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戟犹在手中。
但戟尖处的小牙已被敌卒的肉体折断。
马,神驹赤兔浑身上下汗水淋漓。
已分不清哪儿是汗、哪儿是血。
人,人犹在,心不灭。
但吕布的双手已麻木的不听使唤,他已无力再战。
“吕布,你已经跑不出去了,还不快快下马受降!”一名曹军裨将远远的躲在后面,伸着脖子大声的喊着。
从黄昏到日暮,吕布已孤身奋战了将近一个时辰,夕阳的余辉已完全的消失不见,继之而起的是曹军士卒手中闪闪猎动的火把。
吕布轻轻的将画戟横戈马前,身上的银铠白袍此时已完全被鲜血所染红。
“吕某大好头颅在此,汝等有胆的话,尽管来取!”仰首望天,吕布的脸上露出一抹晒笑,这一刻,他的眼神狂傲而无羁。
“有生擒吕布者,封校尉,赏千金!”曹军中传令兵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封赏的标准也从军侯、百金加至校尉、千金,但应募者却是寥寥,仅有的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刚凑近吕布跟前,还未等有所动作,就被吕布的气势慑住,直吓得屁滚尿流的逃回本阵。
震慑于吕布马前如小山般的尸体,且不说普通的曹营将士,便是乐进、曹洪这等大将也不敢轻易上前慑其锋芒,战局在倏然间陷入了一种静态的僵持之中。
乐进眼见着这么多人却拿不下吕布一人,面色难堪,遂对着一旁的曹洪道:“主公的命令是否有变?”
曹洪低哼了一声,对于曹操要生擒吕布的命令,他也甚是不解。
“把马车里的女人给我带上来!”曹洪冷冷的笑着。
当初其部将郝萌反叛时,吕布在危急惊惶之际,居然还有心带着家眷一同逃跑,所以说吕布虽然勇猛,但也不是没有弱点,女人就是他的软肋。
“吕布贼子,汝家眷已落入我等手中,不想见她这么快死的话,就早早下马受降!”曹洪脸上掠过一抹残酷的笑意,在他的默许下,曹军士卒促拥着严氏试图要胁吕布。
吕布眼中掠过一抹痛楚,在他的心中,一直以为两军征杀,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胜或败,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可是现在,曹军却将女人也作为了筹码,这样的行径实在是可耻又可鄙。
黑夜无涯,不远处,下邳城中的撕杀声已渐渐平息,吕布知道陈宫最后的抵抗已经终结。
“公台去了,我吕布的生命也要就此终结了吧!”吕布黑亮的眼睛凝视着火光照耀的西陲,那里一颗流星划落天际,它的光亮在瞬间夺目耀眼。
“你们放开她——!”吕布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
曹洪冷笑,吕布的要害已被自已抓住,剩下的就是要活还是要死两个选择了,不过照吕布现在的心迹,恐怕后一个结果更大一些。
就在曹洪踌躇之际,一名曹军传令小校飞奔至曹洪、乐进马前,递上曹操的亲笔书信。
“若不能生擒,杀之。”曹操的命令简短而明白。
“好——,弓箭手准备!”曹洪与乐进相视一笑,脸上皆露出如释重负的感觉。
乐进持刀策马上前,这时的吕布如同一头被拔了牙齿的猛虎,已失去了战斗的毅志,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吕布,我敬你是一条汉子,不想死得太难看的话,就自刎吧!”乐进的眼中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说罢,乐进从腰间拔出一把利剑,向吕布奋力投去。
吕布将画戟交到左手,伸右手接到利剑,然后冷冷的注视着四周持弓瞄准的曹军士卒,左手一松,沉重的画戟坠落于地,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
“我死之后,请将军善待内人。”吕布在马上向着乐进躬身一揖。
乐进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吕布横剑,剑光扑面,他仰天大笑,目光中决然之意更甚,身为武者,沙场应该是最好的归宿了吧,回眸这短促的一生,除了对貂蝉的那一份牵挂犹在外,吕布已无悔。
“杀吕布者,唯天也——。”说出这最后一句话时,吕布的语气淡淡,平静的让人无法想象这是那个纵横无敌、俾倪一切的吕布的遗言。
火光中,冷冷的剑锋映出血痕一道,吕布的声音在倏然间沉寂,他那雄壮挺拔的身躯却依旧端坐在马上,屹立不倒。
在数万曹军的注视下,吕布自刎而亡。
这也许是一个武者的宿命。
下邳城中,蜂拥进城的曹军士卒在军侯、司马的指挥下,开始扑灭被守军点燃的房屋、民舍,随着陈宫的被俘,吕布守军的抵抗也渐渐平息,灌入城中的沂、泗河水在曹军的疏通下,已开始慢慢消退。
在得到城中局势平定之后,司空曹操在荀攸、郭嘉、曹休等一帮文武的促拥下,大摇大摆的进城受降。
白门楼,曾经高高飘扬了二年多的“平东将军吕”字旌旗被另一面更大、更夺目的刺有“司空曹”的战旗替代。
曹操一身锦袍,面色红润,在胜利的消息刺激下,一扫早先的疲乏,此时的他指点着城中的景致,与荀攸、郭嘉谈笑风生。
这时,先期进城的徐晃一手拎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一手提着滴血的大刀,率一众士卒将陈宫五花大绑的推到曹操面前,那个首级正是身受重伤的宋宪头颅。
曹操与陈宫并不陌生,当日,曹操献刀谋刺董卓不成,单身逃出洛阳,行过中弁,陈宫时为中弁令,慕曹操之名相投之,陈宫弃官与曹操行过成皋,宿曹操父亲的结义兄弟吕伯奢家,结果两人闻后院磨刀之声,误以为吕家人有意告发,遂持剑杀尽吕家八口,到最后搜至厨下,则发现原是一场误会,吕家人磨刀原为杀猪款待曹、陈两人。
待两人出庄遁逃之际,遇吕伯奢持酒归来,曹操挥剑砍伯奢于驴下,并对陈宫“知而故杀、大不义也”的诘问,说出了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名言。
由此之后,陈宫不齿曹操为人,遂离开曹操,自投他处,再后来吕布军至东郡,陈宫遂举义兵相投之。吕布有勇少谋,之所以这些年来能与曹操斗个旗鼓相当,甚至于有一次连差一点要了曹操的性命,其中陈宫出力甚多。
在转了一大圈之后,曹操与陈宫重又相遇,只不过境遇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也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轮回,有宿命?
“公台,别来无恙乎?”曹操见陈宫模样如此狼狈,脸上露出得意的一笑,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左右替陈宫松绑。
陈宫哼了一声,不发一语,他揉了揉酸痛的双肩,显然并不领会曹操的好意。
这个时候,曹洪、乐进一身甲胄、满面春风的捧着一个用皂绢包着的布袱急步上城,那布袱的一角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主公,吕布已授首,今有头颅在此。”曹洪大声道。
此言一出,不仅是曹操,荀攸、郭嘉众人脸色也为之一变。
站在下首的陈宫面色灰暗,双眼死死的盯着那个布袱,身躯摇晃了好几下,险险的坐倒。
曹洪呈上皂绢布袱,解开四角的活结,皂绢四散开后,露出被发髻蓬乱遮挡的吕布首级,曹洪用手撩开头发,却见吕布脸上犹带着不甘,一对眼睛犹自怒目圆睁,不屈不侥。
英雄乎,枭雄乎!
吕布的一生就象生活在北方草原上的一只独狼一样,孤独而寂寞,无羁而狂傲。
他残暴,他杀人如麻。
但他对妻儿却又有万般的深情。
在这个唯利益至上、一切都可以交易的乱世,吕布这样的人太少了。
他的死,结束了他轰轰烈烈的一生。
陈宫颓然坐倒于地,他的身躯却依然挺立不屈,他只喃喃的念着两个字“温侯——,温侯——!”。
曹操摆了摆手,示意曹洪将吕布首级妥当安置,然后轻捻须然,对着陈宫道:“公台,卿平常自谓智计有余,今竟何如?”
陈宫冷冷一笑,大声道:“温侯已死,多说何益,然若温侯能早些识悟,孰胜孰败安能意料?宫一介文弱之士,能以区区之力辅佐温侯,虽事无成,亦无憾矣。”
“今日的事当如何?”曹操微微一笑,道。
对于陈宫的冷淡,曹操不以为意,他素来爱惜人才,又喜有英雄气概的人物,见陈宫面对死亡凛然无惧,更是喜爱,心中遂存了放陈宫一条生路的意思,只要陈宫敢低头认错,俯首为曹操效命,以往恩怨尽可一笔勾销。
“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自分也。”陈宫朗声答道。对于曹操传递过来的好意,死志已瞑的陈宫并不领情。
曹操一愣,不料想陈宫竟如此刚烈,沉吟一会道:“前番听说公台的母亲尚在,如果公台你不在了,你的母亲当如何?”
陈宫凛然道:“我听说以孝治天下的人不会害别人的亲属,我的母亲将会怎么样,自由明公你来决定,不在于我。”
曹操气急,脸上一红,犹有不甘的问道:“那你的妻儿又当如何?”
陈宫神情坚毅,大笑道:“我听说施仁政于天下的人不会绝别人的子祠,我的妻儿将会如何,也由明公取决,并不在于我。”
曹操一时被说得哑然无语,一旁的荀攸、郭嘉两人脸上也露出敬服之色,古往今来,英雄豪杰无数,能视死如归者,却只屈指可数,陈宫当是其中一个。
“宫告辞了!”陈宫一边说着,一边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仰首向着城下走去。
“公台何至于斯!”曹操大呼,本想先羞辱陈宫一番,然后再迫其归降的他此刻已全无了主意,听到曹操的呼喊,陈宫的脚步一顿,但转即继续拾步下阶。
郯城外,黑夜即将过去,又一天的黎明就快到来。
经过一夜的撕杀,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魏续遭到了乐进部裨将秦朗的追击,等退守到郯城时,魏续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余人。
“二主母,小姐,魏续只能送到这里了!”魏续策马来到马车跟前,朝着车内躬身一揖道,以往囿于严氏的关系,魏续见到貂蝉是不称“主母”的,但现在,在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魏续终于改了口。
车内传出阵阵的抽泣声,那是年幼的吕姬禁不住哽咽出声,听到魏续的声音,一直在轻声安慰着吕姬的貂蝉轻声回道:“妾身是死是活,早由天注定着,将军尽管放心的杀敌去。”
这一声回答婉啭如莺语一般,悦耳动听,让魏续心头一热。
“那——,魏续去了!”魏续大声说罢,扬起一鞭打在拉着车子的马背上,那马吃痛,扬起四蹄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温侯帐下,中护军魏续在此,杀——!”魏续大喝着,拔转疲惫之极的战马,率最后的三十余名士卒向秦朗的追兵迎了过去。
车外,杀声阵阵,夹杂着只有并州人才有的吆喝,这声音由整齐到寥落,由近到远,中间更有一两声大噪门骂得粗豪至极,貂蝉听得清楚,那是魏续的声音。
貂蝉一边撩开车后的布帘,一边紧紧的抱住吕姬,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借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光,貂蝉隐约见到魏续等人被数倍于己的曹军团团围住。
“呃啊——!”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貂蝉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这是魏续的声音。
追兵——。
追兵的马蹄又在渐渐迫近。
这一次貂蝉身边除了紧缩在她怀中的吕姬和赶车的马夫外,已没有了任何人。
“咚咚”的脚步声一声响似一声,仿佛有成百上千的军卒正在靠近,对于逃生,貂蝉已不再抱任何希望。
马车停了。
接着无数的身着不一样甲衣的士卒拥到了貂蝉的面前。
恍然间,她只看清楚了一面迎风舞动的旌旗上书写着一个“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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