司马懿在历史上的地位,比起曹操要低得多。
曹操虽则是目无君上,自封魏公,自封魏王,迫害了伏皇后,造成了儿子曹丕可以顺利篡汉的环境,使得当时与后世的人都认为他与王莽是一个类型的人物,是篡位者,是奸臣。然而他毕竟与王莽不同,与司马懿也不同。
王莽所篡的天下,是汉高帝刘邦所留下来的。曹操叫儿子所篡的天下,却不是汉光武帝刘秀所留下来的,而是汉灵帝以后被董卓与袁绍等人弄得分崩离析,经过曹操自己的“力征经营”才又像个样子的天下。换句话说,曹丕所篡的天下,是曹操本人打出来的。
曹操不仅把中国的极大部分,东汉十三州部之中的九个州一个部,与荆州的一半,都统一于设在许县的中央政府之下,并且把这些地方的行政与司法都办得很好。他清除了贪官污吏和盗匪,也根绝了东汉的宦官外戚的老毛病。
曹操并不曾“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只是借重天子的名义,讨伐诸州诸郡的割据之雄,加以削平。他欠汉朝的,正是这“天子的名义”,他自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到死,不肯篡位,让儿子去篡。
司马懿也是自己不肯篡,而让儿子孙子去篡的。可见,司马懿的“小聪明”不在曹操之下。然而,司马懿不曾“力征经营”,打下这个天下。这个天下,是曹操留下来给曹丕、曹叡、曹芳的。曹操和他的儿子曹丕,所犯的罪只是一个“篡”字。司马懿父子祖孙,所犯的不仅是“篡”,还加上一个“窃”字。
姓曹的,最多可被姓刘的骂为强盗。姓司马的,却实实在在是“小偷”(我很抱歉,敬请今日许多姓司马的朋友原谅。你们并不是司马懿的苗裔;你们是司马迁、司马光等等好人的苗裔)。
司马懿不是没有打过仗。他对诸葛亮打过两次,对孟达打过一次,对公孙渊打过一次,对孙权也打过半次。这些战事,都不过是边疆上的小接触,与奠定中原无关。
司马懿对中原的“法律与秩序”也谈不上有什么贡献。荀彧、崔琰、毛玠、陈群、钟繇,那些人,才是造成了“安定”与“清廉”的功臣。
司马懿被后世的历史家批评为“以狐媚取天下”。这狐媚二字很恰当,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会“媚”,会骗,先骗了曹操,后骗了曹丕,最后又骗了曹叡。他骗这三人,所用的手段都是一个“媚”字。骗过这三人以后,他又骗曹爽,把曹爽骗进了鬼门关。这一次,他所用的不再是”媚”,而是“哄”。
叙过司马懿的一生,便是叙述他如何媚了三个人,哄了一个人。
在他所骗所媚的三个人之中,最难骗、最难媚的当然是曹操了。曹操自己是骗人专家;对司马懿来说,他是前辈,他是大巫,怎么反而“败”在司马懿之手呢?
原因相当简单。曹操只知骗而不知媚。曹操一生没有媚别人的需要,自然也没有练习媚的机会。换句话说,曹操对于媚与被媚,十足外行。于是,他终于被司马懿媚得不知道这是司马懿在对他媚!
曹操从崔琰等人的口中,听到了司马懿是河内郡温县的一个人才。可马懿的胞兄司马朗,在曹操面前当过“主簿”(秘书),其后外放,做“兖州刺史”,做到了“政化大行”而本人“粗衣恶食”,给了曹操以相当好的印象。司马朗在建安二十二年,在讨伐孙权时,死在前线(染了瘟疫)。曹操这时候已经用了司马懿做魏国的“太子中庶子”了。
曹操并不曾一下子就让司马懿当“太子中庶子”;司马懿也没有一下子,就乖乖地走到曹操的面前,请曹操给工作,听曹操摆布。
司马懿也并不是骨头硬:弯不了腰,或不愿意弯腰。他是早就看清楚了曹操的作风,以匡扶汉朝为号召,而心里所想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司马懿觉得,犯不着和这样的一个曹操混在一起,弄得将来成功失败难以预料,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也毫无把握。因此,在曹操以“司空”的身份,派人来“辟召”他的时候,他假装风瘫,躺在床上不动。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骗”。曹操所派的人,被他骗过;曹操是否也相信他真的风瘫了,无考。至少是在当时,曹操就不再派人去辟召他了。
不久,曹操在建安十三年由“自为司空”而“自为丞相”,想起了这位架子大的司马懿,于是又派人去。这时候,曹操已经知道了他上次并非真有风瘫;所以,就吩咐这一次被派去的人:“倘若他再不肯来,就抓了他来。”
于是,司马懿也就不敢再装风瘫,而“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跟随曹操的“行者”来到了许县,曹操却也暂时不给他官职,而把他当作一个晚辈(世交的子弟)看待,叫他与儿子曹丕在一块儿住、一块儿玩。
司马懿很有办法,花不了多少时间便把曹丕侍候得十分舒服。曹丕舒服了,曹操也很舒服。曹操任命司马懿作黄门侍郎,然后一升再升,作议郎,丞相东曹“掾属”。掾是处长,属是处长下面的职员。再过了一阵,司马懿就当起丞相府的“主簿”来了。
曹操在建安二十年三月,去陕西打张鲁,带了司马懿同去。
张鲁很快便投降了。司马懿劝曹操一口气由汉中向南,越过大巴山,抢刘备从刘璋之手所夺到的今日四川省。曹操不太欣赏司马懿的这种拍马屁而不切实际的建议,却不愿意向司马懿示弱,说没有把握一口气又打刘备,抢四川。曹操只是轻描淡写,向司马懿说:“人苦无足,既得陇右,复欲得蜀”。
曹操在建安十八年当魏公,二十一年称魏王。魏国等于是汉朝内部的另外一国,自已有一个小朝廷,设了丞相以下的官。“太子中庶子”是这些官之中的一个。“中”的意思,是“内”。“庶子”的意思在这里不是嫡子以外、庶出的子;而是“众多的子”,“众多的、与太子年龄相仿佛的年轻人”。换句话说,是太子的“宾客”,他们住在太子公馆之“内”。与太子生活在一起。
本来,司马懿早就在担任黄门侍郎以前、与曹丕一起生活过,而不曾有什么名义。现在,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叫他当正式的”太子中庶子”。
于是,司马懿的一套“媚”的功夫,有了更确定的对象。他常常被曹丕邀请“参与机密”。他每次参与机密,都拿得出“奇策”来。因此,他越久越被信任。
陈群是曹家的“老臣”,陈群的地位被司马懿赶上了。陈群与司马懿,加上吴质、朱铄,被人们称为“四友”。
司马懿一方面做了曹丕的亲信,同时也保持了与曹操的接触。他做了太子中庶子以后不久,曹操就把他调回,放在自己身边当”军司马”。他常常对曹操有所建议。这些建议,也颇有被曹操采取的。
他的最重要的一次建议,是在建安二十四年,曹操于关羽掳了于禁之时,有意思放弃许县,迁都到黄河以北、邺县之类的地方,司马懿恳切谏阻,说千万不可迁都,一迁都人心就会动摇。曹操对司马懿的建议,欣然接受。迁都的念头,立即打消。
曹操与司马懿处得很久了,对司马懿的才干,有进一步的了解;同时,对他也生了一种恐惧之心。曹操看出了司马懿有一种“狼顾”的特征。“顾”是回头看;“狼顾”是像狼那样能够身体不动,两肩不动,而头与颈项可以向左右转一百八十度。凡是有这种“狼顾”的特征的人,曹操知道,心术一定很坏,坏得像狼一样。曹操这个学问,是从看相的书上得来的。
曹操而且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三匹马,同在一个马槽里吃草。这是“三马吃一曹”(预言了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将要把曹家的天下吃掉)。曹操因此对司马懿更不放心。他向儿子曹丕说:“司马懿不是能够给别人当臣子的人。他会干涉到你的家事。”曹丕这时候早巳被司马懿迷住,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曹丕不仅不遵照父亲的意思,对司马懿疏远,反而替司马懿说了许多好话。
司马懿也觉察到曹操对自己颇不放心,就更加在办公之时特别卖力,一天到晚办公,办到深夜,应该睡觉之时,仍在处理公事。而且他大事肯做,小事也肯做,奉了命令的事,他一定去做;不曾奉到命令而似乎不妨一做的事,他也自动去做。例如喂曹操所骑的马,如此的小忠小信,使得曹操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看相术可能有问题:这样的一个忠心耿耿、办事卖力的司马懿,也许没有什么不可靠罢。
结果,曹操终于也像曹丕那样,对司马懿放了心。
孙权在关羽打胜曹军之时,派吕蒙偷袭关羽的后方,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孙权与刘备,本是反曹的战友,虽则在赤壁乌林之战以后,为了荆州南三郡的问题一度几乎翻险,然而这关于南三郡的争执,已经获得和平解决,为什么孙权要在关羽可以长驱直捣中原之时,对关羽施展出这偷袭后方的绝招呢?原来,这是司马懿的安排。司马懿向曹操说:孙、刘二人“外亲内疏”,刘备的关羽打胜仗,不是孙权所希望的。不妨派人叫孙权偷袭关羽的后方,关羽就不得不放弃对樊城的围攻了。
曹操听到司马懿的这一番活,觉得此计甚妙,就立刻派人去说动孙权。孙权也果然依照曹操的吩咐。做出那丧心背理、出卖盟友的事。
事后,孙权把关羽的首级送到洛阳,献给曹操。曹操接到以后,很快便旧病复发,头痛难忍,一命呜呼。于是,司马懿又得到了一个重要任务:替曹家办理丧事。他把丧事办得并井有条,“内外肃然”。
这时候,曹丕以魏国“王太子”的身份留守邺县。司马懿把棺柩运送到邺县去,交给曹丕。这分明是告诉已经来到洛阳的曹彰、曹植等等,接班人不是他们,而是曹丕。
曹丕继承了曹操所遗留下的魏国的王位与汉朝的丞相之职。司马懿被升为“丞相府长史”。“长史”相当于今日的秘书长。曹丕而且封他为侯,封为河津亭侯。在此以前,曹操所赏给司马懿的官,只不过是主簿与“军司马”而已。
曹丕上台以后,第一招的辣手是杀掉丁仪、丁廙兄弟,与两家的所有男人。这两位姓丁的,是曹植的好朋友。
是谁,教了曹丕,干出这种缺德的事?司马懿!
不久,曹丕篡了汉朝的皇帝之位,不再是汉朝的丞相。司马懿也不再是汉朝丞相府的秘书长了。他改做了魏朝政府的尚书,由尚书转任为督军、御史中丞。爵位也从亭侯升为乡候:安国乡侯。
曹丕当皇帝不到一年,就在黄初二年又升调司马懿的官,从“督军、御史中丞”升调为“侍中、尚书右仆射”。
司马懿所已经担任过的“督军”,与民国初年的“督军”不同。司马懿所“督”的,是曹丕在延康元年七月所率领南下到谯县的、作为一种耀武扬威的姿态的象征性的军队。督的字义,只是主管军风纪而已。那时候,作为司令官的督,不称督军,而称“督汉中”、督某处。
延康元年,是汉朝的年号,从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开始,到十月结束。曹丕在延康元年十月篡位,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黄初元年仅有三个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次年正月,便是黄初二年的正月了。
司马懿所担任过的御史中丞,是御史大夫的副手。
侍中,很重要,是宫门以内最大的官,在皇帝的左右侍候皇帝。
尚书,在汉朝初年地位不高,只不过是宫内的书记之流而已,却也经手大小衙门向皇帝上奏的文书。霍光当了“录尚书事”,在名义上只不过是有权抄录全部尚书们所经手的文书,却成了综揽大权的“真宰相”。
尚书们之中的第一位尚书,称为尚书令。尚书令在霍光以后,有时候权大,有时候权小。倘若同时不曾有大官兼“录尚书事”,那末,尚书令的权力就要大些,倘若有大官兼“录尚书事”,这位尚书令便只是“录尚书事”下面的一位属员而已。
尚书令的副手,称为“尚书仆射”。这位仆射的重要性,也是有时候大,有时候小;要看当时在他的上面,有没有人担任尚书令。倘若尚书令的一职,暂时虚悬,这位仆射就等于是事实上的尚书令了。倘若当时又没有一位兼“录尚书事”的大官,这位仆射便是“有实无名”的真宰相了。
司马懿在黄初二年担任“尚书仆射”之时。在他上面有一位尚书令:陈群。
再过三年,黄初五年,他却在事实上爬到了陈群的上面,升调为“抚军大将军、假节、领兵五千、加给事中、录尚书事”。
陈群要到了黄初七年,曹丕从广陵班师回朝,才被曹丕升为“镇军大将军、领中护军、都督水军”,在名义上与司马懿共同“录尚书事”,在事实上坐镇许昌。“录尚书事”的政务,都是那回了洛阳的司马懿一个人办了就算(在陈群尚未领了水军还许昌以前,坐镇许昌的是司马懿。许昌在汉朝称为许县;到了魏朝,才改称为许昌)。
曹丕在黄初七年五月丙辰日病重,把陈群由许昌召回洛阳,与司马懿、曹休、曹真,同受托孤的顾命。这四人的名次是:曹真第一,陈群第二,曹休第三,司马懿第四。曹真,虽则是本不姓曹,而是曹操“抱来”的姓秦的儿子,地位却比曹休高。曹真是“中军大将军”;曹休只是“征东大将军”。陈群呢,是“镇军大将军”;司马懿是“抚军大将军“。在这四个所谓大将军之中,真正的大将军,相当手汉朝的大将军的,只是曹真一人。
然而,曹真自始至终,只执掌过兵权,面从来没有主管过行政,从来没有兼任过“录尚书事”。自始至终,替曹丕在名义上与事实上都担任过“录尚书事”、替曹丕“当家”的,只有这位工于狐媚的司马懿一人而已。
曹丕的儿子魏明帝曹叡,为人比曹丕略好,天资也高,却也看不清司马懿的本质。他给了司马懿以相同于曹真的兵权,叫他镇守宛县(南甲)。
司马懿在镇守宛城的期间,做了一件大事:消灭了孟达。这件事,我在前文已经提到过。孟达造反,是在魏明帝太和元年(公元227年)十二月,也就是蜀汉后主的建兴五年的十二月。他以新城郡太守的身份宣布反魏归汉,仅仅过了八天,司马懿已经率领兵马,来到了孟达的上庸的城下(上庸城,在今日湖北竹山县东南,房县西北)。
这是司马懿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指挥作战,而所获得的是一个全胜。
魏明帝曹叡特别召见他,问他:对于东吴、西蜀,应该先征讨哪一个。司马懿回答:不妨先征讨东吴。曹叡问他,如何去征讨东吴?司马懿回答:不妨先攻皖城,引吴军去皖城,然后乘虚直捣夏口(汉口)。因为,夏口是吴国的心脏。曹叡认为很对。不过,并没有予以施行。
曹叡不叫司马懿去征讨东吴,却在太和四年(公元230年)升他为“大将军,加大都督,假黄钺”,命令他与曹真共同领兵去打西蜀。
三年以后,魏明帝青龙二年(蜀汉后主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诸葛亮带了十几万人,由斜谷出兵,来到郿县城附近,屯扎在渭水南岸五丈原。
这一次,曹叡加派了两万兵来,交给司马懿调度。司马懿挨了一百多天,不敢对诸葛亮决战。在这一百多天以内,诸葛亮曾经对他多方挑战,而他一概不理。
诸葛亮病死在五丈原,蜀汉的军队撤走。司马懿不知道诸葛亮已死,追到赤岸,才得到确实的情报。
魏明帝曹叡景初元年(公元237年),辽东太守公孙渊在夏天宣布独立,自称燕王,不再听命于魏。次年,曹叡拨四万兵给司马懿去讨伐公孙渊。
司马懿到达辽东,不攻公孙渊所设防的辽隧,而迂回到公孙渊的根据地襄平(辽宁省辽阳县之北)。司马懿把襄平围了,断绝粮食的供应;围了差不多三个多月,然后猛攻。
司马懿攻破襄平城,杀掉公孙渊与城里的两千多文武官吏、七千多无辜的男性人民。他这一股残忍劲儿,十足暴露了他是狼,不是人。
另有一件小事,也显出了司马懿的为人。辽东的气候极其严寒,有些兵士实在抵挡不住,便向他请求,把辽东郡仓库中储存的短袄赏给他们。司马懿竟然不肯,他打着官腔说;“接收下来的敌人物资,是公家的。我怎么可以擅作主张?”
司马懿的次一重要事迹.是在景初三年(公元239年)受到魏明帝曹叡的顾命(托孤)。与他同受顾命的,是曹真的儿子曹爽。曹爽原任“武卫将军”,而此时升为“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司马懿的官职,只是“太尉”。
曹叡所托的孤,是他的养子、封为齐王的曹芳。曹叡这个人也够特别。自己生不出儿子,却不肯选一个侄儿或堂房侄儿,或弟弟,作为曹家帝位的继承人,偏要抱一个来路不曾交代的曹芳为养子,而且一定要把这个未必姓曹的八岁小孩子,托给曹爽与司马懿。
于是,在曹爽与司马懿二人的保护之下,曹芳顺利即位。司马懿被升为“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
是谁把他升到与曹爽几乎一样高的地位并掌握实权的?不可能是“少帝”曹芳,因为曹芳才有八岁;而事实上是曹爽,因为当时,“录尚书事”的只有曹爽一人。这是曹爽所做的一件糊涂事。
曹爽不久便后悔了。他把司马懿明升暗降,升他为“太傅”,去掉他的“录尚书事”的兼差,剥夺了他的行政实权。
少帝曹芳正始二年(公元241年),孙权派遣大军,分三路伐魏:叫全琮攻芍陂,朱然、孙伦攻樊城,诸葛瑾、步骘攻(木且)中。
司马懿向少帝曹芳与曹爽讨得了一个差事:带兵去救樊城。他在六月间南下。朱然、孙伦在他快到樊城之时,撤军而去。
两年以后,正始四年,司马懿又有了一个机会掌兵:攻打吴方的皖城。这一次,吴军也是闻风而逃。皖城的诸葛恪,在司马懿到达舒县之时,便烧了存粮放弃皖城而去。
司马懿可算是得到了一个空城。他为了补偿未能获得敌人存粮的这一个缺憾,便加宽淮阳渠与百尺渠,用这两个渠的水灌溉更多的田,并且把颍水两岸的坡,也整修了。从此,在寿阳(安徽寿县)与洛阳之间,有不少的屯田兵士的聚居之地;也有了不少的粮食仓库,分布在这一条路上,使得魏军对东吴有所举动之时,不必忧虑粮食的接济与运输问题。
司马懿虽则是一个心狠手辣、不顾道义的人,论行政能力,他却也有过人之处。他一向很知道重视水利与屯田的工作。
倘若他永是于曹爽主持的朝廷之下,以官居太傅为满足,有时带兵出京,打打仗,散散心;有时督率文武官吏,开开水渠,办办屯田,我们就不会把他批评得一文不值。相反,我们会夸奖他是魏朝的一位“能臣”。
他不以官居太傅、打仗开渠为满足,他定要与曹爽争权,他定要打倒曹爽,取曹爽而代之。
这个,其实也不太严重。争权的事,在历史上极多。他以能臣而与一个无能之臣争权,我们可能会同情他,说他是为了想“做事”而不得不争权。
可惜,他夺得了大权以后,又不满足。他硬要杀掉曹爽三族,杀掉曹爽的几个“党羽”的三族,又借口有人告发王凌,想背叛少帝曹芳,另立楚王曹彪当皇帝,把王凌抓了,把王凌及其“余党”的三族也屠杀了;同时,强迫楚王曹彪自杀。
他也命令所有姓曹的王爷、公爷、侯爷,都搬到洛阳来住,不许互相来往,一切行动由他派人监视。
他这样做,分明是为儿子与孙儿铺下一条将来篡位的路。
因此,我们才对这样的一个司马懿深恶痛绝。他地下有知,应该后悔。对曹爽、王凌、曹家宗室,做得太绝、太缺德。
曹爽也有他的取死之道。
他应该为国求贤,进君子,退小人,增强少帝曹芳的力量。最好,把若干在事实上等于囚犯的曹操子孙,都“放”出来,分别给以文武官职。也只有这样,曹家的天下才能稳固。
也许,曹爽自己在心里有毛病。他的父亲曹真,原本姓秦,不姓曹,是曹操的养子。他曹爽不是曹家的亲骨肉,犯不着把姓曹的都“放”出来,排挤自己。
他和司马懿同受魏明帝曹叡的顾命(托孤),在地位上与司马懿相等而略高一筹。为了礼貌,为了使司马懿明升暗降,他表请少帝曹芳,把司马懿由太尉升为太傅(太尉是从秦朝沿袭下来的中央最高的三个大官之一,执掌兵权,其余的两个,丞相管文官,御史大夫管监察。太傅是从西周沿袭下来的,在名义上高于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而事实上并无权力的“皇帝的师傅”。太傅的同级是太师、太保。太师、太傅、太保,这三个官合起来,称为“三太”)。
曹爽叫司马懿做太傅,把太尉的位置转送给征东将军满宠。满宠是一员老将,兖州山阳郡昌邑(山东济宁县)人,对曹家很忠心,曾经做过汝南太守、豫州刺史和“前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满宠在正始三年(公元242年)三月间去世,继任太尉的是“领军将军”蒋济。
蒋济也是魏朝的一个忠臣。他是扬州楚国平阿(安徽怀远县)人,是曹操一手提拔起来的,先后当过魏方所虚设的丹阳太守、扬州别驾、丞相府主簿、“西曹属”。魏文帝曹丕叫他做“东中郎将”、散骑常侍。东中郎将是带兵的军官,军阶次于将军,高于校尉,属于“中郎将”的一级。散骑常侍,在名义上相当于今日的“随从秘书”,而地位甚高。
魏明帝即位,调他为“中护军”。“中护军”三个字的意思,是“在朝廷内部主持军官升迁调降的人事处长”。
他在中护军的任上,敢于对魏明帝曹叡进谏,劝曹叡裁减后宫女子的人数,把一些闲着无聊的与尚未成年的,都放出宫外。
他对曹叡的又一次谏诤,是关于朝廷中的两个小人: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
汉朝本没有所谓“中书”,只有尚书。尚书在汉朝开始之时,是在宫里面侍候皇帝的小书记,职务是把各衙门送来的奏章等文件,整理出来,呈给皇帝批示。有时候,他们也替皇帝代笔,或拟办诏书文稿。过了相当时候,他们的实权越来越大;因为,皇帝每每向他们就近征询意见。对于臣下某一个请求,他们倘若说“似乎可以”,皇帝也每每不再加考虑,而决定予以批准。他们倘若说“似乎不可以”,皇帝每每就加以批驳了。
再其后,几个尚书之上,有了“尚书令”。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兼“录尚书事”,他的权力又比尚书令高出许多;而且,虽则于名义方面仍在丞相之下,在实权方面已经使得丞相位同虚设。
曹操把自己封为魏王以后,在魏王的宫中设了秘书与秘书令,以免与汉朝廷的尚书与尚书令相混淆。
曹丕篡了汉朝,把汉朝的中央政府接收下来,把魏国的“秘书”改称“中书”,于是汉朝的尚书与魏国的中书,都成为朝廷的机构,同时存在。这便是隋唐以后,何以有了“尚书省”,又有所谓“中书省”。加上以“侍中”为长官的“门下省”,形成了一种变相的三权鼎立的局面。
本来,尚书的权大;有了中书以后,中书的权更大。尚书只管例行的公文;中书管了机密。
魏明帝曹叡朝廷中的中书监刘放与小书令孙资,官位虽小,而全朝的文武除了辛毗、蒋济等极少数的几十人之外,没有不向他们低头的。真正的皇帝,等于是他们两个人做(中书令之上的中书监,是曹丕所设;用意在于制衡中书令。结果,中书监有时候也会与中书令彻底勾结,狼狈为奸)。
蒋济向曹叡上表,慨乎言之地说:“大臣太重者,身危;左右太亲者,身蔽。……左右忠正远虑,未必贤于大臣。至于便辟取舍,或能工之。今外所言,辄云中书,虽使恭慎,不敢外交;但有此名,犹惑世俗。况实握事要,日在目前,傥因疲倦之间,有所割制。众臣见其能推移于事,即亦因时而向之。……直道而上者或壅;曲附左右者,反达。”
曹叡用诏书答复蒋济,褒奖他忠义奋发,升他为“护军将军、加散骑常侍”。那刘放、孙资二人,仍旧当他们的中书监与中书令,曹叡并不肯免他们的官。
刘放与孙资所做的最大的坏事,是在曹叡临死之时,排挤了燕王曹宇、领军将军夏侯献、骁骑将军秦朗、屯骑校尉曹肇。这几个人,都是曹叡想委托以后事的。
曹叡召见了曹宇,叫他做大将军,辅佐即将继位的少帝曹芳。曹宇谦辞(这是曹宇的错)。曹叡问刘放、孙资,曹宇为什么坚辞。刘放、孙资说:“他自己知道能力不够。”曹叡说:“用曹爽来代替他做大将军,好不好?”刘放、孙资说:“好!”于是曹叡不再挽留曹宇,而用了曹爽。
刘放、孙贤又向曹叡建议,把司马懿找来,与曹爽同受顾命。曹肇反对。结果,曹叡还是听了刘放、孙资的话,召来了司马懿。
曹肇与夏侯献、秦朗,这三人不仅不再列名于被“顾命”的大臣以内,而且丢了他们原来的官。
曹爽做了“顾命大臣”,当然很感激刘放、孙资,听他们的摆布。然而,曹爽也竟然把反对过刘放、孙资二人的蒋济,继满宠的太尉之任。
这是曹爽糊涂呢?还是故意向刘放、孙资二人以及与他们一鼻孔出气的司马懿挑战呢?糊涂,不见得。挑战,有可能。在曹爽自己看来,这不是挑战,而是镇压。
曹爽提拔三个“自己的人”,做“尚书”,专管“选举”,分刘放、孙资的权。这三个人.是何晏、邓飏、丁谧。事实上,“选举”只是选拔新的青年才俊,管不了朝廷大官的升降。
曹爽也早就把自己的三个弟弟提拔起来。曹羲当了“中领军”,曹训又当了武卫将军。中领军与武卫将军都是统带作为皇帝的卫队的禁军的。另一位弟弟曹彦,当了“散骑常侍”。
曹爽最叫司马懿吃不消的,是叫两个亲信毕轨与李胜,分别担任司隶校尉与河南尹。司隶校尉所主管的是中央直属地区(明清两朝的所谓“直隶”)的行政,同时也有权弹劾、甚至逮捕任何一个住在这中央直属地区的大小官吏。河南尹相当于太守,然而高于任何太守,因为河南郡是首都洛阳的所在地。
司马懿一向是与曹爽共“录尚书事”,由太尉升为太傅以后仍然如此。不过,自从那何晏、邓飏与丁谧,三个人做了尚书以后,他们就很少把尚书部门的公事送到司马懿那里去请示了。毕轨与李胜当了司隶校尉与河南尹,也不常把公事送到司马懿的办公室里去。
司马懿气不过,就称病请假,不再上班。他并不辞职,仍旧在家里当他的太傅。不仅如此,他也已经在朝廷中布置了自己的人,与曹爽的人对抗。
曹爽有一个弟弟曹羲当“中领军”,司马懿也有一个儿子司马师当中领军。曹爽有一个弟弟曹彦当散骑常侍,司马懿也有一个儿子司马昭当散骑常侍。曹爽有三个自己的人:何晏、邓飏、丁谧当尚书,司马懿也有一个自己的人、而且是自己的弟弟司马孚,当尚书令。
司马懿而且有一种曹爽所没有的秘密力量。这秘密力量,是大儿子司马师所豢养的,散居在民间的三千名“死士”。
除了这些以外,司马懿又有一套曹爽所猜想不到的功夫:骗。
在正始九年(公元248年)的冬天,曹爽叫河南尹李胜改任荆州刺史。李胜到司马懿家里去辞行。司马懿躺在床上装病,叫人把李胜请进卧房。丫头送上稀饭,司马懿喝到嘴里,又从嘴角流了出来,弄脏了胸前衣服。李胜向他说话,他把“本州”听成了“并州’。在回话的时候,他又下气不继上气地勉强说出了几句。李胜以为司马懿果然病得很厉害。就去报告曹爽。曹爽听了,大为放心,便不再对司马懿有所防备。
过了不多久,正始十年正月,曹爽兄弟四人陪少帝曹芳出洛阳城,到南门外若干里去拜谒魏明帝的陵墓(称为高平陵)。
他们谒陵完毕,回洛阳来,没想到城门已闭,整个洛阳城已被司马懿父子占领。司马懿带了兵马,站在城门外的洛水浮桥之上,叫人送一张表给少帝,交曹爽转。
在这一张表里,司马懿列举曹爽的罪,说曹爽广用私人,“尽据禁兵”,又说他以黄门(宦官)张当为都监:“看察至尊,候伺神器”。
司马懿又在表里说,太尉蒋济与尚书令司马孚,均认为曹爽与曹羲、曹训,都不宜于继续“典兵宿卫”。蒋济与司马孚已经奏请皇太后(郭氏),将曹家兄弟的官职免去,以侯爵的身份各归其在京城的寓所。皇太后已经准了他们的奏,叫臣(司马懿)执行,臣已经通知主管人员,立即遵办,不许放任曹氏兄弟“逗留”,以致耽误了皇上回宫的时间。倘若曹氏兄弟敢逗留,便以军法从事。
曹爽一时不敢把司马懿的这一张表,送请少带曹芳过目。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这时候,位居九卿之一的大司农桓范,已经冒险从城里跑出来,跑到了曹爽的面前,劝曹爽赶快去许昌(许县是在曹丕篡位以后,改名为许昌的)。桓范说:“你到了许昌以后,便可以集合全国兵马,申讨司马懿。”
曹爽身边,有主张向司马懿投降的许允、陈泰,许允是侍中,陈泰是尚书。
曹爽终于派人向司马懿投降。司马懿暂时不为已甚,就让他们兄弟四人平平安安地进城,各回寓所。他们不再是官,而仅仅是侯。
过了不久,司马懿把宦官张当抓了来,严刑拷打,叫张当不仅招供了曾经以宫内的“才人”(宫女)若干名送给曹爽;而且也“承认”了曹爽曾经和他与何晏等人同谋,准备在正始十年三月间造反。
结果,司马懿无中生有,把曹爽兄弟四人,及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一共十个人,治了谋反大逆之罪。不仅十个人都杀了头,他们的父族、母族、妻族,不分男女老少,都被屠杀得精光。
这就是司马懿辣得比狼还要凶狠之处(他曾经答应过蒋济,说只要曹爽肯交出政权,便留他性命。蒋济于曹爽一家被屠杀之后气死)。
司马懿在解决了曹爽兄弟及其党羽以后,少帝叫他做魏朝的“丞相”,他假惺惺地坚辞。
司马懿把曹爽兄弟及其“党羽”一网打尽了以后,又开始对夏侯氏一家动脑筋,用少帝曹芳的诏书把征西将军夏侯玄召回京,以雍州刺史郭淮代替夏侯玄的官职。
夏侯玄是夏侯尚的儿子,夏侯渊的从侄孙,同时也是曹爽的“外弟”(表弟)。夏侯玄的母亲是曹家的女子。
夏侯玄以征西将军的名义,驻屯在长安,一向负有防备西蜀的全责。他既是曹爽的表弟,又是曾经在正始五年(公元244年)跟随曹爽大举伐蜀一次的大将(他们由骆谷进军,被王平在兴势挡住,又被费袆威胁了后路.大败而回)。
曹爽回到洛阳,夏侯玄掌握重兵,留在长安。四年多以后,在正始十年正月,曹爽和三个兄弟与何晏等人,被司马懿消灭,夏侯玄得到消息之时,不知如何是好,魏少帝的诏书已到,叫他回京城洛阳,把所掌管的兵权交给雍州刺史郭淮。
夏侯玄乖乖地回了洛阳。司马懿却也一时没有把他怎么样。原因是:夏侯玄失掉了兵权,又住在朝夕被监视的洛阳,不能够对司马懿有所作为。而且,夏侯霸已经逃往西蜀。倘若杀了夏侯玄,那就难免有更多的夏侯氏成员向西蜀、东吴乱跑了。
夏侯霸是夏侯渊的儿子,也就是夏侯玄的堂叔父,在辈分上比夏侯玄高,在地位上却比夏侯玄低。他是夏侯玄征西将军府所统辖的“讨蜀护军”,带兵驻扎在陇西(甘肃),与雍州刺史郭淮处得不好。
夏侯玄被征召回洛阳的时候,夏侯霸顾不得西蜀与他有杀父之仇,当机立断,一口气奔往西蜀。夏侯霸的父亲夏侯渊战死在汉中,当时传说是被刘备亲自斩杀的。近代的京剧,才把夏侯渊的死,记在黄忠的账上。
西蜀的君臣对夏侯霸很好。首先,刘后主阿斗向夏侯霸解释,说:“你的令尊大人,是不幸阵亡于乱军之手;并非先父(刘备)所杀。”
刘后主又把夏侯霸引进宫内,与皇后张氏相见,告诉夏侯霸:“她是你的堂外甥女!”原来,张皇后的母亲,是夏侯霸的堂妹,于当年兵荒马乱之时的中原,被张飞遇到,成了张飞的妻。
刘后主问夏侯霸,司马懿对西蜀有什么打算?夏侯霸说,司马懿刚刚拿到了政权,日前要忙于整顿内部,消灭更多的异己,一时来不及对西蜀有什么举动。将来,倘若有一位姓钟、号叫士季的(钟繇的儿子钟会),在魏国朝廷中主持大计,那就值得吴、蜀二国忧虑了。
司马懿这时候,正如夏侯霸所说,忙于寻找曹爽以外的异己,加以消灭,他找来找去,找到了驻扎寿春、“都督扬州诸军事”的王凌。他一口咬定,说王凌企图勾结楚王曹彪造反,起兵占领许昌,迎立楚王为皇帝,然后打到洛阳,废掉少帝曹芳。
王凌所做的,引起司马懿如此猜疑的事,只不过是因为吴国塞了涂水入江之口,认为这是吴国即将对魏用兵,下令全军戒严,同时上表给少帝(等于上呈文给司马懿),建议乘此对吴国大举讨伐。如此而已。
司马懿不动声色,以绝对秘密的方式,带了重兵,突然由颍水航行到寿春的城下。
王凌见到司马懿来得奇怪,想抵抗也来不及,只得叫人捆了自己,押送到司马懿的水营之前。司马懿先叫人传令,松解了王凌的绑,却又不许王凌坐小船前来见面。
随后,司马懿便派了六百名兵士,押解王凌去洛阳,王凌走到中途,在项城喝了毒药,自杀。
王凌死了以后,才有一个军官王式来自首。说自已是王凌的外甥,兖州刺史令狐愚的部下,曾经奉了令狐愚的命令到白马城勾结楚王曹彪。这时候,令狐愚早已病故,死无对证。
司马懿于是下令将王凌与令狐愚剖棺戮尸,两家的父族、母族、妻族,以及与此案相连的其他的人,一概杀光。楚王曹彪被下诏赐死(命令他自杀)。
过了不到一个月,司马懿本人也得病而死(当时有人记载,说他之所以得病,由于常常见到王凌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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