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东,巍然耸立的衡山象一道深不可知的巨壑,没有人能预知到接近它的后果是什么,而当这一种未安的焦噪与不安在军中蔓延时,即便是周瑜也无法有一个完美的解释。
因为,遁入深山的结局是什么?他也不能肯定的回复。
“都督,那蔡中本事不及蔡瑁一二,我们怕他作甚?”徐盛跺脚踩倒道边的一棵荠草,对着周瑜说道。
对于周瑜提出的远遁深山的计划,徐盛心里一直不很赞同,在他看来,与其冒险去一个从未预知的地方,还不如轰轰烈烈的与敌拼杀来得痛快,死也好,活也好,只要还有一点的力气,徐盛的刀就永远不会停下。
“都督不用担心,我与文响打这头阵,不突破荆州军防线,我们就不回来见你。”丁奉大声道。
周瑜白皙的脸庞上显出一些疲惫,他缓缓说道:“文响、承渊,蔡中虽然能力有限,但他麾下是七千荆州精锐,我们这不到三千的疲惫之师,一旦被蔡中缠上,则尾追在后的魏延、向朗诸军立即会形成围歼之势。”
无论是武艺还是谋略,蔡中与周瑜都不能相提并论,甚至于同徐盛、丁奉相比,他都要差了一个档次,但战场上的强与弱却不能单以将领的能力作为判别依据,此刻,面对蔡中七千荆州精锐,周瑜知道自己决不能冲动的去硬碰硬交锋。
前有敌兵堵路,后有追兵相随,在这个时候遁入深山暂作潜藏其实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作为统帅,周瑜身上的压力比徐盛、丁奉要大得多,徐盛、丁奉可以不去考虑全军将士的生死,只管呼喝痛快,而周瑜不能。
周瑜知道,前面拦路的蔡中其实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杀手是那个象疯狗一样咬着不放的魏延。
“可是都督,随军干粮只够三日之需,这进了荒山,万一不能及时找到出路,我们这些人岂不要活活饿死。”徐盛又道。
周瑜沉吟一会,坚定的说道:“如果留在这里,那只能是坐以待毙,传令将士,带上全部可以收集到的干粮和饮水,向衡山行进!”
周瑜在柴桑口练兵近一年的效果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依着以往徐盛、丁奉的脾气,除了高宠外,没有其它人能命令他们干不愿意干的事情,而现在,周瑜在军中树立起的威信已让他赢得了大多数将士的信任。
衡山,峰峦叠嶂,连绵起伏的山峰阻隔了人们通行的道路,这一段的原始密林人迹无踪,除了凶猛的野兽外,就是自诩最聪明的人也无法将其征服。
在进入丛林的最初二天,周瑜军还能依靠强拉来的竟陵当地的猎人指引,沿着模糊可寻的小路行进,但到了第三日,连经验丰富的猎人都无法判别方向了,结果在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周瑜军卒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刚开始进入丛林的地方。
“这鬼地方真他妈的邪门,我不走去了,弟兄们,随我杀出去!”丁奉一声大吼。
在这个时候,士卒们的理智与镇静渐渐失去,丁奉的一句话得到了绝望无助的将士的轰然响应,尽管周瑜再三劝阻,也不能让他们这一种狂噪的情绪得到渲泄,最后在丁奉、徐盛的带领下,一千余士卒率先钻出丛林,试图向竟陵前进。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一场灭顶之灾正在向慢慢临近。
天空中,丛林中的迷雾开始消散,当徐盛步出密林的一刻,他惊异的发现前面有一道新筑起的土壕挡住了去路。
土壕上,一面镶黄的“魏”字旌旗猎猎飞扬。
这是蒯越手下得力大将魏延的旗帜,自周瑜遁入山林以后,魏延并没有丝毫放松追剿的努力,他相信周瑜是绝没有可能穿过茫茫森林到达另一头的,所以,他决定深挖沟壕,在丛林的边上等待猎物的出现。
“将军,敌人出现了!”一名荆州军队率躬身跃过沟壕,向魏延禀报道。
魏延紫膛色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他沉声问道:“有多少人?”
“大约一千余众。”
魏延大笑道:“看来这深山密林比强弓硬弩要厉害多了,仅二天时间,周瑜就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传我命令,弓弩手瞄准敌卒,射击!”
一轮密不透风的箭雨射下。
无遮无挡。
一瞬间,犹如被锋利的镰刀割过一般,冲出丛林的徐盛、丁奉军被疾射来的箭矢放倒了一大片,冲在最前的徐盛刚刚躲过几枝乱箭,突然间,正前方又有一箭急速而来。徐盛想要格挡,但此时四肢却已疲乏脱力,在经过二天的艰苦行军后,不论是徐盛、丁奉,还是他们手下的这些勇士,反应和身手都有些迟钝了。
“铿!”徐盛勉强抬刀将箭枝斩成两截,但锋利的箭头去势未衰,仍然朝着徐盛的腹部射来,徐盛此时再无力躲避,只能任其箭头刺穿甲衣,钻入自己的身体。
血染征衣!
“文响!”在徐盛身边的丁奉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徐盛,急急的大声道。
“快撤!”徐盛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腹部传来的剧痛让这个刚直性烈的汉子也皱紧了眉头。
第一轮射击过后,冲在最前面的二百士卒没有一个还站着。
而随之而来的第二波箭矢更让徐盛、丁奉绝望,除了还未步出密林的三百余名士卒外,魏延仅以强弓硬弩就让徐盛、丁奉的七百将士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如果再不撤退,这最后的三百人也将命殒这里。
丁奉不再犹豫,他一手挥刀护住要害,一手拖着受伤的徐盛退回丛林。
守株待兔,久伏于此的魏延似乎早已知道周瑜军是突不出去的,死等这个法子虽然笨了些,但却一定会有所收获,果不其然,徐盛、丁奉撞上了枪口。
刚刚钻出丛林,希望透一口气的徐盛、丁奉的士卒转眼间就被割草般的倒下。
就连在战场上一向骁勇善战的徐盛这一次也受了伤,过多的失血让徐盛的神智接近昏迷,而那些来不及撤退的伤兵面对一步步靠近的魏延军卒,只能眼睁睁的等待死亡的来临,不时有惨叫声传来,丁奉已是泪流满面,他听得出这是敌军在残杀受伤的俘虏。
丛林中,周瑜默不作声的靠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树下,他的心情就如眼前的迷雾一般,面对这样的惨败,去责备徐盛、丁奉的不听劝阻又有何用?
当再一次站在周瑜面前时,懊悔之情充盈于丁奉的心头,如果自己不那么冲动,如果自己能好好想一想,理智的听周瑜的劝,那些在战场上随自己出生入死、曾经勇不可挡的将士就不会这般惨死。
“都督,这次失败都是我们的错。”丁奉痛声道。
周瑜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承渊,我不怪你,这是我这个统帅没有很好的说服你们,文响的伤势怎么样?”
丁奉低首道:“流血太多,一直昏迷着。都督,现在我们怎么办?”
周瑜站起身,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弃,往回走大家都看到了,是死路一条,所以,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前走,走到密林的另一头去。”
另一头是怎样一个地方?周瑜不知道,他也无法回答。
但是,他有信心走下去。
众人都默然无语,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对周瑜的话提出半点质疑,包括丁奉,在所有人都感到绝望的时候,他们将决定权交付给了最信赖的人,这个人就是周瑜。
向东,向东——。
带着一抹悲壮,带着一丝无奈,剩下的二千将士踏上了一条死亡之途。
这一路山峦起伏,衡山的雄伟险峻逐渐展现,在将士行进的道路两旁,或是苍青的山林,或是深邃的峡谷。
“都跟上,不要掉队!”周瑜的喊声不断的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
一旦与大队脱离,就很可能迷路,这丛林深山之中是凶猛的熊、豹、虎与蛇的乐园,这里不是人所能左右的……。
四周的森林稠密无隙,一棵大树紧挨着一棵,粗的细的藤条缠着树身四处垂挂,周瑜领着一部丹杨部卒当先开路,劈开挡路的藤蔓,跃过潺流的小溪,有的时方,甚至只能排队从大树枝叶间的缝隙中钻过。
在这丛林深处,有一种比小指还要细小的蚂蝗,特别善于叮吸人畜的血,在吸满了人血后,可以肿胀得比人的拳头还大,而蚂蝗爬进去的那个伤口就极有可能会夺去人的性命。
在那些没有人走过的地上,铺就的是一层厚厚的潮湿落叶,走上去很松软,这落叶吸满了朝晨的雾气,稍微踩重些就会冒出充满腐烂落叶气息的黄绿色积水来,这种水是一种有毒的,一旦被洒落到伤口上,就极有可能引起伤口的溃烂,进而夺走人的生命。
同时,枯枝烂叶和野兽遗留的粪便,一年又一年积聚,腐烂发酵,散发着难闻的气体,越往深山丛林深处走,有毒气息更浓厚,有些人进入森林一去难复返,并不完全是迷路而是中毒后窒息死亡。
徐盛被抬在用两根树枝做成的架子上,丁奉将甲衣系在树枝上并固定住,然后让几个健壮的士卒轮流抬着,而其它的伤兵却没有徐盛的待遇,他们的伤口由于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伤势正在一天天的恶化。
行军至第四天,储备的干粮告尽,掉队的士卒也越来越多,有时候,丁奉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第二天睁开眼睛。
徐盛时尔清醒时尔昏睡,随军的医师尽最大可能的找了一些止血的药草,给徐盛受伤的腹部熬上,这些药草是在行军途中临时采集的,连医师都没有把握是不是有用,一切都只能靠徐盛的运气了。
又一日的清晨,当丁奉醒来时,身旁的一名士兵因为劳累过度,已经没有了呼吸,象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要发生,而且一天天增多。
“都督,我们这样走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呀?”丁奉叹息道,这时的他就像一个乞丐,穿着破烂的衣衫,脸上脏乱不堪,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只有手中的一把镶着名字的战刀。
周瑜伸手摘下一片沾着露水的树叶,含在嘴里,道:“承渊,你看这天上的星辰!”
丁奉闻声向天上望去,只见夜空繁星点点,这虽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但他瞧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看,那里是北斗七星的方向,顺着这条线看去,那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代表的就是北方。”周瑜兴奋的说道。
日月星辰——,都是按照一定的规律在周而复始的运行着,这些带着巫术色彩的神秘事物丁奉以前虽然听说过,却从不曾去留心。
丁奉疑惑道:“都督,你是说我们顺着星辰指引的方向走,就能走出去。”
周瑜点了点头,道:“这五天来我们一直是对应着天上的星星走的,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现在我们就快要走出丛山密林了,也许只需要一二天的时间。”
一、二天,丁奉脸上掠起一丝兴奋,但随即又黯然下去,他道:“都督,军中将士携带的干粮都吃完了,军中战马也杀完了,这一二天虽然不长,但若是饿着肚子,路就是再近我们也无力走下去。”
周瑜沉吟了好一会,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不用多想,到时自然会有吃的。”
丁奉看着周瑜的脸庞,犹自不信,但也只能悻悻然的去照看徐盛去了。看着丁奉远去的背影,周瑜脸上露出一丝决然,他挥手召过几名亲随,低低的吩咐了几句,这几个亲随有些犹豫,但在周瑜的严厉催促下,还是低头退了下去。
至中午时,一阵诱人的香味从密林深处传来,对于饿着肚子行军的将士来说,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这是什么野味?”丁奉掀开行军的锅盖,只见里面的肉已经沌得熟烂。
周瑜不知怎的,眼眶通红,他强笑道:“把这些都分给大家吧。”
丁奉道:“都督,你也吃一点。”说罢,伸手抓起一块肉多的骨头,欲递给周瑜。
周瑜背过身,声音哽咽道:“我不饿,你们分了吧。”
丁奉听得周瑜声音有异,抬头看向周瑜身后的几名亲卒,只见他们个个默不作声,眼中皆蓄满泪水,一双双看着丁奉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都督,你的马在哪里?”看着这个场景,丁奉若有所悟,急问道。
“都督的马——,都督把马杀了!”一名年轻的亲卒再也遏制不住泪水,大声的哭泣起来。
周瑜的这匹战马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白龙”,这个名字是周瑜起的,当年跟随孙策渡江南下时,这匹马就伴在周瑜左右,可以说是一道出生入死,后来周瑜携小乔出走,也是这匹马驼着他们从乌程,然后一路到达舒城。
这匹马曾是周瑜与小乔结识的见证,正是基于这一点,周瑜平素只要一有空,就要亲自帮白龙梳理打扮一番,给它准备的草料也是选了又选。
而现在,周瑜却毅然将马杀了!
“都督,你不该把那样一匹好马也杀了呀!”丁奉顿足道。
周瑜擦去眼角的泪水,缓缓道:“若没有食物充饥,我们这千余人就一个都走不出去,若能救得大家出去,我这马就是死了也值了。”
建安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艰苦卓绝的十九日行军终于结束,最后活着走出这茫茫深山丛林的只有八百三十六人,在这次行军途中,有一千五百余名士卒失踪、死亡,他们最终没能征服这片荒无人烟的森林。
但是,在周瑜、丁奉这些活着的人心里,他们同样是英雄。
受伤的徐盛最终凭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那些药草也不知道是真有成效,还是歪打正着,他的伤口竟奇迹般的愈合了。
周瑜率着这支部队从竟陵先是往东,然后又往北走,最后又往东去,在走出原始丛林的时候,他们所处的地方已是在庐江郡的光州地界,从这里顺着淮水往下游走,行百余里就能到达寿春,而从光州往北,则是豫州汝南郡地界。
到了这里,周瑜一颗提着的心才安心放下,寿春现在由张辽、高顺守卫着,周瑜是庐江郡舒城人,对这一带的地形情况相当熟悉,他知道最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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