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两人又喝了几盅。路南平问道:“兄长此来,却为甚事?”戴宗道:“愚兄落草以来,与山上弟兄到也相得,平日里互敬互爱的。今日见了一个唤作鲁智深的弟兄有难,是故下山来搭救一二。”路南平道:“鲁智深?可是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的鲁达?”戴宗道:“正是。那鲁达兄弟平生只爱两样,一样是酗酒,一样便是打架了。”路南平道:“小弟也自听说了,那鲁提辖脾性焦躁,最爱抱打不平。”戴宗说:“便是。初始见那花和尚脾性不好,容易遭人嫌。相处久了,方见了他好处来。”路南平道:“为弟也自听说了。那花和尚说到打架,从来是不甘人后的。却是他遭遇甚么祸害来?”戴宗道:“说来话长。却说今春,那道君皇帝造了一个月的灯会。那宋公明哥哥便想趁些热闹,唤了几个手足同往,也好一道办些差事。不想投宿时遇了官兵,受了围困。中间鲁达兄弟,因为酗酒酩酊,手脚不甚灵便,行走不迭,给高俅老贼缚了去,锁在东京城内。”路南平道:“这个高俅我原也打过一次照面,知道是个人物。”戴宗道:“那老贼样样都说的过去。单是招安一样,专同梁山好汉过意不去。”路南平道:“怎生过意不去?”戴宗道:“却说朝中崔元景太尉奏请皇上招安,原本一桩美事。殊料他处处作梗,非断了我等一条活路不可。”路南平笑道:“果然如此?为弟看那高俅,脸色倒也祥和,断不似个暴戾之人。”戴宗道:“兄弟又说浑话来。他不暴戾,为何动刀动枪的?今遭为兄下山之时,他正在山下邀战。十万大军,端的来势汹汹。”路南平讶道:“十万大军?目今边疆交战,国中哪来十万大军?莫非虚张声势来着?”戴宗道:“此事却拿不准,是山上喽啰报来的。”路南平笑了一笑,又道:“适才哥哥说那鲁智深怎地?且再说说。”戴宗道:“为兄一心搭救他,一时却没了门路,便到兄弟此处来打听打听线索。兄弟往日曾在东京干事,说不准识个人儿。”路南平笑道:“哥哥真找对人了。为弟在东京有个体己的,唤作倪耀左,也是个血性男儿,与为弟最是要好。哥哥要打探情况,找他便是。为弟这便修书一封,一五一十问明了他,哥哥也好办得事。”当下便书了信儿。路南平道:“等天亮了,便差人送去。五日准有回音。”戴宗道:“哎吔吔!兄弟,等送到东京时,都甚么时候了。再一回来,天都塌了。不消劳烦他人,只把书信交给我贴身带去,最是妥当。”路南平道:“哥哥好脚法,为弟自知。只是你我弟兄二人难得一聚,为弟不甘这便放兄长出去。”戴宗笑道:“哥哥也是一般心思。只是心下焦急,去得迟时,怕那鲁达兄弟遭了殃来,说不准便给人结果了。”路南平道: “既如此,且由了哥哥。待事了时,好歹再来聚首一番。”戴宗道:“自不消说。只是怎生找到那倪耀左兄弟?”路南平道:“哥哥休慌,听我说来。那倪兄弟也是一个押牢,三十五六年纪,住在东京兰亭府左胡同里头。哥哥去时,到了东京铁塔,望前再行一两里路便是。”当下又摊开素绢,在上面画了一副地图,标了方向地点,交戴宗贴身带了。又给了戴宗一柄铜剑,道:“此剑唤作金兰剑,乃为弟与那倪耀左交拜之物。你且拿去,他见了时自然明白。”戴宗道:“如此甚好。为兄明朝五更便出脚,劳烦兄弟了!”路南平道:“哥哥说那里说话!为弟今遭便不留哥哥。只望哥哥了当之后,好歹来江州盘桓几日。”戴宗道:“再不消说。为兄此遭见了兄弟,心下好生欢喜,实乃不舍。待事了当,自来看望兄弟,也好浮一大白,大醉一场。”路南平道:“正是,正是。”当下两人又对盅喝了五斤白干,直到五更方休。
且说到了五更,那戴宗便辞去。路南平也不挽留,直送出城郊,作揖别去不提。那戴宗见路南平转身去了,便进了林里,使唤起神行脚法,望北飞驰。半日到了南京城来,又由南门直进去了。便按了路南平绘的图画,消去半天工夫,找到了那倪耀左。倪节级看了路南平信函,当晚便留戴宗在府上宿了,好生一番款待,席间说些意气说话,自不消提。
却说那倪耀左次日一早,便出外打探虚实去了。那倪耀左原本东京人氏,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有不识。当下查访起来,也不费丝毫气力。到得第二天,便知那鲁智深押在城西牢房,由那郝不聊节级看守。那戴宗得了确信,心下高兴劲儿,自不消提了。便着倪耀左使些银两,要把那鲁智深搭救出来。
却说那倪耀左受了戴宗一些银两,少不得折腾折腾,看四处要害打点打点起来。见那郝不聊与自己素不相识,不敢自去说他,便托人到殿帅府里探探口风。不料此遭一往,便消去了三四天工夫。得线报说那李虞候对高俅最是忠心不二,恁怎地说他,只不动心,非要等待高俅回府再说。那戴宗两人没了计较,便息了心,寻思劫狱来。又过了三两日,那戴宗找了藉口,辞了倪耀左,打了诳语,说是等高俅回来再作打算。心里却是不想拖累那倪耀左,要自个寻思计策来。私下搬到城西一间客栈住了落来不提。却说那客栈隔牢房隔的近,那戴宗每日便打窗口来打量那牢房动静,思索解法。却生怕狱卒生疑,不敢贸然入牢看望那鲁智深。不觉又去了四五天,左右筹谋,朝夕思量,却不见良策出来,那戴宗便有些郁郁不已。
却说到得第六天,已是下山的第十八个日子。那戴宗见一连几天思无头绪,索性出了客栈,望闹市去了。一路顺了古亭道,过了西湖,一直行到兵器场来。又折过兵器场,到了舜王街。见得那舜王街与禹王街一头连了古亭道。由古亭道连入皇城去了。另一头却连了汴京铁塔,向南出去。一条街道,足足三里长短,端的热闹非凡。那戴宗举目望去,见得人头涌涌的,熙熙攘攘,接踵而行。有卖唱的,卖画的,卖功夫的,卖药膏的,卖虫鸟的,卖果馔的,大的小的,公的私的,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合了两边的茶馆酒肆,当铺银号,生出一派繁华来。那戴宗看的来了兴致,便望右而来,进了舜王街。见得一个铁匠在街角处捶打兵刃,铸的好生合手。地上又卧了几把朴刀,刀锋又利又薄,刃长身轻。那戴宗见了心下十分喜欢,便花了四两银锭,买了两柄。提在手里,望前慢慢行去。
当下又过了一拨人群处,看的前面筑了坛来,有人在宣扬些佛理宗法。那坛旁边又是一坛,却是说道讲真的。当下见得两个法坛较起牛劲来,脸色相互不好看。戴宗想,出家人本应四大皆空,恁一斗气来,不正露了痴根嗔根不净,又怎生教人效法来?当下莞尔一笑,也不驻脚,迈步行了开去。
又望前走了几步,见得十数个妇人手里持了纸鸢,嘴里吆喊着一文钱兜售。戴宗心想,横竖闲的屁股蔫蔫的,百无聊赖也好生难受,莫若买一个风筝来消磨时间。便掏了五文钱出来,正待买上一个。却见得右侧来了一个叫化子,见些年老,见些疯癫,正打眼过来看着戴宗手里的铜板。戴宗心下一动,便从怀里掏出二十文钱来,连了手里铜板,一同给了那叫化子。不料那老叫化子见了铜板,摇摇头,伸伸舌头,又瞪着戴宗一眼。嘿了一声,便转身走了。那戴宗觉得蹊跷,便留意起那叫化子一举一动来。见得那叫化又望前进了人堆处,一例是行起乞来。当下见得有人施舍,拿了几个铜板放进他聚宝盆里头,打发他去了。不料那叫化出了人群,却拿了铜板,望天抛去。又是嘿嘿一笑,一溜烟跑开去了。戴宗见了,满腹疑窦,当下纸鸢也便不买了,回转身来跟了上去。见得那叫化口里嘿嘿嘿笑着,急急脚望前去了。不一回,出了街口。戴宗心下一凛,连忙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