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那高俅来到牢房里头,要提那鲁智深出来,争料不见了花和尚的踪影。当下便唤了押牢道:“郝节级,那秃驴那里去了?”原来,那押牢唤作郝不聊,渭州人氏,多日来正是仗他看押了花和尚。那郝不聊看高俅来提人,早随了身后进得牢笼来。此刻见铁栅内不见有花鲁智深,便失了措儿。当下颤声道:“小的一时疏忽,不知几时走脱了这秃驴。”高俅哼了一声,喝道:“混帐!本官几次三番命你等打起二十份精神,万不得走失了这个匪寇!”郝不聊手脚微颤,失声道:“小人误了事,小人该死!”高俅冷笑一声,尚未发话,听得旁边一个厉声道:“该死?混球!你万死不能辞其咎!误了朝廷大事?你可知是何后果?”郝不聊心下一虚,双腿便发了软,扑通一声跪落地来。听得那厉声又道:“你道怎地?磕头便能了事吗?快将那秃驴交出来!”说着,望郝不聊胸口噌噌一脚,踢了过来。那郝不聊不敢闪躲,便中了招儿。受了痛,不由得倒在地上,当下起不了身来。见得那脚尖又是一扬,却望左肋踢来。那郝不聊受了军靴重击,又是一阵疾痛,踢得五脏六腑挪了位儿。忍不住痛,便哇一声啼哭将出来,双手护了要害,望旁边滚了开去。莫约翻出了五六尺远,方停住了。便拭了泪眼,爬起身来。却那里受得了力?稍稍挪动,便摧心摧肺的痛,只得看地跪了。抬头来望,见得那人又起了右脚,皮靴睈亮睈亮的,正要飞踢过来,却给旁边一人喝停了。听得那喝话的人道:“李虞候,郝节级纵然万般不是,本官自有理论。万不该起脚伤人?”说着起手把那李虞候生生拉了回去。便见得那李虞候再也不敢轻动了,那郝不聊稍稍安了心儿。再看了那说话的人,见得一身威武,正是高殿帅高俅大人。当下听得那高大人又道:“犯了过错,失了职责,枢密院自有分数。你却动手打人,伤了自家和气,日后如何相见?”说得那李虞候一脸灰然,称了声是。当下那高俅便不再理会李虞候,却行了几步,靠近前来,扶了郝不聊起来。问道:“伤得可重?”郝不聊摇了摇头,表示无虞,又笔直站了。高俅便道:“郝节级,你今日职疏,自当受到责罚,如今暂且不计,留后再判。本官且问你事由,你却要如实作答。若有半句虚言,日后定不轻饶。”那郝不聊听了,便磕了一串响头,泣道:“小人若有半句虚言,凭大帅拿去项上人头。”高俅便负了手,道:“好。本官问你,鲁智深甚么时候越的狱?”郝不聊道:“仔细时间小的说不上来,今朝尚见了他在牢里。”高俅道:“是寅是卯,把时辰说得清清楚楚了!”郝不聊应声道:“正是早饭之时,应是卯末时刻。”高俅便道:“可有闲杂人物来过?”郝不聊道:“落狱而来,单见了有个妇人,不日前来探来。”高俅道:“何等妇人,年纪若何,长像若何?”郝不聊道:“莫约二十出头,布衣布鞋的。倒是一脸白净,生有几分姿色。”高俅喝道:“终不成你贪图妇人美色,私自放了那秃驴不成?”郝不聊忙叩首道:“小人长得几颗脑袋,怎敢如此放肆?”话音一落,听得李虞候一声冷笑,道:“怎见得不敢?你平日偷鸡摸狗的事做得尚少么?”郝不聊便闪了声儿,畏道:“小的早年确有些沾油惹荤的。终招了家里母夜叉着火处,给那浑人一脚,废了我尘根,再行不得快活了。”李虞候一听,便乐了开怀,讶道:“哦,当真?本人倒要剥了你的衩裤,验个证明。”说着,便作势靠了过去。猛听得高俅喝道:“胡闹!”瞪了李虞候一眼。李虞候一惊,忙把脖子缩回来。见得高俅看了郝不聊,温声道:“如此,尚有其他闲人往来?”郝不聊道:“单见了那妇人,却不见别的杂碎往来?”高俅道:“好生细想。”郝不聊便挠头想了一遭,半晌失声道:“倒有一个杂碎。今朝来的,一身黑衣,莫约三十五六年纪。却是来问路的闲人。”高俅道:“何等模样?”郝不聊道:“一脸髭须,膝盖扎了两个甲马。其他却不记得了。”高俅听了,便默然一阵。踱了两步,又沉吟道:“那鲁智深的伤口可愈合了?”郝不聊见换了口,便怔了一怔,道:“旧伤已好了多日。只是那厮日夜嘈吵,又招了些新板伤。”高俅点点头,道:“好。今朝可已进食?”郝不聊道:“尚未。小的从不给些喂食,单供些潲水。”高俅道:“正好。目今辰末,料那秃驴逃的不远。”一顿,道:“郝节级,今给你一个戴罪立功机会,你可愿意?”郝不聊叩道:“小的求之不得。请殿帅成全。”高俅道:“今命你到城内外客栈翻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若是再度失手,拿你项上人头来见!”郝不聊顿道:“小的遵命。小的这便去来。”高俅道:“且慢!”说完,却把脸看了李虞候,道:“李通,现命你带三百人马,合同郝不聊查搜。便翻了天,务必缚了他来见我。他若拒捕时,格杀勿论。”李虞候道:“属下得令。”高俅道:“你等须得留意了那妇人与那黑衣汉子。万不可大意了。”李通二人道:“小的明白。”高俅道:“时候不早,如今便速速去来。”李通二人称了是,转身一溜烟去了。
且不提李虞候两人领兵搜卷花和尚等人。单道鲁智深走脱缘由。且说当日那鲁智深在舒岫客栈受擒,困在铁网里内,给那李虞候投进城西牢房去了。便与众人失了联络,再递不了一个口信。那鲁智深生性焦躁,最捺不住拘束。不想此遭入了牢房,手脚没个腾挪处,又缺了说话的人,心下好生苦闷,便日日嘈吵开来。那狱卒见他长得一身肉膘,心想也是个好把式。怕防他作乱来,便不进米食,单教他喝些残羹潲水的,消减他的气力来。一连四日,饿的那花和尚脑袋直发晕,两眼冒了金星。且说那花和尚平素唯有欺负人的理,哪有人欺负的份?忍不得有些光火,鼓噪起来。那狱卒见他嘈吵,便侍侯了他几十板子,打得那花和尚皮开肉绽,再也没气力骂娘来了。再说那鲁智深当日在客栈喝酒,周身早掏了个真空,那里还能剩有些盘缠来?自然拿不出银两来打点人情关节的,少不得又多吃了好些苦头。那鲁智深受了遭折,急躁脾性却死活不改,见事便跳暴如雷,见人便骂直娘贼。那狱卒生了无名火种,益发不给他进食,又杖多了几十板子,直调教的那花和尚奄奄一息了。便这般,那花和尚好不艰难熬了四日过去。
不想到了第五日晌午,竟见了狱卒破天荒的笑颜。见得那狱卒似着了梦魇儿,又孝敬些鸡鹅鸭臂的,又献些酒肉美食来。那鲁智深方得用了牢房第一顿美餐。用膳毕了,拿袖口拭了嘴角油腻,得意哼起小曲来。方安了身,见得一个妇人缈缈行近前来,直进了牢笼里头,看准了鲁智深一拜。那鲁智深一愣,便来看那妇人。细看过去,见得那妇人眉目清秀,端的可人。粉脸如瓜,巧嘴如樱。一身曲线玲珑起伏,举止楚楚动人,却略显了纤瘦。那妇人嘴角轻笑,眉宇间却藏了一道忧戚,若深若浅的,工眼看去方可见得清楚。鲁达见那人,觉得模样依稀有些印记,却不知在那里见过面来?正寻思间,见得那妇人望身前盈盈一拜,嘴里嘤嘤道:“翠莲见过恩人。”鲁达一怔,又拿了心思细想,竟一时想不起来。当下扬手回了礼,却因手脚不便,只得坐在地上说话。和尚道:“敢问夫人贵姓?洒家可曾见过你来?”妇人道:“恩人准是行善多了,故健忘不记得了。奴家姓金小字翠莲,原是东京人氏。一年到渭州投亲,不想受了郑屠欺负,幸得官人相救,方走的脱了。”鲁达听了,哦了一声,隐约想起了上来,便道:“可不是。俺道是见了这般眼熟。却是敢问令尊何在?”翠莲道:“家父自那年逃脱渭州,回到东京来。因生计好生艰难,不得已又拾回旧事,转街换巷的赶些座儿,日夜唱些小曲,得些赏银打发过日。不想去年底一场冰雪,身子染了风寒,自此不治去了。”鲁达道:“那金公身子看得倒也硬朗,怎生能说走便走?”翠莲带泪道:“奴家也万料不到此般。今撒下奴家一人过活,好不凄凉!”鲁达道:“那雁门县七宝村的赵员外又如何?”翠莲道:“恩人离开五台山之后,只半年工夫,外家便受了瘟疫去了。”鲁达听了心下不胜吁嘘,又问道:“姑娘日子艰难,怎地你家里便没有些亲戚来往?”翠莲道:“亲戚倒有一些儿,平素也间或见些接济来。只是奴家一身不洁,又一介弱质女流,孤家寡人的,平常人尚躲闪不及,那里有人便愿意近来。日子长了,也便招来亲戚嫌弃。不单接济少了,反倒绝了情份,把奴家草屋也夺去了。”鲁达骂道:“腌脏泼才,端的是禽兽不如。”当下狠狠啐了一口,道:“姑娘不必担怕。待俺出去了时,定帮你出了这口鸟气,非宰了这个畜生不可。”翠莲道:“恩人不必动怒,奴婢自认命了。”鲁智深把眼一翻,怒道:“怎能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洒家生平快事。想昔日俺一拳打死了镇关西,为你赎了个身儿。今日屠了这条恶狗,却来帮你翻个身儿。”翠莲道:“不劳恩人脏了手指。他虽不仁,奴家却不可不义,自由他去了。”鲁达道:“一个妇道人家,没了遮蔽,如何安身?”翠莲道:“奴家早晚赶些座儿,自得了几个铜板,日后趁得够了,再作打算。”鲁达为问道:“何不找个人家,也好有个窝儿。”翠莲苦笑道:“奴家肮脏之躯,那里还有人入得眼来?”鲁智深便又骂道:“直娘贼,统统一拨撮鸟。失了身子怎地?不一样欢颜笑语,不一样传宗接代?”当下一阵唾骂。翠莲听了,便道:“奴家再不敢有非分之想,心早死了。”鲁达道:“一小撮年纪,说甚心生心死的。别人不要你,洒家却要你。你若不嫌弃,打今起便称俺一声哥哥,俺称你一声妹子。俺俩成了一家人,可好?”翠莲道:“幸哥哥不弃,翠莲今日便多了一个亲人。”鲁达道:“妹子若然愿意,便与洒家一道上了山去,好歹也是一家人不分不离。”翠莲道:“翠莲心下愿意,却怕招人闲话。”鲁达笑道:“招谁闲话?”翠莲道:“哥哥出家人,早受了戒,就怕别人讲三道四来。”鲁达道:“说甚讲三道四?哥哥绰号花和尚,自是六根不净了。酒也不拒,肉也不戒。甚么痴甚么嗔,甚么因甚么业,洒家一概当作笑谈。”翠莲道:“既然哥哥此说,妹妹一道上山便了。”鲁智深点头道:“正是。梁山光棍多,待俺上了山,哥哥再给你说一门好的亲家。”翠莲道:“妹妹不想嫁人,只一辈子侍侯哥哥,做奴做婢也是心甘。” 鲁达道:“这般怎生了得?哥哥脾性焦躁,最难服侍。回头便给你说亲去。我那武松兄弟人品端正,便许了他最好。”翠莲道:“哥哥休要说笑。妹妹只服侍哥哥一生,再不论婚嫁。”鲁达道:“好,你既不意。俺也不说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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