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一行人到了马麟舍房。那吴用依瓢画葫芦,揭了衾被,落落一抖,又来看箱笼。见他榻底卧了三只笼子,摆成一溜。当中一只蔓笼,白藤织就,业已见旧了。蔓笼左畔,一只箬笼,见小些许。右畔一只蓑笼,益发小了。众人见了,遂道:“娘娘腔,此三笼老掉了牙,年代敢情久远了,说不得是盘古爷爷的信物。”马麟腆着脸,愣愣一笑,没有做声。吴用道:“马麟,快快开了箱笼,与大伙瞧上一瞧。”马麟哦一声,应了诺,遂俯了身,把箱抱将上来。吴用见了,道:“快把笼开了。”马麟红着脸,讷讷道:“军师,锁簧断了。”吴用诘道:“锁簧断了怎地?撬了!”马麟木木道:“休!由后背打开便了。”吴用哎吔道:“浑虫!直不早说!费了诸多口舌!”马麟听了,嘴里咕哝一声,却不答话,自个儿调转笼身,掀开盖来。众人把目瞥去,见得内里摆了一打衣衫鞋袜,折叠如新。觑真切时,却见那衣衫鞋袜悉数破敝不堪了,一色打了补丁。宋江遂道:“兄弟,你此是何苦?终不成山寨粮饷缺短,教你周转不开?”马麟稽首道:“哥哥见禀,些,些许鞋袜,直是小弟在,在建康府的家当,虽然破旧,不愿猝弃。”宋江开颜道:“果然恁地,我也好放心则个,只是休要苦了自己。”衷肠无限模样。
话音落了,却听得身后项充道:“兀那马麟,又拿说话诓人!你敝帚自珍,直不为甚么旧家当,兀为建康府相好罢?见物思人,也好有个念想!”马麟听了,一张粉脸刷地涨得通红,结巴道:“八,八臂哪吒,你,你一派胡言!”项充嘿嘿道:“一派胡言?若然不是相好的信物,怎地有大红花鞋?怎地当作天宝似的?”马麟发急,不知怎地作答,直张大嘴巴,喉咙咯噔咯噔的响,一时语塞开来。良久方道:“你,你,撮鸟!你,你闭嘴!”项充笑道:“小杂碎!敢做不敢认,算甚么英雄好汉!”马麟陡然通身一震,半吼道:“闭你的鸟嘴!”项充嘻嘻道:“小杂碎!直不敢认!”马麟听了大怒,遂拍着滚刀,迎面飙去。刀势好生凌厉。项充见了,不敢托大,疾退了一步,卸了刀锋。脚下生风,口里笑骂道:“小杂碎!小杂碎!敢做不敢认!小杂碎!”马麟盛怒,又拍将大刀,望准项充要害处,发恶招呼。项充大笑,飞快闪出门去。见得马麟穷追不舍,快如疾风,欺身直来。刀起刀落,电光石闪。刀锋过处,扬起漫天尘沙。直听得噼啪噼啪声响,刀已侵在眼前。项充不敢轻敌,遂一个旋身,急转过来,打腰际拨出腰刀,摆了门户,来迎马麟。听得风声呼啸,便把刀一立。刀锋交处,溅出一串火花。
当下过了三两招,见得一人冲入垓内,手里抡了一把铁锹,势如断桥,锁在两人中间,格将开来。项充见了,自退在一旁,罢了手。把眼看时,见得一条大汉,才过而立之年,满脸坳黑,渗出一层短訾来,薄薄的,阴森森,好不吓人。那汉看着马麟,把锹架在滚刀上头,微微带笑。马麟见了,身子动了一动,寻思回刀入鞘。争奈那刀夹在铁锹中间,拔不出来。项充见了,暗想:“那马麟原本有九牛二虎之力,遇了陶宗旺,直似手无缚鸡之力,纹丝也不能动!”心下暗暗吃惊,倒吸了一口冷气,口里喝彩道:“九尾龟,好大的膂力!”众人早涌出门来,看在眼里,俱各鼓将噪来。却听得马麟道:“哥,哥哥,你,你这是作甚!”陶宗旺道:“兄弟,不就一句说话,直得动甚么家伙么?”马麟道:“哥,哥哥,你,你哪里知得缘由?快快放了我。”陶宗旺道:“不放。便你那怪脾气,经不得人家消说。放了你,少不得有顿好打的!”马麟道:“哥哥,撒,撒手则个!”陶宗旺道:“不放,不放。”
诸位看官,那马麟与陶宗旺乃六拜之交,缘何拆开了架,直不撒手?原来当中却有一段缘故。有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语道破了天机。说的正是那项充胡乱一句说话,道出了马麟心病。原来,那马麟原是建康府的一个小番子闲汉,终日无所事事,招摇撞骗,专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为因长得俊俏风流,又吹得一手好笛,是故人缘颇好。闲时无事,总爱在三舍两巷转悠,少不得也做些沾花惹草的勾当。
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那马麟时常在青楼妓寨转悠,天长日久了,倒识了一个烟花女子,唤作白鹭飞的。那白鹭飞年方及簈,因丧亲无钱落葬,把身典在风月楼里,正是一介雏儿。一身容貌赛芙蓉,喜嗔颦笑若天仙,最弹得一手好筝,引来无数恩客。俗语道,好酒三分话,好曲是一家,说得甚是在理。却说当日。那马麟进了风月楼,识了白鹭飞,卖弄通身本领,来博伊人笑。当下一个是弄笛的,一个是抚筝的,同处斗室,四目相望,胜似十分说话,早撩动了心底那根弦。直似水到渠成一般,不消多少时候,两个冤家姘在一起来了。痴痴缠缠,如糖饴一般,难分难舍,似山瀑落水。恩恩爱爱的,日子好不美满。恁地这般,不觉便过了半年光阴。
有道是:水满则溢,月满则缺。却说当地一个王姓的大户人家,酷爱风花雪月。恰一次欢场买笑,撞上白鹭飞。见他杏脸桃腮,娇怯不胜,仿似秦淮淑女,低吟浅唱,调丝品竹,犹如瑶池仙女。端的是蜜桃般的甜,竹笋般的秀。那王员外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三魂七魄,晕晕糊糊尽失。好半月茶饭不思。打后,仗了牙婆说啜,花了五千贯钱,直讨了白鹭飞过去,纳作偏房。那白鹭飞父母双亡,原本是卖了身契的人,自家哪里作得主张?又抗不得老鸨成命,虽然不喜,倒也无可奈何。又数日,哭哭啼啼的,入了王家的门。依旧终日郁郁不欢。不出三月,殁了。外面那马麟得了噩耗,伤心绝了,不觉形容枯槁,言语不畅,偷不得半日欢快。遂怀恨在心,伺准时机,挑在月圆秋夜,翻入王大户后院来。闪进后曹,屠了他家几口性命,方折入正厅来,迳来取王大户首级。不想遇了会家子,拉开好一番恶战。那会家子原本顶尖人物,虽然一脸白净,美须冉冉,一副温文雅尔模样,功夫却好生了得。马麟撞了他,两口滚刀便似陷在泥淖,浑身施展不开。斗不过数十回合,身上吃了数刀,败下阵来,教人缚了,结在木桩上头。王员外正恼殴了白鹭飞,又见马麟前来行凶,心下怒火,遂不留半分情面,把他敞开衣衫,一鞭一鞭的,直往死里招呼,抽得个皮开肉绽。马麟吃了痛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眼巴巴的,看得一身肌肤成肉糊。到得天明来,出气多,入气少,眼看小命不保了。
然则故事离奇,正当一波三折。兴许那马麟命不该绝,到了紧要关头,遇了救命恩人。却说那恩人原本是王员外的一家佃户,唤作陶宗旺,江湖人称九尾龟。九尾龟相貌平常,身材倒也魁梧,惯使一把铁锹,有用不完的好气力,兼他性子憨厚,最好打抱不平。为因秋收已罢,上来王府纳粮。到了院落处,不想见得马麟吃打。一时气愤,遂救了出来。回到舍下,又携了家眷,一路直投上黄门山来,与欧鹏蒋敬等人合做一伙,专在山下剪径过日。后来,那宋江由江州法场返来,路经黄门山。马麟陶宗旺等人,为因敬重宋江为人,趁他过路,一起归了梁山,遂至今日。
却说那马麟经由陶宗旺打救,好歹捡回了一条小命。奈何经此一劫,原本野兔般的活脱性子,变痴呆了,再不爱说话,成天闷声不响的,对着一堆烂衣破衫发怔。陶宗旺看在眼里,心下暗暗难过,免不了消说一番。孰料那马麟听在耳内,性子益发暴躁,直要与陶宗旺决个高下。陶宗旺拗他不过,拣了坪地,与他交手开来。不数招,败了马麟。马麟见折了一阵,不甘服输。到了翌日,又邀陶宗旺来打,较量一番。一连三年,年年如斯。奈何总不得胜。马麟见状,益发沉着脸,不言不语的,单把笛来吹。却到偏僻处,趁了无人,暗暗把功来练。不出一年,直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好功夫。陶宗旺暗地见了,直不做声,心下却兀自喜欢。
一日,哥俩乔了装,望济州城去赶墟。沿途遇了一条山东大汉,一脸白净,美须冉冉,一副温文雅尔模样。马麟见了,感觉眼熟,遂打腰胯取了滚刀落来,仗在手里,望那人身后擢去。孰料到得身后,刀势顿抑,一个人浑似无力一般,良久下不得手来。旁畔陶宗旺见了,感觉好生奇怪,却把话憋在肚子里头。一霎,见那马麟撂了刀,双脚猛跺猛顿,感觉痛了,蹲下身来,狂把铁笛来吹。口里喃喃道:“我要杀了那厮!”孰知自顾着说,身子只是不动。陶宗旺见了,暗想:“敢情马麟兄弟吃得王大户苦头多了,至今旧创犹存!”寻思间,感觉心下好生烦恼。遂追将上前,缠了那汉子来打,要取他性命。到危急处,不料那马麟喊道:“哥哥,刀下留人!”陶宗旺听了,一地不解。听得马麟道:“我要亲手取他性命!”陶宗旺听了,心下方才恍然。哪知那马麟说了,一例不敢动手去来。陶宗旺见了,益发疑惑了。也不打问,直押了那汉,望城墟赶去。一路藤条猛抽,打得那厮见了红。马麟见了,也不捎手,只是闷闷不乐。到得后头,见那汉伤得紧了,皮开肉绽了,不觉流下泪来。马麟诉道:“哥,哥哥,释了他罢。”陶宗旺听了,满腹狐疑。却不敢拂他意思,直依他说话,放了那汉。一路到了济州城,再折回来。一路无话。却是打那以后,陶宗旺暗地长了一份心眼,直来留意马麟动静。却见马麟一旧如是,毫无起色。每逢白净汉子,口里便嚷嚷厮杀。但见了衣衫褴褛的汉子,眼里湿润,便似有泪涌出来。陶宗旺看了几番,觑真实了,忧心忡忡。
回到眼下。却说那陶宗旺格开了马麟项充二人,封了马麟刀势,直看众人出来了,鼓了噪,又慢慢入了舍去了。方松开了手。陶宗旺心想:“兄弟,有甚么说话,只管寄托在笛音罢了!”果然,思犹未了,见那马麟挣脱身子,打怀里取了一支双铁笛,出了数步,吹将起来。笛音低沉,见些哀愁,见些幽远。直飘上了云霄,去得远了。陶宗旺听了,眼角不觉一湿,心下暗暗发酸。
忽地,却听得门口一人高叫道:“拿了那厮!”陶宗旺听了,心下一惊,连忙扳头望去,见是吴用发话。吴用道:“那厮串通高俅。拿了他!”手指疾点了马麟。陶宗旺惊慌更甚,忙问道:“军师,甚么说话?拿了兀谁?”吴用喊道:“拿了马麟!兄弟们,拿了马麟!我等翻开他襦袄,见他内囊里头,藏有高俅狗贼密函。快拿了他!”众人听了,一片嘈吵。陶宗旺颤声道:“此事当真?恁地说时,他却是细作来?”话犹未了,见得穆弘穆春冲出阵来,上前擒了马麟,把铁链锁了。那马麟仰着头,一动不动的。眼睛痴怔,恍若无闻众人说话。直望着天,眼角滑落一滴泪来,冰冰凉凉的,沁入肌肤,发寒。陶宗旺见了,喊道:“兄弟?”马麟不应。陶宗旺又道:“马麟!”一旧不见应答。却见他悠悠吹出一口笛音,在山谷回旋,良久袅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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