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天寿次日到岳家,见岳母泪汪汪的哭着,向郑天寿道:“你妹妹没了。”郑天寿吃着一惊,忙问:“是何病症?昨日碰着尚好好的呢。”他岳母道:“今晨因不见他开门,我等不及,连叩几次门,终不见应,幸得邻家走来,帮着把门打开,进去一瞧,姑爷,谁知他已直挺挺睡在床上,到来的路上去了。桌上留着张字纸,写明他们定要银子六百两时,可以儿尸给之。并言明‘吞金自尽,有负养育深恩,请勿悲哀’等语,你看如今如何办法?”郑天寿听了妻妹死信,倒也并不悲哀,依旧坦然自若。看官,郑天寿虽则忍心,然内外一致,并无诈伪,尚不失英雄本色;不若目下几位有心计的膀子先生,每遇相好病没,心中虽毫无酸楚,而在着人前总要装作悲哀的样子,哭的死去活来,好让人家称述他多情,女子听了,情愿攀他的相好。以这种人去比较郑天寿,似尚彼善于此,看官亦以士谔此言为不谬否?
当下郑天寿见岳母与他商量,遂道:“此事不难,酿成人命,就不怕姓章的了。先下手为强。我们此刻须到章家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出一口鸟气;然后再把妹妹的绝命书,待我叫人代作一个节略,到日报上去排登出来。好在报馆中主笔,都是熟的,一定可以帮忙。就说妹妹‘醉心学问,欲学无门,姊婿郑某,学界侠士,怜其向学心诚,遂为引进尚德女校肄业。夫兄谷盛,欺其夫淑人之呆,似诽语中伤女士,谓与郑某有暗昧事,女羞愤交集,遂一死以明志,吞金自尽’等语,你瞧好不好?”他岳母听了大喜,就合了几个雌老虎朋友,一拥的到章淑人家里。第一个却撞着淑人的老子,这老头儿正在日光下看书,不提防被这一群雌老虎扑进来,就是一把胡子,揪得嘴边的肉都吊了起来,欲喊痛时,怎奈上下唇须儿被他人一把总揪着,喊都不能出声。这一群女子摩拳擦掌,声东击西,呼喝连声,哭骂并作,霎时间打得章淑人家室无完器,人无完肤,众泼妇方整队而回。
此时郑天寿已把妻妹小影刊成铜版,并绝命书,及自己所撰的节略,送到各日报馆去登载,所以雄州一埠,已经全境皆知了。当时就有许多评论家,执着报章。纷纷评议。有的说:“好人难做,好事难成。郑天寿一片好心,倒害了人家性命。不测风云,诚难预计。”有的说:“女士为学受诬,杀身明志,为近今女界所希有。”有几个目光如炬的,早知内中自有别情,便道:“此亦一桩疑案。郑天寿是个侠士,而女士的夫适系呆子,一何巧也?并且女士的求学,不在闺门待字之年,而在罗敷已嫁之后。凡人娶了个妻子,固欲甚经理家政也,一心求学,女士自为计得矣,如呆子何?”看官,当时评论家,既有这三种议论,那郑天寿的一番举动,岂不弄巧反成拙么?
章谷盛、章淑人受了雌老虎的老拳,又见老父胡子尽被拔掉,血惨惨很是怕人,家中物件没一件完全的,兄弟两个也发起火来,撰禀贴到官衙控告。郑天寿得各此信,忙着号召雄州办学务一班人物,开特别大会,筹画对付之策。好在学界总护着学界,只因一校受亏,影响即及乎别的学校,所以等到决议下来,依旧是学界公进呈纸,替郑天寿洗刷一个干净。那知州官不肯含糊,批语是“事关因奸酿命,无论虚实,均须彻究。”郑天寿情知不妙,遂到忠义银行来拜会神算子蒋敬、鼓上蚤时迁。那知忠义银行也为转掉不灵,被人家逼倒。
当下三人相见,彼此把经历的事,叙述了一遍。时迁道:“郑大哥,你这副尊容,生的实在标致,又加了这样的装束,不要说妇女见爱,即我见了也很爱你呢。我问你,照你说,首尾也开了,近年把女学堂,共骗到手多少银子?”郑天寿道:“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大约万金左右总有的。你们共弄着多少?”时迁道:“我们么,也只有此数。”说着,把手一扬。郑天寿道:“五万么?”时迁道:“张牙舞爪的开设银行,只弄到手三五万银子,还有脸子回山见众头领么?”郑天寿道:“然则共吞下多少,难道竟有五十万么?”时迁道:“岂敢,岂敢!”郑天寿道:“你们两个人本领真大,如何会弄到手这许多银子?”蒋敬道:“郑哥,你自己不想罢了,我们办银行,本不消得资本的,只要部里头批准了,租几间体面房屋,印他数十万纸的钞票就可开办了。把钞票作为先锋,教他去开路;路一开通,自有整万累千的银子存放进来,我就可以不怕了。再者可以兼办储蓄。那初开几天,没有巨款存放进来,兑换柜上有拿着钞票来兑换银子的,全靠那储蓄柜收下来的零星款子来敷衍呢。不过一层最要紧的,就是‘信用’两个字,也像你吊膀子一般,总要权装着老实,方可博社会上信用。”
郑天寿道:“唷,唷!竟不料银行家是大骗子。但你今番这么样一弄,倒也是桩好事。”蒋敬道:“此话我不解。”郑天寿道:“有甚难解?你这银行一倒,大家吃了亏,以后自然要留心一些儿。那开银行的不能戮空枪,自然要拿出真实资本来,那时节,有一百万资本,发行一百万钞票,银行进步到这个地步,可以不败了,岂不都是你一倒之功么?”时迁道:“我们梁山会会员此番下山,于社会上倒也颇有益处,这些文明假面具,都被我们揭穿,让后来的人可以作为前车之鉴。”郑天寿道:“可不是么?商界的银行,学界的女校,内地不曾经历过风潮的,尚崇拜的了不得,被我们一闹,此风或可少杀了。”蒋敬道:“最好总要有董狐般一个直笔的人,把我们下山所做的事,一一笔之于书,留赠后人,使人家有所警戒,也是桩必不可少之事。”不劳过虑,已有青浦陆士谔了郑天寿道:“我们此间都立不住脚了,你们几时走?我也与你们同走。”时迁道:“走那里去?是不是回到梁山泊?”蒋敬道:“听说江州地方有许多会员在那里,扑天雕李应开着一爿江州‘兴业银行’,充着商务总会的总董,部里又派他做了个头等顾问官,阔的了不得;金钱豹子汤隆,做了个铁路公司总经理;浪里白条张顺,充着渔业公司监督;铁叫子乐和,开着个音乐传习所,又开一个戏曲改良会;小霸王周通也与你一般开着个女学堂;神医安道在那里行医,圣手书生萧让在那里卖字;玉臂匠金大坚,初时刊刻东洋牙章,现在也发迹了,听得说在办什么印刷官局;紫髯伯皇甫端,合着白日鼠白胜,办什么药房;通臂猿侯健开了一所军衣铺;九尾龟陶宗旺,则声名大振,不知他办了些什么事业?须到了江州,方能知晓。你想江州一埠,有这许多弟兄在那里,何必先到那里去瞧瞧?有甚拿手的事业,再去混他一混,横竖江州到梁山泊路也不远,轮船是天天有的,郑哥,你道如何?”郑天寿道:“很好,顺便瞧瞧他们的手段,我是无可无不可的。”
时迁道:“江州未开商埠以前,虽说是水码头,那里有今日的热闹,自与契丹议和,五口通商,江州也居大码头之一。其商务就发达的了不得。我终不懂,外国人有何本领,为甚到一处,兴旺一处?”郑天寿道:“江州靠着扬子江,本是个好去处,只吾国人智识短浅,一向不去重视罢了。外国人恰恰拣着,又兼他们自治的法,较我们为周密,自然就容易发达了。即如梁山泊,在数十年前,不过是荒草莽莽一片废地,经宋大哥、吴学究等经营之后,便隐然如一敌国。可见得地无险易,全在人为。俗语叫作‘死店活人开’,即谓此也。”着着看官听者,政治家听者,实业家听者,普天下迷信堪舆家听者时迁道:“可不是么?当日少华山、二龙山、桃花山等,也都是独立团体,称雄一时的;只缘组织得不完备,就不能不为天演所淘汰,归并到梁山泊一山上来。可见公明哥哥本领实属非常,除了他,别个一定办不到的。”郑天寿道:“这话不差。但是你我都不是宋大哥的知己,此话都不能说,为什么呢?宋大哥在郓城县充作押司的时候,就有这些本领,不过你我都不知道罢了,今日则天下闻名,知他本领的人,已是不少,也用不着你我赞他了。时哥,我此话差么?”二十年前旧板桥,寄语看官,识英雄须于未遇时也时迁道:“话那里会差?但世上都是俗眼,那一个有先见之明,能识得人呢?如我在石碣未出现之前,人家瞧着,总不过一个贼子罢了;谁知我也是天上一座星辰。”蒋敬道:“文明世界,休再提这迷信话儿。你们江州究竟去不去?”时迁道:“有甚么不去?不过我想雄州在梁山泊之北,江州在梁山泊之南,我们到江州,必定要经过梁山泊,则何不先回梁山泊,然后再赶向江州如何?”郑天寿道:“也好,我们就今日行罢。”于是三个人各回去收拾了行李,悄悄的下了轮船,汽笛一声,便与雄州辞矣。
行了三日,船到东平府码头,下了碇,起岸。蒋敬道:“我前次借过的一家客店,房间还算洁净,今次仍住了那里罢。”时迁道:“甚好,于是三个人投到客店住下。过了一宵,取路望梁山泊来。只一日便到,先进旱地忽律朱贵酒店中,与朱贵、朱富相见了。问了问别后情形,方知山上值年干事员,是大刀关胜、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金枪手徐宁四位,其余各头领,都到五方四处、三江五湖营业去了。屈指大会之期,尚有多日。三人渡过金沙滩,一路上山但见:几分浅绿,一片残红,槐欲招凉,柳成翻浪。霎时间已到山顶忠义堂。干事员关胜等接着,寒喧几句。时迁道:“关哥等为甚不出去营业,却闷坐在山中充这无聊的干事员?”关胜道:“某等愚拙性成,不惯作此口是心非勾当,只好在山中困守。”蒋敬道:“我从雄州迭次汇回之款,都已登册么?”徐宁道:“难道你收条没有接着么?各人汇来银子,都由我一人点数登记,出发收条,那收条上都有我签着字,加盖本会图记。”蒋敬道:“收条接着的,不过问一声,格外郑重是了。”遂谈了些别后情形。是日山中大开筵席,关胜、杨志、鲁智深、徐宁、蒋敬、郑天寿、时迁,并派人到山下去看守酒店,替回朱贵、朱富一共九筹好汉,欢呼畅饮,尽兴而罢。
山中住了两日,蒋敬等三人决意江州去,一者瞧瞧商埠风景,二者会会众兄弟。当下蒋敬、郑天寿、时迁乘坐杉板小船,渡过金沙滩。原来此时梁山泊中诸事改良,有杉板船,有小轮船,若人数众多,就用小轮船;二三个人,就用杉板船。当下三人渡过河,直向石碣村进发。原来此时济州开往江州的轮船,石碣村也做了个码头,南往北来的客人,上落的也不少。三人行到石碣村,恰恰轮船到埠,就此买票下船。汽笛一鸣,机器开动,那船便如弩箭离弦,冲波突浪,直向江州进发。但见:
云山苍苍,江水茫茫。两源而亘古流长,一线而横空泻白。百道泉飞走金蛇于峭壁,一泓镜启奔流驶于长川。浩荡长波,射急湍之箭筈;奔腾巨浸,穴深壑之蛟鼍。夕映余霞,朝吞晓日。比之观瀑于梁间,悬流飞沫;倘拟回舟于海上,已斗凌虚。
舟行迅速。只两日夜,便到了江州。轮船下了碇,三人起岸,拣了家最大的旅馆,名叫“第一楼”的住下。郑天寿要去瞧瞧周通,蒋敬、时迁要去拜会商会总董李应,郑天寿叫蒋敬、时迁同去,蒋、时二人叫郑天寿先到银行,后至女校。彼此争执了许久,末后决议依旧,是各走各路,各行各事。
如今先表郑天寿换了簇斩的一身新衣裳,湖色春纱夹衫,青灰实地纱时式短褂,戴着净白龙须草凉帽,鼻上架着金丝眼镜,纽扣上扣着香馥馥一个花球,顾影自怜,大有张绪当年风度。问了旅馆帐房周通所开女校的地方,雇一辆人力车,如飞而去,刚转了两个弯就到了。只见两行垂柳,一曲清泉,风景很是清幽可喜,那校舍即在柳阴中。郑天寿下了车,付讫车资,迈步前进,见一座木牌坊,黑地白字,写着“景虞女学堂”五个大字。走进牌坊,一条石铺的箭道,约有三四十步长,箭道两旁,尽栽着杨柳,随风飞舞,乍低乍昂,一若欢迎来客似的。走尽箭道,方是校舍。见门房里一个老头儿坐着打盹,郑天寿连唤数声,方把老头儿唤醒。老头儿揉着眼道:“爷是接钱姑娘的么?功课尚没有完毕呢。今日来的恁地早?请爷先到栈里候着罢。少顷小老儿悄悄地知照钱姑娘是了;但是上次爷应许赏小老儿的银子,小老儿尚没有领到,今日恳爷赏给了罢。小老儿替爷通信,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校长周老爷,是个头等的醋罐子呢,谅爷必是知道的。”神妙之笔,只在管门老头儿口中略写敬语,已足见此校之不堪郑天寿道:“我特来拜候周通的,有一名片,烦你通服。”说着,取出寸余长的一个白纸新式名片来,那老儿听得是拜候周通的,吓了一跳,把瞌睡全部吓醒,暗道:“糟了!糟了!都是这老眼昏花的不好,连人都会认差。”忙向郑天寿道:“爷不要见怪,小老儿是素来有痴症的,常常要胡言乱语,自己不能禁约自己。方才不曾向爷说什么吗?请爷千万不要相信。”绝倒!天下竞有如许清醒之痴子郑天寿道:“那个有闲功夫来管你?快给我通报罢。”老头儿一边答应,一边又道:“爷,你不知我们这里的女学堂,是普天下第一个规矩处所。姑娘们进了学,一步都不能出去,除是家中亲人来领。”郑天寿道:“不必多讲,我知道了。快给我去通报罢。”老头儿乃匆匆走了进去,好半天不见出来。
正在焦闷,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半老妇人,问郑天寿道:“管门老伯伯呢?我今天忙的很,因此间是常主顾,拔忙来的雇我的人家都等着呢。怪甚!奇甚!看官试猜之郑天寿正欲问时,老头儿出来了,一见那妇人,就道:“袁稳婆,你好,这早晚才来,里边急杀了。赵姑娘服了你的药,肚子痛。”说至此,忽的见了郑天寿,忙改口道:“赵姑娘正发痧咧,还不快进去,给他挑几针。”半老妇人便忙忙地走了进去。老头儿道:“请爷客厅略坐,周老爷即来相陪。”于是郑天寿跟着老头儿到客厅中坐下。刚才坐定,小霸王周通迎了出来,骤然相睹,彼此各吃了一惊。正是:诧潘郎别后年华,憔悴若此;问张绪近来丰度,消瘦如何?欲知为甚吃惊,须待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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