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叛离师门

 

  周家的仆人果然在鲁肃家找到了周瑜。
  当时,周瑜和鲁肃等百余名少年正在一个大操场上舞剑。他们都是鲁肃召集来的,供给衣食,率领他们到南山一带打猎,暗中则以军事组织加以训练。族中长辈对此十分疑惑,以为鲁氏家族衰落了,才生下这么一个狂生。
  鲁肃比周瑜大三岁,体貌魁伟,仪表堂堂,血气方刚又韧性十足。他出生不久父亲就死了,跟着奶奶生活,家里富有钱财,生性喜欢扶危济困,结交英雄豪杰。
  鲁肃到淮江书院求学不成,却和周瑜成了朋友。
  有两次路过合肥,他都和周瑜小聚。
  鲁肃在祖母的溺爱中长大,在相当宽松的环境中自由成长,又喜欢四处云游,他的教育一半来自于书本,一半来自于活生生的社会生活。他的许多见解和想问题的方式看起来很不正规,却十分适用,给周瑜极大的启发。
  相比之下,周瑜书生气很浓,遇事不知变通,更不懂得委曲求全。但他出身于世家大族,从小博览群书,受名师的严格指导,置身于名士和高官中间,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精深令鲁肃自叹不如。
  两个月前,鲁肃到陈留国探望一个同族的长辈,途经合肥,见周瑜十分苦闷和彷徨,就邀请他一起去陈留国,沿途慢慢行,就当云游散心。周瑜对淮江书院已经产生了怀疑和厌倦,急于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是否和圣贤书上所规范的一样,就欣然答应,向颜衡说了第一个谎。
  二人从合肥途经淮南、扬州、寿春、谯郡和梁国,于四日前才返回临淮东城。
  这是周瑜第一次远游,品尝到了行万里路的滋味。
  在繁华的扬州城,周瑜想逗留两天,体验一下人间烟火。此前,他读的是圣贤之书,接触的是名士高官,张口有食,伸手得衣,对市井生活相当陌生。
  鲁肃在扬州有一个朋友叫杜宁,以贩卖牛马致富,两年前,他在东城县受到一伙地痞的刁难,被打成重伤,是鲁肃救了他。周瑜和鲁肃就住在他家,被奉为上宾。
  周瑜跟着鲁肃穿梭于大街小巷,混迹市井之中,感觉十分新鲜有趣。但新鲜感一过,种种社会现实又令他触目惊心。
  到了晚上,周瑜刚刚躺下,就闻到一股幽香,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走了进来。
  周瑜虽然未亲近过女色,但毕竟十四岁了,知道她要干什么,脸顿时红了,说话都结巴了。
  “我……要……睡觉了,你出去……吧。”
  “杜大爷叫我来,就是侍候公子睡觉的。”这少女一袭白衣,清秀可人,透出一股书卷之气,不似烟花之女。
  周瑜倒真有几分喜爱,性欲也涨起来了,只是受到道德观念的束缚,坚决不肯让她脱衣,情急之下,用力一推。
  她摔倒在地,泪水涟涟。
  “公子不喜欢我,能不能让我在你的房里呆上一个时辰。明天杜大爷问你,你就说很满意。”
  怜香惜玉之心,周瑜还是有的,就同意了。
  她坐在离周瑜较远的椅子上,仪态端庄,俨然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怎么就成妓女了。
  周瑜很奇怪,就问她。
  她姓罗名薇,其祖父曾经入朝伴君,官居三品,显赫一时,后被奸臣陷害,病死于狱中。其父亲罗成是扬州才子,无意仕途,反对武功,不屑商贾,就任教于国立的州学,所得俸禄足以令家境小康,衣食无愁。
  扬州的州学从公元184年开始走下坡路。那一年,巨鹿人张角的黄巾军举事,天下大乱,虽然第二年黄巾军的主力就被击溃了,但天下再也不太平了。由于州库空虚,学生越来越少,刺史大人决定州学紧缩开支,其中重要一项就是削减州学的老师。罗成就在被削减之列。
  罗成兴办私学,以养家糊口,学生却廖廖无几,家境日益窘迫,由此一病不起,无钱医治,在贫穷和凄凉中死去。罗薇为了葬父,便把自己卖入青楼。
  杜宁知道周瑜是满腹经纶的才子,应该喜欢读过书的女人,就选中了罗薇。
  周瑜听完罗薇悲凄的身世,同情之余,禁不住想:她家为什么会有如此遭遇呢?
  这一夜,周瑜见夜色很浓,风很急,就没让楚楚可怜的罗薇回去,让她睡在床上,自己睡地上。
  周瑜和鲁肃到了寿春境内,在一片树林里乘凉歇息时,遇到一个上吊的樵夫。
  他被救下来时,已经不省人事了。醒来时大哭,还要上吊,鲁肃拉也拉不住。
  周瑜气得一巴掌掴了过去:“好男儿顶天立地,生当人杰,死亦鬼雄,我还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没出息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那樵夫被周瑜打醒了,不再想上吊,却低头哭泣:“我是最没出息,最没志气……”
  他姓田名单,大字不识几个,凭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和勤劳的双手,温饱有余,娶妻张氏,是千千万万普通百姓中的一个。
  张氏颇有几分秀色,结婚一年多,二人守着贫贱之家,相安无事,但在三个月前,她和村里的一个叫王大元的暴发户鬼混在一起,丑事败露后,索性住进了王家。田单上门寻妻,张氏执意不回去,还叫人把他赶了出来,他一时想不开就来上吊了。
  田单的家就在前面的村庄,是周瑜和鲁肃的必经之地。
  “小田哥,我们走累了,今晚想在你们村里露宿,能不能住在你家啊?”
  “当然可以,只是我家太穷,怕招待不好二位公子。”
  “只要有住的地方就行。”周瑜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们还要帮你讨回老婆。”他年少气盛,侠气十足,出身世族之家,胸怀天下之志,一点不把暴发户放在眼里。
  听田单说,王大元几年前还穷得穿不上裤子,到外面不知干什么发了财,在村里又盖房子又买地,还娶了几房小妾,张氏只是其中的一个。
  “王家有十几个家奴,二位公子……”
  鲁肃笑着说:“这位周公子的家里人都是大官,只要他写一封信,十个王大元也活不成。”
  王大元胖得像只熊,相貌凶恶而又丑陋,但他很识相,一见周瑜的气质,就知道是世家大族的公子,万万惹不得。
  “周公子误会了,张小妹心甘情愿到我家来,无人强迫她。在这个村里,我从不用抢女人。”
  听他的语气,是张氏主动勾引他的,而且在这个村里,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很多,他都懒得要,根本不用去抢。
  周瑜把张氏叫来问,果然,她宁死也不肯回田家。
  天下还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周瑜气得直跺脚。如果她是男人,他非得痛打她一顿。
  天下怎么会这么无耻的女人?女人怎么会变成这么无耻?自高祖刘邦开创基业以来,儒学独尊,有对理想君主和仁政的美好设计,故而帝王支持;有对个人修养与人生境界的理想评估,故而士人愿意赞扬;有对社会结构和伦理关系的合理规划,有对平民生活和痛疾苦恼的热情关怀,百姓也愿意遵守。各阶层的人有了一个统一的认知,天下才长治久安数百年了。如今是怎么了?就连最底层的百姓也不愿意遵守了。
  鲁肃见周瑜第二天还在烦恼,就说:“公谨,你以前接触的都是名流和显贵,对下层社会太陌生了。像田家这类的事情太多了,谁能管得过来?”
  一路上,周瑜一直在思考这个答案。
  到了谯县,周瑜望着血色黄昏,一群飞鸟鸣叫着向太阳飞去,大脑忽地灵光一闪。
  太平盛世,百姓们生活稳定,都愿意遵守儒学的规范,或者是不敢超越这个规范,否则就会被社会所不容。乱世中,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是对未来没有把握,及时行乐的思想就盛行了,人的种种欲望就失去了束缚。人人都自危,谁还会去管别人的事情?人人都不管身外之事,儒家的思想规范就失去了约束力,对了,儒学只能守天下,不能打天下。
  孔子一生七十三个春秋,经常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也想封侯拜相,将自己的思想主张付诸实施,却四处碰壁,有时还会受到围攻,甚至有一次差点饿死,形同“丧家之犬”,在孤独落寞中完结了一生。以前以为是各诸侯王有眼无珠,其实不然,是孔子的思想在乱世里行不通。
  周瑜大脑激荡,又想起了罗薇的悲惨遭遇。
  州学里的学生为何减少,为何罗成的私学无人问津,原因就是时局动荡,儒学正在失去他的社会约束力,谁还会学它。乱世之中,哪一门学问最有用武之地?
  当然是兵家之学了。
  对了,要想在乱世之中雄起,只有弃笔从戎。
  “啊———”周瑜为了这个发现,仰望天空,禁不住大叫一声,把鲁肃吓了一跳。
  先于我毕业的学长们,也都不得志。我只有弃儒学,习兵法,才可能在乱世中光宗耀祖,流芳百世。否则,学长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罗成的遭遇,岂不就是我的一面镜子。
  弃儒学,习兵法,非要离开淮江书院。
  周瑜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这么做,夫子和父母绝不会答应,我非要离开,一定会背上叛逆的恶名,那会怎么样呢?被逐出师门和家门,师徒成仇,父子反目,身败名裂,多年的功名毁于一旦。
  如果不离开淮江书院呢?
  那后果岂不更可怕,一生最宝贵的光阴消耗在无用之学上,人生苦短,岁月无情,这是万万不行的。有的学识是力量,有的则是束缚。我在淮江书院的日子越久,思想观念被儒学捆绑得越紧,就越不能适应乱世。也就是说,在淮江书院多待一天,受的“毒害”就深一分,未来的希望就少一分,这岂不是慢性自杀。
  他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那样想,接连几天都心不在焉,和鲁肃的话都说得少了。
  到了谯县,周瑜猛地想起一个人———曹操。
  十多年前,曹操由乔玄推荐,想入读淮江书院,被颜衡拒绝了,此事传得很广。以前,周瑜觉得曹操没能入读淮江书院,是个“不入流”的人物,如今却不这样看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曹氏是谯县的大姓,曹操的故事在谯县流传极广。
  他二十岁时,被推举为孝廉,作了郎官,出任洛阳北都尉。在任期间,将五色棒挂于尉门四门左右,遇到犯禁之人,不管是谁一概棒杀。灵帝最宠信的小黄门蹇硕的叔叔夜行,被曹操逮住,随即棒杀,京城震动,无人再敢触犯。皇帝的近臣们都恨之入骨。
  曹操被有识之士推荐为顿丘县令,后来又被召回任议郎。在此期间,曹操大胆上书,指出目前奸佞当道,良臣受挤,亟须改革,可惜不被灵帝采纳。
  黄巾军起事,曹操被任命为骑都尉,征讨颖川的黄巾军,大获全胜,升任济南国相。济南国辖有十几个县,县中长官大多依附权贵外戚,贪污受贿,名声狼藉,于是曹操上奏朝廷,罢免了许多人,禁闭滥设的寺院,犯法作乱的人逃跑他乡,郡内秩序井然。
  周瑜听了这些故事,对曹操更是刮目相看,心向往之。
  在谯县,曹操是百姓心中的英雄,是英雄中的豪杰,他振臂一呼,就有万余人响应。就连以勇武着称的阳平卫国人乐进、山阳巨鹿人李典都来投奔曹操,还有曹家的族人曹仁和曹洪,夏侯家的夏侯 忄享  和夏侯渊等威震一方的人物,都甘愿臣服于曹操。
  周瑜和鲁肃到谯县时,正赶上曹操也在。朝廷任命曹操为东郡太守,不知为何,他却不去任职,而是回到家乡,在城外建筑房屋,春夏研读史书经籍,秋冬外出打猎。
  这才是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的人物啊!
  “我十分想拜访曹操。”周瑜对鲁肃说。
  鲁肃很有信心地说:“听说曹操很喜欢结交俊才,我们俩一定会受到礼遇的。”
  到了曹府,周瑜递上一张贴子,上写“淮江书院弟子周瑜拜见”。
  淮江书院名动天下,到哪里都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至少现在还不过时。想不到曹操看了这个贴子,竟然不见,令周瑜十分失望。
  “想见曹操,我有办法。他毕竟是我们的前辈,多拜见几次算不得丢脸。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万个人。”
  鲁肃在沛国有个朋友叫周雍,住在谯县城外,他有个叔叔叫周旌,和曹操是故交,请他写信推荐,曹操一定会接见。
  二人找到了周雍和周旌,顺利地拿到了周旌的推荐信,再去曹府,想不到曹操还是不见。
  周瑜的自尊心极强,对这两次闭门羹耿耿于怀,又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二人与曹操擦肩而过。
  鲁肃问周旌:“曹公为何不见我们呢?”
  “第一次不见你们,是因为他瞧不起淮江书院的人,不屑一见。”
  这深深刺激了周瑜。
  原来淮江书院在某一种人眼里,竟然不值一提,而这种人在乱世之中,最可能成就霸业。
  “那第二次呢?”
  周旌微笑不语,似乎知道其中缘故,却不肯说。
  数年之后,周瑜和鲁肃才知道曹操第二次不见他们的原因。
  曹操不肯就任东郡太守,原因是朝廷宦官专制,外戚横行,而曹操经常予以对抗,他恐怕长此下去带来杀身灭族之祸,就以患病为由,告归故乡。
  就在周瑜和鲁肃求见曹操这段日子,冀州刺史王芬、南阳人许攸和周旌等人联络豪杰,策划废除灵帝,立合肥侯为帝,如此方能革新除弊。周旌想拉笼曹操。
  曹操认为,废立帝王是天下最不详之事,古人权衡成败而做得好的,要数商代的伊尹和汉代的霍光。伊尹是开国功臣,据宰相之势,处群臣之上,权力极大,所以计从事立。霍光受托国之任,借宗臣之力,内靠皇太后秉政的威重,外依群臣同欲之势,方才成功。如今王芬、许攸和周旌等人结党连众,力量和当时反汉的七国难以相比。合肥侯之贵又比不上刘濞。吴、楚七国之乱都被迅速扑灭了,而王芬、许攸和周旌的力量还远不及七国,怎么能成功呢?
  那段日子,曹操拒见周旌,何况是他推荐来的人。
  王芬等人果然没有成功,招至杀身之灾。曹操机智过人,心思慎密,避免了一场大祸。
  这一路上,周瑜和鲁肃看见很多村庄人丁稀少,甚至是空空如也,村里人或是被抓去当兵,或是服苦役,或是去逃荒,或是躲匪乱,或是参加了匪乱,一派民不聊生的衰亡景象。
  最令周瑜心惊肉跳的是发生在梁国境内的一次经历。他和鲁肃来到一座山坡下的村庄,只见村里空无一人,不闻鸡犬之声,一片死寂。二人实在饿了,想随便找点吃的。他们走进一家的厨房,掀开锅盖,都大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然后就跑出院子里,大口地呕吐起来。
  锅里是一个死婴,身上的肉都不见了,只剩下头和一具纤小的骨架。
  村口又有两具开始腐烂的尸体。他们看上去是逃荒的,只是刚走出家门口,就支撑不住了。
  更有甚者,南逃的北方百姓越来越多,听他们说,中原更乱,各方豪强拥兵自重,相互征伐,各地的农民举事此起彼伏,朝廷的政令越来越无力了。
  如今这种形势,由我来任一方长官,若是用儒家学说来治理,很快就会被其它豪强吞掉。天下大乱,不可避免。乱世出英雄,看看春秋战国吧,涌现出多少流传千古的着名人物。一个充满机遇的乱世已经降临了,这是第二个春秋战国,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迎接它才行。然而,乱世必然是血腥的,要靠赤裸裸的杀戮和征伐,想在乱世中干一番大业,必须靠兵家谋略。
  这种认识越清晰,周瑜越有紧迫感。
  在周家的仆人未到时,周瑜的决心已定:离开淮江书院,用一时的身败名裂,赌一个光明的前程,总比坐以待毙好。
  淮江书院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背叛了它,就等于和天下的读书人翻脸。但天下还有许多像曹操和鲁肃这样的人,不愁没有立足之地。背叛淮江书院,被逐出家门,最初的日子至多不过是流浪四方。
  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这恰恰是我想做的。
  再过两年,我完成了全部课程,名正言顺地离开淮江书院,再做其它事,这似乎是个好办法。但是,明知再呆下去无益,反而有害,就因为害怕淮江书院的势力压迫,就不敢寻求真理了,这种心理一旦主宰了我,以后还怎么做大事业呢?
  碌碌无为地过一生,活着就无任何意义了,那还不如在家睡大觉,连淮江书院都不用进了。这么多年,我埋头苦读,放弃了许多常人的安逸和乐趣,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一生能舒服地活着,而且为了梦想、荣誉和尊严。
  夫子一生尊崇孔子,钻研和传播儒术,无比执着,儒学思想在他的意识里根深蒂固,他在晚年绝不可能改变信仰。看来,只有我背叛师门了。
  在乱世中,强秦平定六国,项羽推翻强秦,刘邦统一全国,靠的都不是儒家学说。淮江书院的学识只能守天下,不能平天下。如今宦官专政,国家腐败到了极点,朝廷失控,卖官鬻爵,败亡之兆,各地豪强拥兵自重,和朝廷面和心离,天下大乱已成定势。儒家之士们将淡出,兵家之杰们将主宰天下。
  周瑜又想起了顺安客栈门外的那颗枯树上的鸟窝。
  那颗树虽然很高大,但已经枯萎了,或是被风雨吹倒,或是被人砍倒。但鸟雀却不知道,还把窝筑在上面,自以为高高在上,风光无限,大祸临头尚且不知。汉王朝就是那棵树,周家和淮江书院就是那个鸟窝,我就是鸟窝里的小鸟。小鸟不可能让枯树逢春,也不可能把鸟窝搬到另一棵树上去,只有在枯树倒下之前,自己飞走。
  淮江书院的学长们,一定也会有人赞同我的想法,但他们没有勇气。自尧舜禹至今,草莽之人往往比饱学之士更能成就霸业,凭的是什么?唯勇气二字罢了。读书的最终目的不是增强自身的力量,而是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充满了不平等的腐朽国家。一个人没有勇气,读再多的书有何用?
  乱世中的机遇最多。像王大元,他无权无势,又无学识,却能一夜暴富,不管他用何种手段,总之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们有权有势有学识,若也能抓住机遇,前途之大不是我们现在所能想到的。
  盛世有盛世的法则,乱世有乱世的规律。乱世来了,许多人还在遵守盛世的法则,所以就衰败了,罗成就是这种人。许多在盛世中活得很不好的人,没有思想包袱,往往能很快接受乱世的法则,乱世一来就风生水起了,王大元就是这种人。啊,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就蕴藏着社会的大道理。
  我的学长们都是最优秀的才俊,在太平盛世,都是天下栋梁,光辉一世,然而遭遇乱世,若不能及时转舵,必会壮志不得酬,在苦闷彷徨中过一生。
  多么可惜啊!他们若能从我的背叛中清醒过来,也走出这艰难的一步,那我的背叛就有意义了。
  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向夫子言明一切,我就不信天会塌下来了。
  周瑜向鲁肃辞行。鲁肃相送十余里。他知道周瑜年少气盛,性格太过刚烈,临别时再三叮嘱,要他见了颜衡之后,言辞千万不要过激。
  师徒二人相见,颜衡看着周瑜,有说不出的陌生感。
  “公谨,你有什么苦衷先对我说。”
  “夫子,我不想在淮江书院读书了”周瑜下了无数次决心,才当颜衡的面说出了这句话。迟早都要说的话,结果都是一样,宜早不宜迟,总在心里憋着,太难受了。
  “为什么呢?”颜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瑜欲言又止,低头不语。
  “你说,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不配当你的师长?”颜衡脸上的慈善完全没有了。
  “夫子,我觉得……淮江书院教授的学业已经不合时宜了……”
  “什么,你说什么!”颜衡的声音在发抖。
  “夫子,我说的是事实啊!这三年,从淮江书院毕业的学生有六十七人,我将他们的经历和处境调查得很清楚了,无一不是步履艰难,壮志难酬,有的甚至落魄到给商贾之家当主簿……夫子,事实胜于雄辩,也胜于权威……”
  “是事实!你……你……”颜衡一生传道授业,从未有过这样的评价,气得他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难道只有求得功名利禄才算成功吗?难道淮江书院的三千弟子都是有学无用之人?”
  “淮江书院曾经人才济济,然而,时代已经变了……”周瑜据理力争。
  守在一边的蒋干使劲儿地瞪着周瑜,周瑜只当没看见。
  “时代怎么变了?”
  话已至此,周瑜就豁出去了:“夫子,盛世变乱世,礼崩乐坏,伦理、道德、品格、价值都在大幅度地滑坡,儒学已经不合时宜了。”
  “难道我是在误人子弟?”
  周瑜还想说什么,见颜衡气得双眼冒火,浑身直抖,又咽了回去。
  这似乎又是默认。
  颜衡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能一巴掌掴过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打人的冲动。对于一个师者,再也没有比“误人子弟”这四个字更有污辱感了。
  蒋干忙打圆场:“夫子请勿动气,公谨年轻气盛,说话难免莽撞。公谨,天下大乱的话万万不能再说了,这要治罪的。”
  “夫子,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才产生那么多伟大的思想家,把人们从愚顽和蒙昧中解脱出来。强秦残暴,焚书坑儒,不许人们把心里的话讲出来,所以他只统治了十五年。淮江书院若想长盛不衰,必须要广开言路,适宜时事的变化。”
  “你是想和我辩论了?”直到此时,颜衡才发现周瑜骄狂自负的一面,“你说,你说。”
  周瑜真的朗声说:“仁和礼是孔子眼中两个最重要的德行,且是贤者的行为标准。然而在乱世之中,贼匪横行,兵乱四起,我们只讲仁和礼,或是把仁和礼放在首位,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百姓呢?学而不能用,为何还要学呢?”
  若在平时,颜衡可能会对周瑜的话进行反思,可如今他已经怒火冲天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尊重师长,维护长辈的权威,是颜衡最坚持的礼节和修养,连此都不具备者,与牲畜无异。
  蒋干急忙又阻止他:“公谨,你快住口。”
  “我怎么会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学生。”
  周瑜想起那个锅里的死婴儿和村口的死尸,情绪也激奋起来,声音提高:“到底什么是大逆不道?朝廷腐败,民不聊生,这是什么呢?从合肥到陈留国的路上,到处可见王纲断裂的景象,寇贼横暴的痕迹。这些活生生、血淋淋的情景,谁看了都会触目惊心的。夫子,你应该走出书斋,去看一看现实。”
  “朝廷确有过失,但这主要是黄巾贼的罪过。没有他们的叛乱,百姓怎么会遭殃呢?”颜衡一挥手,不容周瑜再辩解下去了,“我当初怎么会收你,还想把淮江书院交给你,我真是有眼无珠啊……”
  他禁不住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
  “夫子……”周瑜眼睛一红,急忙上前劝慰颜衡,却被他喝止住了。
  “别再叫我夫子!从今以后,我们师生的情谊从此一刀两断。”
  “夫子,公谨年纪太小,被宠坏了,书读得太多,人有点傻乎乎的,说话太直,您就宽恕他吧。”蒋干按着周瑜,“公谨,快跪下给夫子赔礼。”
  颜衡坐着没动,显然是想给周瑜一个机会。
  周瑜站着也没动,脑海里闪现的是那个锅里的死婴,耳边仿佛回响着死婴的泣声。
  我没有错。夫子不也教导我们,君王和读书人都要以民为重,社稷次之吗?夫子和皇帝一样,体验不到百姓的疾苦,我这是在替天下穷苦百姓申辩呐喊,何罪之有,何错之有。
  这样一想,他感觉很悲壮,很崇高,很高大,我为穷苦百姓呐喊,上天会保佑我。
  蒋干急得直跺脚:“公谨……”
  “不要说了,还当我求这个畜牲不成。”颜衡拍桌而起,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着,神情可怕到极点,“快把他给我赶出去。”
  对这种结果,周瑜并不感到意外:“夫子,就让历史来证明这件事吧。”
  他走出淮江书院时,蒋干追了出来,连连叹息。
  “公谨啊!你太年轻了,涉世太浅,不知天高地厚。你的话有道理,但要换一种方式说,换一种场合说。如今的形势怎样收拾呢?”
  周瑜一字字地说:“我———没———有———错。”
  有了磨难躲不掉,最好的办法就是勇敢地迎上去。好男儿志在四方,天地这么大,乱世刚刚开始,有无数的机遇在等着我。即使夫子和父亲不赶我,我也不会待在家里。
  周瑜这样想着,就昂首挺胸走进了家门,反倒有几分不畏强暴的英雄气慨。
  周异听了儿子的所作所为,几乎晕过去了,捶足顿胸,连称家门不幸,对不起祖宗。
  “我这么做,也是要光宗耀祖。天下大乱之时……”
  “住口,你这逆子!”周异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割下你的舌头。”
  周瑜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父亲说如此恶毒的话,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儿啊,周家世代享受皇恩,将来你是要入朝伴君的。你是颜夫子最得意的学生,就凭这一点,到洛阳城就不难平步青云,至于其它来路不明的人,少来往才好。”周夫人抓住周瑜的手,哀求般地说:“我和你爹,还有你的叔伯们,都把你的前途安排好了。两年后,等你从淮江书院毕业了,不愿意在颜夫子身边也行,我们送你进京,入秘书省任后补大学士。这个职位不高,但所接触的都是天下最有学问的儒家大师,和他们在一起,你会受益极深,还有许多亲近帝王的机会,极容易被皇帝圈点,平步青云。那时候,你也不过16岁啊。”
  “母亲,按你说的,看似平步青云,实际是走进了一个腐朽王朝的坟墓,做一件殉葬品。”
  “你对朝廷不满,又不屑于儒学,难道你想学黄巾贼,想造反?”周异越想越害怕,“周家世代忠良,你想当逆贼,家法都不能容,第一个要杀你的人就是我。”
  “如今想造反的人太多了,你能杀几个呢?”事到如今,周瑜心一横,像个弹簧。
  最后,周异摆出家长的威严。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今天我叫你回淮江书院向颜夫子负荆请罪,你到底回不回去?”
  “爹,要成大事,首先要看清天下大势,再来选择自己的学业,这样就是顺水行舟。如果把这个顺序颠倒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抱着书本死读一气,完全不想时局之变化,那就是逆水行船,会被风浪打翻的。”
  周异根本不许周瑜辩解:“回,还是不回?我不想听任何理由。”
  “我不回去。”周瑜宁死不屈。
  周异彻底绝望了,挥了挥,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
  “儿啊,快给你爹认个错。”周夫人急得直跺脚。
  “我没有错。”
  周瑜走出家门,虽然感觉一片茫然,但身心却十分轻松,似乎挣脱了两条沉重的铁链束缚。今后天宽地广,任他驰骋。
  一个血腥残酷而又充满机遇的英雄时代到来了,等待我的将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为此,我必须迎头赶上。
  被赶出家门的当夜,周瑜没住客栈,甘愿在清冷的长街上徘徊,让冰凉的夜风吹他。他需要这种刺激来激发他内心深处的热血,和他的呐喊。
  我一定要用事实来证明,我没有错。
  第二天一早,周夫人的侍女湘儿背着两个大包裹找到了周瑜,里面都是他的衣服和被褥。
  周夫人让周瑜暂且在某个客栈住下,等到周异的气消了,再搬回家。周瑜也想和母亲相聚几日,再去找鲁肃。
  周瑜是舒县年龄最小的名流,人人都认得他。他走到哪里,都会被异样的目光包围,仿佛是过街老鼠。昔日最好的朋友,都是世家子弟中的少年才俊,如今都视他为洪水猛兽,远远避之。周瑜对此并不在乎。
  天下大乱,匪患横行,统兵胜敌的人才最有用武之地。读书人不理睬我没有关系,我去从军,先在军中做文字工作,总能胜任,然后再学习用兵之法。
  说从军就从军。周夫人也支持他。
  在舒县至合肥的途中,有一座小城。城外有一座大兵营,随时应付合肥等地突发的叛乱。
  周瑜来到这座兵营的门口,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找到了可以皈依的神灵,就连大门口的小石块在他眼里,都闪着夺目的光辉。如今兵荒马乱,谁家男儿都在努力逃避兵役,自愿上门的极少。所以周瑜来到兵营颇引人注目。
  这座兵营的主帅姓朱名隽,在和黄巾军的战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如果没有他,舒县就会被黄巾军洗劫一空。
  周瑜早就听说过朱隽的威名,刚一从军就能在他的麾下,真是太幸运了。更想不到的是,朱隽一听是舒县的周瑜求见,竟然亲自接见。周瑜又惊又喜,认为是朱隽听说过他的“神童”美名,要委以重任。
  想不到,由于卢植的引见,朱隽和颜衡成了好友。朱隽对汉王朝忠心耿耿,且十分佩服颜衡的气节和才学。他听说了周瑜背叛师门,颜衡因此一病不起。他亲自接见周瑜,是想替颜衡出气。
  朱隽以颜衡的口气和言辞训斥周瑜。
  周瑜年少气盛,竟然滔滔不绝和朱隽辩论。朱隽说一句,他能说三句,一点也不理亏,竟然把朱隽辩得言穷辞尽。
  有好心的将官给周瑜使眼色,周瑜只当没看见。
  朱隽一气之下,下令把他乱棍打出。
  棍棒落在周瑜身上,钻心的痛,但周瑜没有逃跑,而是大步走出去的。
  其实,朱隽相当善良,虽然很气愤,并和周瑜的思想有分歧,但他觉得周瑜人才难得,又十分喜欢他不畏权威的倔强性格,才乱棒打出的。否则,就凭周瑜说的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他完全可以将他斩首。
  第一次从军,周瑜连兵营里的方向还没分清,就差点连命都没了。
  那几个兵卒下手很重,周瑜的后背、臀部、大腿和小腿都大面积红肿,痛沏入骨,但咬紧牙,哼都没哼一声,泪珠在眼圈里打滚,就是没掉下来。
  这令他修养了半个月才行动如常,耽搁了云游天下的行期。
  周夫人对儿子还不死心,请来了一个说客,就是周瑜的音乐老师杜夔。
  杜夔曾在朝中任太乐丞一职,性格耿直,看不得宦官专权和外戚结党营私等现象,唯恐一时不慎,惹祸上身,就辞官而去,云游四方。
  他堪称天下第一乐曲大师,到哪里都有风雅的世家大族热情招待,故而见多识广。他和周家算是故友,这次途经舒县,特意来周家拜访。周异夫妇觉得周瑜和杜夔还算投缘,就请他来劝周瑜回心转意。
  杜夔将周异夫妇的话重复了一遍,就像背书。
  周瑜当然不会动摇。杜夔亲昵地拍了拍周瑜的肩头,就不再劝他了。原来,杜夔竟然同意周瑜的主张,只是受周异夫妇之托,不能先说出心里真话。
  二人顿时亲近起来,谈得很热烈。
  “我遇到一个人,他很像你,但比你大很多。”
  “谁啊?”
  “他姓刘名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据说还是西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他是淮江书院三个创始人之一的名儒卢植的学生。牵强地说,他还是你的学长呢。”
  周瑜来了兴趣。
  “刘备身在名师门下,却不喜读书,中途缀学,甘愿放弃了大好前程。这一点和你很象,但他性格外圆内方,能全身而退,和卢植的关系仍然融洽。他家境还算小富,却不守在家里种地,过安稳舒服的日子,一定要周游天下。为此,他学了一手编草席和草鞋的好手艺,走到哪里,卖到哪里,竟然行了万里路。”
  “卢植还有一个门生叫公孙瓒,是刘备的学长,在幽州任校尉。我和公孙瓒相识,路过幽州时去看他,正好遇到了刘备,一席长谈,我才发现刘备读书不甚多,但见识不凡,极具英雄器量。”
  周瑜感叹地说:“这全是云游天下之故。”
  于是,他就觉得云游天下是先,从军次之。
  周夫人觉得周瑜年龄太小,社会经验又少,更危险的还是他满腹逆心,独自在外面太容易受到伤害,死活不依。周瑜面对母亲的眼泪,行期一天天地往后拖。
  然而,从淮江书院传来一个消息,使周瑜的行期无法再延后了。
  ———颜衡病逝了。
  周瑜和颜衡的对话以及他的出走,在淮江书院引起轩然大波,虽然无人敢步周瑜的后尘,但“学”心大乱,学生们私下里纷纷对“儒学在乱世中的前途”展开了讨论。为此,颜衡一病不起,不久就吐血而亡。
  罪魁祸首无疑是周瑜。
  这个消息震动了天下的读书人。
  周夫人吓坏了:气死了自己的夫子,天人共愤。淮江书院的人一定会来问罪,老爷为了周家的荣誉和平息天下读书人的怨愤,很可能会把公谨打死的。要让公谨出去躲一躲,就到临淮郡鲁子敬家里去,过两年再回来。
  周瑜来不及细想,就被母亲悄悄地送出了城。
  出城时,天还未亮,城门还没开。周夫人用金子买通了守门的校尉。她为了避人耳目,没有把周瑜送得太远,肚子里的千叮咛万嘱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都化作如雨而下的泪水。
  周瑜也是泪水滂沱,感慨万千,三步一回头。
  母亲是不愿意很多的人看到我,不愿意让我受到更多的歧视和污辱。唉,想不到我一个远近闻名的才俊这么快就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恶少。爹,娘,大哥,还有每一个周家的人,为了你们,我也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光耀周家的门庭,让你们因为有我而再次骄傲。
  我要让每一个舒县人和每一个淮江书院的人都看到———我没有错,将来发生的事实将证明,我没有错。
  我不是有意气死夫子的,我和夫子争论,是为了天下百姓!要挽救天下百姓,必须先放弃儒学,探索出另一条路。这一次,我亡命天涯,就是要探索出一条救国救民之路。
  凡是成就大业的人,无一不是受尽委屈和磨难。越王勾践负亡国丧家之痛,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强兵,终于灭吴复仇,威震诸候,流芳千古。他为了复国大业,能以一国之尊替夫差牵马,相比之下,我这点委屈根本就不值一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太不应该了。
  当太阳升起时,周瑜把脸上的泪擦去,对着晨光挺起胸膛。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上苍是偏爱我,觉得我能承受得起,才让我受这些磨难的,将来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和天下相比,淮江书院太小了。天下才是人的最高学府。我离开了淮江书院,就入读于“天下”,这可是升了一大步,秘书省的后补大学士岂能与之相比。
  这样想着,周瑜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面对初升的太阳长笑两声,大呼:“天下者,吾辈之天下,国家者,吾辈之国家,吾辈不与孰与乎?天下兴亡,吾之兴亡。”
  想起颜衡的死,周瑜很悲痛,觉得这似乎是上天有意安排,来坚定他的思想意志。
  夫子因我而死,我只有成就一番大业,他的死才有价值。有朝一日,我功成名就,还要到淮江书院拜见夫子,重续师生之情。
  周夫人最怕淮江书院的人找到周瑜,淮江书院的人也以为他会千方百计地躲起来,他们万万没想到,周瑜竟敢主动送上门。
  周瑜到了合肥城,找到商谷,探听到了颜衡的墓地。
  他带着香烛、香炉、纸钱、柱香和一条埽把,来到颜衡的墓前,先把坟墓周围的落叶和尘土扫走,将香炉和香烛摆好,拜了三拜,然后将柱香点燃。
  “夫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师长。此心此情,天地作证。”
  想起往日的师生之情,周瑜禁不住泪水涟涟。
  他将一张张纸钱慢慢地投入火堆,直到将近晌午,才把纸钱烧完,刚一站起来又差点跌到。双腿跪得时间太长了,都麻木了,猛地支撑不住他上半身的重量。
  周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知道是淮江书院的学长们赶来了。
  他没有逃。
  “周瑜,你还敢来这里……”
  “周瑜,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是你害死了夫子,天下读书人都不会原谅你的……”
  …… ……
  指责声和辱骂声几乎把周瑜淹没了,不断有手指在他的鼻子上点来点去,说到激昂处,甚至有人将一口唾沫吐到了周瑜的脸上。
  周瑜一动不动地站着,而且一句也不争辩。
  “你说话啊,你不是总有道理可讲吗?”
  “现在我无话可说,只有用将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
  “这么说,你还是觉得你没有错。”
  “是的,我没有错。”
  又是一阵更汹涌澎湃的讨伐声。
  周瑜置身其中,宛如狂风骇浪中的礁石,任凭风浪多大都不动摇。
  众学长骂累之后,就将周瑜赶走了,声称不准他再到颜衡的墓前来祭拜。幸好他们都是文雅的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否则,周瑜不死也要被打得扒层皮。
  周瑜走出众学长们的视线,才平静抹去脸上的唾沫,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丝毫没有愤怒和怨恨之意。
  “公谨。”
  是蒋干在叫他。
  周瑜转过身,微笑着说:“子翼,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蒋干见周瑜还能笑得出来,十分惊奇:“公谨,你真的不怪学长们?”
  “没把我送到官府,可见他们心中还有一点同门之情,我一点都不恨他们。”
  蒋干拉着周瑜的手:“走,我们去喝两杯。”
  “子翼在此时还敢请我喝酒,此情此义,我终生不忘。”
  “夫子的死并不全是你的责任。这几年,他老人家就是诸病缠身。”二人为了避人耳目,就到了一家极偏僻的酒馆,蒋干要了几个简单的炒菜和一壶醇酒,低声说:“许多学长都觉得你可能是对的。”
  周瑜高兴地说:“天下万物,唯道独尊,权为轻,威次之。”
  蒋干举起杯:“公谨,许多人在徘徊和观望,包括我,你却先行了一步,你成功了,是替我们杀出一条血路,你失败了,给我们提供了借鉴。无论你是成是败,我都替要淮江书院的学长们敬你一杯。”
  周瑜听了心头大震,几分悲壮,几分豪迈,化作两眼热泪,将杯中酒一口干尽:“人生兮数十年,笑看天下兮英雄豪杰,能有几盏春秋。”
  周瑜在合肥城住了一晚,翌日清晨,蒋干悄悄地将周瑜送出城外,并以一匹白马相赠。周瑜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感激不已,与蒋干洒泪而别。
  周瑜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打马而去。
  汉王朝和他是对立的,师门和家族容不得他了,过去拥有的一切都不再保护他了,甚至成了他的敌人。天无涯,地无角,山很高很高,道很长很长。大汉朝垂而不死,帝威犹在,豪强拥兵自重,百姓聚众揭竿而起。
  周瑜只有一匹白马,一把长剑,还有一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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