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元听得炮声,往那儿一看,这一看险些把他吓死。来者非是旁人,乃是威震四海的关云长。原来关羽放了翟元之后,便将渡江的将令分拨了下去,自领五百校刀手、二十关西汉分乘几艘小船于昨夜暗渡襄江,人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江边的树林深处。今天天一黑,料着曹仁定要命人到江边阻截,便早已守候在这儿。等到魏军看到了大批船只过江时,关羽在此已等候许久了。翟元看清了赤兔马背上的就是关羽,吓得手足无措,分辨不清眼前的情景是真还是假,竟然呆立着像个木偶一般。俄顷,方始醒悟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要想转身逃走,意识到这是临阵退缩,军令难违,要是命军士放箭,距离太近,自己反而无法脱身。尤其是火光、月光下的关羽,更显得神威凛然,不可侵犯。此刻,关羽的战马已扫到他的面前,翟元在心慌意乱之际贸然举枪向关羽刺了过去:“君侯看枪!”
关羽一眼就看清了他的面貌,心想:从奸已久,贼心难改,昨日放了他的性命,今日又来抵抗。既不肯回心转意,便送他回去。便起青龙刀略一招架,手上只用五成之力,“贼将且慢!”
“当”的一声,翟元只觉得两臂似有电流通过,酸麻不已,手中的枪再也握不住,丢了枪便想逃跑。这怎么可以,关羽的青龙刀已经横到了他的腰际,就只差二三寸距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关羽忽儿收住青龙刀,卧蚕眉竖,丹凤眼弹,大斥一声,“无名之将,放你逃生。去罢!”心里却在想,这种微末之将根本没有资格死在我的刀上。
翟元被他横着的青龙刀吓昏了头,听到关羽的喝声,以为没有劈着自己,暗忖:反正活不成,不如死在红脸的青龙刀上也留些名声——死要面子——便将马退后数步,弯弓搭箭,“嗖”一下放了一箭。
面对面怎么射得中,关羽起手中刀头只轻轻地一拨,便将箭打落在地。心里恨道:这贼将实是作死,命他逃生,还敢用箭射我,可恶之极!这种小人非斩不可,免得今后遗祸于人。关羽高举青龙刀大吼道:“贼将休走,刀下受死!”边说边追了上去。
翟元见一箭没射中,拍马就逃。走不多远,听得身后马蹄得得,已知赤兔追了上来,不顾三七二十一,举起手中的硬弓朝后面没头没脑地抽打,也不管是否打得着。
关羽见他这般行为,越发觉得可恨可悲,简直像个无赖。将青龙刀一格,挑去了硬弓,欲将他当顶劈死。可巧前面都是野树横在面前,翟元光顾着抽打后面,一个劲地催马快跑,一棵二三丈围抱的大树挡住了去路。关羽手腕一转,用刀背打在翟元的马臀上。战马受击一惊,拼着性命向前闯去,连人带马撞到了这棵大树上,顷刻间撞得脑浆崩裂,血溅满地,死人死马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关羽扣马收刀,手撩长须,朝着死尸冷冷地说道:“撞死倒好,免污了某家的青龙刀。”关羽领了五百校刀手和二十名关西汉回到江边,恰恰船舰已抵江岸,遂吩咐大队去樊城南门外安营,东方发白的时候,二十万人马全部到了江边。除去胡领了五万水军看守船只外,其余十五万人马都上岸结寨。大军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关羽亲自领着一万精兵到城外讨战。
曹仁失了翟元,又被关羽围住了樊城,自然不敢出战,急令城中准备乱箭、灰瓶之类,严加防守,不许出兵。今天见云长亲来挑战,便上城堞与夏侯惇等人一起观看,只令军士射乱箭,抛灰瓶,却不开关。
关羽数次冲锋都被城上的乱箭等物打回,从早晨打到太阳当顶,空折了许多力气,并无分毫进展。只得收兵回营。关平问道:“父亲,攻关如何?”
关羽叹息道:“城关坚固,急切难以攻破。来日吾儿多备弓箭,命元俭冒矢而进,攻进关厢。”
次日,关平领兵一万,手执硬弓,身后大量竹箭;廖化带五千精壮勇士,一手握挡箭牌,一手执钢刀,望南门席卷而去。城关上自昨日被关羽攻了半日以后,曹仁越加谨慎,多点军士,多设箭牌,多添箭矢,预备汉军再来攻城。关平到樊城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象飞蝗一般向城上射去,弓弦之声不绝于耳。就在这时,廖化带着五千军士向樊城河边冲去,从腰间取出弓箭打算射断高高悬起的吊桥上的索子,可是定睛一看,昨日的绳索已经换上了一根粗粗的铁链,箭射上去全部弹了下来。正想下令军士泅水过河,来不及了,曹仁早已洞察了汉军的意图,立即吩咐乱箭射住河边的汉军,居高临下,箭如雨下,“刷——”向五千汉军的身上泻了下来。攻城的汉军立刻用挡箭牌护住自己的身子,等到一阵箭雨稍微稀疏了一些以后,又向城边蠕动。如此数番,总被乱箭射回,过不了城河,也近不了城边,关平从一早射到太阳偏西,所带箭矢射尽,仍未过得樊河半步。
关羽在自己的大营上打着瞟远镜观看,樊城外足足飘舞了半天多的箭矢,未能奏效,不免有点烦躁,传令军士鸣金收兵。
关平和廖化闻得金锣之声,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进大营来见关羽。两天打下来,居然无所建树,关羽不免暗自伤神: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当初徐庶助我大哥时,也是奉命取这座樊城,只带一百兵,真个是弓不上弦,刀不出鞘,如翻掌之易,稳稳取了下来。如今也是这座小小的樊城,我亲率水陆二十万雄师,竟然奈何不了它,真叫人不可思议。故而关羽叹息连连,一时无计可施。其实每做一件事都有它的特定环境和条件,当时樊城太守是刘泌老将军,早已有心要归顺刘备,因此徐庶以智赚得关厢。而今天樊城的守将是曹操手下的亲信,智勇兼备,再则樊城几经拉锯,成了战略要地,重兵镇守,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守关器械一应俱全,守关将能攻善守。所以凭你关羽有多大威望,要取关厢却是谈何容易!关羽既然引兵渡江到此,为什么不将樊城团团围住,使城内断粮绝草,不攻自破呢?诚然,十五万人马足以将樊城围得象铁桶一般,但关羽自有他不围的道理。首先,最要提防的是江东出兵,因为孙权、吕蒙等人一直窥视荆襄诸地,要是他们暗袭荆州,围住樊城的将士就来不及聚集起来,也就来不及回防,这样既攻不下樊城,又保不住荆州。其次,可以让曹仁往许都告急,曹操必定会再遣人马来,樊城兵力一强,就会出战,这样就可以逐步吃掉魏军兵力。倘然曹操亲自赶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正好在樊城芟除巨魁元凶。凭着这几点,关羽不肯围城。自打了两天以后,关羽并不天天出兵,或三天攻一次,或一旬打一次,一边攻打樊城,一边派出探子往许昌去打探曹操的动静。
话分两头。魏军奉了曹仁之命,赍了告急书信出樊城、渡黄河,飞马向许昌而去,一路并无耽搁,这一日抵达皇城,穿街走巷来到魏王府下马。叩门问讯:府上有人么?”
门公见来人风尘仆仆,知有要事,问道:“来者何人?到此何事?”
“小卒乃樊城军士,奉曹仁将军之命,到此投递告急文书,费心阍公通禀魏王千岁,小卒求见。”
“稍待片刻。”门公急往府内禀告。
曹操今年六十五岁,自从东川失了以后,深感自己许多地方已不能面面俱到,做事、想法往往有疏漏之处,景况大不如以前,暗自叹喟:衰之何速,晚景堪悲。前番与江东孙权约兵,共取荆襄诸地,已命曹仁、夏侯惇取了襄阳,可至今还没听到江东的消息。今日正与文武百官相聚大殿,商议这些事情。虽说大殿上文臣武将人才济济,罗列森严,但是能够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人却并不多,一个个不是摇头咋舌,就是沉默不语。就在此时,门公上殿,“禀报魏王千岁,樊城来使告急!”
不久前夏侯惇夺襄阳初战告捷,怎么没几天工夫樊城倒告起急来了呢?曹操心头不由得为之一震,忙说:“即刻传使者来见!”
无多时,樊城使者上殿参拜,急将曹仁的书信拆开展视,上面写得明白,关云长亲统水陆大军二十万北上伐魏,其势浩荡,锐不可当;折了夏侯存,又失了襄阳,目前已兵抵樊城,攻关甚急,望许都火速发兵救援,以解燃眉之急。曹操阅毕,令使者先回,救兵随后可到。待使者退出后,对两旁道:“列公,关云长攻拔襄阳,麾师北上,樊城困于水深火热之中;此城一失,危及中原。可有良谋退关某之兵?”
“千岁!”一旁走出文臣满宠,魏吴约期起兵是他去江东联络的,夏侯惇得了襄阳,孙权理当伺隙发兵,为什么关云长渡过了襄江,他们仍是按兵不动?东吴不发兵,势必引起魏蜀大交兵,曹仁怎能与关云长争锋?因此满笼要说说自己的见解。“前番仲谋亲口许约与魏王共取荆襄,今日又不来跋约,致使云长大打出手,无后顾之忧。依臣之意,不必等待东吴消息,速命上将前往增援。待解了樊城之危,再与江东论理。臣愿去樊城相助子孝守城,不识千岁钧意如何?”
曹操想,孙权会不会背约呢?这好像不大可能。正如司马懿说的,他为了索回荆州等地,心存芥蒂,与刘备结下了不解之仇。这回他不会袖手旁观,不出兵必定有他的原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依靠江东来解樊城之危了。再说与刘备打了几十年,难道就怕他姓关的不成?曹操对满宠的话深以为是,因而说道:“伯宁言之极善,哪位将军领兵往樊城解救子孝?”
一将从班部中闪出:“某愿往!”
众人一看,原是曹操手下数十年的战将于禁。曹操点头道:“汝可去解樊城之围,正合吾意。”
于禁道:“某求一将作先锋,领兵同去。”
曹操又问:“谁敢作先锋?”
一将奋然而出,说道:“某愿献犬马之劳,生擒关某,献于麾下。”
曹操急视之,乃是无敌大将军,西凉庞德。大喜道:“关羽威震华夏,未逢敌手;今遇令明,真劲敌也。”遂即加于禁为征南将军,加庞德为征西都先锋,大起七军,这七军皆是精勇强壮之士。
当时,领军将校董衡、董超引各头目参拜于禁,董衡说:“今将军提七支重兵,去解樊城之危,期在必胜,而用庞德为先锋,岂不误事?”
于禁听了大吃一惊,大叱道:“汝怎敢信口胡言!”
董衡道:“庞德原系马超手下副将,不得已而降魏;今其故主在蜀,职居‘五虎上将’;况其亲兄庞柔亦在西川为官。今使他为先锋,是泼油救火也。将军何不启知魏王,另换一人去?”
于禁顿然醒悟,趋步上前告道:“千岁,某素闻令明之兄及故主皆事刘备,今遣为先锋,某深恐于军不利。”
曹操心里也颇为震动,当即将庞德唤至跟前,令纳下先锋印。
庞德大惊道:“某正欲与大王出力,何故不肯见用?”
曹操正色道:“孤本无猜疑;但今马超现在西川,汝兄庞柔亦在西川,俱佐刘备。孤纵不疑,奈众口何?”
庞德想,都是于禁的不是,说话欺人太甚。当年魏王灭了东川张鲁,我早与兄长割断恩义,与马超主仆之情已绝,魏王还亲自为我作主,将李典将军的千金匹配给我。想不着到了今天还有人会揭起这种事,重新引起魏王对我的疑心,这教我怎么解释这种事情呢?庞德恳切道:“某自汉中投降大王,每感厚恩,虽肝脑涂地,犹恐不能补报,大王何疑于德也?德昔在故乡时,与兄同居,嫂甚不贤,德乘醉杀之,兄恨德入骨髓,誓不相见,恩已断矣。故主马超,有勇无谋,兵败地亡,孤身入川,今与德各事其主,旧义已绝。德感大王恩遇,安敢再萌异志?望大王切莫听信道路之言、离间之词。”
前面的话都讲得不错,就是最后这一句措辞显然太激烈了些。一旁的于禁哪里吃得消,一跳八丈高,仗着自己是曹操的心腹老臣,暴怒道:“令明将军休要出口伤人!我且问尔,庞柔可是令兄,马超可是汝主?某据实而禀,何曾离间于你!想那关云长武艺超群,刀法绝伦,汝有多大能为敢作先锋!”
庞德也是一介武夫,听得于禁这样贬低他,哪里就肯认帐,争锋相对道:“量汝无谋之辈,怎堪为征南将军?”
废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客气,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也忘了大殿的规矩,于禁道:“某随魏王千岁三十年,东征西荡,屡建功勋,威名远播四海,尔敢藐视我否?”
俗话说:相打无好拳,相骂无好言。庞德想,这又有什么好夸耀的呢?一个人总有好的,也有坏的事,你说三十年一向威风,那就没有一桩被人唾弃的事了。我倒要说点给大家听听。遂反唇相讥道:“德常闻将军大名,赤壁鏖战,兵走华容道,将军岂不是威风凛凛从关云长青龙刀下昂首而过!”
此话一说,满殿文武都惊得眉横眼瞪,曹操自然也是满脸的不高兴,愠色已现。不过曹操立刻意识到庞德并不是有意影射自己,而是不慎失口。于禁初时倒面露愧色,哑口无言,可是一回味这句话,马上又省悟了,见大殿上的文武包括曹操在内几乎人人都对庞德怒目相视,便知他触犯了众怒,旋即转守为攻,“庞德,可知华容道上千岁以旧情感动关羽,得以转危为安,汝敢当众羞辱千岁,可知罪么?”
庞德自觉失言,急得张口结舌,“这个……”
两旁文武被他刺了这么一句,都倒向了于禁的一边,众口一辞道:“千岁,庞德出言不逊,性傲志骄,目中无人,若掌兵权,必坐外心。请千岁熟思。”
曹操被众文武这么一说,倒也慎重起来,不得不考虑重新命人作先锋将,故而对庞德说:“令明暂归本班,孤再遣一人为先锋。”
本来只要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为了华容道的话激怒了大家,反而连前面的事情也说不清了,而且越说越没人听,越说越显得心虚胆怯,好像是真的一样,庞德心里明白,要是这一番不能去,从今以后就再没说话的地位,更难在曹操手下为将了。而且这种嫌疑将永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当中无法抹去。遂免冠顿首,血流满面而设誓道:“庞德若心存异志,天诛地灭!”
曹操见庞德将头都叩破,黑脸变成了红脸,心颇怜悯,明知他并无过失,不过是于禁自忧自扰罢了,乃扶起庞德抚慰道:“孤素知卿忠义,前言特以安众人之心耳。卿可努力建功,孤亦必不负卿也。”
庞德听到魏王这般说话,方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大王恩典,某必效死相报!”
“文则听令。”
于禁跨上几步应道:“小将在。”
“命尔为行军大都督,往各州挑选精兵七万,领庞德、何成、董衡、董超,兵进樊城,抵挡关羽。”边说,边用眼睛对他看了几下,意思是,庞德武艺好,年纪又轻,你各方面都要忍让一些。将帅要和好,一切看在我的份上,别因为小事而让关羽钻空子。
于禁心领神会,“遵命。”其实心里大不乐意,暗自思量道:庞德啊,凭你本领高强,到了我的手下却由不得你来摆布自己,总不会让你得逞。便接令退下。
曹操想,此番出兵,先锋强于主将,两人又不和睦,最容易出错,让我来告诫庞德几句。遂对一旁满面鲜红的庞德呼道:“令明。”
“魏王。”
“孤今命卿为头队正先锋,遇事皆遵文则之命,切莫卤莽行军。凯旋之日,孤必有封赏。”
“末将明白。”庞德戴上头盔,拭去脸上的斑斑血迹,慷慨激昂道:“德此去樊城,定要挫动关云长三十年威风。请大王耳听佳音。”
虽是这么说,而庞德却心灰意冷,因为所去的这些战将中,于禁年事已高,不堪征战,何成曾为马超听擒,董衡、董超武艺平平,都不是冲锋陷阵的料子,要想杀退关羽,看来只有我才能胜任。实际上只是我在与关某争锋,殿上的司马懿看到他们俩的神态,心中暗自好笑:似这般将帅关系,怎能齐心协力与关云长交战!
退殿之后,于禁连夜入府求见曹操,将日间大臣上争执的事重又提起,表明自己虽为主将,买难调遣蛮横骄狂的庞德。曹操也觉得于禁说的话很有道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只怕要弄出点事情来。但是,令出如山,再也不能收回成命了。曹操没有别的办法,为了顾全大局,只得写下一道手谕,令于禁收藏,一旦庞德不服听调,以此示之,但也不可动辄出示。于禁得了曹操的亲笔手谕,方才得意洋洋地出府回家,以待来日往各处去调集人马,号令十天之日赶到许都校场听令。
却说庞德受了一肚子气,悻悻然回到了家中,先把先锋令箭供奉在大厅上,然后独自闲坐,对着这支令箭发起呆来。庞德的确是员勇猛无比的骁将,但也和多数猛将一样,智谋极少。于禁说他心存二意,他就要争这口气,越要表明与庞柔、马超一无瓜葛,越要表现出对魏王的忠心始终不渝。当即吩咐家人到城内棺坊中命匠人打造一口木榇,即刻便要抬回家中。家人听了都发呆:自古以来,出兵打仗总要讲些大吉大利的话,从没听说先买棺材的。原来庞德买这口棺材并不是放在家中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受用,而是要抬到樊城,与关云长以死相决。带着棺材上阵,这是古今罕有的,只有《三国》中的庞德。家人不敢违抗,按照主人的意旨到棺坊中真的打造了一口棺材扛到了将军府,四平八稳地放置在厅堂上。其妻李氏为庞德生下一子,取名庞会,今年才满两岁,听得丈夫退殿归来,急来探望,不料见厅堂上搁着这样一口大棺材,吓了一大跳,又见丈夫满面忧色,似有不乐意之事。忙问:“将军缘何忧伤?”
庞德叹一口气道:“夫人,樊城告急,大王欲举兵相援。德踊跃为先锋,于禁及诸文武皆告吾兄与故主在蜀,不使德为先锋。故而心甚不平,设誓顿首方才释得魏王之疑。德自东川归魏,忠心不二,怎敢再萌异志?因此嗟叹。”
李氏说:“将军出师,何用此不样之物!”
庞德谓其妻道:“吾今为先锋,义当效死疆场。我若死,汝好生看养吾儿;吾儿有异相,长大必当与吾报仇也。”
李氏痛哭流涕,知道男人们为了打仗争功可以抛妻别子,当然不敢劝阻,只得用好言来宽慰几句,希望他此番出城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再与妻儿团聚。
这一次出兵要调集各州人马,又要挑选吉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走的,除了再处理掉些军务,庞德可以从从容容地与亲友叙别。
第二天,诸亲好友得知他当了先锋将,一则来拜贺,二则来饯别,庞德就在大堂上设下筵席款待亲朋。众亲友见堂上搁着这么一件大东西,惊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庞德见大家面色尴尬,举杯说道:“庞德乃鲁莽之人,但知有恩报恩,有德报德。吾受魏王厚恩,誓以死报。今去樊城与关某决战,我若不能杀彼,必为彼所杀,即不为彼所杀,我亦当自杀,故先备此榇,以示无空回之理。”
众亲友听了这番豪言壮语,高兴的并不多,惊叹的却不少,他们不以为庞德的这种壮举怎么惊人,也不认为这种忠心赤胆会得到魏王多大的赏识,只觉得这种举动本来就十分愚蠢和卤莽,断定此去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必定是凶多吉少。因此,众亲友齐向庞德恭贺:“将军豪勇,长胜无敌,量关某有多大能耐可与将军匹敌。但愿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吾辈在此专候佳音。
庞德拱手道:“承诸亲错爱,前来饯别,然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倘德不能尽如诸君之愿,家有弱妻幼子,万望照拂一二,便是诸亲爱怜末将之情了,德在九泉之下,亦然瞑目也。”
庞德之子庞会确是非同凡响,长成之后,勇猛过人,曾往东、西两川,代父报仇,将关公的长子关兴的眷族斩尽杀绝,关索之后得知逃至南国,即当今的广西一带,方免此祸。因此广西、桂林一带姓关的很多,据说就是因为关家的后代逃到了那儿所延嗣下去的。此话不谈。
一旬之内,各路人马皆到城外校杨取齐,徐、淮、青、辽、兖、燕、幽各有一万人马,共计七万,号称七军,皆是训练有素、能征惯战之士,都有举石开弓、跑马舞刀之能。庞德辞了妻儿和亲友,上马提刀,令军士扶榇而行,对部将道:“吾今去与关某死战,我若被关某所杀,汝等即取吾尸置此榇中;我若杀了关某,吾亦即取其首置此榇内,回献魏王。”部将都激奋道:“将军如此忠勇,某等敢不竭力相助!”一路上百姓听说庞德扶榇而行,纷纷夹道观看,围者如堵。到城外校场,将棺材放在演武厅前,下马弃刀。上演武厅等候开兵。
不一会,于禁率部将赶到,见教场上兵强马壮,队伍整肃,一切行装、粮饷都已装载上车,斩斩齐齐,有条不紊。但到演武厅前下马,猛地见这儿放着这样一件大东西,暗地吃了一惊,急问手下是怎么回事,手下报说此乃庞德所携之物。于禁带着何成、董衡、董超将信将疑地上演武厅来。
“大都督,庞德参拜有礼了。”说着把于禁迎入了厅堂。
于禁问道:“庞将军,缘何携此不祥之物?”
庞德笑道:“将士难免阵前亡,为将战死疆场乃是英雄本色,岂有不祥之理!”
于禁已知庞德造此木榇为的是要与关云长拼死一战,别无他意,便不与他计较。心里不免猜疑道:凭你这点本领,恐怕还不是关某的对手。来日定有一场好战,倒真的要看一看你的本领到底大到什么地步。
无多片刻,全副銮驾下文武簇拥着曹操来到了校场。曹操扫视了威武雄壮的场面,目光落到了这口并不怎么刺眼、却非常惊心的棺材。六十五岁的人,尤其在出征前的校场上看到这种东西,满怀希望顿时化作了一股烟云,心里横竖不舒服,以为这是出师不利。
众将见魏王到,立即下厅迎候,又跟着曹操同登演武厅。曹操坐定,忙问厅前之物是何人所为。庞德从旁闪出,答道:“德受大王厚恩,无以报答,此去樊城愿与关某决一死战。人生百岁,终有一死,德若战死沙场,死得其所。所虑者弱妻孤儿,万望大王顾怜下情,将吾儿抚养成人,为吾报仇。”
曹操听了他这一番话,也深感心酸。对于禁看看:像这样忠诚的战将,你还有什么好疑虑的呢?再说,关云长刀劈夏侯存,走马取襄阳,重兵渡襄江,十五万人马攻伐樊城,声势浩大,威震华夏,还有谁敢前去与关某交锋。庞德如此,我还有什么不安心呢?便高兴地对大家说道:“令明如此忠勇,孤何忧焉!”
于禁忙说:“千岁,庞德恃血气之勇,欲与关某决死战,臣窃虑之。”
曹操觉得有理,谆戒庞德道:“关某智勇双全,将军切不可轻敌。可取则取,不可取则宜谨守。”
庞德闻命,自语道:“大王何重视关某也?吾料此去,必挫关某三十年之声价。”
于禁急制止道:“魏王之言,不可不从。”
吉时到,祭旗开兵。头队庞德,大纛旗上是“魏王千岁驾前,无敌上将,七军头队正先锋”,旗下庞德一马当先。手提一口八十斤重的红铜大刀,与众不同的是马后一辆大车上搁着一口木榇,一万军队跟随其后,万枪耀日,旗幡遮天。号声响,头队开发。不明真相的人弄不清这支队伍是出征呢,还是出丧。
第二队五万人马,于禁、何成上马。曹操关照文臣满宠就在中队上跟随而去,相助曹仁守关。后队由董氏弟兄带领一万人马,保护粮饷军需。七万军马次第出了校场,曹操这才带着文武回进皇城,耳听樊城消息。
于禁领着七军晓行夜宿,一路并无耽搁。不一日渡过黄河,临近樊城。满宠暂别了于禁,先往城中而去。见了曹仁,便将魏王命于禁为帅,庞德为先行将,带领六万人马赶来救援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大军即刻便到,又将魏王吩咐自己到樊城相助将军守关的事也提起了。
曹仁听了十分高兴,二十多天来,虽然城关未失,但也一直提心吊胆,时时要提防,弄得自己坐卧不宁,神思恍惚。增援到来,樊城就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惊惶不安了。遂与守城文武上城墙迎候大军。果然见不远处人流如潮,刀枪似林,旌旗如海,浩浩荡荡地向这儿赶来。
却说军前小探看到不远处的城楼,立即飞马赶到庞德的马前:“报先行将。”
庞德坐在高头大马上问道:“何事报来?”
“大军已抵樊城。”
庞德又问:“城前可有汉军?”
“关云长营寨距此十里。”
“唔。”庞德令探子退下,从瞟远镜中看到了樊城那高高的墙身,也较清晰看到了城外遍地的营帐,皆是汉军的旗号。又行了五里路,一切都在眼前,庞德传令停队,等候于禁的将令。无多时,于禁率中队赶到,举目见樊城就在左前方三、五里,城前扎着一座大营,便知是关云长的营帐,遂下令大队在此安营扎寨。顷刻间,掘壕沟,垒营墙,插马钉,盖篷帐。不消多久,壕沟上趟板高悬,营墙上旗帜飘扬,大帅的纛旗插在中军大帐口,头营上“庞”字旗高挑,微风吹来,旗声猎猎。扎好营寨,顿生炊烟,六万人马立刻埋锅造饭。
魏军的到来,引起了关羽的注意和兴趣。这几天他正为攻不下樊城而烦恼,又不见魏军增援,无法施展自己的智谋和武艺,如此旷日持久下去,定然会军心涣散,堕尽精锐,故而不时地感叹几下。关平和周仓见他这般无情无绪,自然不敢多言。恰在此时,军探飞奔上帐,“禀君侯:操命于禁为帅、庞德为将,率领七军计七万人马前来樊城救援曹仁。请君侯定夺!”
此消息完全在关羽的意料中,曹操必不肯放弃樊城,早晚会派人来或者是自己来,一听是于禁和庞德领兵,关羽想,于禁是曹操手下多年心腹,从奸已久,骨子里浸透了奸气,今番到来,定不能轻饶过他。庞德本是马超的部队,背汉降贼,居然还敢前来送死,倒是个恬不知耻的无义之辈。量他们有多大的本领,敢和我来交战。关羽抬头看了一看天色,正是日中时分,时间还早,传令饱餐一顿,前往魏营前讨战。
却说庞德用过午餐便与于禁道:“大都督,我军初到樊城,士气正盛,德领一军与关某交战,定解樊城之危。”
于禁想,你抬着棺材来自然是为了同关羽交战,一直听人说你的本领如何了得,从未开过眼界,今日倒要领略一番,便欣然点兵一万,命何成守营,带领董衡、董超随庞德上马出营,往汉营前赶去。
恰巧饭后关羽亦然整军出营,往这里来挑战。才走得里许路,便闻探马报说魏军也已出营。两军本来只距五里路,双方都走了里许,两军只离开三里来长的路,宽阔的战场老远就能看清,关羽急令停队,设下一座旗门,等候魏军来战。
与此同时,于禁亦然停队设下了旗门,仔细观看汉营。他对关羽的底细是十分清楚的:文武全才,百战百胜。因此不敢走得太近,以免遭到措手不及的打击。庞德从未见过关羽,又抱定你死我活的决心,全然没有于禁这种顾忌。再次讨战:“大都督,待德出马交战。”
于禁点点头:“令明切莫轻敌,关某非等闲之辈。”
庞德命弟兄抬着棺材跟随一起上阵,这口木榇自从带到了这儿以后,庞德就像带了“护身符”一样,逢战必扛,不明白事理的人还以为是什么“秘密武器”呢!旗门下一声炮响,庞德催动坐骑,直至阵中方才勒马横刀,对关羽一声吆喝道:“姓关的,出马领死!”
汉军旗门下一万精壮兵,五百校刀手,二十关西汉,关平骑马居左,周仓在右,关公手扬长髯向战场中的魏将仔细一打量,见他头戴乌油盔,身披乌油甲,胯下乌骓马,手提红铜刀,一个黑脸,短短的须髯。虽然从未见过,却也可以料定来者便是庞德。心想,听说这贼军前抬一木榇,誓欲与我决一死战,来者不善,定是个力大艺精的莽夫,要防着些他。遂对庞德身后一看,好家伙,果然停着一口大棺材。不禁勃然变色,美髯飘动,大怒道:“天下英雄,闻吾之名,无不畏服,庞德竖子,何敢藐视吾耶!关平守住旗门,吾自去斩此匹夫,以雪吾恨!”
关平一旁劝道:“父来不可以泰山之重,与顽石争高下。儿愿代父去战庞德。”
“吾儿不必多言,吾进兵樊城,攻而不围,便是要操贼领兵自来,今贼将既来,吾不灭之,更待何时!”说罢,一抖缰绳,炮声响处,关公手提青龙刀扫上战场。
庞德迎面看得很清,来人头戴青巾,身穿绿袍,胯下赤兔,手提青龙刀,最有一个尽人皆知的特征,红脸长须,凭着这副模样,庞德一看便知是关云长,遂大喝道:“关某与吾住马!”
关羽扣住龙马,喝问道:“从奸之将,报上名来!”
“姓关的听了:咱是魏王驾前无故上将、七军头队正先锋、西凉庞德!”
“背主之贼,何不早来受死!”
庞德亦怒道:“吾奉魏王旨,特来取汝首!恐汝不信,备榇在此。汝若怕死,早下马受降!”说罢,指着身后十来丈远的一口棺材。
关公大骂道:“量汝一匹夫,亦何能为!可惜我青龙刀斩汝鼠贼!”
庞德冷笑道:“休道汝本领如何了得,庞德却非白马坡之颜良、古城之蔡阳,今番到此定与汝决一死战,挫动尔三十年之身价!”
关羽火冒三丈,心里恨道:从来没有看到象你这样的亡命之徒,看来龙刀上非斩去你不可。但关羽生平不喜先下手的,遂双目圆睁道:“匹夫既来送死,放马便了!”
庞德纵马舞刀,直取关公,一口八十斤重的红铜大刀四门一开,起足盘头,泼风似地向关羽当头劈下去,说:“姓关的去吧!”
关羽侧坐马背,倒拖青龙刀,这是他春秋刀惯用的出马势。见庞德刀上生风,知其气力不小,便抡刀来迎,瞅准了他的刀盘上运一运力然后点了上去,大喝一声道:“贼将且慢!”
“当!”——刀声响处,火星四溅。尽管关羽对他的估计已很允分,自己没敢少用力,但是一下子哪里想枭开。两口大刀就像被焊住了一样再也分不开。战马来回打着转,八个蹄儿转溜不停。
关平见到父亲竟然也招架不开庞德的大刀,不禁暗自捏着一把汗,怪不着人称庞德是无敌上将,果然是力大无穷,出手不凡。便为父亲捏着一把汗。
那边于禁也看得呆了,他根本没想象到庞德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居然可以和关羽打得难解难分,因为和关羽打了几十年的仗,从没看到过魏军中有哪一个战将敢和关羽打成平手的。只得以为关羽年老了,武艺不如往昔了。从于禁的角度上看问题,既不希望庞德战胜关羽,从今往后更加骄横不羁,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也不愿庞德败下阵来,樊城又要面临更大的危险。
两军旗门见二将战得如此激烈,各自擂鼓助威,“咚……”纷纷为自己的主将喝彩。
“关君侯厉害啊——”
“先行将厉害啊——”
两匹战马兜了十数圈,跑得地上尘土飞扬。关羽猛然间一运两臂功力,使出十二分力,大吼一声,“嗨”便将红铜刀枭开。然后迅速横转青龙刀,对准庞德的腰间劈去,“贼将看刀!”
庞德没料到关羽竟有如此神力,心中已经叹服,急起刀钻去招架青龙刀,“且慢!”
两人一来一回,从太阳当顶战到夕阳西下,足足战了百余合,却都是精神倍增,但细论起来还是关羽占了些上风。云长的刀法一向是真功,根基深,经验足,初战时并不用大力,打了半天仍然是这般模样,力气上并不显出悬殊的差别来,而庞德年纪只有四十余岁,血气旺盛,力大无穷,前三十个回合,他略占了些上风。但蛮力不能持久,三十合一过,便不似初时那般勇力,关羽却依旧如初。青龙刀到处,红铜刀便应声而开,扭转了前三十合的弱势,第六十合一开始,关羽就发挥了关家春秋刀法的特点:稳中求快,快中求胜。迎面刀、砍一刀、盖顶刀、盘头刀、圈马刀、翻身刀、伏一刀、起手刀、翻手刀、单手刀、分心刀、出马刀、拦腰刀、兜胸刀、回马刀、合盘刀、上一刀、下一刀……一刀连一刀,只见青龙刀上寒光闪冈,打得庞德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连两军将士也看得惊呼不已。于禁还未领略过真正的春秋刀法,今天总算大开了眼界,看得他瞪着眼,张着嘴,一颗急剧跳动的心好像要跃出噪门一样。只见关羽越战越勇,昔日威风又重新抖擞了出来。恐庞德有失,急令鸣金收军。关平恐父年老,亦急鸣金,二将各自返回旗门。
庞德归寨,对众军说:“人言关羽英雄,今日方信也。”
于禁道:“将军战关羽百合之上,未得便宜,何不且退军避之?”此话试探庞德有无战心。
庞德奋然道:“魏王命将军为都督,何太弱也?吾来日与关某共决一死,誓不退避!”战意甚坚,于禁无话可说。
却说关公回寨,回顾众将说:“庞德刀法惯熟,真吾敌手也。”
关平道:“俗云:‘初生之犊不怕虎。’父亲纵然斩了此人,只是西羌一小卒耳,倘有疏虞,非所以重伯父之托也。”
“吾不杀此人,何以雪恨?吾意已决,再勿多言!”
次日,关羽上马引兵前进,庞德亦引兵来迎。两阵对圆,二将齐出,更不打话,出马交锋。斗至五十余合,庞德灵机一动,拨回马头高叫一声:“关某厉害,庞德去也!”拖刀而走。
关羽战到酣处,杀性正起,岂肯轻放他走?便将赤兔马一拎,双手高举龙刀,随后追赶,“庞贼!欲使拖刀计,吾岂惧汝?”
关平恐父有失,亦随后赶去。原来庞德虚作拖刀势,却将刀在鞍桥上挂住,偷拽雕弓,搭上箭,射将去。关平眼快,见庞德拽弓,大声叫道:“贼将休放冷箭!”提醒父亲小心遭暗箭伤身。
关羽急睁眼看时,弓弦响处,箭早到来,躲闪不及,正中左臂。这一箭距离近,分量重,伤势不轻,关羽立刻扣住赤兔马。庞德挂好雕弓,乘势举刀回马再战。幸关平早有准备,见父亲中箭,飞马赶到,挡住了庞德。一来庞德力气消耗很大,二则关平刀法精熟,又是生力,故而双方战了个平手,关羽得闲,见臂上鲜血直流至手指上,遂将青龙刀一架,起三个手指往箭杆上一捏,略咬一咬牙,将这支箭从肉中拔了出来,这一壮举看得于禁心寒胆裂,毛骨悚然。关平战了数合,心念着父亲的箭伤,且战且退,救父回营。庞德抢刀赶来,忽听得本营锣声大震,深恐后军有失,急勒马口旗门。原来于禁见庞德射中关羽,恐他成了大功,灭主将威风,故鸣金收军。庞德疑问道:“都督何故呜金?”
于禁说:“魏王有戒:关羽智勇双全。他虽中箭,只恐有诈,故召将军回。”
庞德忿忿道:“若不收军,吾已斩了此人也。”
于禁假意劝慰道:“‘紧行无好步’,当缓图之。”
庞德不知于禁之意,只懊悔不已。
关平并不恋战,回到父亲身边,见他已将箭支拔出,却仍是血流不止。架住银刀,问道:“未知父亲伤势如何?”
关羽淡淡地说:“浮伤而已,何足道哉!”说罢,便要将手中这支箭折为两段。
关平眼快,急抢在手中,对上面一看,箭杆上火烙三个字:西凉庞。便将箭往飞羽袋中插好,说道:“天色已晚,父亲速速回营吧。”
这才收兵,回到大营,早有廖化带着文武出接,共进大帐。听说君侯中了箭伤,急命军医前来探视。军医上前,将关羽的袖口轻轻卷了上去,撩开内衣一看,忙说伤势不轻,用金疮药敷了上去。见疮口旁还有一处疤痕,便问:昔日此处可曾创伤,关公道,昔日从曹营走五关时,被第二关上的守将射中过一箭。军医惊讶道:今日此箭正中昔年之疤上。关照他要好好休养,半月之内不可动怒伤神。关羽想,初次交战,便中了弩箭,又得拖延十多天,心中痛恨庞德,谓众将道:“吾誓报此一箭之仇!”
众将劝道:“君侯且暂安息几日,然后与战未迟。”
关羽负了箭疮,不得不听从医嘱,安下心来静养数日,以待伤愈再议破敌之策。
次日,庞德料关羽中了箭再不能出战,便向于禁讨令道:“大都督,昨日关羽中某一箭,其伤不轻,料难动弹。不如趁其箭疮未愈之时,掩杀彼营,令关某退过襄江,樊城之围自然解也。”
于禁想,此时的云长当然不会应战,可要把他赶过襄江又谈何容易,只怕连一寸地也不会让,这是徒劳无益的事情。不过于禁并不阻拦,命他领五千兵,出营讨战。庞德带着兵马赶到汉营前,见营上大门紧闭,趟板高扯,营墙上站满了汉军。庞德点马上前,向营墙上高声喊叫:“汉军听了,大将军庞德在此,命关某出营领死!”
汉军急往大帐来报:“禀公子爷,贼将庞德营前讨战,口出不逊之言,请定夺!”
从今日起,为了让关羽好好养息伤口,不再惊动他,让他在内帐调理,一切军务都由关平处置。关平代父坐帐,听得小卒来报,便领廖化、赵累、王甫等人出大帐,登营墙,见庞德耀武扬威,更比昨日得意几分。关平把住各处隘口,不许出战,吩咐众将休报关羽知晓。
庞德不见汉将出战,令小军毁骂,欲将汉将骂得按捺不住走出营来。魏军扯开喉咙向上放声大骂:“关某休要怕死,我家庞将军在此,再敢出战,决不轻饶!”“关某休得躲在营中,大丈夫战死沙场方是英雄本色,些些箭伤何必计较!”……
众将听到骂声,个个切齿咬牙,暗恨庞德实是可恶之极。关平既恨又急,深恐叫骂声被关羽听见,心想,庞德啊,并不是不敢出战,倘若父亲知道必定恼怒,要是箭疮崩裂更是麻烦。遂传令营墙上的军士亦然朝庞德高声喊叫,不论骂什么都可以,只要盖过魏军的毁骂声即可。汉军想,骂骂人用不着动脑筋,只要开口就行。无数军士向下露出了个头,用手指着下面的庞德唾骂连声:“小子庞德,背主之贼,从奸之将,死在目前,尚敢猖狂!”“大丈夫明枪交战,懒小人暗箭伤人唉!”……叫骂之声,一阵高过一阵。
庞德本是赶来挑战的,为的是汉营不开,想用骂声引诱关羽出战。谁知汉军的叫骂声比他们更响更厉害,震耳欲聋,一刻不停。暗想,似这般一天叫到晚,何时才能赶走关羽。便传令军上一齐冲营。魏军骤然发一声喊,挥舞着刀枪向营前冲了过去。
关平早已有所准备,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泼头盖脸地向下射去。庞德舞动手中大刀,四面摇动,将乱箭纷纷拨在地上,魏军招架不住箭雨,只得向后退去。
喧天的叫骂声传到了内帐,惊动了休养中的关羽。他早料到庞德还会再来讨战。可不知为什么营外的声音这么响,便命周仓往前营去打探个究竟。周仓赶到营墙上,向关平等人问明了情况,又赶回去禀告关羽,如此这般,一大早就来挑战。公子以乱箭抵挡,营寨并无危险。
关羽暗恨:庞德射了我一箭,气焰更是嚣张,想趁我箭疮未合,惹我出战,驱我过江。怒道:“关某恨不能飞马绰刀,立斩此贼!”
周仓忙劝道:“主人休动雷霆之怒,蚁类鼠辈,何足为虑。主人泰山之躯,不可劳神。伤愈之后,庞德岂在话下!”
关羽这才将怒气平息下去,不去听那扰人的叫声。
庞德数番攻营,都被乱箭挡回,半天没有进得半步,反而空损了许多小军。无可奈何,只得领兵自回,打算明天再来,总之要惹得关云长不得安宁。
关平见庞德退兵回营,也就与廖化等将下营墙。到内帐将营前发生的事向关羽详细说了一遍,关羽想,昔日大哥初创业时,手下兵不过千,将不满十,尚且与曹操周旋了十多年,如今拥有了三分天下,兵精将勇,还会怕他们。此地共有水陆二十万人马,哪怕庞德来冲上一二个月也有足够的箭来应付他。因此我要趁这个机会抓紧调理伤口,耐心等待半个月。不过这半个月实在难熬啊。
关平知道父亲性格,此时定是烦躁得很,总要想办法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平安治疗好箭疮。便想起往日在荆州镇守八年时,每有空暇必与马良大夫弈棋解闷。两人棋逢对手,一盘棋往往一天下不完,留着残局明日再下,所以一下就是几天。关平便暗中关照马良每日里找父亲下棋,消遣掉漫长的十多天,马良欣然答应,觉得用下棋来打发目前的半个月,实在是最好的办法了。
却说庞德,此番领兵当先烽,一心为了要报答曹操的知遇之恩,二则要堵住众人的嘴。昨日一箭射中了关羽,庞德着实高兴了一阵,毕竟挫动了关羽的威风,这是以前任何一个魏将都做不到的。高兴之余,不免又有些焦虑,关羽一受伤,汉将定然不敢出战,死守营寨至少要半个月。半月之后,关羽又养成锐气,箭疮愈合,又难对付他了,只有这个时候诱他出战。可是明日搦战,肯定又会被汉军的一阵乱箭射回。乃与于禁商议:“大都督,眼见关羽箭疮举发,不能动止;不若乘此机会,统七军一拥杀入寨中,可救樊城之围。”
于禁恐庞德成功,只把魏王戒旨相推,不肯动兵。庞德屡欲攻营,于禁只不允。庞德无奈,只得听命。忽又转念道:我到这里是为什么?还不是助曹仁守城?我们打得精疲力竭,他却按兵不动,岂有这等道理!倘然与曹仁一起动兵,这样实力更大,于禁也无法阻拦了。便又说道:“都督,关公中箭,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方可治愈。何不差人往城中约会子孝,共取汉营?”
于禁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倒可以试一试。即遣人往城中去知会曹仁。小卒赶进北门,将于禁之意细述了一遍,商定起兵之期。曹仁想,庞德与关羽的这场厮杀,我从瞟远镜中看得清清楚楚,庞德的确是员善战的骁将,力大艺精,非比等闲,难得的人材。不过关云长的雄风依旧未减,这么大的年纪仍然战百余合而越战越勇。虽然中了一箭,并不在要紧之处,不过是浮伤而已。关云长善能用计,一旦被他计谋得逞,樊城就保不住了,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宜轻率用兵。我只要守住樊城,就是第一桩大功,魏王未叫我发兵,我何必要别出心裁地去取什么汉营呢。曹仁是个智勇兼备的主将,头脑清晰,神思镇定。便问小卒道:此话可是于禁之见?小率答道:原是先行将庞德再三欲动兵,想出这等联兵破汉之计,于大都督执拗不过,便允了他。曹仁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二人各执己见,并无破敌良谋,遂说道:关羽的营头层层叠叠,难以攻破,汝回营禀告于禁,教庞德休要操之过急,小卒得了曹仁的回话,又赶回大帐,将曹仁所言如实禀报。于禁深觉有理,以言劝戒庞德,当时只得作罢。
第三天,庞德实在煎熬不过,心里骂道:这般胆小怕事的人,枉空都是曹操多年的心腹,临阵这样畏惧,还能成什么大事!遂又上帐来找于禁:“都督,子孝既不肯发兵,某再领一支人马,定要攻取汉营!”
于禁阻挠不住,只得再给他五千精兵,由他去攻营,却并不对他抱有希望,庞德上马提刀,领兵来到汉营前,令军士搦战。
关平闻报,又带领众将上营头。似乎又与前番一样,凭你怎样毒咒恶骂,就是不出战,回敬他们的还是一阵叫骂声。如果庞德攻营,这里又是箭如雨下,不让他们靠近。至傍晚,庞德又引军自回,从今以后,庞德再也不提挑战之事,只得耐心等待关羽伤愈。
这几天,关羽闲来无事,便与马良捉对下棋,可这几天关羽逢弈必输,马良深觉奇怪,往日两人各有胜负,为何今番君侯这般大败呢?其实,关羽明则下棋消愁,实则对战事放心不下,常常因考虑伤愈后如何将于禁的七军人马斩杀干净而走出错着,一心二用,怎会不输呢?
光阴荏苒,转眼已过了十三天,关羽的箭疮已经平复,挥转自如,他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天一清早起身,升坐大帐。众将士见他满面红光,甚是喜悦,一齐上前恭贺。关羽唤道:“儿啊。”
“父亲,怎样?”
“与某点兵一万,去营前设立旗门,令庞德出营交战!”
关平想,医生关照至少要休养半个月,今日才第十三天,疮口初合,不宜多动,理应再巩固几天。便恳求道:“父亲,再歇息数日,调养强壮,彼时再战,不为迟矣。”
关羽慨然道:“某北伐之心殷切,恨不能踏平樊城,驱兵中原,生擒国贼方称吾心。吾儿休要阻拦,速去整顾兵马,随吾出营。”
“是。”关平知道老爷的脾气,十三天等下来已经克制到了极点,如今更是忍无可忍了。因此不敢多言,自去营中点齐一万人马,等候父亲一起出营。
关羽又呼道:“汉寿。”
“小人在。”
“备马扛刀。”
“遵命!”周仓带来赤兔马,配上鞍桥,收紧肚带,扛着刀伺候在帐前。
关羽整一整巾帻下了大账。文武一起送了出来。
“主人请上马。”周仓道。待关公稳坐在马背上,周仓又将青龙刀双手递上。云长执刀在手,这才带了周仓、关平以及校刀手和关西汉出了大管,一万军士就在魏营前设下旗门。
关羽一到,早有守营军士报入大帐,“禀于大都督,关公亲引大队到此搦战。”
于禁对庞德看看,你叫着要出战,人家不理你,如今姓关的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还去不去?遂问道:“关某自来搦战,将军以为如何?”
庞德暗忖道:我早就提议与曹仁一起出兵,你们硬是白白地放弃了这个机会,反被关某安静了十多天,养好了箭疮。但是他中了箭,任他调理得怎样好,终难恢复如初。看来此番交锋,不能再硬拼力气,一上手就用杀手绝技,置他于死地。打定主意,便说道:“都督,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关羽箭疮初愈便来讨战,合该送死。请都督引军出营,待吾与彼一决雌雄!”
于禁见他这般自信,正合心意,便命何成守营,自与庞德和董氏弟兄领了一万魏军出营门,设下一座旗门,与关羽遥遥相对。庞德等待不及,号炮声响,一马已驰出老远上了战场。扬声大呼道:“姓关的,速来刀上领死!”
语音未落,对面旗门一声炮响,“当!”一将直奔战场而来。竟和旋风一般。人未到,声音已来,“呔!背主负义之贼,俺与汝相交几合!”其吼喧天,如雷灌耳。
庞德正欲举刀来迎,来将动作轻捷,已向他劈面砸来,“贼将招打!”正是:
吼如走兽威先振,疾似流星命早归。
欲知来将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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