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而又玄的英雄--周泽雄

 

  1815年6月18日,比利时南部滑铁卢,尸横遍野。借着吊丧般的月光,人们看到一个鬼影从死尸中袅袅升起。他掏空了四周遇难战友的口袋,金币、挂表、细软等物,然后急速向巴黎方向滑行。他叫德纳第,因为拣回一条生命,从此便不再把生命的价值太当一回事。读过雨果《悲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家伙终于没出息地成为一个忘恩负义、见钱眼开的势利鬼,使人厌恶的程度更甚于小说中那个对冉瓦让穷追不舍的警官沙威。
  "往事越千年。"回到公元184年,具体日期不详,今山东平原县境内某开阔地上,一小股官兵刚刚与黄巾军张纯部队狭路相逢,官兵损折严重,贼人得胜后呼啸而去,听任吊丧的月亮再次君临天下,挨次移过地上那一具具还没来得及"马革裹尸还"的汉家官兵。又一个人影从尸堆里挣扎着爬起,嘴里哼哼唧唧。我好像看到他了:一张年轻的二十三、四岁的脸,不知是月光还是出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脸显得非常白皙,中箭的左臂上,搭拉下一大片血痕。我们发现他还长着一对令人惊讶的大耳朵。
  根据达尔文的见解,人类的耳廓,除非它会动,不然将是一种多余的摆设。一双会动的耳朵,至少在猴子那里,会极大地有助于提高警惕:当需要判断敌情方位时,会动的耳朵无疑大占便宜。光线太暗了,我是说历史的光线,我没法准确调整焦距。感觉上他的耳朵应是纹丝不动的,但这到底是由于他的耳朵本来就动不了,还是此时饥肠辘辘,使耳朵的动弹功能一时不听使唤,则不得而知。何况,几个循迹而来的官兵已经看到他了,他们一声欢呼,就把这位历史中的英雄搀扶上了战车。
  当然---接过耳朵的话头----根据此时已经开始陆续传入中土的西域佛教的认知观念,巨大的耳朵还是某种峨然之相的象征。
  臂上的箭伤作证,这位大耳郎终于在朝廷的官僚阶层中觅得一锥之地,虽然那是一个过于微不足道的官职:安喜尉。在世人的心目中,这官衔大概与今天的科长相当,虽然管辖的范围要大一些。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当科长,无以成皇上,年轻的安喜尉志得意满,决定先在自己小小的辖区,搞出一片歌舞升平来。突然从朝廷刮出一阵整顿风,说是要对下面的冗官赘员重新考核审议,对其中滥竽充数者予以汰除。大耳郎估计自己"科长"职位难保,立刻狐疑不安起来。此时的他已不是早年与母亲一起编席子做草鞋的那个穷孩子,也基本放弃了少年时喜欢绫罗绸缎的不良爱好,身边那枝横笛自从遗落在战场上以后,也早已不思鼓瑟吹笙。作为一个没落子弟兼王室贵胄(虽然那谱系微若游丝,需要他一再提及才能使人略窥踪迹),然而他体内自有一股昂藏胆气,这使他根本不可能去贿赂督邮大人,即那个负责缉查下官的家伙。何况,他口袋里也没几个钱。他想和督邮谈谈,聊聊自己的身世。他坚信督邮一旦知道站在面前的乃是帝王龙种,一定会瞿然改颜,连说"久仰"、"幸会"。孰知督邮两眼朝天,对他的拜谒请求根本就置之不理。大耳郎先是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的鸿鹄壮志有可能一开始就抛锚路边,不觉怒气贲张,精血上涌。仗着一股边地人特有的飒飒罡风,他猛地冲进衙门,拽住督邮肥胖的脖子便一路拖将出来,仿佛拖着一把扫帚。他把督邮三缠两弄地捆在树上,从贴身马弁手上夺过一条鞭子,着着实实地抽打起来……如不是突然想到对方属朝廷命官,如不是一边目击者连说"够了,要出人命的",那一天督邮大人本来是会因公殉职的。目击者说,大人被抽了一百多下。史籍中没有督邮先生从此半身不遂的文字,想必也差不多了。
  读者也许有点迷糊,他们认为我把刘备和张飞搞浑了。我要说没有,是罗贯中搞浑了。罗贯中当年处理三国题材时,读到史书上言之凿凿的"刘玄德怒鞭督邮",肯定感到大为棘手。根据他对刘备预先设定的性格典型,他完全无法想象慈眉善目、温文有礼的刘玄德"手拿钢鞭将你打"会是何等模样,就像他同样回避了刘备从尸堆里爬起这个细节一样。作为小说家,罗贯中有权将所谓人物性格的内在统一视做至高无上的目标,为此不惜让历史为自己让道。他处之泰然地把鞭子递到张飞手上,并一不做二不休,好事做到底,撒谎撒到西,干脆再让原来的鞭挞者成为阻止者、劝架者。好像没有读者对罗贯中的题材处理法不满,"张益德怒鞭督邮",这太顺理成章了,刘备,怎么会呢?……然而打这以后,再要说清刘备是怎样的人,便成了一件格外费劲的事了。
  美国人悉尼·胡克在《历史中的英雄》一书中写道:"人们只有在抱着某些目的的时候,才能创造历史。"如果这是一个规律,则反之亦能成理,即历史既经创造,就必然会抱有一个目的。那么,在刘备颠沛流离的生涯中,他究竟抱有何种目的呢?为什么当他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作为刘表的座上客在荆州一住就是十年,却会因为上厕所见到腿上多了几条赘肉,就突然抽抽噎噎起来呢?除了到处标榜、张扬自己的汉室宗亲身份外,他几乎从来不说大话(只有一次,而且是在酒后:"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对这一次抽噎,他的解释也是模棱两可的。其中有对时光飞逝的感叹,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熟悉汉乐府(如着名的"古诗十九首")的读者知道,感叹"岁月忽已晚"、"人生忽如寄"之类沮丧情绪,简直是这一派先生最烦人的滥调,即使"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曹操常常也未能免俗。更能捕捉刘备哭泣缘由的,当是他后一个解释:"唉,我好久没有骑战马了,我的功业在哪里呀……。"他想念战马,想念战场。整日价与刘表座上的芸芸名士谈玄悟道,刘备既不感兴趣,想必也不是对手。这是刘备区别于曹操、袁绍乃至刘表、陶谦之处,正如这也是刘备为什么与公孙瓒、吕布倒比较谈得来的原因所在。"刘备天下枭雄",枭雄,《辞海》释义为"犹言雄长,魁首",倘如此,按三国时的标准,天下方失鹿,人人争为雄长、魁首,缘何唯独刘备被人称为"枭雄"呢?(刘备夫人死后被人称为"枭姬",亦可见"枭雄"为刘备所独占)。枭,又通鸮,意即猫头鹰。看来为考察刘备的英雄气概和性格特征,我们还须将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的特点一并纳入。(按:曹操曾被陈寅恪称为"旷世之枭杰")。
  面对三国,刘备在很多地方都颇为费解:当黄巾军起,群雄纷争之时,他也匆忙起兵加入战团,借助对黄巾军的剿杀,在战场上频繁摇动一面上书"平原刘玄德"的旗帜,奇怪的是却一直没有搞出什么名堂,以至颠簸了十多年,竟得到野心家袁术这样一份评价:"术生年以来,不闻天下有刘备",想想也实在丧气。《三国演义》里有一仗打得极为精彩,先是关云长酒尚温时斩华雄,接着又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刘关张在关东诸豪面前大大地露了一回脸。然而这一仗与其说打得精彩,不如说写得精彩,因为那完全是罗贯中让打的,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纸上谈兵。《三国演义》第十一回"刘皇叔北海救孔融",有一句话最能说明当时刘备的心情。当太史慈仗着一身孤胆杀出重围向刘备求援时,刘备"敛容曰:'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焉'?"这一"敛容"实有入木三分之效,为此,兴高采烈之际他完全不考虑好友公孙瓒"曹操与君无仇,何苦与人出力"的善意规劝,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与曹操军事力量上的悬殊对比,冒冒失失地便准备助拳来了。人们老是强调刘备"喜怒不形于色"的一面,却往往忽视了他作为性情中人的另一面。这一次碰巧曹操后方有事,便送给刘备一个顺水人情,想必也使刘备非常过瘾,晚上躺在床上时他难免会进一步想:"曹公亦知世间有刘备焉?"然而,若说刘备自领一支军在中原往来驰突,就是想充当一个好事者,只要逢人求援,只要获得应有的尊重,他就悍然出兵,显然也把这位玄妙英雄看得过于简单了。他的雄心非常隐晦,甚至不惜藏匿在一片菜园子里,但就像越是怕人知道的奸情往往也越为强烈一样,越是隐晦的雄心,同样也越不容易遭到磨蚀。由于战局实在过于经常地与己不利,刘备便长期来不知何为"笑傲江湖"。我们发现沙场上的刘备狼狈之日多,舒心之时少,如"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的情境,刘备体验颇多。为什么刘备手下大将总有出头露面的机会,我想这与足球比赛所谓"弱队出门将"的道理一样:如果你老在战场上吃败仗,当然就得一刻不停地劳驾手下拚命救场了,何况,侥天之幸,刘备手下又独多这类"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的非常英雄。然而长坂坡上的英雄充其量只能改变一时的凶险形势,却无法左右战局,所以刘备在战场上东奔西窜的命运,便长年得不到改善。从初出江湖到赤壁大战,二十五年来刘备竟从来不曾觅得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难怪后来要从东吴处连蒙带骗地弄来荆州了。他虽然不像吕布那样喜欢寻衅闹事,但卷入战场的频率,却与吕布一般无二。吕布反复无常,轻于去就,刘备与他也正在伯仲之间,只不过刘备没有"杀主"的习惯罢了。除素来瞧不起他的袁术外,当时有点头脸的人物,刘备差不多一一投靠个遍:吕布、陶谦、曹操、袁绍、刘表……还有更不起眼的呢,就不说了。
  是的,由于长期来他一直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刘备只能频繁地去偷、去借、去抢别人的领地。说刘备带领的更像一支自由雇佣军,还有一个佐证:他的兵士往往多为租借而来;他向人开口借兵借将(如向公孙瓒借赵子龙),比借钱还要方便。我们看曹操向他人开仗,总是抱着明确的战略意图:把对方全部消灭。但若说刘备与曹操、袁绍作对乃是想消灭这两位巨无霸,刘备自己都不敢相信。事实上当时世上那么多军阀豪强,没有一个是被刘备灭掉的。刘备正仿佛成语中那只躲在螳螂后面的黄雀,耐心地等待曹操挨个消灭异己力量,等待曹操与袁绍两家火星撞地球……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祸水型人物(他投奔谁,谁就要倒霉),居然每投一新主,都会受到极为隆重的待遇。甚至连最不会用人才的袁绍,官渡之战前听说刘备来投,都要出城二百里亲自迎接,更不必说一味要把地盘让给他的陶谦、刘表等人了。至于曹操,我们知道也曾给了刘备极大的脸面,竟至到了"出则同舆,坐则同席"的亲昵程度。至于"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惊世评价,更是把刘备抬举到云端上了去。那么刘备到底有哪些不同寻常之处呢?
  我们试着再向他凑近一点,我们可以先考察一下他的形象。
  他的形象当然够奇怪的:史书上说他"身长七尺五寸",根据吴承洛先生《中国度量衡史》提供的换算数据,我可以把刘备的身高精确为172.5厘米,几乎是最为标准的中国人身高。那么,"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之类描述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显然是小说家罗贯中在参考了《三国志》后勾画出的一副典型的帝王之相。我请读者诸君仔细想想大作家罗贯中为我们献上的这副美妙殊相,如果你在生活中碰到一个两耳垂肩,双手下垂竟能超过膝盖的家伙,你会有何感想?"目能自视其耳",我相信只有耳大如扇的猪八戒老兄才能做到,要么,刘备两眼的距离特别辽阔。我们知道,眼距开阔,这既非美相,通常亦与智力不及有关。反正,如果我们把陈寿和罗贯中的差劲形容当回事的话,我要说刘备实在奇丑无比。至于"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云云,我们同样不能被字面美感所魅惑了,因为,撇开这八个字表面上的美感,难道那不是一副白无常的尊容吗?中国古人在形容人脸方面实在没啥长进,多喜欢用些滥调门。何况,三国时代"面如冠玉"的人也忒多了些,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到《三国演义》里去数数。至于娘娘腔十足的所谓"唇若涂脂",不消说竟然也是关羽的相貌特征。附带提一下,说关羽"面如重枣"也失真得很,你且拿一枚山东大枣朝人脸上比划比划看,管保把人吓死。关羽的脸是有点红,也许有点像美国总统克林顿,英国浪荡球星加斯科因的形象也不妨参考斟酌。
  我不成其结论的结论是:刘备的形象肯定有点不同寻常,但未必是小说家告诉我们的那副尊容。
  刘备还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他有点武艺,小时曾靠"勇力"在乡里有点名气,但放在三国的大环境里,刘备这点功夫实在不值得挂齿,对付几个乡下泼皮还凑合,上阵取敌将之头则是难为他了。
  刘备有一句让世上女权主义者气炸了肺的格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过去看过一部印度电影,其中一个大恶棍也曾把女人比做衬衫,"脏了就可以扔掉。"我们还是不要拿今天的标准去苛求古人了,须知刘备的魅力,相当程度上正和他这份独到的"妻子观"有关。事实上我发现刘备与兄弟们同床共寝的热情,并不亚于与妻子们缠绵,他与自己最钟爱的大将几乎都有过"寝则同席"的经历,他的英雄气概则尤其反映在不顾妻子死活上,刘备妻子失陷敌手的次数,我已懒得统计。先曾为吕布所虏,后又落入吕布部将高顺手中,后再为曹操所虏,再后又为赵子龙所拚命搭救……这标准若放在今天,我肯定刘备连竞选州长的资格都没有。
  "要认识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交什么朋友。"我们且循着这句西洋谚语的指点,看看刘备的交游如何?这得先交代一下背景。
  东汉末期,作为多年封建割据的自然结果,士族大姓在社会上的地位、影响也日见彰着,豪门阀阅可以轻易左右时势;与此同时,社会上盛行起品评人物的风习,任何想跻身主流社会的人士,都希望先赢得一块较好的口碑。就像今天社会生成了一种名叫"股评家"的奇怪行业一样,当时的社会也水到渠成地产生了一种专吃开口饭的家伙,他们的职业就是品评人物、月旦士林,在茶余饭后对社会中人指指点点,说这个该干什么,说那个不配干什么,便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他们的家也因此具有某种巴黎十九世纪贵妇沙龙的特征,成了各种流言蜚语的集散地,成为人才聚集、发布的园地。这类人中以桥玄、何颙、许劭为代表。曹操年轻时为了从许劭(字子将)口中讨到一句评价,不惜采取胁迫的态度。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说,这位许子将每月都要更改品评的主题("月旦"二字即由此而得),有次去某郡任职,竟吓得当地有点头脸的人齐刷刷地"改操饰行"起来,唯恐被他的金口一喝斥,把个大好前程拗折了去。我们试着看看曹操手下的众多谋士,他们大多投靠曹操前已在这场声名竞争中有所斩获,如荀彧即被南阳何颙赞许为"王佐才也",贾诩则被目为"有(张)良、(陈)平之奇",钟繇少年时即被人看出"有贵相"。此外,曹操的众多武士大多也非出身泛泛,曹操在接纳他们的同时,往往也能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千余名家将整编到队列中去。
  现在可以试着摆摆刘备手下将士的谱,我们立刻就会发现,他们在投靠刘备之前,几乎没有一个有资格让别人说一声"久仰"。刘备青年时代结交的多为商贾布衣(后者即刘备自称的"白身"),考虑到两汉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如中山巨商张世平、苏双之类,即使家资累万,仍然位于社会阶层结构的底层。"兵子"张飞,不管是否屠夫出身,其为士大夫(如名士刘巴)所不屑,则毋庸置疑;关羽追随刘备前乃一亡命之徒,与刘备鞭挞督邮后的命运正相仿佛,显然还没有来得及在江湖扬名立万;赵云无疑也是一个下层武士,他的家乡常山真定处在袁绍所辖的冀州,在名士纷纷向袁府鱼贯而入的当时,赵云不依袁绍,反投向幽州粗人公孙瓒,难怪连公孙瓒本人都将信将疑,一直不敢重用。他如东海糜竺及简雍、孙乾诸人,在江湖上都无甚名头。说到公孙瓒,这位早年曾与刘备一起游学于大名士卢植的老友,实在也粗犷得狠。这人在今天也许会成为一个男高音歌唱家,他嗓门很好,也特会招摇,不仅自己好骑一匹无一丝杂毛的白马,所带兵士也一律骑白马。但这位白马将军显然与"白马非马"论的创立者、先秦形名大家公孙龙子没有任何瓜葛。公孙瓒实在可说是天下名士的头一号天敌,他手下不仅清一色全是武夫,结交的也多为社会闲杂人员,如卜师、缯贩和行商,而对所谓"衣冠弟子"则视若寇雠,甚至不惜将他们斩尽杀绝。公孙瓒常与下层人物拜把子,刘玄德同样与关羽、张飞义结金兰。公孙瓒与刘备最大的不同,看来倒是在乎运气,即虽然两人都热衷于结交下层人物,公孙瓒结交的都是些"庸儿",刘备却鸿福齐天地一上来就找到两位堪称"万人敌"的铁杆兄弟。不然,真不知道像公孙瓒那样被袁绍逼得先杀尽妻儿、再引火自焚的悲惨命运,会不会同样落到刘备身上。毕竟,刘备除"天下枭雄"的名声外,他还曾被人称为"老虏"、"雄人"或"老革。"----我们知道骂人话中一般总会夹杂些真情,比如三国第一号臭嘴祢衡当初骂荀彧"可使吊丧问疾",毕竟也没有忽略荀彧长着一张美男子的脸。
  刘备谈不上是个文化人,他在荆州呆了十年,几乎不曾和当地名士有过接触和交往,比如那个被曹操认为比荆州更重要的大名士蒯越,几乎始终与刘备话不投机半句多;号称"南州士人冠冕"的庞统,也曾长期遭到刘备的冷淡。刘备阵营里第一个勉强算得上名士的徐庶,说穿了也是个强蛮横暴的刚烈汉子,"少好任侠击剑……尝为人报仇,白垩突面,被发而走,为吏所得,问其姓字,闭口不言。"这算哪门子名士呀,瞧着倒与曹操手下猛将典韦有点相似了,典韦"曾为友报仇杀人,提头直出闹市,数百人不敢近"。好在徐庶的性格里还有神话中斩蛟者周处的一面,愿意幡然醒悟,从此做一个读书郎。他曾试图接近荆州社交圈,但显然不太成功,于是便晃晃悠悠地向襄阳郊外走去,没留神便撞上了那个中国历史上千年一遇的奇才。不管诸葛亮如何与众不同,卧龙岗仍然距当时荆州的主流社交圈很远很远。事实上正因为刘备知道诸葛亮有着与别种名士完全不同的风格气度,他才敢于硬着头皮三上卧龙岗。----套用今天的术语,刘备或许有那么点"社交恐怖症"。
  三国时人如果想在介绍自身时摆点谱,通常总会量出宗族招牌来。刘备作为汉室飘零在长城脚下的一缕幽幽余绪,显然入不了"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兄弟法眼,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谈自己的父亲祖父,开篇即从去今三百多年的所谓"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谈起,实在有点强词夺理的味道。不管道理听上去多么强横,只要持之以恒,看来仍有可能收到奇效。事实上刘备甚至在不必插入身份介绍之时,仍会习惯性地搬出自己那"幽情苦绪无人问"的身世出来。当初陶谦欲以徐州相让,刘备一面推托,一面仍不忘先缀上"备虽汉朝苗裔"六字。你且试着咋咋那个"虽"字,与《西厢记》张生在红娘面前自称"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并未曾婚娶"中那个"并"字,何其相似乃尔。当时红娘就对张生娇斥道:"谁问你来?"我们也同样可以用这句话拿住刘备:"谁问你来?"没人问,刘备只是喜欢这么自说自话而已。尼科洛·马基雅维里曾说:"世袭的君主得罪人民的原因和必要性都比较少,因此他自然会比较为人们所爱戴。"刘备显然深明此理。可见,他的确是心比天高的,虽然在曹操眼皮底下效老农种菜,作为一种阴寒的韬晦术,实在也做作至极,我至今都不清楚,曹操是真被他蒙了过去,还是以一种猫玩耗子的心情看刘备种菜好玩,所以暂时不想戳穿。须知无论曹操还是他手下那几个多智的谋士如郭嘉、程昱,都曾把刘备的枭雄本色看得如小葱拌豆腐。只是不想给世人留下害贤的名声,郭嘉才反对程昱"把刘备杀了"的建议。据《世说新语·世鉴第七》,曹操后来还曾向一个名叫裴潜的人了解刘备的才能,裴答道:"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我认为,三国时代除袁术外,最热衷于做皇帝梦的,也许正是刘备本人,只不过他并不想改朝换代,使江山改姓罢了。他那始终不渝地赋予自己姓氏以汉室正宗的劲头,因而也就可以理解了。记得文革时期有一个父亲因为给三个儿子分别起名"爱国"、"爱民"、"爱党"而大倒其楣,这三个名字孤立地看虽然都挺棒,但被好事者一捏合,立刻就成了"爱国民党"。那么,依据这一套影射法,刘备给两个儿子分别起名"刘封、刘禅",不是好事者,不也能看出底里消息吗?"封禅",那可是只有秦始皇、汉武帝之类皇帝中的帝王才能行的祭祀大典呀!
  如果说刘备待人谦和有礼,那么,即使撇开他在妻子面前毫无绅士风度的作派,他要求关羽、张飞整日像帝王身边的侍女一样站在身后,就好意思吗?那样两个威猛汉子,竟会安于当着众人的面在刘备身后傻站一天,且毫无厌倦,张飞就一点也不暴躁?老实说这幅构图虽然史书上凿凿有据,我却始终没敢看懂。
  说刘备仁恕有礼,有情有义,也并非无可挑剔。白门楼上吕布命悬一线之际,请求他替自己美言几句,刘备为什么要用那么一句话把吕布往坟墓里赶呢?"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我想,虽然掌握吕布身杀大权的乃是曹操,但吕布如果也像关羽那样有一缕夺命魂的话,他肯定只会向刘备索命去。考虑到吕布曾不止一次救过刘备的命,所以刘备这段历史台词,实在值得我们另眼相看。
  说刘备为人正直坦率,连死护着他的罗贯中也未必全部当真,不然也不会引出鲁迅先生那句着名评语了:"欲显刘备之长处而似伪。"看看他摔阿斗时的表情吧,看看他在张松献西川图前那套灵活运用欲扬先抑法的权术吧,最粗心的读者都会觉得,刘备此时的阴险,实在可与曹操一争短长。
  想到刘备,我会本能地想到水浒寨里的那个山寨王宋江,你说及时雨宋公明除了哥们义气,究竟还有哪些能耐呢?我的体会是,历史上除了有"力拔山兮气盖世"、充满阳刚豪情的项羽式英雄外,也历来不乏阴柔功夫了得、善玩太极推手的猫头鹰般的英雄,他们面露蔼然之相,却机心难测。刘备之前的汉高祖刘邦,及再往前追溯的越王勾践,无疑都是此中翘楚。我们知道今天不少黑社会头目,不是也经常穿着丝质睡袍,将阴谋与凶杀掩映在一派可掬笑容中吗?刘备的阴阳功夫无疑修炼到了相当火候,只在临死前才稍稍漏泄了些微消息。刘备遗嘱要求儿子多读读申不害、商鞅的着作,"揽申、商之法术",这正是陈寿对曹操的评价。于是我们突然发现,刘备与曹操原来挨得这么近。
  "刘备其不济乎?拙于用兵,每战则败,奔亡不暇,何以图人?"这句颇能代表一般人见解的评价,当时就曾遭到这样的反驳:"刘备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诸葛亮达治知变,正而有谋,而为之相;张飞、关羽勇而有义,皆万人之敌,而为之将;此三人者,皆人杰也。以备之略,三杰佐之,何为不济也?"可见,"能得人死力",当是刘备高出众侪之处。在识别和使用人才上,刘备具有一种杰出的眼光,通过魏延和马谡的例子,与诸葛亮比较,刘备更显示出非凡的"将将之才"。
  我们最后来看看刘备是怎样认识自己的吧。世上并无刘备集,这个不太喜欢读书的人,大概也没有戎马赋诗的习惯。约在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秋天,58岁的刘备给当时奄奄一息的汉献帝上了一封不可能有任何用处的书,我们正可把它拿来当做刘备的自我评价:"臣以具臣之才,荷上将之任,董督三军,奉辞于外,不得扫除寇难,靖匡王室,久使陛下圣教陵迟,六合之内,否而未泰,惟尤反侧,疢如疾首。曩者董卓造为乱阶,自是之后,群凶纵横,残剥海内。赖陛下圣德威灵,人神同应,或忠义奋讨,或上天降罚,暴逆并殪,以渐冰消。惟独曹操,久未枭除,侵擅国权,恣心极乱,臣昔与车骑将军董承图谋讨操,机事不密,承见陷害,臣播越失据,忠义不果。遂得使操穷凶极逆,主后戮杀,皇子鸩害。虽纠合同盟,念在奋力,懦弱不武,历年未效。常恐殒没,孤负国恩,寤寐永叹,夕惕若厉。今臣群寮以为在昔《虞书》敦叙九族,庶民励翼,五帝损益,此道不废。周监二代,并建诸姬,实赖晋、郑夹辅之福。高祖龙兴,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卒斩诸吕,以安大宗。今操恶直丑正,实繁有徒,包藏祸心,篡盗已显。既宗室微弱,帝族无位,斟酌古式,依假权宜,上臣大司马汉中王。臣伏自三省,受国厚恩,荷任一方,陈力未效,所获已过,不宜复忝高位以重罪谤。群寮见逼,迫臣以义。臣退惟寇贼不枭,国难未已,宗庙倾危,社稷将坠,成臣忧责碎首之负。若应通权变,以宁靖圣朝,虽赴水火,所不得辞,敢虑常宜,以防后悔。辄顺众议,拜受印玺,以崇国威……"(《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卷三十二》。
  这篇会给今人带来一定阅读障碍的东西,归纳起来不外这样几层意思:首先,他给傀儡皇帝加上了不少空洞无物的赞语,以便为自己添上同样多的赞词;其次,他再接再厉地将自己虚构成一个匡复天下的英雄;最后,以先斩后奏法,为自己自封的汉中王头衔寻找"不得不如此"的借口。这里面最可笑之处在于:对于所罗列的衮衮群凶,刘备并无寸功剿除之力,却将那个几乎凭一人之力"扫除寇难"的曹操,指摘为窃国大盗,这不太离谱了吗?
  曹操有很多可以指摘的地方,但不能像刘备这么来。
  临终前的刘备,百感交集。对东吴的惨败,显然会为他评价自己一生带来强烈的负面影响,何况,他的病大概也有些时日了。晋人葛洪在所着《神仙传》中怀疑刘备死于强烈的悲忿和耻辱感。
  在健康的时候,每天站在镜子前,刘备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着一件玄色的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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