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江眼见得分明,却是郓城县做烟花事业的阎婆,当初不合讨了她女儿阎婆惜做小,为这婆娘婆惜不良,借了招文袋中梁山书信勒掯自己不过,因此杀了逃去在江湖上,一番事业从此而起.做的泼天价英雄文章.只是那时这阎婆要为女儿报仇,向郓城县出首自己,若不是卖糟腌的唐牛儿赶得拆开时,几乎着了这老咬虫的手,却只苦了唐牛儿替自己顶缸。后来闻说这阎婆病死,自己心上也淡了,那想得今日这阴世里碰上,却又这般境况,却不是苦也?只是做声不得。
那婆子直直瞅着宋江脸上,忽得笑道:“好个奢遮的押司,手里勾了千万魂灵,却哪在乎杀了一个泼烟花?只可怜我那伶俐的女儿啊?自小教一知万,说唱的诸般耍令,心头肉也似,谁想要这个无良的天杀害了也?你这狼心狗肺的,今日须还我女儿来!”
张了手便来宋江脸上挖眼,宋江双手给索子背后缚了,药性弄的身子又慢,闪躲稍差时,脸上早带出几道血痕来。心下却恼,脚下一勾,那婆子扑得倒了,要待抢身起来再奔宋江时,那张旺早横身在里面拦住,板住婆子的手,叫道:“好也,婆婆莫将他伤损了,不得这套富贵,须不是说处。”
那婆子吃他拦住,够不着宋江,变了面皮,发作道:“你这天杀的囚徒,水里死的鬼,他须不是你亲爷,为了几分铜钱你便这般出力护他!可见想死的不冤!全不想着你饿倒在我门边,老身周济的你活命,今日却来这般伤犯老身,岂不是虱子可怜养头上——只损他娘的血!你也须吃他梁山上人害来!”
张旺给她骂的做声不得,只得道:“婆婆家的姐姐自然是他害了,原合得将他千刀万剐,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此畔一齐阴间里做鬼来?依我说,若是有了成千上万的金银,天天有大酒大肉吃,过快活日子,便是亲爹娘仇都不妨放下,何况只是婆婆自家的女儿?为这几百万家私,婆婆还是放开些罢!”
那婆子恶声道:“放你娘的屁?你倒是为几分银子将亲爹娘都把来卖了,我只要他把女儿婆惜还来!你却让是不让?”
疯虎也似来奔宋江,张旺只恐她损了宋江,不得那几百万富贵,须不是说处,当下只是横着身子在里面挡,却吃那婆子一掌打在脸上,直跌出四五步去,只见那满天星斗来眼前转,不由得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恰一把泼风也似快砍柴斧在手边,当下跳起来,一斧去那婆子脑门上砍个正着,但见:斧到处头分两个,手落时红光崩现,七魂三魄,更那个森罗殿上堪诉?四荒八野,任不到枉死城中叫苦…遍地只流红与白,起因只凭金与银。莫道娇女旧仇报,又向强徒新恨添。
张旺一时怒起,杀了这婆子。心下纵有一丝两丝悔意,也即片刻无踪,你道这张旺如何能下得这般手?原来张旺当初来这江上时,最是困乏,却是这婆子周济他茶饭,又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为有此恩,因此那婆子不拿正眼看他,非好即骂,又多向他要银子,因此这张旺心上早恨,却没奈何忍着,今日却一并里发作,更兼强人心性,所以一斧劈了这婆子。饶是宋江见惯杀人,似这等变出意外,却也不住心里乒乒乱跳,说不得言语。
张旺骂道:“老咬虫,你也平日里言语来伤损老爷,却也有今日!”
骂了两声,却把那尸首撺在屋前江里,连人头都丢进去,又拿水来冲了地,方去屋里自寻了饭来吃。吃饱了寻出几张马粪纸,胡乱灶上刮了些锅灰,便逼宋江来写那书信,先把索子缚了宋江双脚,方解了宋江手上索子,自却手里拿了那柄快斧在手边,宋江早有计较在心里,也不来挣扎,自便写了信。
张旺字却不认得,道:“你莫在信里弄什么来算计老爷,且先读一遍来与老爷听。”
宋江笑道:“你如何只是这般多疑?我宋江岂会骗你?也罢,读一遍你来听听!”
便读道:“崔兄州平台次:隈自宋江,久疏清音,想望风采,当以胜昔。今归黄泉,为路途遥远,感染重疾,不得与兄相见,致有一钱在囊之羞,今特求客张大持书,向兄支取钱一千万贯正,书到即付,万望勿却!愚弟宋江拜首。”
张旺听了,不胜之喜,便将宋江双手依旧捆缚了,道:“若是取得钱财时,才回来放你!”
又道:“如何去寻得那崔判官?”
宋江道:“他只在阎罗王驾前掌管文案,颇有权力,你左右只向城里寻他去,自打听的着。“张旺道:‘说的也是。”
便折了书信放在怀里,换了八搭麻鞋,依旧把宋江四马攒蹄捆了,丢在柴堆里,方从外面栓牢了柴门,方兴冲冲的取路向酆都城中来。
于路走了半日,却到得那酆都城门外,眼见得什么模样,正见:把门的牛头马面,凛凛猛烈,掌管的山精木怪,停停凶顽。城环千里,尽是白骨攒就,楼起万丈,自用头颅垒成。黑惨惨阴风乱滚,中有迷魂哭号,昏邓邓恶霾四弥,内藏妖狐乱走。说不尽刀山挂尽不义骨,看不够油锅炸尽无情人,此是阴阳第一界,就中造化阎罗都。
张旺见了这等情势,由是心大胆恶,也自畏惧,畏畏缩缩,照例纳了常例,进的城来,便打问崔判官家住处,问了多时,方有一个老鬼指点他道:“他自在奈何巷里住,那大树下边绿纱窗户的楼,便是他老小住处,却是早间骑了马去衙里办事,发落生魂,你若有书下时,自去寻他,门边军卒便不拿你。”
当下依言向崔判官家来。
门前军卒喝问,张旺道:“我是崔判官的相识差来,有封要紧书信要与判官爷爷看,万望通个方便。”
那军卒听了,倒也不敢怠慢,取了书信,先进去禀知,却叫张旺在门外等。
张旺在门外有大半个时辰,正自老大不耐烦,却又不敢乱走,便想那有钱后的将来快乐,将这城中的诸多粉头尽数叫来陪自己吃酒,正神魂飘荡间,那军卒出来,指定张旺,喝道:“拿了!”
张旺惊吓间,阶前七八个军卒早驱翻在地下,好似饥鹰拿紫燕,挨挨挤挤,拥进府去,正是:铜山万丈高一梦,眼见杀身片刻间。
众军卒当下把张旺驱到一座厅前,叫起威杀来,那时一个官员早出的堂来,升厅坐了,眼光扫处,早看见张旺伏在地下,筛糠也似,微微笑时,道:“支起油锅来,先将这厮炸上一炸,再取他害人骗财的实供!”
众鬼卒应声待下手时,张旺早魂灵儿飞去天外,虽并不知这官员如何识破了自家行藏,却怎敢去那油锅里走上一遭,忙伏地叩首道:“愿实招!实招!求爷爷宽待些!宽待些!”
旁边鬼卒早喝道:“这是阎君面前掌案判官崔府君,休得乱叫!”
崔府君道:“既这厮知机。免他这趟苦楚,且与本官从实招来!”
张旺全不知那由头,只得将自己如何江上行劫,遇了宋江李逵,迷倒二人,要宋江写信前来取财之事原本说了,哪里敢有半点遗漏?崔府君听完冷笑道:“那宋公明上应天象,乃是罡星之首,你这草根游魂岂能知他心机?他生平仗义疏财,与本府君是道义之交,岂会把本府君托为守财之奴?只有你这等贪心迷了七窍的猪狗之徒,才会信他说话,前来取死!却是他的高明处。且将这厮锁在那廊铜柱子上,燃了红炭,烙他一烙!待本府迎了宋公明来,再发落于他。”
张旺叫得声苦时,早被众军卒横拖竖拉,去那廊上自受那炮烙之苦。有诗为证:强梁江上多害命,从来手下无魂生。今日炮烙见心臭,却是梅伯羞相逢。
却说宋江自糊弄得张旺去城里找崔府君讨钱,心下虽有五分笃定,却也有五分焦虑,不知张枉此去如何,若是事情不好被他脱身回来,终免不得被他害了。
正不安间,忽门外雷也似一声响,那两扇破板门齐刷刷的倒了,一人直奔将进来,持了双斧,喝道:“直娘贼,还我宋江哥哥来!”宋江喜道:“黑厮,快来救我则个!”
李逵大喜,道:“早是老天保佑,哥哥不曾被那贼害了!”
忙过来将宋江身上绳索一条条都割断了,扶了宋江起来,方发狠道:“那贼厮鸟哪里去了?若撞上时,须砍来做三五百段方休!”
宋江道:“那厮使蒙汗药药翻了我们,要害我们性命,你猜他是谁?……”
因将前事简口角说了,又道:“这厮若不着手,必定回来,我们只在这里等他便了,你却怎得挣扎了起来?”
李逵咬牙道:“合着吃了他些酒肉,却被他迷倒了,铁牛何曾吃这老大亏!却是这迷药好生有气力,虽被江风吹着,铁牛方才才醒得,那厮虽捆了俺手脚,却忘了拿俺板斧,被俺就板斧上将绳子割断了,因看见两行脚印往这边屋来,却认得有哥哥的,因此奔来看。”
宋江道:“既是这般,且依旧将门依旧样掩好了,待那厮回来,教他吃一惊!”
俩个便依旧立起门来,却坐在屋里等,看看三更时,又没有动静,李逵只是说狠话,宋江道:“这贼今日定不得回来,铁牛你若是倦了便睡一睡。”
李逵道:“还是哥哥先睡,铁牛的斧头若今日发不得利市时,便石头坠着眼皮也睡不得!”
宋江正待说时,忽道:“好也,却是有马蹄声来也。”
又张了张道:“却只有一人骑马近来,若是崔府君时,他必定有随从,敢情是崔府君吃他骗了?既如此,铁牛你躲在门后,待进来便掩住他,不要吃他走了。”
李逵欢喜道:“合是这厮该死!若揪住时便一斧剁下头来!”
便提了大斧躲在门后,只等那人入来便下手,宋江却先寻下一条哨棒,自倚了坐在椅子上。
只听得来人在屋外下了马,却将马栓了,方伸手来推门,不防门是虚立着的,用的力差了,连门直跌进来,叫道:“啊也!”
李逵早老大不耐,和身揪住,举斧便砍时,宋江却听的声音不对,早过来攀住手,叫道:‘慢些下手!”
取了火来那人脸上照时,吃了一惊,道:“你莫不是崔兄,却如何来到这里?”
那人吃这一跌一惊,半天方回过神来,直光光看着宋江,道:“正是小可,仁兄敢是宋公明?险唬杀我也,这黑大汉却是哪个,好生猛恶!”
宋江早喝退了李逵,道:“险些误伤了崔兄,惭愧!只当是那张旺回来,因要拿他,却不想是崔兄,却是天幸不曾叫他下手!这个是梁山泊上一般结义的兄弟李逵,杀人最多,几番得他救了性命。崔兄怎独个来这里?”
崔府君笑道:“久慕大名,只是阴阳路隔,不得相见面,只是渴想的苦。今日见那张旺持了兄长手书前来讨钱,却被我识破了,略施手段便教那厮招了,却教人炮烙了那厮。因此飞马前来拜见兄长,既见了,却天幸宋兄平安,请宋兄受俺一拜!”
便拜将下去,宋江急搀时,已是拜完起来,宋江见他意重,心里也喜,俩人各携了手,椅上坐了,倾诉心事。宋江在灯下看那崔府君时,却是好表人物:白净面皮,五柳长髯,昂藏藏七尺之表,阔达达一腹之机,两个眸子星流电走,叫多少强魂丧胆,一张能口杀伐决断,使无数恶魄惊心。最是阴间第一吏,阴府掌案崔州平。
当下崔州平道:“本欲请宋兄入我府里去,好生管待兄长,不敢有分毫怠慢。只是有一点要和宋兄说知,前几日地藏王菩萨传下旨意,说与十殿阎君,道是近日有无数罡星入阴曹地府,其势凶险,恐有克犯杀荡,因此要各处整顿阴兵,好生提备。因此十殿阎君大惊,传了我去,要点看新流入阴曹各处鬼魂名簿,被我呈上,却无甚异处,只有兄长梁山一伙,上应天象,该着罡星感应,因此诸处无常接应不得,都不入我名簿,因此十殿阎君没个理会处。只有小可一个明白,却只敢藏这纳闷在心里,不敢与人说知,却幸今日接着仁兄,故不敢引兄入城里我府中去处,还望宋兄宽恕。”
宋江听罢,叹息道:“我等梁山弟兄向来只是以忠义为心,替天行道,上锄奸邪豪强,下抚穷苦小民,因此阳世里容不得,多被奸贼陷害,迫得做出事来,搅闹了不知多少生灵,不想今番来这阴世里也不能相容,岂不是命苦?崔兄既得阎君信用,望在驾前为我等梁山弟兄折辩周全则个,宋江众人感激不尽!”
说完离座便拜下去,唬得崔州平跳将起来,忙也拜在地下,道:“兄长在阳世里多所照拂小弟庙宇,使有血食之恩,无以为报,今日里既有用着处,敢不尽力?拼此性命,当与哥哥在阎君前说个明白。”
列位看官,宋江与崔州平阴阳分隔,却怎得有恩在他身上?原来,宋江征方腊时,曾在乌龙岭上大战,当日许愿,得了胜为死亡兄弟报得仇时,遍修岭上神庙,崔判官也有庙在岭上,却早倾毁了,后来宋江平得方腊,念起旧愿,使人持了三万贯钱,将岭上一应原有庙宇,都修复一新,崔判官的也在其内,因此上感恩,托梦去谢宋江。宋江醒来,又使人将了一万贯将崔判官庙加倍修缮,金妆彩画,香火大盛,祭拜之人四季不绝,因此崔判官极是感恩,宋江未死前已托戴宗几番致意于他,因此上阴阳订交,恰不是个异数?有诗为证:忠直能以忠直通,岂因阴阳便不同?叹息今世太凉薄,衔环结草无此风。
二人正拜间,忽听得一人呵呵大笑,却是李逵所发。宋江恼道:“黑厮这般无礼,还不过来见过崔府君,谢过刚才无礼?”
李逵笑道:“谁耐烦你们这般?铁牛只知道求人不如求己,若是那鸟阎君敢难为我们弟兄时,拿大板斧将来剁做十来段,夺了鸟位,岂不痛快!哥哥只是要招安,阳世里招安便招了,却落得甚么结果?这会兀自不悟,却拿铁牛说嘴。”
宋江气得说不出话,知他卤莽,说得又直,却哪里来与他分辩?又恐崔州平听见了不好。却听得崔州平道:“李大哥果是个直性人,果是那些肮脏气小弟也受不得,只是在那地位上没奈何伏小,只好强忍,宋兄不必怪他,小弟也只喜他性直,敢说敢做。”
宋江方放下心来。
当下崔州平又道:“此地兄长须安身不得,城里面眼杂,也去不得。路上小弟早替兄长想来,有个去处。离城西七十里处,有个安平庄,有几百间房屋,多有田地,却是兄弟的产业,凡是来投托兄弟的,都教安在那里,因此上有数百人伴,只是缺人管领,十分作耗,却是小弟事忙,几番欲整顿不得,今想来莫若兄长先落足在那里,一来权且影住身子,可以慢慢寻访其他梁山豪杰,聚的齐了,再做定止。二里可帮小弟料理些庶务,省的小弟为难。”
宋江听他说得明白,心上欢喜,道:“那自多叨扰崔兄,初来阴世,得此一枝之栖,其愿足矣!”
崔州平笑道:“兄长是豪杰之士,做的是掀江倒海事业,这等去处只好容得兄长暂息,待得风腾北溟,怕兄长又不化作鲲鹏也!”
宋江笑道:“崔兄亦非等闲,胸襟如此秀丽,此宋江早相遥慕之因,今日得见尊颜,实是大幸,改日有所微成,皆崔兄所赐也。”
崔州平道:“既兄长愿意那里屈身时,事不宜迟,小弟这便相引前去。”
当下三人取路往安平庄上来,临去前,李逵早寻了火种,泼刺刺的向草房上点起十来个火头,借了火势,片刻间将两间草屋化做白地,且喜这去处实在荒僻,并无人注意得。三人行出数里,却有崔州平先跟来的人,牵了马匹等着,于是三人上马,不消些时候,天大明时分,早到得安平庄上,早有管事的接着,迎进庄去,宋江留神看那庄上时,不由得好生欢喜:“这庄上风景倒和我宋家庄不相差哪里。”
原来阴间八千里地界,除了酆都城中外,其他处却和阳世多半仿佛,一般的城中有三坊六市,耍乐游闹买卖去处,一般城外庄上也多的是桑田美竹,鸡鸣犬吠,不比阳世差些毫儿,这安平庄上经得崔州平几番经营,也早成了规模,怎生见得好处:门前清溪,郭后青山。门前清溪,三五百株接天绿柳排定,郭后青山,一二十里锦绣叠嶂围成。四下里牛羊满地走,靠河边鸡鸭逐对游,出出入入,无非是耕田做活人,转转攒攒,尽是使女儿童辈。正是晨来炊烟袅榆柳,晚来稻香醉归客。
三人到得厅上坐定,崔州平叫几个管事的人,先来参见了宋江,道:“这位是木员外,是我至爱好友,此后来这庄上居住,诸事尽数听其处置发落,你们须当我一般敬重,倘敢欺心轻慢,不用说这阴间法度,便是家法也饶不得!”
诸人一应声喏。又引宋江看了仓库居处,交割了钥匙薄籍。厅上早开出好一桌宴席来,排不尽果品按酒,上不完流水菜蔬,又有几个歌舞的,出来按板佐酒,展放歌喉。崔州平与两个道些豪杰的事物,大笑不绝,劝陪了半日,方道:“兄长便从此在此定居,只当和自己家一般的才好。我不合掌了这文案,须得发放诸事,不敢耽搁,便回城里去,但烦有闲里时,定来陪兄长说话。”
宋江谢了,和李逵出庄送崔州平到五里之外,犹是殷勤之意不尽,看他上马远远去了,两个方回来,自此便在庄上住下。
话说崔州平取路往城里来,路上心道:“这宋家兄长果是意气过人,结交的他,却也不枉了我豪杰心胸,屈了这般久,倒头一回这般爽快,全不似往日的憋屈。却是一番幸事也!”
一路只是想念宋江不尽,到得自家府门前下马,上得厅来,发付诸事之间,忽想起一事,心道:“这人不除必留得后患,先找个因由结果了这厮再说。”
便叫手下衙吏去取那人出来,不多时,那衙吏奔上厅来道:“判官爷爷,只不好也,吃那厮走了!”
崔州平不由得脸上变色,正是:欲待辣手放出去,谁知平地起风波。
崔州平怒道:“命你们好生看守,等本官回来发落,怎生吃他走了,莫非你等卖放不成?”
那衙吏唬得跪下,战兢兢禀道:“小的也多知法度,安敢行此欺心之事?昨日奉爷爷命,将那厮用铁索牢牢捆缚,绑在铜柱上受那炮烙之刑,多派军卒看守,实不曾轻慢,只是今日去提时索子丢了一地,人已走了,夜里当值的吏目和军卒都不见,敢情是这些吏目军卒私放了那厮,小的不曾监察,死罪死罪!”
崔州平怒道:“昨夜当值的吏目和军卒是谁?敢如此大胆,纵放罪囚?,速速查他们出身来!”
那衙战兢兢禀道:“那吏目姓黄,双名文炳,前世是宋朝无为军地界的通判,后来被贼所杀。阴魂来我阴间,因使的好刀笔文案,被拨来这里做个钞写的吏目,因他小心苛细,诸事都做的,所以又委他值夜,向无过错,不想做出这等事来!那两个军卒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俱是阳世里宋朝北京大名府的公人,因陷害人,被梁山泊的浪子燕青射杀,为是熟悉公门事务,所以拨两个来做个军卒,却一般为这等不公不法的事!”
崔州平听得这般说,心里雪亮,盖这三个都是梁山泊仇人,命都曾折在粱山好汉手里,和张旺俱是一般,不想逢着他们看守张旺,如何不生发出这事来?心里只是叫苦,此时却说不得,只得道:“且发海捕公文,遍处张贴,四下里多派快手,定要将这三个贼子连凶犯一齐捕将回来!”衙吏忙应了,自去出文书,发放人手。崔州平心里一团忧闷,闷闷的退了堂不题。
过了数日,却是一点消息也无,崔州平正猜想间,忽传阎君宣召。崔州平忙换了公服,往阎罗驾前来。入得宫殿,见今日当殿的却是秦广王,忙依礼拜了。只听秦广王道:“前日里命你呈缴案卷,查看罡星侵界之事,无有回音,到今日已有多日,却是如何结果?”
崔州平一惊,只得禀道:“普天下诸界人民、禽兽、鱼虫数年新亡化,例该阴世轮回者,俱有诸路无常接引,造册发放,无有遗漏,查内并无罡星转化之人。启禀大王得知,想那罡星既是上天星宿,纵然转世,例该回转天庭,定其阳世所行功罪,依天律条赏罚,或果正天位,或贬谪有差,与我阴曹无涉,如何这番反说罡星侵我界分?想来必是错了。”
秦广王道:“想这罡星计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本是周天神将,职位高尊,却是为当日那猴子齐天大圣搅闹了蟠桃大会,盗御酒仙丹,造下无穷罪恶,使普天宇不得清平,玉皇昊天上帝震怒,命周天神将合力拿捕,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却怨日久不得升迁,不肯向前出力。待锁拿了那猴子后,值日使者向玉皇昊天上帝奏与此事,玉皇昊天上帝大怒,命将这百八天将贬下凡尘,镇压于江西龙虎山万丈地穴,教其受苦,三千年不见天日,却命张真人看守,不想仁宗年间,朝廷差一员太尉洪信至龙虎山上宣张真人祷攘瘟疫,那洪信好奇要看妖魔,依仗权势,喝令宫主开了地穴,却将此一百零八个魔君并地穴一应妖魔尽数放了,遂使妖兵魔将投生人间,搅闹乾坤,这一百零八个魔君因其气感应,虽自散布四方,却得生出种种事端,将其纠合于梁山泊上,复合其数,罡气所侵,眼见得无人抵敌,便能倾了宋家社稷,教普天下人受尽刀兵之苦,却是九天玄女娘娘怜念天下苍生,以大法力化了为头的天罡星宋公明心中魔性,教他怜念庶民,莫造战祸,信那招安的好处,不然以那当今宋家徽宗天子昏庸腐败,信用蔡京童贯高俅等六奸,荼苦天下生民,眼见得亡国之祸不远,如非宋公明应了九天玄女娘娘,一力要招安时,这等朝廷如何能收伏得这些天罡地煞,混世豪杰?只是此等君臣全不以安抚英雄为念,使借刀杀人的毒计使得梁山全伙去与江南方腊厮拼,各人死亡大半,却是一口怨气难消,幽魂若投我阴间来时,如不及时分头捕捉镇压,只恐做乱不小,扰动阴间千万生魂,所以命你辑拿查看,休得轻纵,你却如何这般慢怠,至今并无消息?”
崔州平听秦广王说出真相,心中暗暗叫苦,只得道:“判官也曾尽力查看案卷,只是并未见有名册中有一人拘到,因此无有消息,既是大王忧心这般紧急时,判官当再竭力去查,务要尽数拿得,以纡大王之忧!”
秦广王听得,忽变了面皮,震怒道:“你这厮还敢虚言搪塞,支吾本王?左右且与我拿了!”
不容得崔州平抗拒,左右早走过许多牛头马面,值殿鬼卒,将崔州平拿翻缚起,崔州平大叫道:“我得何罪!”
秦广王怒道:“你暗地交接梁山贼寇,收受贼子一千万贯巨贿,却替贼人巧言隐瞒,图暗地里造反,却不是千刀万剐的罪过?这会兀自强辨,!”
崔州平心胆欲裂,叫道:“有何证据,莫要凭空冤枉好人!”
秦广王冷笑道:“便叫你看个证见,免的你这厮强嘴!”
喝一声时,早有几个上得殿来,崔州平转头看时,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却是谁何?原来在自家管下的黄文炳、董超、薛霸和前日逃去的张旺,几人跪在侧旁,昂昂得意。只听秦广王道:“前日里这几人早来举发与你,告你诸般泼天罪过,人证在此,你更有何说?”
崔州平道:“这张旺驾船在忘川江上杀掠过魂,罪恶滔天,前日拿得,本要依律治罪,却被这几个贼子卖放,实是罪无可恕,若是来告判官时,眼见得是挟嫌诬告,求大王明鉴!”
秦广王喝道:“你这厮兀自强口!既不服时,再教你见个人证!”
便教“把那梁山泼贼带上来!”
左右一声应,早将一个血淋淋躯体拖上殿来,只是昏迷不起,秦广王喝道:“这个便是梁山上的神行太保戴宗,前日在岳庙里坐化,生魂却一径奔来酆都城寻你,却是你遭了举报,本王怕你受屈,却伏人在你府前查看,因此将其拿了审问,饶是口硬,几番刑用过,也自尽招了与你交通不法诸般情事,枉是本王信你,与你这等重职,你却狼子野心,与这些贼寇坐探,一心一意要谋阴间天下,岂不是合诛九族?却更有何话说?”
此时再饶得崔州平机变多智,又怎再有口分辩得?只是一声声心里叫苦。秦广王道:“此时你的老小都拿下了,家私也都抄检了,你可好好供出梁山贼首宋江的下落。免的教你受苦!”
崔州平强定了心神,道:“大王圣明智慧,岂不知阳世里官逼民反之说?宋江全伙该入得我阴间发落,却是初来我阴间一无过犯,焉可无辜缉捕杀拿?岂不闻得‘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此等上应天象,多有英勇激烈之辈,若无辜再相逼时,恐再复有大泽之举,梁山之为,那时大王恐悔之晚矣!求大王莫听宵小奸邪之言,纳此剖心之语!”
秦广王怒道:“你这厮交结大盗,相谋叛逆,十恶不赦,铁证如山,掩饰不得,却此时又使此巧语来恐吓!大奸似忠,正是尔心!本王且再问你,那梁山贼首宋江的下落,你招是不招?”
崔州平闻言大笑道:“岂有卖友崔州平?大王既不纳忠言,便请用诸般刑罚,看崔某有供也否?”
秦广王怒道:“这厮正是胆包裹了身躯,正合得沟通强贼造反!阴间职掌赏罚普天下善恶,多少凶恶盖世之徒,都魂飞魄散,岂你这厮便得例外?值日判官,且将这厮用起刑来,十八层地狱,教历经一遍,看他还强口也无!”旁边值殿军官早拖了崔州平下去,只听得崔州平大笑之声不绝,正是:自古烈士铮铮骨,泰山压顶不可屈。
第二日秦广王升殿,只听得值案判官前来奏道:“昨日奉旨,教将逆贼崔州平用刑,今十八层地狱酷烈均已教经遍,死去有十余次,惟是此贼心如铁石,虽死而复生,至今并无一字实供,只是谩骂不止,眼见再用刑时,其魂必散,无可下手,特来请旨发落。”
秦广王怒道:“这贼子如此泼顽!既是他不招时,可将其家小押在其前一一用刑,教其伤心悲哀,瞧他还硬否?”判官领命而去,隔日又来回复道:“已将其家小如旨施行,教一般受十八层地狱酷烈,多有抵受不住散魂绝息者,哀号之痛,惨不可闻。惟是崔州平依然强横,竟不发一声,此贼心不知为何物做的!残忍如此!”
秦广王听的大怒,将桌案推倒,道:“本王主宰幽冥数千万载,何曾见过如此一个泼徒?尔等自去下手,不拘如何,定要将实供取来!”
那判官唬得魂飞魄散,喏喏告退。秦广王犹自愤怒不息,在殿上大声咆哮,声如雷霆,眼中火光冒出有二尺远近,值殿众官个个丧胆,皆如穿鳃鱼虾,更有一个敢出得半点声息。
正这时,却有一个上殿来,跪禀道:“大王不必烦恼,那宋江的踪迹,小的已探得也!”
秦广王闻言大喜看时,却是那前日来出首崔州平的黄文炳,为其有功,自己又喜他能言晓事,因此留他在殿前趋候听使,便道:’你如何知那宋江踪迹?快快说来,本王定将你赏赏。”
黄文炳大喜叩首,道:“小的阳世间遭宋江李逵一伙梁山泼贼生割而死,此仇椎心刺血,永不可忘,因此定要与其做个对头,却是前时小人在崔州平案下时,知道他在城西七十里处安置下一处田庄,多有被他包庇的不法奸魂被他藏在庄上,以为爪牙,听其指使,因此小的晓得他一定是把宋江李逵两个藏在那田庄上了,只要拿得宋江,蛇无头不行,别的梁山泼贼自然做不得乱,无有用处。”
秦广王大喜道:“本王只道案前一般多的是酒囊饭袋,却想不到你却如此明白,本王驾前正是用人之时,便委你做掌案判官,替那逆贼崔州平。”
黄文炳喜气洋洋,忙自叩谢了。只听秦广王又道:“你可知会殿前兵马司,选一员值殿将军,一千精卒,密密掩到那庄上,将一干梁山强徒尽数拿来,不可走了一个,另带董超、薛霸和张旺三个做眼,本王自会记下你们的功劳。”
黄文炳听得,却另有计较,因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秦广王大喜,道:“不愧本王抬举的你,果个足智多谋,便依你之言,你可自下去安排,只是务要小心,不要走了风声。”不是这黄文炳计谋安排,有分教:绿柳庄上,重燃英雄冲天怒,忘川江上,再横战船千百条,毕竟拿得宋江也无,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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