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孝悌儿张苞落草寨 假小子樊山遭活擒

 

  前回说川将阎艺退兵神速,不知为何?暂且按下不提。此处先说樊县太守程畿。此人年将望六,是蜀中四老之一。哪四老?年龄最大、德高望重的巴州严颜;第二是已故蜀主刘焉,即刘璋之父;三是成都的黄权,蜀中忠良;最小的就是樊县太守程畿。四人曾义结金兰。太守性情温厚,知书达礼,为人诚恳。前番听得张飞从水路挺进西川,逢关必克,威势甚为显赫。深知一破乱石关,樊县便危若巢卵,故而请阎芝引兵前去相助。因闻汉将张飞勇猛异常,又善用兵,颇感军情吃紧。这一日闲着从书房中跨出,试图散散心,驱走郁闷的心情,叹道:“唉,兵临城下,将至壕边,令老夫坐卧不宁,不知何日方能太平!”刚走出门外几步,只见庭园之中围了一大圈人,乌黜黜、黑压压人头济济,都在喝彩:“好!着!好啊……”
  老太守想,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起哄,喝的是什么彩。注目朝人圈中一看,一闪一闪的光影之中一个少年武生正在舞枪,照这样枪法根本算不上是上乘手段,还时有破绽露出,但仍然博得了观者阵阵的彩声,显然是出于一种捧场心理。太守料到舞枪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千金小姐、原来程畿膝下无子,只生此女。小姐生就一副男子的性格,不喜针黹织绣,只爱使枪弄棒。为怕人闲言碎语,太守从小就给她改扮成小子的模样,故而谈吐举止都按男子礼节,长此以往,便习以为常了。阎艺见她酷爱刀枪剑戟,又念着与老太守有忘年之谊,因此常常教习枪法,带她跑马比箭,悉心点化,倒也日见长进。毕竟阎芝是川中的一代名将,况兼小姐聪颖好学,不多时已练得有七八分本事,樊县军营中一般将校已非其对手。但毕竟是女流,难以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三国》中曾有好几位令人羡叹的女中豪杰:孙权的妹妹、刘备的夫人尚香,闺房之中摆满兵刃,非英雄不嫁,可谓女将军;西凉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将门之女,也是练就一身好武艺;再有一个女子,能上阵文战,与天下名将赵云交手,善用五口飞刀,百步之中伤人乃是百发百中,应声而倒,此人便是三国后期蛮王孟获之妻祝融氏,皆称其为巾帼英雄……
  程畿之女受名将传授,倒也颇有小名。太守平日虽然溺爱,并不约束,但此刻见到这许多人围着她,老大不高兴,心想,一个女孩子家只管弄刀弄枪,一点不遵闺训。如今国难当头,大兵压境,本领大的将军都被张飞一一收降了去,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派得了什么用场。想到此刻,无可奈何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人群中听到后面的叹息声忙回头一看,却是程老太守,便走的走,溜的溜,单剩小姐一个人在庭中。小姐放下长枪,趋步上前,见老父亲愁眉苦脸,神情沮丧,便知道他这几日为了乱石关的事情寝食不安,忙将箭袖捋一捋上,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父亲在上,孩儿拜见了!”
  从小就是男孩打扮,到了现在行动举止,出言吐语尽是男子的习惯。老太守亦然习以为常,遂说:“儿啊,阎将军去已多时,未知能否守住乱石关?”
  小姐朗声道:“父亲放心便了,乱石关有磐石之坚,汉军插翅难过。纵然汉军到此,自有孩儿抵敌!”
  程畿苦笑道:“女孩家上阵抵敌,岂不要笑煞天下武将!”
  在那个时候是没有女子上阵的,说出这种话就只当她在打趣,或者是在耍小囡脾气。不过这句话倒引起了老太守的不安来。暗想,张飞率领大队到此,势大滔天,犹如洪水、猛兽。我年老健忘,倘然忙乱之中被这小姑娘偷偷出城迎敌,老实说,在城里你可以仗着我的名头无人敢欺,一出了城,谁认识你是程畿的女儿,照样要枪挑钻打,刀劈剑击,他们都是久战沙场的大将,那还不是羊入虎口,自去送死!我与你母亲四十多岁时才生下你来,虽然算不得老来得子,但也是晚年得女,抱着怕你冷,含着怕你热,视同性命一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指望依靠谁。是了,何不送她到老妻那里去躲避一阵,免得我分心,待汉军走后再接进城来。再说,万一汉军真的取了乱石关,冲进樊县来奸淫掳掠,你一个小姑娘能幸免于难吗!打定主意,就对女儿说道:“儿啊,听为父之言,速速离城往尔娘亲处暂避风波,免吾担心!”
  程畿的老妻就在樊县郊外二十里地的乡村中居住,因老夫人是庄家出身,闲来常喜纺纱织布,最怕城里一天到晚的喧嚣热闹,又恐做了手工活有失官人的体面,故而常居乡下。反倒清闲自在。丈夫命人来请了方才进城,住不上几天又腻了。--这种事情是常见的,就比如现在,儿子在省城里当了大官了,把父母接进城来孝敬孝敬,让他们在晚年享受享受。可父母住了大半辈子农村,几十年如一日总是忙忙碌碌地打发日子,到了城里仍是改不了老脾气,吃用都是现成的,就是闲不住手脚,东摸摸,西碰碰,总觉得骨节骨眼都在痒,不如乡下有活干自在快活。一个星期下来,人瘦了,身体也有病了,只好“衣锦归乡”拉倒!这说明各人生活的习惯不同,是很难“随遇而安”的。--程畿和夫人就是这样长期“分居”两地,年幼的小姐这里住半个月,那里住十天,倒也快活。后来向阎芝学了点枪法和武艺,渐渐地就长住在城里了,直到母亲有时捎信来传唤了,这才回去住几天。现在见老父亲心绪不佳,深知他的苦衷,尽管不愿离开这儿,但为了使老父亲少操些心,便默默点头答应了。老太守见女儿已经首肯了,思量道,战事瞬息万变,今天不知明天,她这个时候答应,我就立刻送她归程,免得夜长梦多,惹出什么祸来。因此父女两人回进内堂,吩咐小姐整顿行装,这里叫了四个家丁,叮嘱他们在路上小心护送,到彼立即回来之类的话。片刻,小姐已返身出来,道声“父亲保重”,拱了一拱手,告辞而去。老太守送至庭前却步,遥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虽说有点自慰了,但反而又滋长出一股无名的优郁之感来,皆因女儿从小男儿装束,又爱弄刀弄枪,且又性情粗俗,常以为是生祸之端。故而人虽走了,路上未必不出事情,竟使老太守顿觉茫然,必要等到家人回来,方能说是一路平安。
  且说小姐出了衙门,上马抱枪,一路点马而行,出了城关,方才放开马蹄,走起快步来。两个家人背插大钢刀在前引路,两个家丁肩负包囊在后跟随,马速人亦快,好似脚底生风,一路嬉笑逗乐,不亦乐乎。程畿身旁的不少家人都愿意跟“假公子”玩耍,常常可以得到许多好处。尤其是接送小姐,都是争着要去,且不说一路怎样尽兴玩赏,到了庄上,老夫人必要请他们好酒好菜饱餐一顿,然后每人打点一包东西,都是本地土产吃食。有吃有玩还有拿的,何乐不为呢!
  八条腿,四个蹄正跑得欢,出城还没多远,只见前面大道上站着两个分着腿,叉着腰的人,都是头扎皂巾,身着皂衫,皂裤上花布绑腿,足登草鞋,背插钢刀,不高不矮,脸上凶气隐藏,不瘦不胖,臂上筋肉暴突。不是林中贼,便是山中寇。
  程小姐见此二人来得蹊跷,心里已料着几分,自恃有点武艺,并不介意,左手执枪,右手指定前方问着马前马后的四个家人道:“家将们,可曾见大道之上的两个蟊贼?”
  家人早已看清,因为护送小姐关系重大,不敢兜揽麻烦,故说道:“小姐,我等赶路要紧,由他们便了!”
  程小姐以为家人胆怯怕事,不敢上前,暗想,什么?青天白日,强徒竟敢在大道上如此胆大妄为,这成了什么世道!遂怒叱道:“哎,草寇出没寻常,如入无人之境。尔等这般胆小怕事,成何体统!其实由他们不得!”
  这就是小姐脾气了,在家一向任性惯的,说一不二,一呼百应,再加上自以为本领了得,到了外边哪里还容得下别人呢,凭着一腔傲气,定要在家人面前抖擞一下威风。其实,在这方圈数十里地内,谁不知道樊县外五里有座樊山。多年来山上一直汇聚着小股土匪,时常扰乱山村,打家劫舍,深以为患。当初阎芝屡次率众前往围剿,这股土匪白天化整为零,一到晚上又聚零为整了,昼伏夜行,弄得樊县的将士疲惫不堪,却拿他们没办法,非但没把他们剿灭,反而越聚越多,为害越广。直到去年,山上忽儿派人进城面见太守议和,恳请官军不再追剿,保证在百里之内不做坏事。以前的县令只管辖百里之地,故称百里知县,要是能把本县管辖得四境靖平,百姓安乐,这就是县令的最大政绩。山上的土匪肯和太守约下如此章法,显然是求之不得的,至于百里之外的灾祸,就与本县无涉了。因此太守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还允许他们进城贸易。果然,这帮土匪连续好几个月不在本境内犯案,进城做买卖也是公平交易,绝不强赊硬卖,百姓倒也消除了胆怯,和他们还算合得来,并不把他们当强徒看待。
  不料,小姐毕竟是小姐,涉世未深,以为强徒见了她就应该逃之夭夭或者叩头求拜,哪里知道土匪劣性难改,虽则在本县内颇守安分,一到外境就横行霸道了。尽管这两个人并没什么意图,但在小姐看来已经是不可容忍的了。因此她想,下回进城一定要和父亲好好讲讲,身为一县之尊,对县内的匪贼不闻不问,竟放纵他们到了这步田地,照这样下去,早晚必乱。今日既撞到我的手里,不整治他们一下那还成么?遂尖着嗓子叱道:“呔!大胆蟊贼,不在贼寨藏首,竟敢行歹于光天化日之下,本少爷岂能容忍!”说着,抖动了一下手中的长枪。
  前面大道上站着的两个人的确是从山上下来的小喽罗,奉命到此打听乱石关的消息,以及汉军目前的进展。不料遂到山下大道上就劈面撞见了从樊县而来的一马五人。听这吆喝声和马上人的举动,他们已经辨认出了她是谁。因为山上的土匪进城就象串门一样,在樊县时常见太守的千金在家人的簇拥下招摇而过,知道是女扮男装,又爱骑马比枪,故而是一见便知。这两个小土匪见他们渐渐走近,一点也不害怕,心想,一个“假公子”神气什么,让我们来羞她一羞。即嬉皮笑脸说道:“哎呀,非是旁人,原是程太守视若掌珍的千金驾到,失迎失迎!”
  在樊县之内,除了贴身服侍的家人称她为小姐,外人明知是女,都迎合着她,叫她一声“公子爷”,这是习以为常的。现在被两个小土匪道道地地点出她的本身,好象被人无端嬉弄一番,涨得满脸通红。尤其是土匪认出,而且还嬉笑自己,小姐恼羞成怒,拍马而前,“大胆蟊贼,出言不逊,本少爷决不轻饶!”
  这里口口声声自称少爷,对他们横一个蟊贼,竖一个强徒,可人家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说道:“你家老太守与我家大王有约在先:各不相犯,同求相安。如今小姐不服,只管随我等而来。”说罢,两人朝道旁的草丛中一跃,撒开双腿飞奔而去。
  程小姐到跟前不见了人,只见草丛中身影晃动,竟放马紧追而去。四个家人见状,声嘶力竭地喊道:“公子哎,快回来,山上土匪厉害啊!我等快走吧!”一边喊,一边也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因为小姐一人去追必有麻烦,出了事情是担当不起的。
  可是,这两个小喽罗在山道上行走健步如飞,似履平地,边跑边回头嬉笑几句,惹得程小姐心痒难搔,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咽。无多片刻,已抵樊山足下。两个喽罗撇下程小姐等人,径向半山坳中奔去,“报大王,小人奉命下山,大道之上遇着樊县太守程老头子的千金,这假小子见了我等便追,小的只得将她引上山来。”
  半山坳的一块大山石后面伸头探脑躲着一个人,年约三十左右,一对滴溜乱转小而亮的鼠眼,两条细而弯的秤钩眉毛,嘴上蓄着一小撮黑而稀的胡子。此人便是樊山上强徒之首,姓熊,无名,都叫他熊子,小喽罗称他为熊大王。熊子的父亲叫熊飞,在前三国中因他强抢良家妇女,被关云长路见不平而剑刎而死,熊子从此落草为盗,自创山寨,收罗不良之辈啸聚于此,妄自尊王,倒是无拘无束,过了几年痛快日子。近来听说张飞入川,知道山寨不久将毁,故而时常遣小喽罗下山去探听蜀汉两军的战况。今日率领众人隐蔽在此等候消息,自言自语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若非我熊子草创山寨,干那偷抢扒拿的勾当,哪能过上这般快活日子。可惜好景难以长久,只恐张飞这厮一到,本大王便无安身之处了。如此想来,倒也令人烦恼……”正说到这儿,听得喽罗来报,低头对下面一看,果然见马背上坐着一个俊俏的小后生,听说就是程畿的独生女,不觉瞪出一对鼠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看,越看越觉得好看,思量道:看来我熊子厄运未到,艳福匪浅,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自己送上门来.真不知道我的祖宗积下多少阴德,方在我熊子身上得以正果。我今年三十已过,至今还是个童男子,这小姐到此,正好做我的压寨夫人,真是天赐良缘。熊子想到此间,邪念顿发,忽地从山石边跳了出来,三脚两步蹿到马前,抽出钢刀,厚颜无耻地说道:“哎呀,天仙降凡,本大王迎接来迟。本大王久居山寨,寂寞无聊,小姐到此正好作压寨夫人,同享无穷之乐!”
  程小姐从来看到的是打拱作揖,听见的是奉承捧场,生得像个男样,毕竟还是女流心肠,哪里听到过这样的淫言秽语,从脸上一直红到耳根,羞赧得无地可容。再对上面的熊子一看,一副贼眉鼠眼,令人发指。小姐气恼已甚,破口大骂道:“大胆不法之强贼,胆敢垢言污人,本少爷出手无情,速来马前领死!”
  熊子见了程小姐的娇嗔之容,愈发觉得妩媚动人,浑身的骨头就像酥了一样,竟从山石上扑了下来,软绵绵地喊道:“小姐看……”
  话未绝,小姐凌厉出枪,就向上面的钢刀左右先是一封,后再一逼,喝道:“蟊贼看枪!”
  熊子本来就没多大的武艺,只有一身偷鸡摸狗的手段,心里又生着邪念,手里的刀劈出去浮而发飘,更料不到这个美小姐竟是这般神速,只听得“当,当”接连两声,虎口震得发麻,钢刀早已飞出,银枪就向他咽喉处刺去,“恶贼去吧!”
  熊子防不甚防,惊出一身汗来,身体还算灵巧,头一偏,四肢落地,趁势向后一跃,攀上顽石,拔腿就跑。逃出数十步路,回头见那小姐已被甩下一大段,方才惊魂稍安,回身站定,暗忖道:想不到一个女子竟比我的本领还大,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羊膻,一个毛丫头还打不过,以后还可以在这里安身吗?熊子闪眨着一对鼠眼,忽然计上心来:哎,我打不过她,何不请他来与小姐交战呢?他是天下第一个狠人,保险可把小姐生擒活捉。熊子指着下面大声嚷道:“假公子不要走,本大王去去便来!”
  小姐暗暗好笑:一山之王尚且打不过我,那还怕些什么!便也叫道:“强徒听了,本少爷在此等尔片刻。若然蒙骗,杀上山来,烧尽巢穴!”
  熊子一口气奔进寨穴,来到聚集小喽罗的草堂,见那人正坐在中央,便气喘吁吁地叫唤道:“张大哥!”
  这姓张的大汉生一张黑脸,看上去三十来岁光景,长着一个豹子头,一对环眼不怒而凶光毕露,腮下短须好似钢针,腰圆膀阔,人约九尺来高。头戴乌油盔,身披乌油甲,足登战靴,巍然雄壮,威风凛凛。此刻在草堂上闲坐,若有所思,自语道:“豹头环眼有虎须,吾父为将是张飞。老张名唤张苞,随娘亲崔氏寻父到此。”
  怪不得面貌身材和张飞长得如此相象,原来果然是父子,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非但外表如同一人,就是说话也是一般无二。当年桃园结义,张飞背井离乡跟随刘备扫黄巾、战虎牢时,张苞刚出生不久。刘、关、张剿灭黄巾首领张角弟兄三人,名噪一时。不久,黄巾余党耿耿于怀,赶到张飞的故乡涿郡万阳,一把火将张家殷富的田园化为灰烬,妻子夏侯氏葬身于烈焰之中,小主人张苞年仅三岁,幸有奶娘崔氏奋不顾身从火中夺出,方免于难。从此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崔氏就在涿郡一带靠着双手为人家缝补浆洗来打发日子,虽则一贫如洗,倒也情同母子,所以母子相称。涿郡素盛习武之风,张苞请不起师父,自有那乡中长者往日受张飞武力袒护之德,为他出钱延师。学中都有那聪明伶俐、夸富争强的一般弟子,见张苞面目粗陋,况又呆头呆脑,嫌他笑他。有道是“虎门无犬子”,别看他傻里傻气,一练起武来比任何人都长进,稍经指点,他就能领悟出玄妙之法,再说常怕别人取笑,因此勤练好学,到后来乡中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张苞十六岁时,眼见得崔氏日夜操作,两鬓染霜了,单靠为人家做些零活怎能够两个人糊口度日,年纪虽然还不算大.倒也是一片孝顺之心,每每暗中思量着要为娘亲分担一些。想道:我张苞靠娘亲拉扯到这么大,仍是毫无自立之能,饭量又大,老娘往往忍饥挨饿省给我吃,她年岁这么大了,难道我还要老娘每天为我这般劳神费力吗!从此,张苞挽一张弓,带数支箭,往远近林中打些野味,或卖个好价钱贴补家中日常所需,或带回家换一下口味。为家境所迫而四处寻猎,不想竟练就一手好箭法,遐迩也小闻其名。二十三岁那年,都说刘备兵进西川。崔氏便对张苞说,以前一直听说汉军东逃西奔,我也吃不准你的父亲踪迹,如今你伯父已进西川,你父亲必定在那儿,你我两人就往那里去寻找他,也完了我扶养你的一番苦心了。张苞闻言,欣然答应,且喜这几年小有积蓄,就变卖了薄薄的家产,打点了包裹,租赁一辆小车,告别乡里,护着崔氏离了故乡,晓行走大道,夜宿投小店,迤逦直奔西川地面。两人从未出远门,地陌人疏,难免不走冤枉路。路上行有数月,包裹中除了几件补丁衫裤,已不多分文了。沿途将小车换了一些钱,将就吃饱赶路。没了小车,张苞就背驮崔氏行走,至市井辐辏之地,便划地为圈,使几下拳脚,耍几路枪棒,弄几个钱继续赶路。就这样,渴饮饥食,茹辛含苦,其中苦楚难以言尽。下半年,两人来到樊县地面,途经樊山脚下的时候,被熊子这班小土匪看见了,见他们一老一少,老的头发已现斑白,小的面容墨黑,便想截拦抢劫。张苞见前面站了许多人,手里都执刀握棒,正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十分好奇,便问崔氏道,这是为何?崔氏有些见识,答道,儿啊,这是一班专干歹事的强徒,想来抢我们的东西,你要当心。张苞想,原来强徒就是这个样子的,昔日常听人家说强徒如何厉害,可从来没碰上过,还以为他们都是三头六臂,今日看来也和我一样的。既然如此,怕他们干什么!就对崔氏说,娘亲不必害怕,孩儿上前应付他们便了。说罢,就把崔氏安坐在道旁一株大树下,松下包裹,跳向前去,挺胸攘臂呼道:要劫钱财,只管前来!熊子不识好歹,欺他年幼,便跃身上前挥刀就砍。张苞不慌不忙,见钢刀砍来,只用右手三个指头,瞅准熊子伸出的手腕脉门上搭了上去。俗话说,“捏牢骱门不用刀”。熊子这点“三脚毛”怎抵挡得住他的神力,只觉一阵麻痛,好似骨裂筋断,钢刀脱手,反被张苞顺手当胸一拳,向后踉跄数步,跌倒在地。张苞上前一脚踩住熊子当胸,举起酒钵般大小的拳头就要向他头上砸下去。熊子尝到了苦头,知道这个黑脸力大无穷,非寻常人可比,这一拳下来,即使不死也要送掉半条性命,故而躺在地上苦苦求饶。崔氏见状,忙喝住张苞,只要求得太平赶路,免得惹出祸来。张苞说,他是个恶人,见财起意,打死算了!”崔氏叱道:休要莽撞,饶他一命罢了!张苞自小跟了崔氏,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极尽孝道,唯命是听,从不忤逆。此刻见娘有愠色,便放下了拳头,回到了大树旁。熊子从地上跳起了身,想道,这个黑脸有了这么大的本事,却对这老婆子这般顺从,真意想不到。倒不如把他们请上山去,一则感他们不杀之思,二则拜这黑脸为山上大王,老实说,樊山有了他,还怕什么官军呢!因而,熊子老着脸皮走到张苞面前,又是鞠躬,又是赔笑,死皮赖脸地要他们母子俩到山上去住一阵,好好地孝敬孝敬。张苞是个憨大,不懂得这是叫他入伙,只当自己力气大,他们见了害怕,颇觉得意洋洋。崔氏明自熊子的意思,暗忖;张苞是将门之子,一日落草为盗,终身前途葬送,而且辱没张家门楣,今后见了老主人如何交代。不过,张飞到底几时能找到,这还很难讲,不如借此作个栖身之处以为权宜之策,慢慢地差人去打听消息,等得知张飞的落脚之处,我们再离开这儿。便悄声对张苞说知了自己的心思。熊子鉴貌辨色,已猜中了他们的意图,立即吩咐小喽罗抬着崔氏,拥着张苞登山,特命人去乡下买了几个丫头来侍奉老太太,暗笑从今以后樊山有了保障。不料崔氏一到山上就向熊子申明了三件事:一、即刻进樊县与太守约法,百里之内不作歹事;二、吾儿不做山上之主,不得叫他大王,要以公子爷相称;三、一到天黑,吾儿不得出外,到为娘房中安寝,白天要穿盔甲。熊子见崔氏既威严又本分,小黑脸百般听从,拿他们没办法,可是对他们倒不敢有半点马虎。——张飞和张苞相比老子是老憨,儿子是小憨,但张飞从小读过一些书,前半世莽莽撞撞,一经诸葛亮点化,后半生竟然足智多谋,被人誉为“赛诸葛”。张苞到底目不识丁,见识又少,真正是个阿憨,拚着一身蛮力倒也立下不少功勋,成了后三国的一员猛将,逢战必是小憨代替老憨,风云一时。——熊子见他们这样安守本份,知道是良家子弟,也不来滋扰,渐渐从张苞的口中打听说是前来寻找父亲张飞的,越发对他们母子俩恭而敬之,思量道:他的老子是张飞,张飞是刘备的结拜兄弟,刘备取了西川必有帝王之份,张苞就成了小王爷了。一旦张家父子会面后,张苞还不前程远大!我熊子此刻对他们极尽全力奉承,即使以后做不了山中大王,依傍着小黑脸升官发财不在话下。也难为他,数月以来对张苞母子俩有求必应,百般依从。今日碰上了程小姐,被她的丽容所迷惑,又打不过她,真有点湿手沾了干面粉,只得上山来求救于张苞。其实张苞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因为肤色黝黑,故而看上去老眼得多。起先熊子只叫他小弟。小憨说,你的本领不如我,应当叫我大哥。因此,熊子尽管年龄稍长,只好屈居小弟了。此刻见熊子急匆匆、气咻咻地奔进草堂来,问道:“熊家兄弟,缘何这般惊惶?”
  “张大哥,事情不好了,山下来了一个小子,枪法厉害,请张大哥下山一趟,将他抓上山来!”
  张苞想,自从到了这里,我一直听从娘亲训诲,从不闯一点祸,只等父亲的消息,他们强徒的事我不参与。遂说道:“熊兄弟,过往行人身怀武艺乃是常事,不必争斗,由他行路便了。”
  “哎,张大哥,不是我兄弟好斗,这小子扬言要杀上山来,烧尽巢穴,张大哥岂可坐视不管!”
  张苞到底是个小憨,经不住熊子几句撺掇,暗想道:这小子也太无礼,老张和娘亲在山上与他素不相识,怎么能放火烧山,这不是要把我们烧死在这儿吗?倒要下山去一趟。“来,与老张带马扛枪!”小喽罗应声而去,张苞披挂出草堂,上马执矛,从寨门中扫下了樊山。熊子跟随其后,在半山腰中观战。
  程小姐十分坦然,自以为山上无一对手。俄顷,见上面来了一个黑脸,坐在马背上好似一座铁塔相仿,心里说道,看来他是真正的大王来了,好一副神态,不过我也不怕,刚才那人这么不经打,他也最多和我打个平手。今天非要把这里的寨穴扫光!便大声喝道:“呔!蟊贼前来送死!”
  张苞听到下面的人骂他是蟊贼,怒火中烧,心里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子乃是堂堂的将门之子,从不做强盗的勾当。因此,环眼圆睁,吼叫一声:“呔!村野小子,胆敢辱骂本公子爷,叫你看看老张的本领。来,放马较量!”
  小姐也不示弱,一提缰绳冲了上去。后面的四个家人顿时慌了手脚,一时哪里阻劝得了,大声呼唤道:“公子爷啊,不要上山,快些回去吧!”
  声未绝,程小姐已起手中长枪,朝着张苞的面门刺去,“黑脸强徒看枪!”
  小憨是个识货的,见劈面来的家伙虽然架子不错,却是飘浮得很,险些笑出声来:这小子凭这点本事想和我较量,简直有点不知高低了。因此并不招架,左手执矛,就在枪刚到的一瞬间把上身一偏,右手抓住刺来的枪杆,趁势往自己身旁一拉。
  一个窈窕的“假小子”,如何承受得住张苞这等野牛般的蛮力,连人带枪向马前跌出去,“啊呀!”身子再也稳不住。
  就在小姐向前摇晃的当口,张苞松下了枪杆,转手就向她的前胸抓去。一个含苞待放的妙龄少女,在家倍受父母和家人的保护,几曾经过这种阵势,只见一只蒲扇大的手掌伸向自己的酥胸,急、气、羞、恼诸感交集,要想避开,可身子悬在空中,一点也由不得自己作主,直挺挺地撞了上去。张苞又不知道她是个假公子,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小姐的胸襟,把她轻轻提起,高兴笑道:“哈……可知晓本公子爷的厉害!”
  熊子在后面见张苞擒住了小姐,且惊且喜,唯恐吓坏了她,一叠连声道:“张大哥快放下,千万不要伤她性命!……”
  实际上用不着他提醒,张苞从小受崔氏的熏陶,从不无故伤人,更有一番侠义心肠,向不以强凌弱,何况今日交手,未逢劲旅,怎能够轻易伤人性命!因此把小姐不轻不重地丢在了地上。熊子领了几个喽罗上来,将小姐绑缚住,收拾了枪和马,押着小姐同进寨穴。下面的四个家人见小姐被黑脸大汉轻而易举地活擒了过去,吓得面如土色,返身撒腿就回樊县去报知太守程畿。
  张苞进了山寨下马丢矛,就在草堂中坐定。他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如何处置人犯将是熊子的事情,便坐着一声不吭,对身旁站立着的小姐瞧都不瞧一眼,仿佛刚才并没什么事情一样宁静。一旁的熊子不是个善良之辈,赖哈蟆想吃天鹅肉,对程家小姐早已垂涎三尺。此时此刻要是把小姐领走,张苞一定不会介意,因为他还未知道来者的真面目。但熊子比张苞多一条肠子,心想,我要是把小姐占为己有,倘若黑脸以后觉察到了会对我怎么样呢?毫无疑问:刀兵相见,我哪是他的对手!古往今来,为了一个丽质女子而以命相拚的大有人在,是屡见不鲜的。不如招呼打在前面,探探他的口气,来一个先小人、后君子,免得留下后患。遂趋步到张苞跟前道:“张大哥,小弟有一句话告禀。”
  “兄弟有话只管讲来。”
  熊子指着小姐道:“此人非是公子,乃是位佳人!”
  “不论是公子还是家人,兄弟作主断处便了!”张苞把美女和下人混为一谈了。
  熊子心怀鬼胎,摸不准黑脸的心思。忙献殷勤道:“小弟欲将此人奉献大哥。”
  “哎,老张身旁弟兄极多,随意可以差遣,不少这一个家人伺候!”
  熊子这才知道张苞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忙解释道:“啊呀,张大哥差了,此人乃是一位妙龄少女,兄弟欲为大哥作伐,与张大哥做个嫂嫂可好?”
  小憨这点是懂的,侧目对身旁的小姐一看,果然象一个女子,而且面庞娇嫩,确有十二分姿色。不说穿不要紧,一道破天机,小憨的黑面孔顿时涨成了紫颜色,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本公子爷不要,送与你吧!”显得十分老实和难以为情。
  熊子假惺惺推却道:“小弟岂敢当此,还是送与大哥最是适宜!”
  “老张不要,送与你吧!”
  “恭敬不如从命,小弟领受了,多谢大哥恩典!”
  “不必客套!”
  两个人在堂上你推找让,一旁的小姐看得真切,毕竟是个姑娘,处事比较细心,已看出了几分眉目来。起初以为这个黑脸必定是个心狠手辣的大王,但从两人对话中了解到,黑脸本领虽大,但处世不深,为人忠诚,一点也不懂得人情世故,粗看好像三十多岁,实际上说话还带着稚气。还不如十几岁的大孩子。而熊子性情狡诈,口舌伶俐,是个道地的土匪。小姐对熊子一反感,对张苞就有了好印象,暗想,与其嫁给这个贼头贼脑的家伙,不如嫁给这个黑脸或许还有出头之日。再仔细一打量这个黑脸,面目虽然也不雅观,但身上的装束倒是与众不同,乌盔乌甲战靴,气概非凡,全不像强徒模样。自忖道:咦,这黑脸是何许样人呢?为何他如此打扮?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恰在小姐凝神思虑之际,里面突然走出一个丫头,说到:“公子爷,太夫人有请!”
  张苞听说老娘呼唤,忙起身道:“烦姐姐回复娘亲,孩儿随后便到。”
  丫头回了进去。程小姐更见奇怪:怎么他们的说话都是按着官家习俗和礼仪?只听得黑脸对熊子道:“兄弟稍等片刻,老张去则便回。”
  刚要转身进去,被熊子一把拉住:“张大哥,太夫人面前切不要言及活捉小姐之事。”
  张苞闻言大怒:“你这个狗头!”
  这突如其来的骂詈,把熊子搞懵了:“张大哥何故责骂兄弟?”
  “我家娘亲常常训诫于我,一个人不可说鬼话!”
  熊子赔笑道:“这不是鬼话,乃是暂且不讲。”
  “暂且不讲便不是鬼话?”
  “对!是!”
  张苞不懂说话出入,以为这样讲真的不能算是说假话,便深信不疑往里面而去。当然,熊子在张苞没有出来之前是不敢轻易离开这儿的;小姐也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张苞的身上。张苞不多时已到崔氏休息之室,忙双膝跪地:“娘亲在上,孩儿拜见!”
  崔氏年过半百,比张飞要长几岁。年事不算高,只因饱受苦劳,已是两鬓染霜,满头银丝了。看上去满脸皱纹纵横,好似龙钟老态之人了。一生好洁勤俭,为人善良。今日手执拐杖坐在内室与丫环等闲谈,忽思老主人张飞,即命丫环将张苞请了来。幸喜张苞待她一片真心,处处孝顺体贴,这一点对崔氏来说, 尽管吃尽人间辛酸苦痛,也有了最大的慰藉。此刻见小主人跪在自己的膝前,就好象是自己的儿子一般,意味深长地唤道:“儿啊!”
  “娘亲呼唤孩儿到此,有何吩咐?”
  “汝父音悉有无?”
  “老子的消息么?”
  “是啊,可曾打探到些些?”
  “孩儿已命弟兄们四处打听,想必就要有消息了。”
  崔氏想,老主人离家二十余年,在此期间我这个孤独无援的乳母靠两只手和一颗良心把小主人拉扯到这么大,又练就了一身高超的武艺,只要他们父子见面,骨肉团聚,也尽到了我这个仆人的责任了。想到这儿,不觉感慨万千。“儿啊,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尔要尽快打探汝父信悉啊!”
  “孩儿遵命。”
  崔氏见张苞跪在地上凝神蹙眉,好象在动什么心思,不时还露出一下憨笑,思想道,小主人一向心上无事,今日怎么也在呆想?便问:“儿在想些什么?”
  张苞因为跪了这么长时间,娘亲迟迟不叫他站起来,正不知为了什么事。往常自己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娘亲就是这样一声不响地让他跪着,要他好好想想,直到他明白了才能站起来。此刻跪着好不自在,把今天的所作所为反省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过错,不过就是刚才熊子……张苞想到这儿,自言自语说:“这不能算是鬼话!”
  崔氏本来没什么事情,正打算叫小主人站起来,忽听他喃喃自语,好像是什么“鬼话”,便已猜着了几分。崔氏想,在这樊山上匪窝里,小主人最容易被他们教坏,不管他心里有什么事,都要问个明白,遂将拐杖在地上一碰,突然怒容满面:“逆子,如此谎言竟敢蒙蔽为娘,实是该死!”
  张苞想,到底是鬼话,快些讲出来。“娘亲不要生气,听孩儿讲来。今日孩儿下山捉到程小姐,熊子要与我作个媒,孩儿不要,就将程小姐送给了他做个媳妇。熊子叫我在娘亲面前不要说起此事,儿子说娘亲关照,不准讲鬼话的。熊子道,暂且不讲,不是鬼话!”
  崔氏一听,大吃一惊:什么?青天白日把人家良家女子拐骗上山,这种强盗行径,你也参与了进去。而且私下要想奸污清白姑娘,这样一件大事你也不向我讲明,要不是我冷眼中看出了端倪,岂不要闹出大事来?崔氏怒不可遏,怒目厉声道:“此等大事胆敢隐而不言,直是气死为娘。好!与我跪在一旁,少顷再与你计较!”
  张苞听崔氏把话说得这样严重,懊悔不及,暗恨熊子:该死的家伙,竟敢骗我,惹得娘亲发怒,少不了又是一顿重责。
  张苞心里明白,自从到了山上,有了丫环服侍,娘亲就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了,必定又是命丫环擎着大板条,叫我卸了甲胄,伏在床上,狠命地用板条猛抽我的屁股,这种苦头我已吃了好几次了,疼得没有命。张苞不敢违拗,战兢兢地向一旁移了过去,仍然脆着不动,服服帖帖地等候着崔氏的责罚。
  崔氏朝一旁的丫环道:“与我去草堂请那小姐进来!”
  丫环应声而去。到草堂,见那里果然绑缚着一个后生打扮的俏丽姑娘,二话没说,上去就给松了绳索,说声:“小姐请进,太夫人内室等候!”一边说,一边向熊子白了一眼,意思是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熊子见丫环出来时一副铁板面孔,己知事情透露,不敢做声,又见丫环对他白了一眼,更觉寒心。暗想,这个阿憨真不懂事,叫他不要告诉老娘,他偏不听,坏了我的好事了。只能算我熊子晦气,没有艳福。
  程小姐一时难卜凶吉,跟了丫环走了进去。见一个白发老妪坐在那里,一旁跪着的就是捉住自己的那个黑脸,愣道:强盗山上的老婆子竟有如此的威严和家教,倒教我敬佩了。想那官家长辈对子女也未必有这等规矩!小姐对崔氏脸上仔细瞧了一瞧,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愠色,显然这是刚才对儿子发的火,余怒尚未褪尽。思量道:既然老婆子肯为我松绑,必无加害之意。尽管官贼不容,但有恩必报,有礼必答,不能轻视于她。那叫她什么呢?“太夫人,这是官家称呼,使不得。那就通俗一点,称她一声伯母吧,倒也不失礼仪。“伯母在上,小女子万福!”说着,行了一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假公子”也只得自称女子了。
  崔氏起身答道:“小姐,老身还礼不周。请坐!”
  “多谢!”程小姐就在崔氏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请问小姐何方人氏,缘何到此?”
  小姐叹了口气,“小女子乃是樊县太守程畿之女。近日因闻汉军水路都督张飞入川,连夺数关,已近樊县。奴遵老父之命欲往乡间母亲处避难,路遇山上两位弟兄,直赶到此,不料被这……”小姐用手向地上的张苞指了一指,本当要说“被这个黑脸强徒捉获”,但立即意识到这种讲法不妥,忙改口说:“被这位黑脸英雄拿获上山。”说到这儿,程小姐不觉满面羞红起来,只因张苞将她从马上当胸一把拎了下来。再对匍伏在地上的张苞一看,此刻一点不象英雄,倒像一只狗熊。
  崔氏大为惊讶,暗想他们真是胆大包身,明知是太守的千金,竟然泰山头上动土。忙不迭向小姐打招呼、赔不是,责怪自己教子不严。
  程小姐见她心地善良,而且循规蹈矩,言谈举止并不象混迹江湖的贼人,反而颇具大家风度。便问他们母子身世。崔氏怅然而述道:“小姐,我与他非是母子,而是仆与主之份。公子乃是汉家水军都督张飞嫡子,名唤张苞。老身便是公子的乳母。彼父子分离二十余载,我等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其中苦楚一言难尽。去岁闻得老主人入川,故而跋山涉水,不辞旅途辛劳,到此迎候,欲使主人父子团聚。适才小主有犯花颜,老身代其赔罪,令尊青天之前多多包涵。”
  程小姐听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莫怪下人都称你是“太夫人”,常言道,“吃奶象三分”,堪称良母也。想这跪在地上的黑脸乃是汉帅之子,皇叔之侄,堂堂正正的将门后裔、皇家贵戚。我不过是一个太守之女,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到此,程小姐方才对他们主仆二人肃然起敬,非但无戒备之心,反因崔氏身世艰辛,倒有一见如故之感,你言我语颇觉融洽。
  崔氏见天色不早,便对小姐说,待老身命吾儿送你下山回府。小姐敬重崔氏的为人善良,深表谢意。崔氏这才对地上的张苞呼道:“儿啊!”
  “呃嘿,娘亲!”
  “大丈夫为人处世要光明磊落,岂可将良家弱女强掠隐匿在此,坏汝张家体面?速将程家小姐好好送下山去,切莫干那禽兽勾当,明白了么?”
  “孩儿谨遵母命!”
  “还不向程家小姐赔罪!”
  张苞好似得了赦令一般,这才站起身来,朝小姐拱了一拱手道:“请小姐恕老张无礼!”
  程小姐忙侧了身,对着张苞和崔氏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的!”像拜堂一般,弄得小姐又是面红耳赤。
  “小姐请了,待老张送你下山!”
  程小姐很有礼貌地向崔氏告辞了一声,先走出了内室,张苞跟在后面进了草堂。熊子见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不知太夫人叫他们去说了些什么,见了小姐在前,熊子骨头又轻了,要紧走上去问张苞:“张大哥,此时往哪里去?”
  张苞正没地方出气,见熊子凑上来问,便不顾三七二十一,顺手就赏了他一记耳光,直打得熊子捧住了两爿面孔在原地乱转。他怕阿憨性起不过瘾,再给他另一记耳光,所以捧着双脸。嘴里嗷嗷乱嚷:“张大哥,为何责打兄弟?”
  “打死你这狗头!你叫老张不要说,被我家娘亲骂了一顿。男子汉大丈夫,拐骗良家女子乃是禽兽所为,老张不干!”
  熊子这才明白他在气头上,马上赔笑道:“兄弟该打,兄弟该打。张大哥此时往哪里去啊?”
  “奉娘亲之命,送程家小姐下山。”
  熊子想,到手的鱼儿怎能放过?这样的美人到哪里去找?他灵机一动,又想出了一个歪点子。“张大哥,些许小事,只管让兄弟代劳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山呢?”
  用现代人的语言来说,张苞这个人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个比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刚才在怨恨熊子,还打了他一下,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又觉得他很有点义气。心想,熊兄弟知道我被娘亲责骂了一场,很体谅我,代我送小姐下山,反正谁送小姐都是一样的。他肯代劳,那就让他去吧。张苞就在草堂中间的座位上坐定,对熊子摆摆手,“好,兄弟就代老张相送小姐下山,不要怠慢了她!”
  “张大哥放心便了!”
  一旁的程小姐见状知道不妙,暗说道:公子爷啊,你家乳母是命你送我下山的呀!这个贼强盗不是好人,你怎么可以把我交给他呢?不过再一想,反正他不是我的对手,若有邪心,我就在半路上收拾了他,为地方除此一害!因此,小姐对张苞看了一眼,就跟着熊子走了。
  熊子这家伙明欺小姐并不熟悉山上路径,并不往来的地方去,却向后山领去。寨门之内不算大,但对第一次上山的人来说,也不算小,小姐刚才是被小土匪拥上山的,根本没注意到上山下山的路是怎样的,一时间连个东南西北都辨认不清,料着熊子也不敢把自己怎样,就跟着他到了后山。行至半山间,一座草屋拦住了下山的路,只是草屋的前后门开得笔直,要下山必须穿屋而过。熊子在前进了草屋的前门,又走出了后门,小姐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就在小姐走到屋中央,熊子走出后屋门的当口,前门突然被两个小喽罗关上,后门被熊子反手拉上,而且都落了门。小姐疾步回身抢到前门,使劲推拉,但是一点也推不开,再推后门,也是如此。只听得熊子在外面高声嚷道:“美人儿,要是答应做本大王的压寨夫人,便放你出门,不然就关在里面!”
  程小姐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行动气得破口大骂:“千刀杀、万刀剐的贼强徒,若然本小姐出得此门,定把你碎尸万段,剁为肉泥!”
  “本大王只要有了你,便是死也是不怕的了!”
  小姐在里面“狗强盗”、“贼强盗”骂个不停。熊子知道半天一日是劝不转的,吩咐守屋的喽罗在此严密监视,自己便回上山去。进草堂来见张苞,说道:“张大哥,兄弟回来了。”
  “程家小姐呢?”
  “早已送到山下回去了。”
  张苞信以为真,并不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再说,小姐在后山,哪怕喊破嗓子,根本传不到山上。熊子一会儿和张苞闲聊几句,一会儿又跑到后山,隔着屋门问小姐从不从他。得到的又是一阵刺耳的咒骂声。熊子得意洋洋地叫道:“好,你不从我,我就把你饿死在这里算数!”熊子被小姐骂了几声,好像反而十分舒筋活血、浑身惬意一样。这里暂且不谈。
  却说:樊县太守府那四个护送程小姐下乡的家人,犹如丧家之犬,狼狈逃回樊县。此时,老太守送走了女儿,散了一回步,才回到衙门坐定,见四个家人慌慌张张地奔进大堂,却不见女儿的影踪,暗暗吃惊,意料他们必定出了大事,忙喝问道:“尔等为何这般惊惶?”
  “太守不好了!小人们护送小姐才出得城关不远,便遇着两个樊山的土匪。小姐欲追杀强徒;却被山间一个黑脸大王擒捉上山了。”
  这几句话,把程畿急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啊呀,完了!尔等这班狗头,为何不阻止小姐上山?”
  “小人们几番劝阻,小姐只是不听。以致遭此大祸!”
  程畿气急交加,恨不得亲自去抓一个土匪来发泄一下。思量道:我以为这班土匪还对我很讲义气,“兔子不吃窝边草”,指望他们会“强盗发善心”,岂知强盗终归是强盗,山河易改,本性难移。我对他们发了慈悲,他们竟然动到我的头上来了,真是个胆大包天。悔不该当初听信了他们的假话,以致越来越胆大,不把我这个太守放在眼里。斩草要除根,看来还得把阎艺请回来救这燃眉之急。不过大营上也是十分吃紧的;一放掉,樊县就更危险了。倒不如让阎芝快撤回来先救女儿,再退进樊县共守关厢,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程太守辗转反侧,斟酌再三,别无良策,觉得还是这么做能兼顾二处,遂命人即刻送信到大营。
  阎芝原想死守营寨。不料,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今太守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亲笔修书要他回城,不得不作慎重考虑。他深知小姐是太守的命根子,不去救必定要遭到土匪的糟蹋,况且强兵压境,大营能否守住自己一点也没把握。倒是程畿信中提到的办法可算是权宜之计,要是等到失了大营再退樊县,那时已成败局,是无法收拾的了。阎芝权衡利弊,思虑良久,断然按程畿的方法去做。白日里营上还是戒备森严,一点不露风声,直到三更时分方才悄悄传令退兵,人不知、鬼不觉。兵贵神速,用兵之道也。
  拂晓前,阎芝率领大队赶到了樊县。老太守发出了信后更是心急如焚,从傍晚至天亮,一直守候在城关上,期待着阎艺早一点回来。现在天刚朦胧之际,见大道上尘土飞腾,三步并作两步下关开门朝大队迎了上去,大声呼道:“阎将军,下官不听将军良言,以致蟊贼作乱,祸及小女。还请将军念在多年知交,速速引军前住樊山救回小女,剿灭乱贼,老汉感恩非浅!”
  阎芝见程畿急成这个样子,于心不忍,喝令三千弟兄回马,直奔樊山而去。有道是:
  官兵自古捉恶盗,潜龙从今变腾蛟。
  欲知阎艺此去可曾救出程家小姐,樊县能否守得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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