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福全回到家里,把银子向桌上一摔,扑的将身坐下。王氏见了,忙问:“银子是娘舅处借来的么?”李福全道:“那里是娘舅处的,倒是隔壁武三哥借与我的。”便把以上事情说了一遍。王氏道:“你如今也知道武三哥是好的了,我往常赞了他一句半句,你就说我与他有了什么私弊,如今可自打嘴了。”李福全道:“并非我要说你,只因旁人的议论,实在不好听,说只要我一转背,他就来与你话语缠绵,亲厚的了不得,叫我如何不疑?”王氏道:“阿呀呀!阿弥陀佛!那是没有的事,惟有菩萨知道罢了。”李福金道:“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只要你心肠雪白,一任他们说是了。”当夜无话。
次日,王氏对福全笑道:“无源之水,终有尽期。我想银子这件东西,天上没有落下来,地上没有出起来。盐禁一百年不开,难道你就坐食一百年不成?做了个男子,总要想个法儿来赚几个钱才是。朋友们肯借贷与你,果是好的,但第一次借了未还,第二次还有意思向人家张口么?”李福全道:“我除贩卖私盐外,没有他长,你若必定不肯相容,我情愿出了此门,与你各自管各自如何?”王氏道:“你我乃是夫妻,痛痒无不相关的,我说你两句,也为吃饭起见,没的倒拿这些话来塞我。”李福全道:“塞什么?你有本领叫瘟官除掉了禁令,方有饭吃。”王氏道:“他有禁令,你难道不能偷卖么?”李福全道:“衙门中人合警察局的巡警,不住的在市中逻察,纵有盐,如何可以喊卖。”王氏道:“蠢东西!谁教你公然喊卖,屋后番瓜正熟,你去多摘下几个,待我来切去蒂子,把瓜瓤挖空,到了夜深人静,将盐装入里边,依旧把蒂子盖上,用竹钉插牢,明日装在担子里,面上放两个真瓜,挑到市间去。就有仙人也不能觉察呢。你卖了多年私盐,市中吃户必有熟识的,悄悄挑去卖脱了就回家,有谁知觉呢?岂不强似坐在屋中挨饿?”喜的李福全抓耳爬头,一时巴不得天夜。
这夜夫妻二人,忙忙碌碌收拾了一夜,刚刚定局,天就明了,王氏就催着丈夫动身。李福全脸也不洗,挑了担子,一径向市中来。刚转一个弯,就有两人瞧着担子,问道:“你这瓜卖多少钱一斤?”李福全心虚,答道:“不卖的,我要挑去送与亲戚的。”说着就走。那两人拦住道:“这厮不肯卖,其中必有私弊,待我们搜一搜看。”一人便把李福全抓住,一人伸手将担中瓜逐一翻看,见底下的瓜蒂子有些活动,便举起来望地下一掷,顿时瓜壳粉碎,雪白的盐散了一地。李福全顷刻面如土色,身子像发疟疾般乱抖不止。那两人道:“这忘八蛋心思倒巧!”一面说一面便如鹞鹰抓小鸡般,抓了就走。暂时按下。
且说王氏见丈夫出门后,急忙重匀粉面,再整云鬓,对镜端详了好一会,然后到厨房去烹调小菜,把私藏好酒,取出来温在壶里。料理完毕,洗了手,到门前来瞧望。只见武三嘻嘻的走来,王氏笑着问道:“三阿哥。事情怎么了?”武三道:“弄妥了。福全这厮已经捉去,你我可以永远无患,妥妥当当做个长久夫妻了。”王氏道:“这厮还会回来么?”武三道:“魂也不得归的了。”王氏道:“端的好计,多亏了三阿哥。”武三道:“我的乖乖,你省得么,此计就叫做借刀杀人,使得那个死鬼直到死,也悟会不出,只道你我是好人。你想妙不妙?”王氏道:“果然奇妙。三阿哥,你心爱的菜儿,我已烹调好了,酒也温下了。”武三喜道:“我的乖乖,直恁地乖!怎的会知道我心里事?”说着把只手勾在王氏颈里,并着身走进去了。
却说豹子头林冲,同着戴宗、智深在招商闷坐,忽见店主人咳声叹气的说道:“青天没有眼珠儿,恶人当道,善人没有善报。”林冲听不过问道:“店家,你说些什么?”店主人道:“客人你不知,隔壁李家的福全,是个没中用的黑心人,忠厚的了不得;他的娘子王氏,却是个妖娆,与贴邻武三勾搭上了,打得火一般热,远近邻舍没一个不知,只瞒得福全一人。现下福全耳朵里也得着些儿风声,所以夫妻两口子常常吵闹。不料他们竟设着毒计,教福全把私盐藏在番瓜内挑卖,却暗地报于差役知道,活活的把福全捕去。现在福全被差役私押在班房里,教人向武三索取五十两银子,才肯禀官。那武三与王氏,竟像夫妻般日夜在一起。幸得武三五十两银子一时腾挪不出,倘拿了出来,差役就去禀官,李福全的性命岂不就要送掉么?”
林冲道:“天下有这等奸猾之徒,还留得么?店家,你先拿五十两银子去付与差役,教他把李福全放了出来。这里武三这贼子,待我另想法子对付他。”店主人道:“客人与李福全并没一面相识,却恁的慷慨,客人真义侠士也。但小老儿想五十两银子必定不够用的,为甚呢?差役们得了好处,班房里也未必肯放过,公门中的事,有一路不曾铺平,就不能做事。”林冲道:“再拿五十两去如何?”店主人听得,笑的眼睛没缝,开口道:“如此很好。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客人交付与我,待我去安排是了。横竖小老儿半文不赚的,客人如不信我,我同客人一起去安排是了。”林冲道:“店家,你是本地人,本地的事,是你熟悉,你就去办理是了。”店主人欣欣然接了银子而去,却自己扣了一半,只拿五十两银子,到班房去打点了。
那差役得了银子,就把李福全放了出来。李福全径到客店拜谢林冲。林冲道:“你此刻回去,切不可提起,可设法请武三到家吃饭,我给你一包药末子,你却暗暗放入酒菜中,自己却切不可吃,他们吃了,必定醉倒,你就拣值钱的东西,拿一个完,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立命。”李福全道:“谢恩人。但不知此药于生命有无妨碍?”林冲道:“不碍的。此乃睡圣散,用曼陀罗花、火麻花合成的,江湖上就叫蒙汗药。”李福全拜谢去了。
林冲道:“官盐一项,为本朝弊政之最,我想盐乃百姓们日用所必需的,如何可以专卖?此刻弄得来产盐的地方,不能吃本地的盐,必要吃别处的盐。此地是某地的引地,某地又是彼地的引地,错乱颠倒,弄得发昏章第十一,费了若大的经费,养了无数的巡丁,遇着大帮枭匪,一任他们来去自如,碰着肩挑小贩,就是价滥肆淫威。我林冲有一日做官,必要把这弊政,请朝廷扫除呢。”戴宗道:“教头如何发起做官思想来?”林冲道:“院长虽首,宁一辈子做强盗不成?”戴宗道:“我观现在的世界,竟是个强盗世界。不要说做强盗的是强盗,就是不做强盗的,也无非都是强盗,做大官的不顾民生国计,一味的克剥百姓,这样加捐,那样加捐,捐来捐去地,都捐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笼罩全部<新水浒>,妙在不粘不脱。做小官的一味搜索陋规,这样不能革,那样不能少,捐款以多报少,银价以高作低,兴讼有费,息讼有费,搜来刮去,又都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做武官的但知克扣军粮,做军士的但欲骚扰百姓,官兵也是强盗了。做绅士的满口热心公益,牺牲私利,东奔西走,那方去演说,此方去运动,其实为来为去,也不过为图几个钱,绅士也是强盗了。至于商人经营生意,往往私做小伙,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商人也是强盗了。那商界更有几个最优等的大强盗,神通广在,法力无边,交结官场,笼络士庶,貌似慷慨,伪作谦恭,凡遇地方公事,必定预闻,纱帽红袍,招摇市上,借商务之名以欺官,借官场之势以压众,此乃强盗中之最高手也。教头你想,我们生在这强盗国中,每日与强盗社会相周旋,要跳出这个强盗范围,那里能得?”林冲道:“此乃是愤世嫉俗之言,如何算得准?”戴宗道:“并非愤世,也非嫉俗,现在的世界,实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教头如不信时,可回山泊子去问军师先生吴学究,就能分晓。”林冲道:“我们出来已多日了,新世界怪怪奇奇的事,也算见过一二,回山报告后,大家研究研究,也可预备改良一切。”鲁智深道:“洒家不晓得什么‘改凉’‘改热’,只凭着一条禅杖,两柄戒刀,打尽天下假心人,杀尽世间无情汉。你们做强盗也罢,不做强盗也罢,洒家都不管。”
戴宗道:“师兄的话是,我们此番上东京,总算称心快意,师兄扫清大相国寺,除了地方一害;林教头也报了前仇,在这里又救了李福全的性命。我们众弟兄一百单八个总聚会后,第一次下山,三个人总算不辱没了‘梁山泊’三字,所言所行,仍是山泊英雄本色。”鲁智深道:“洒家听得人家说,现在新世界,有几个没廉耻的泼男女,闲着没事做,编什么鸟书借着俺们兄弟的名字,胡说乱道,把众兄弟的性情声口,颠倒错乱,写得十分猥鄙,丧尽俺们梁山泊半世的英名。这嚼舌根的泼男女,弄笔头的畜生,不遇见洒家便罢,有一日遇见须吃洒家三百禅杖。”戴宗道:“师兄此言,恐怕要招怨,还宜不言为是。”鲁智深叫起来道:“洒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恁他是谁,也吃我三百禅杖!”林冲道:“这厮们无端败坏俺们英雄名誉,不要说师兄动怒,即我林冲也不肯干休,获住时,须照白衣秀士王伦样子,一刀杀却。”戴宗道:“二位且休发怒,横竖此刻尚没有获到呢。我屈指算来,我们离山已经多日,宋公明哥哥、吴学究先生必定盼望,倘不回去,山上众兄弟必要着急的。”鲁智深道:“俺们今日即行。”戴宗道:“忙不在一时。天晚了,歇一宵,明日走罢。”智深道:“天夜了,不好走路么。”林冲道:“好在院长是会神行法的,明日我们三个人都用神行法走路可也。”当下无话。
次日清晨,三人起身,林冲、戴宗梳了发,店小二端上脸水,林冲邀智深一同洗面。智深道:“兄弟,戴院长的神行法,是要吃甚么鸟索的,洒家不愿用。”戴宗道:“鲁师兄你还守旧呢。我这神行法,在旧世界用的是甲马,假着神权,自然要斋戒了;现下是新世界,神权是不兴的了,我的神行法,已经申说明白,是电片不是甲马,是科学的妙用,不是神权的幻术,如何还要吃素呢?好酒好肉,尽由你吃是了。”智深方才欢喜。吃毕早饭,算还房钱,戴宗取出电片,拴在腿上,林冲、智深也拴定了。那电气片触着人身的热气,电力顷刻发舒起来,三人的腿子,顿时健旺非常,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
不多几日,便到水泊。水寨头领活阎罗、阮小七看见,忙放船来迎接,渡到金沙滩。上岸第一关,解珍、解宝开关迎接。行到第二关,守关头领武松道:“三位好快活,鲁师兄我羡杀你也!明日也去走遭。”智深道:“兄弟,俺们到大寨见了公明哥哥,再来细谈。”于是三人直投忠义堂来。有分教:易刚为柔,梁山泊改良政治;以散作聚,蓼儿洼装点文明。欲知见了宋江、吴用,梁山上有甚变动,且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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