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黑店里麻翻了李逵,那大汉杀了这婆婆,怒气未休,又在这婆婆尸身上搠了五七刀方罢,却是自家腿上也痛疼,原来早被那婆婆血淋淋咬下一块肉来。这大汉负疼,便一边拽条长凳坐了,叫那小二和两三个火家出来,将李逵拖进去,又来将那婆婆尸身收拾过了,舀水来洗地。自家看着完了,方骂两声,将帕子来裹了腿,便待里面去洗剥李逵,叫那火家道:“往常都是你们动手,今日须我自家亲自下手,细细割这厮。”那火家道:“这厮肥胖,倒有几日好牛肉卖,却不知他如何得罪了东家,今日方报得这场冤仇?”那大汉道:“你们这些厮鸟省得什么?想当年我韩伯龙也是有名的江湖汉子,上梁山去宋江那伙贼都匾匾的怕我,宋江那厮跪着求我,要把第一把金交椅让我做,是我看那些贼男女做事不地道,便痛骂那些厮鸟一场,依然下山来开酒店耍子。江湖上们的英雄都喝采,说我事业,普天下传扬好名字。不想宋江那厮嫉妒我,就派这黑厮来背后下黑手将我害了。今日这里相见,焉能饶他?少不得将他来寸寸细割了!”说话间,便待进去时,却听得门响,一个长身大汉撞进店来,口中走的气喘,鬓角热汗直流,就口中叫道:“店家,远方客人口渴,讨碗酒吃。”韩伯龙和这几个男女见了都吃一惊,没奈何,那小二便扎煞着两只血手,就赶过去道:“客人要些什么?”那汉子道:“便是白酒熟肉,吃了俺好赶路,却是你这厮怎弄得一身血?”那小二机灵,便扯个谎道:“便是后面杀个大猪,那畜生有力,带着刀子乱追着人咬。一家子去帮助,好容易才杀倒了,因此弄得狼狈。”那大汉道:“原来如此,如此这里却有血腥气,地下又如此湿?”那小二道:“便是那猪走到这里方死了,才抬进去,怕地下流了血腥气,开不得门,做不得买卖,因此把水才来冲了地。”那大汉道:“原来如此这般。俺也不再与你废话,可来他三角酒,五斤肉,又要十来个馒头。”那小二道:“如此客官且坐,小人去安排了一发端上来,也调些汤水与客官吃。”那大汉道:“如此甚好。”便寻张干净桌子自坐了,将手里哨棒靠在桌上手边,又解下背上大包裹放在桌上,又扯下头上笠子来扇凉。
那小二却听得包裹落桌响声,就留下心,去安排酒肉端上来摆布一桌子时,就偷手去包裹角上一捏,触手都是硬的。便返身进去,低低对那韩伯龙道:“主人,外面这行货倒带好多东西,都是些黄的白的。”韩伯龙大喜,道:“如此不可使他空过,可下些药,就做翻了他,取这一分财利。”那小二领命,就安排一角热酒,两盘肉加料拌了,端将出去,道:“与客人添酒。“那汉子正吃的口滑,见酒肉出来,哪里管许多?便道:“正好。”便待下口去吃,却忽得想起一事,道:“小二,我行走江湖,闻得路途上多有黑店,将蒙汗药下在客人酒食里,使那客人昏迷了,却取了那客人性命,将身体来做黄牛水牛肉来发卖,财物都夺了去,这事可是有的?”那小二听得,脸都唬变了色,强笑道:“客人敢情醉了,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大胆的敢做那天打五雷轰的事?岂不是没了王法?但发觉的都是一杀一剐的罪过。”那大汉道:“江湖人心险恶,王法!王法!都是吓那些胆小的,多少犯了弥天大罪的都没事?便是俺昔年也做得大事业,可惜一场兄弟都分散了,只得这般儿自个觅些买卖,过些光棍日子。小二,你这店若不是黑店时,便打死我也不信!”那小二唬的心里突突乱跳,手脚都酥麻了,却强着道:“客官,上有神明,你怎说这话来冤枉好人,我这店积年的三十年平安老店,从来客人在这里一根草也丢不得,你倒如何颠倒讹我这店是黑店?亏得是我,若是店主人听见时,如何肯放你,少不得要与你经官动理,辩个是非哩!”那大汉似醉了,笑道:“我听人说,凡是黑店见单身客人经过,一定乘他酒醉了再端出酒来劝酒,却下了蒙汗药,将客人害了,不存尸骨,我见你一般端出酒肉来,因此心疑。”那小二叫起撞天屈,道:“便是这客人你自家要的酒肉,俺出来与你添,却如何说着话来冤枉俺?好没天理!既如此俺去将这酒肉舍与猪狗吃了,倒也省心!”便将手来夺那酒肉,那客人却力大,将手挡一挡,小二跌开数步,哈哈笑道:“我自与你说耍,如何你这小二哥心惊?莫说这酒肉里有迷药,便是有迷药,老爷也不怕,须迷我不倒!”便将那旋来的酒都筛碗里,举碗就喝,到嘴边,却停一停,叫道:“小二,这肉都不新鲜,你不是黑店时,须也黑心,如何将臭的肉与我吃?老爷须不是那些泥腿子,任你宰的!”那小二待分辨时,那大汉早将酒泼来,泼他一脸,喝道:“快将好肉换来,老爷就饶你打!”那小二见这大汉醉了,又要谋他性命钱财,只得忍气吞声,近来另切盘肉端出去,出来却见那汉子倒在桌上酒水里,昏迷不醒,半碗酒合在身上,不由大喜,就过来踢那大汉一脚,道:“饶你奸似鬼,也须喝洗脚水,过会慢慢的割死你!”那大汉迷迷糊糊哼一声,动也不动,那小二就解开包裹看时,见里面黄的白的都露出来,都是金银,心中大喜,又见着大汉重,自己拖不得,就提进包裹去,去叫了韩伯龙和两个火家出来,来抬这汉子。却是两个火家走到那大汉身边,忽听的雷般一声喝,那大汉就跳起来,一拳一脚将两个火家都打翻了,就叫道:“直娘贼,敢这般害人,老爷须放你们不过!”韩伯龙吃惊,却终是做惯强人,手脚活些,喝道:“来了便不要走!”掣出那把刀来,去那大汉心窝上就捅,那大汉冷笑,就退两步,躲个过。韩伯龙又待钻里入来,被那大汉探手就揪住头发,将腰胯揪住,喝声:“去!”就将韩伯龙撇出去,头撞在壁上,半天挣扎不起。那小二心惊,目瞪口呆,只是叫苦走不得,那两个伙家却挣起来,昏头晕脑,那大汉却早把那地下那刀抢在手里,手起一刀,先将一个杀了,那个惊得说不出话来,被这大汉夹脖子一刀砍着,也自了帐。韩伯龙挣扎起来,早被那大汉赶到身边,脑揪住了,将刀去肋下喀察喀察只是搠,这韩伯龙身上顷刻间多出二三十个血窟窿来,自然呜呼哀哉。正是:瓦罐多向井上破,强人不免刀下亡。
那小二发声喊,往声就走,那大汉喝道:“你这厮最诈害人,怎饶得你?”挺着刀也赶进来,那小二心惊胆战,去里进门槛上一绊,跌倒在地。还未挣扎的起来,被那大汉赶上,一刀后心搠死。这大汉无一时杀了四个强人,心满意足,道:“我包袱却被那些贼厮鸟提进去了,须得去寻出来。”便走里面去,却看里面屋子阴森森地,几张大肉案子,壁上悬着几条人腿,杀人凳上却紧绷着一人,绳索捆得紧紧地,犹自昏迷不省。这大汉道:“好条大汉子,怎得也中了暗算?我来救了他,也算是一场功德。”就过来解放绳索。却是面上一张时,吃了一惊,揉眼细看道:“苦也!我这个哥哥如何在这里?”忙用刀将身上绳索都割断了,扶将李逵起来,奈何百般叫得不醒,那大汉思想一番,出来就韩伯龙身上搜出一包解药来,早被血浸透了,却哪里管好歹,就回来用筷子撬开李逵牙关,将凉水调了解药与李逵灌将下去。过不多时,李逵渐渐醒来,光着眼看那大汉,道:“这酒好生有气力,敢情是俺醉了,你扶俺到这里?“那汉子就拜下去,叫道:“铁牛哥哥,如何不认得自家兄弟了?俺自是石将军石勇,你被这黑店里贼人迷倒了,险些吃他们害了,若不是天差俺从这里过时,定教哥哥成了人肉包子。”李逵吃惊,叫道:“原来是你!”从凳上翻下来也拜。拜得几拜,忽地想起,便道:“你从外面进来。可曾看见俺老娘么?”石勇道:“哥哥的老娘?却是刚才外面除了那几个强人,并不见则个,哥哥的老娘不是当年在沂岭上教虎吃了,如何这里又有?”李逵听得却心慌,那里顾得上与他说,就奔出来,叫道:“娘!娘!铁牛在这里!”在大堂上东望西望,只寻不见,李逵急得只是哭喊,石勇跟着出来,道:“刚才俺见地下和那几个强人身上许多血迹,因此上疑心,只是杀过人的样子。莫非他们将哥哥老娘害了,却藏后面去了。”李逵听得心慌,叫:“你快领俺去寻。”当下两个重入里来,几间房舍都翻遍了,只寻不着,好容易出来到后面一条深涧里,却见那婆婆的无头尸身被撺在那涧里。李逵叫一声,不管那涧深浅,就跳下去,抱住那婆婆尸身就哭,石勇却不敢下去,就觅道绕下涧去,多走了几百步,却在涧下水中发见那婆婆的头,就拿了,寻见李逵,见李逵哭的天昏地暗,自也觉的心酸,帮着撒了几点泪,便道:“李家哥哥,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想办法将你老娘想法安葬的是。休要再哀痛,伤了身子。”李逵哪里肯听,又整整哭号了半日,眼中血泪都哭出来,当下石勇又慢慢的再相劝。方渐自收泪。石勇道:“眼见得此处前不巴城,后不见村,哪里来讨棺材?不见将伯母的尸身先火化了,装在坛子里哥哥随身带着。日后寻个吉地安葬。”李逵无法,只得如言收拾草植枯柴堆积起来,将母亲尸身放在上面点火焚花了,李逵又大哭了一场。石勇却去店里寻个空坛子,将绵纸垫了底,就柴灰中扒出烧剩下的骨殖,付与李逵收了。李逵方哀痛渐止,却想起来,道:“那几个强人都死在那里?”石勇道:‘三个吃我杀死在大堂里,一个杀死在里进的门槛上,并无走了一个。“李逵大叫一声,手里掣出一双板斧,就奔回店里来,果见那几个尸首都僵在血泊里。李逵将这几个尸体拽在一起,堆起个小尸山来,将双斧高高举起,发一声喊,就乱剁那些尸体。剁一阵,哭笑一阵,如此无一刻,将那些尸首都剁做三五百段。石勇早入内寻出自己的包裹来,又搜出许多金银,不管好歹都打裹在包裹里。就灶下寻得火种,腾腾的四下里点出十数个火头,便出来拉起李逵便走。下山走得七八里地,见那火犹自腾腾的着,飞烟迷雾,将那一堆肉酱都烧化在火烟里。
石勇包裹里自带有衣裳干粮,当下取出来,教李逵去山溪里洗了澡,换了干衣,将干粮来充饥。李逵嚼着干粮,就问石勇此来经历。石勇道:“俺自来阴间,百般投人不着,险些将绰号都改做没面目了。近来却投得西都天门府城里一个尉迟大官人,那尉迟大官人使得鞭枪,骑得劣马,十分好武艺,霸了那远近江湖,附近十来座州城里的赌坊都是他的,各处酒肆都有月份子钱,因此家中养个千百个去投奔的闲汉。我去投他,却蒙他格外看待,拨两处赌坊与我管,每日收的起头钱,因此上十分快活。近来为几个这边司州的厮鸟在赌场里欠了一笔烂帐,因此来这边收钱。不想却遇见这场事,救了哥哥。哥哥如今做何道路?”列位看官,你道石勇如何识得着这黑店道路?却是石勇初上梁山时,一般教得他去梁山下北路开店,也设水亭号箭,探听消息,盘看客商,全然跟朱贵学得本事手段,一般是黑店的积年祖宗,后来方转作步军头领,这韩伯龙几个的手段,如何瞒得他过?因此上不曾折了便宜。当下李逵老娘又没了,自家又羞回梁山,听得石勇在那边管了赌场,十分热闹,倒动起心来,便把自家来阴间诸般事都说了,道:“如今我没了母亲,心下十分烦恼,要到你那边散心耍子则个,你可领我去赌钱吃酒,快活几日也好,若有人来欺你,我便来帮你打架。”石勇听得自家兄弟聚合,又做出这般大事,心里也替着欢喜,道:“不想我们梁山兄弟处出做得大事!我来这边听得远近道路传说,只是来阴间从没遇见个自家兄弟,心里只是不大敢信,谁想却是真的!只是那边尉迟大人却也看待的我好,不合这时候便撇了他,既是哥哥想去那里散心时,我便和哥哥去耍子两天,再送哥哥回隐龙山去。”李逵大喜,当下两个寻个林子歇了。次日起程往天门州城来,于路石勇自一路买酒买肉请李逵,与李逵宽心。李逵终是粗莽,过得几日这丧母之痛便淡了,一路和石勇吃酒,说些江湖上事,较量些枪法棒法,心下十分快活,一路行来二三十日,早到那天门州城里。
却是这阴间有四句口号,但道这酆都城外的东西南北四座大城繁华,却是如何说来?“喝不完的酒泉,看不完的烟花,使不完的黄金,赌不完的天门。”说的是那九全、华严、黄金、天门四城,各有百十万人口,繁华热闹不比酆都城差些去来,各自管领酆都城东西南北二千里地界州县地方,都是一方雄城大都。就里南都九全府有好泉水,出产那一色绝品好酒,名字唤作“雪国春”,乃是供奉上天玉帝神仙的贡品,不比那天上御酒差些,因此六界闻名。那城中人家家家酿酒,唤作“酒户”,上等的供天,次等的供于阴府朝廷,再次的自饮,最次一等的方来发买,却也已价比黄金, 城中人日日以相聚酣饮为乐,多有醉死者,却不以为意,以醉死者为上贤,送葬时歌舞欢呼于道,人人欢喜,乃天下酒徒之乐国也。其城居于酆都城南一千五百里处,有诗说着那城的好处:
杜康偷名人间世,刘伶惟恨不得埋。谁知黄泉八千里,别有酒国胜蓬莱。
那东都华严府也有好泉水,却是城中一白玉山上,有七色彩龙蟠伏,口中吐出清泉,惟城中少女可取,取时须裸身沐浴,以玉瓶盛之,芝草插瓶,方可得取,他城人冒取者,往往被雷震死,因此外人不敢取。取来泉水洗沐数年后,男女皆俊美异常,不与他土人相类,其城中人性气散漫,无淫秽之念,除自己血亲外,自由交合,因此城中烟花事业特盛,十里长街上家家日卷珠帘,夜燃香灯,招外人入宿,每宵之费有数百千金者,多有巨富大贾散尽资产而抵死不去的,情愿老死于这温柔之乡,乃天下色徒之乐国也,其城居于酆都城东一千二百里处。也有诗说着那城的好处:
扬子城外瘦西湖,销尽黄金沉尽玉。移将华严城外来,无人更怜此水苦。
那北都黄金府无有灵泉,却旁边挨着大河,那河中多产金沙,每日晨起日色一映,河水金光流动,故远近唤作“金光河”,采金者远近数百千里而来,舍死冒生于风中浪里,采得金沙皆来城中贩卖交易,因此城中繁华殷富,远胜别城,只比天门城略差些个。本来那城中尚有一山,山上有一巨洞,入洞深处数百丈后山岩皆是黄金,随城中人取采,并不减失,采去后其金岩依旧原样复生,一城人赖其富庶过活。后来此城一任知州贪心,要独霸了这金洞,出告示禁城中人采金,自己却私自招人采金买卖。山神大怒,一夜之中满洞黄金再也不见,空余岩石而已,后人叹息,遂命此山为“失金山”,洞为“独贪洞”,相互警戒。只是城外尚有那金光河,是以城中人去采金沙,依旧繁华富实不减,城中多有积攒黄金至数十百万的,人皆呼之“金窝老” ,惟有羡慕,不加嫉妒,乃天下求财者之乐国也,其城在酆都城北一千六百里处。也有诗说着那城的好处:
石崇得财徒倾国,董卓积金终妄然。黄金城中黄金老,终日拥财坐自安。
那天门城却既无九全城的美酒,也无华严城的美女,更无黄金城的金穴,但论到那几百处好酒肆,却比九全城的还多,饮得都是九全城的美酒;那几百处好秦楼,却比华严城的还多,里面歌笑的都是华严城的美女;那几百处钱庄,却比黄金城还多,藏的金子都是黄金城出的,其繁华富贵热闹处,更在三城之上,却是如何缘故?原来那天门城却在无定河口,西洋大海边上,通着西洋诸蛮鬼国处,终岁有千百艘巨樯大舶来城边港里停,却有百十万西洋诸蛮国人来城里作买卖,诸般西洋宝货,天下珍奇,这边阴曹所辖地界的出产,都来这城里交易,因此繁华热闹阴世间第一,普天下十之五六的银钱倒从这里走,如何不教这城里金银如水流,铜钱比土臭?这是那城的第一个好处。更一等是那城里开着千百家赌场,诸般赌品名色陆博、奕棋、蹴鞠、斗鸡、斗鸭、斗鹅、赛马、走犬到骨牌、纸牌、番摊、花会、闱姓、山票无奇不有, 城中人大半嗜赌如狂,都不顾身家性命,因此这一业却兴盛,也是普天下莫比,别国别城的巨商大贾,出没风涛,跋涉道路,拼生打死挣就的金银,多有人尽抛在城里,也只是自家认晦气,说烦恼,怨天地,恨自家命不济,却无有一个怪那赌场的。列位看官,但凡天下古今往来做买卖取生意的,无论几分利厚薄,也须有个赔赚,只有两样道路不赔,一个是烟花皮肉生意,那老娼婆乌龟弄了人家清白小女儿来,三文不作两文,自小打骂,教成歌舞本事,逼着小女儿卖了自家身体,他却将银子收起,这一样是永不赔的,第二样便是开这赌场,任凭那些赌家押多押少,争死觅活,眼睛都跳出来,心都裂开来,算来就中输者七八,赢者一二,输的不劳说,便是赢的,被那赌场抽头讨喜,拆钱放利,就先取了一半利去,自家只得个空快活。所以说这开赌场的也自无赔理。这城中开了这许多赌场,也正是天下爱赌者之乐国也,其城在酆都城西二千零七十里处,也有诗说着那城的好处:
倾刻百万一局掷,片时荡家作乞儿。出门觅死人不怪,举城爱赌无不迷。
且说李逵石勇两个行路,这日进那天门州城来,见那店肆长街十里排,招幌当道两行高,红粉彩袖倚门笑,王孙公子乱扇摇。这些男男女女们挨挨挤挤,更有那买熟食卖水粉卖闹鹅儿等诸般玩物的穿梭来去,将城里簇拥的说不尽热闹,就不由得大惊小怪,大探头小咋唬,惹的人都只是转头看,更有那好事的小孩子追着笑。李逵便烦恼,待抽出板斧来吓时,石勇见不好,就按住李逵手,拖一条小巷里去,道:“李大哥,这城里是耍乐去处,你如何要犯性?若惊动了官府不是说处。”李逵恼道:“奈何这些小厮们都笑俺,臊得俺脸慌。”石勇笑道:“李大哥你本自生的凶猛,又光了头,偏又不似和尚,头顶只生了薄薄几根黄毛,又穿个直辍,这般使麻绳系腰,偏又袒个胸膛,这般不僧不道,说屠户不是屠户,自家又大呼小叫,如何不招人家笑?”李逵恼道:“都是那贼秃驴害俺,教俺好好一头头发没了,如何还似得俺自家旧样子?似此俺出去时,必然还招那些小厮鸟口笑,似此怎得结果?”石勇笑道:“却也是兄弟的疏漏了,哥哥稍等。”就出去一趟,回来一手挟个白布大遮阳笠子,一手搭个披风,道:“哥哥可结束了,戴了这笠子,裹了这披风,便似外国人模样,便免这场烦恼。”李逵大喜,便胡乱将笠子合在头上,将披风倒系在脖子上,将手将其余披风都兜起做一嘟噜抱在胸前,起身便走,石勇道:“啊也,哥哥将这披风反了也!”李逵道:“管他娘,他笑俺没头发,俺便戴上这大笠子,他笑俺胸前毛多,俺便都来挡住了,瞧这些小厮们还如何笑俺?“就摇摇摆摆的出去,学那秀才学士般斯文走路,石勇无奈,只得在后面跟着,却是那些小孩子都在巷口边探口探脑候着,见李逵这等妆束走出来,都呵呵的笑,拍着手。李逵恼道:“管他娘,铁牛无论如何,这些小孩子只是笑俺怎地?”就扯烂披风,手里掣出那两把板斧,大踏步的只是向前走,那些小孩子嘻笑着跟来,李逵大恼,就回身举起板斧做个势子,喝一声,吓得那些小孩跌的跌,爬得爬,哭的哭,一片都倒了。李逵哈哈大笑,转身待走时,就人群中挤出个汉子来,叫道:“兀那黑汉子,你如何敢伤惊这些孩子?却不是不成人样?”李逵听得那汉子骂,也恼,叫道:“贼厮鸟敢来伤犯老爷?”那汉子道:“你这黑厮好没人样,待老爷来教训你!”李逵心中大怒,叫道:“你莫走,走了的不是男女!”两个都忿急,便待性命相扑,那些男女闻说有人厮打,都惯爱看热闹,因此一时倒有几千百人挤来看。高的翘脚,矮的钻缝,不高不矮的尴尬,就扳树上屋,倒将两个围了。石勇只叫的苦,无法可想。那汉子见众人看的多,就叫道:“荡荡天门,朗朗乾坤,这城里须也上有法纪,下有英雄豪杰照应,如何容这外来的野人逞强?你们可都与俺助威,待俺打倒了这厮,教你们都笑一笑。”就脱下上衣,露一身白肉,上面都是高手匠人刺得好花绣,将身做个势子,众人都喝采,那汉子将手点着李逵道:“你来,你来!可敢与俺比拳么?”李逵心中早三千丈火起,就恨不得平吞吃了这汉子,见他叫阵,就吼一声,倒插了板斧,就来扑这汉子。这汉子将拳去李逵脸上略影一影,就底下起一脚踢在李逵小腹上,指望就这一脚踢倒李逵。怎知李逵虎一般壮健的人,又皮老骨硬挨得痛,怎将他这脚放在心上?就吼一声,早将那汉子头发揪住。那汉子大惊,将拳在李逵肋下连捣上几拳,李逵负痛,就背上一按,那汉子怎当得李逵力大?扑得倒了,李逵跟上将脚踩住了那汉子手,发拳就那汉子背上去打,那汉子急待挣扎,当不得李逵神力,李逵拳又重,一连三五拳打得这汉子挣扎不起。石勇见不是头,急忙上来攀住李逵手,那汉子偷个空,就脱身起来,已是口中吐血,旁边有两个伴当急来扶住,勉强口中道:“打得老子好,须与你无个完理!”李逵吼一声,又待扑上来厮打,被石勇横身在里面死抱住,那汉子也心中十分惧李逵,说几句场面,叫伴当扶了,拿了衣裳,恨恨去了。李逵笑道:“这厮自来讨打!”见旁边的看的兀自围着,叫道:“莫要挡老爷路!将贼眼只是看鸟!”旁边的人都吃惊,又怕他,忙不迭自散了。
李逵石勇两个挤出来,一径走到僻静地处,石勇方抱怨李逵道:“哥哥但到处与人厮打,这城里的人都是好事的,似此哥哥一天要打一百场架不止哩!“李逵道:“俺喜打的便是天下强汉,况他无事还要来撩拨老爷?且教他吃俺几拳,杀杀这厮的威风也好。若说是打架时,哪里俺不打上几十场,就这城里吃酒打架便快活。”石勇哪里能再将言语来解劝?知李逵是个惹事的都头,生祸的根苗,只将头来摇罢了。当下一径带李逵到自家下处,教他屋里歇了,道:“俺自去见尉迟大官人,交代了帐目,却回来与你吃酒。”便自去了。李逵就屋里歇着,好生没趣,就床上打横身体,胡乱睡了一觉,醒来太阳早落到西边去了,石勇却兀自未回来,自家肚里却咕咕叫起来,却是一日未饮食,肚里消乏了,就屋里乱翻时,一粒米也见不着,原来石勇也是个没头神,撞百家饭的,哪里有米在屋里?当下耐不得,心道:“石勇这鸟人却把俺撇在这里,想必自家哪里去大酒大肉快活了,却教俺这里饿着,好没义气!俺且上街上去买几个炊饼吃也好,”就掩了门出来,去小巷里乱走,却是石勇住的这地方僻静,离的街面远,李逵又全然不识得路途,几弯几绕就自家迷了,寻不得街上,只是在巷里乱转,转来转去,只不见个街面。自家心慌,便道:“回去也罢,且等石勇回去吃酒。”便寻思寻路回来,却是自家早迷了,哪里寻得?乱撞了一回,见路越发生了,呆住片刻想道:“管他呢,且直着走罢了,”却见眼前一条大宽路,就走上去,摇摇摆摆又走出一二里路,却是天际早只余下一抹微红,老鸦都哑哑的叫着投林去,却见路边挑出个酒望子来,细看时,两间黄泥小屋飘出些炊烟来,心中大喜,便一头撞进去,第一张桌子前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小二,客人肚饿,快拿酒肉来!”叫得几声,一个老儿瘸瘸拐拐的出来,问道:“客官要什么?”李逵道:“酒便先要十斤,有肉食一发上来,吃完还你银子。”那老儿道:“便是些牛羊肉中午都卖净了,只有些小菜,但要就端上来。”李逵饿的前心贴后心,只想肉吃,听得这老儿说,却无奈,道:“也罢,便先打饥火也好。”那老儿瘸瘸拐拐,从里面端出两三叠熟菜,提出半桶村酿的淡白酒,又拿十来个馒头做两碟子放桌上。李逵吃惯肉的人,十分不当意,没奈何只是喝酒,就手撕馒头来吃。约摸吃得三四斤酒,六七个馒头,忽得一阵风从后门卷进,却带进肉香来,李逵大喜,就循肉香去寻,出得后门,只是棚子下灶上一个大锅,却放一只半大不小的狗在里面煮,已有八九分烂熟了。李逵大喜,伸手就锅里捞肉吃,却是汤滚得热,当不得。李逵心急,就连锅提起来,就灶坑里一倾,倒把大半锅汤倾进坑里,只余下狗肉,李逵大喜,就端那锅入屋里来。却是那老儿在屋里害寒热病,在屋里睡,听的后面声响,不放心赶出来看,却恰见李逵放那锅狗肉在桌上,见他瘸瘸拐拐的出来。便骂道:“欺心老贼,俺一般还你银两,如何这狗肉却不与老爷吃,好生无理!”那老儿急道:“这是前村何屠将来的,只借我这灶上煮,他自城里赌顺钱,却夜里回时来我这里拿去,如何敢回与你?你快莫动那肉。”李逵道:“不管是天王老子,既是有肉时,老爷便要吃,多与他些银子罢了,莫要扫老爷兴!”伸手便去撕那狗肉吃,那老儿发急,伸手便来夺那锅,李逵发怒,就一掌去那老儿脸上打个着,打的那老者满天星斗,倒在地下,半天方挣扎起来,已是半边脸高高肿起,掉下几枚牙齿在土里,那老儿进里屋躲了。李逵大喜道:“这回没聒噪的,老爷方来快活吃酒!”就一面撕那狗肉,一面大碗喝酒,无多时,早又吃了十七八碗酒,将那只狗也吃了一半,不觉大醉。就将那余下两条狗腿撕下,揣在怀里,将那半桶残酒也提了,却丢二三两银子在桌上,笑道:“余下的老爷带回去吃。”就摇摇摆摆出来,顺着大路乱走。却是天早黑上来,一弯眉月升将上来,一阵风吹过,李逵早吃得大醉,风一吹,酒都涌上来,当不得那酒力,只是跌跌撞撞的乱走,却不知走出多远,早到一个乱石岗上,李逵见许多黑影黑魃魃的在那里蹲着,恼道:“这厮无礼,如何只是瞧俺,却不与俺让道?”呼地一拳打去,却把自家手都捣破了,流出血来,原来却是一块石碑,李逵却犹自不省,喝道:“这厮骨头倒硬,再吃俺一脚!”一脚踢去,那石碑略歪几分,李逵却当不得那脚痛,跌坐在地下,李逵道:“你这厮却厉害,老爷与你相扑。”就撇了那酒桶,上来一扑,抱着那石碑只是个摇。摇的几摇,自家神力困倦,醉倒在碑前地上。
却是过了不知多久,李逵醒来,只觉山风阵阵吹来,刺骨般冷,原来深秋里风寒,在这山岗上当不得。李逵看时,那月早落到西边,月下身边都是乱坟,一垄垄的不知多少,自家犹自抱着的却是块石碑,却给自家已摇得歪在半边。笑道:“你这厮却来戏弄老爷得好。”正待挣扎起来,却听得有呼哨声,接着远处有呼应之声,李逵就坐起身子来,只听两边都有呼哨声上岗子上来。李逵便暗笑道:“却是那话儿来了,不知要作甚买卖,待俺这里等着,就剥这些小厮们的衣裳当酒吃。”就爬两步,且躲进那黑影去。却过不多时,两边聚拢这乱坟里来,距李逵不过三四十步,都站住了。李逵偷眼看时,见一边站着三个汉子,都提着刀,那一边却只有一个,却是郎中打扮,只听得那些汉子中一个道:“你这厮来的倒早,却是那话儿病到几成了?”那郎中道:“已是水米三日不进,看看过几日便死。”先前发话的汉子道:“便是这厮死了,二爷才好找都总管大人出来,求分割了家产,那时才好扬眉吐气。”那郎中道:“便是二爷许小的的金子却甚时给?”那汉子道:“你这厮都性急,二爷说的话便是金子,能少了你一钱?你且送了那厮的命是正经。”那郎中道:“便是金子不在手,终是心里不实,可教二爷将那一半金子先与了俺也好。”那汉子冷笑道:“便是二爷这几天手里紧,待那厮断了气,家产到手时,一千两金子哪里少你?你若心急金子时,这里一包砒霜,回去与那厮下在药里,教那厮早些断气,金子便包你早些到手。”那郎中道:“此事万万不可,小的早给他下了慢药,几日内包他早晚必死,不露一点风声,若下砒霜,举发出来时,大家都当不得。”那汉子道:“本来便是试你,既是那厮早晚必死,留你何用?”只听得那郎中叫道:“你们好狠!”惨叫一声,再无声息,却是被那汉子一刀搠进胸去,送了性命。那汉子冷笑道:“留你须是祸胎,这番杀了,干手净脚,更省那一千两金子。”便喝叫那两个汉子掘土来将尸体掩了。便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喝道:“老爷听你多时!”就乱坟中闪出个大汉来,当头两斧,早将那两个汉子砍倒。那杀人的汉子吃惊,却是久自亡命,喝道:“你这厮找死!”挺刀来并李逵,两个并得五七合,只听一声响,两个里倒了一个,正是:莫道奸谋无人知,举头三尺有神明。欲知死得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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