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地说,曹操放下屠刀的场合也自不少,纵无立地成佛之缘,也不宜视而不见。
对孔融和司徒杨彪,曹操素来就看不惯,他本完全有理由将两人早早除掉,你袁绍不是让我杀他们吗?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暗中指使下人动手,并将两人首级给你袁大将军递上。即使曹操不愿在自己辖区内动手,将两人绑缚后押赴袁绍所在的邺城,亦不失一计。曹操为什么不这样干呢?白白地留着个"杀孔融"的把柄,可算不得一种事迹呀。
杀人,但罪止于身,不妄施灭门之刑,在当时也属难得的明智。曹操杀陈宫,本无可厚非。你说曹操演戏也罢,但他白门楼上既然抛出和解的话头(虽然话里带刺),陈宫若低头认错,曹操也只能留他一命。他杀人然后厚葬,并千金一诺地始终善待陈宫老母,较之中国历史上司空见惯的"灭族",似亦人道不少。当然,陈宫性情刚烈,曹操可能也知道对方不会屈服。前述毛玠亦然。若荀彧之死可划归曹操名下,至少荀令君的后代没有受到丝毫连累。──当然,杀人兼满门抄斩之举,曹操也不是没干过,倒霉蛋中首推孔融,还有一个名叫赵彦的谋反者。
我相信一百个丞相,九十九个会把陈琳杀了。这位可与路粹齐名的刀笔吏(路粹为曹操代拟声讨孔融的状子,世人读后咸"嘉其才而畏其笔"),当年替袁绍捉刀,一封数说曹操罪状的檄文传遍南北,内中将曹操及祖宗八代一网打尽,笔墨竭尽冷嘲恶讽之能事。如此深仇大恨,质诸寻常君主诸侯,均属夷九族而难解恨之举,曹操居然大度包容,见到陈琳只轻描淡写地责备道:"你小子替本初干事,骂我几句倒也罢了,'恶恶止其身',凭什么把我父祖辈都兜进来,也太不地道了。"结果,陈琳仍然得到了恰如其分的重用,在曹操手下做自己最拿手的刀笔营生。难道曹操手下当真缺少秀才吗?非也,邺下之盛,实是不让于兰亭群贤的。即就刀笔吏而言,曹操本人就资质非凡,帐下路粹、阮瑀(阮籍之父)与陈琳也在伯仲之间。"爱其才而不咎",史籍上这寥寥六个字,恰切地说明了全部原因。爱才是一个原则,为了使这一原则得到优先权,曹操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最为倚重的"法"的原则。
曹操诛杀袁谭后特地下令:"敢哭之者戮及妻子。"有个叫王修(字叔治)的傻义士私下忖度道:"袁谭对我有举荐之功,死而不哭,在'义'上说不过去。畏死忘义,何以立世?还是去哭一遭吧,管他老子娘哩!"这就抚摸着袁谭被割下的头哭上了,还越哭越响,竟至"哀动三军"。执刑兵士抓个正着,正待按军法从事,曹操急忙出面拦阻:"算了,人家是义士,就成全他吧。"不仅如此,当王修得寸进尺地接着向曹操提出收敛袁谭时,曹操干脆好人做到底,答应了他的要求。王修曾是袁谭手下的粮官,曹操对他官复原职。当时袁谭统治下的州县多已向曹操表示臣服,只除了一个名叫管统的小太守。"你去替我把管统杀了",曹操对王修下令道。王修再次违背了曹操的命令,竟意外地说服管统向曹操投降。曹操一高兴,不仅不问王修拒命之罪,反而升了他的官。
又有一脂习先生,与孔融颇为友善。孔融当年屡次用书简怠慢曹操时,脂先生就曾不时地加以规劝,孔融当然未予理会。孔融被诛之时,慑于曹操的暴怒,当时许昌没人敢去擅捋虎须,听任孔融暴尸街头。脂习缓缓地走上去了,一边痛哭,一边还喃喃道:"文举,你舍我而去,致使我伶仃孤苦,虽忝活人世,又有谁可以谈话交心呢?"这还了得!脂习立刻被曹操收付死牢。但转念一想,觉得脂先生够义气,还是原谅了吧。脂习出狱后起初被曹操迁徙到郊外,后来路遇曹操,脂习当面向曹操谢罪。"元升先生",曹操叫着他的字号,"你是慷慨之士。"当面了解脂习近况之后,曹操重新在许昌替他安排住处,并"赐谷百斛"。脂习后来一直活到髦耋高龄。
曹操南征张绣时,刘表部将文聘一直抵抗到最后一刻才向曹操投降。"先生来得何迟呀?"曹操半奚落半开玩笑地对文聘说。"我无力辅佐刘表成就大业,又无能保全一方疆土,衷心愧愧,所以来晚了。""真是个大好的忠臣。"曹操感叹一句,旋即让他统带本部兵马,依旧做自己的江夏太守去。
《三国演义》中有一形貌如武大郎的奇才张松,即时强记之能,不仅为中华一绝,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似亦无功亏一篑之可能。罗贯中依据裴松之从一册《益部耆旧杂记》中摘得的百来字,敷演出一个精彩的片断,将张松"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的奇才发挥致尽,并借此贬低曹操以貌取人。如果我们相信罗贯中的话(详《三国演义》第六十回),则曹、张之间,张松无礼在先,换了袁绍,早就推出去一刀斩掉了。何况,将以貌取人这顶帽子戴在曹操头上,实在也不甚般配。当时有个丁仪(字正礼),曹操听说其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曹丕在边上反对,说是"女人都希望丈夫有一定的容貌,正礼先生不幸为独龙眼('目眇'),怕有些不妥。"曹操后来与丁仪接谈,对他的才华大加赞叹,不禁后悔当初听从曹丕的劝阻:"多好的人呐,即使双眼俱瞎,都应该把女儿嫁给他,何况只瞎了一只眼,丕儿误我。"曹操有所不知的是,这位丁仪与临淄侯曹植非常友善,曹丕貌似为妹子说公道话,实际上乃是担心阿弟势力得到增强。后来曹丕坐上帝位不久,便借故把丁仪杀掉了。
张松之事不妨再引伸两句。说到记忆出众,三国时代本也人才济济,孔融、祢衡均属此类,杨修也自不弱,王粲观人弈棋后的复盘能力,也为时人折服。张松"一目十行",史未明载,读书而能"五行俱下",倒有所听闻。(我听说今天有人提倡速读法,其法大致为按书页对角线斜读而下。由于一页书通常为26×26,乖乖,那更是'一目二十六行'了)。"曲有误,周郎顾",这说的是周瑜的风采,但强记之功,仍令人佩服,何况,周瑜这份绝活还是在酒尽三杯之后抖露的。又女流中蔡文姬,强记之功亦足以傲世。她因"男女授受不亲"之故而谢绝曹操提供的秘书,凭记忆整理出父亲蔡邕的大部分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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