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间的曹操比较轻闲,毕竟这时候没有人敢于轻易来摸他这头老虎的屁股。孙权敢于琢磨的是汉室宗亲荆州看门狗刘备和益州无用人刘璋,刘备此刻琢磨的是比他更正宗的刘璋和大舅子孙权,虽然他们公然宣称的敌人是汉贼曹操。曹操也知道自己的别称已经是汉贼,然而自以为是周公,正好此间有空,就做了一大篇叫《述志令》的文章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文章里“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一句很真实,也很有气魄,关键在于曹操的理直气壮。四世三公的袁氏兄弟不幸,是在曹操最强壮的时候有称帝的行为或者企图让曹大义士给灭了,等曹操一死,刘备和孙权相继称帝。大耳朵还在荆州的时候两个儿子名字合起来就是“封禅”,按照古人的说法叫“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足够灭三族的。不过曹操的事情坏也就坏在他标榜的功劳太大和位极人臣上。在皇帝时代,功劳高了是不免要承担震主的罪过,位极人臣了就有了造反的嫌疑。
后世的戏文《大保国》里就有两句词:“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哪一个忠良又有下场”。曹操生得早,《大保国》的京戏是没有耳福听的,但是司马迁的《史记》和李陵的《答苏武书》想必都曾看过。看完《史记》想必知道比他功劳还大、本事还强的韩信是怎么死的,彭越又是怎么亡的。如果说韩、彭两个人还有什么罪证的话,周勃和周亚夫的罪名就是莫须有的了。尤其是周亚夫,平定了七国之乱,功劳不可谓不大,汉景帝就对他不放心,在一次宫廷宴会上不给他餐具,周亚夫自己拿了,就坚定了汉景帝认为他“非少主臣”而至于必除之而后快的决心。罗织的罪名自然是谋反,谋反的罪证就是周亚夫买的殉葬品有甲楯等武器道具,皇帝的走狗说得明白:“纵不欲反地上,欲反地下耳!”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亚夫最终是死于狱中。李陵在《答苏武书》中总结得好;“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没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归根结底,小人固然混蛋,皇帝更是该杀。曹操好就好在不是什么迂腐的清流,不会束手就缚,故此曹操在文中慨叹被杀的蒙恬和被逐的乐毅,“怆然流涕”,很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并且下定决心不能够重蹈覆辙。
所以曹操声明不能够“慕虚名而受实祸”,枪杆子、刀把子坚决不能够放手,在宣扬为国家的同时曹操却也不讳言是为子孙计。
不过曹操也是矛盾的,毕竟当忠臣是曹操的志向,故此有了对妻妾:“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的话,做人做到这份上,多少也有些可怜。随后说到的让封,其实是对汉献帝的暗示,因为在之前曹操提到了后悔当初辞去给三个儿子封侯的事情,意思是让汉献帝把他让封的阳夏、柘、苦三个县共两万户的封地转封给他的儿子。这里面曹操很可能有王翦出征前向秦始皇讨封地自污以消除汉献帝疑虑的意思,同时也是对汉献帝的试探。谁想汉献帝不是很识相,在别人的提示下封是封了,可是把户口数给克扣了五千,弄得曹操很不舒服。于是在建安十六年春正月把曹丕提拔成了副丞相兼职五官中郎将,算是找平。
汉献帝幸好没有成为有实权的皇帝,不然肯定是昏君。早在曹操刚除掉吕布的时候汉献帝就有了杀曹操的意思,这点倒充分证明了他是刘氏的嫡派子孙,没有串种。那时候曹操还没有任何不臣之心的实际举动,见了他照常磕头,曹操的罪过可能就是功劳和兵权。应该说曹操在颁布《述本志令》的时候还是想和汉献帝讲和的,当然经历了董承的衣带诏事件已经不要指望曹操这样有个性的人再如讨董卓时那样替他卖命,不过是打算遵守臣道,有个独立的诸侯国,让皇帝不容易下手而已。但是汉献帝后来的作为让曹操越来越寒心,为了找平衡,在建安十七年开始剑履上殿,对皇帝是不磕头的了。董昭等人于是建议曹操当魏公,荀彧坚决不同意,觉得曹操“本兴义兵而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想让曹操继续忠臣到底。其他的谋士不象荀彧那样老实,他们知道,曹操如果不把汉献帝搞定,就肯定是被汉献帝搞定,而后者如果发生,曹操一家固然成了忠臣烈士,他们作为曹操余孽也不要想跑,所以还是竭力撺掇曹操朝称帝的路上走比较现实。和皇帝已经分了彼此的曹操对功高不赏格外计较,对荀彧的说法自然是愤愤不平,于是就借讨伐孙权为名带上荀彧一起到了寿春,要帮荀彧洗脑。荀彧最后以忧死,大概是觉得自己不是对不起汉献帝就是对不起曹操,或者双方都对不起。
曹操建安十八年为魏公,建安二十一年为魏王,建安二十二年设天子旌旗,地位是逐步接近皇帝,但是仗却是越打越少,越打越没劲,越打越没有进取心。尤其是建安二十二年之后,曹操在军事上几乎没有了任何攻势。很可能因为曹操是矛盾的,再胜利了,平灭了东吴和刘备之后怎么办?按照曹操的功劳已经没有什么可奖赏的了,除非把汉献帝赶下去他来当皇帝,到时候也没有对部下说还有刘备孙权没有灭,还不能当皇帝的借口了。可是偏偏,曹操的内心中还是想当青史留名的忠臣义士的,与汉献帝较劲是曹操骨子里桀骜不逊的天性,但在曹操的人性来说他一直想当一个儒家意义上的好人。
功高多自危,功劳最后成了一直追求建功立业的曹操的鸡肋,因为功高到一定程度之后曹操遇到了他解不开的结,退隐江湖任人宰割不符合他倔强的天性;取而代之不符合他要摆脱赘阉遗丑身份做个堂堂正正名臣的理想,矛盾的曹操只有选择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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