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疏财
不过,水浒世界里的好汉们虽然如此看重金银,却不使读者憎厌,因为他们大多同时出手大方,在水浒世界里,仗义疏财是好汉们应具的美德:鲁提辖为救金氏父女,送了二人十五两银子;
林冲发配沧州,途中投柴进庄上歇宿,临行,柴进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相送;
晃盖,"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助他起身。"宋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如土。"发配江州,酒楼上初见李逵,便将十两银子交与李逵,李逵为此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借十两银子(还不是送)便让李逵如此赞叹,可见十两银子并不是小数。随后,宋江、戴宗、李逵和新结识的张顺又到浔阳江边琵琶亭中饮酒,兴尽而散,宋江又送了李逵五十两一锭大银!诸位看官不要忘了,以柴进之豪富及对林冲之格外相敬,相送的银两,是二十五两,这已应算是很大数目了吧?而宋江一出手竟是五十两,李逵后来对宋江的死心塌地,固然不能全说成是这几十两银子收买所致,但宋江这超乎寻常的慷慨,无疑在李逵心中树立了非同等闲的高大形象。而且,还不只是李逵得过宋江的银两,据有人统计,《水浒传》中写宋江送银子有十七处之多,宋江之仗义疏财名动江湖,确非偶然。
此外,还有武松,还有张青,还有史迸,……水浒世界里好汉间以银两相赠是极为常见的,往往是十两、二十两,少一点的,宋江赏助走江湖使枪棒卖膏药的薛永五两,也令薛永大加感叹。那么这些好汉不时出手相赠的五两、十两、二十两银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这可从书中寻到解答。第二十六回中,武松请郓哥帮忙打官司,答应送他五两银子养家,郓哥心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三五个月,而且郓哥应是往宽裕了计算的,否则也不会陪着打官司。
再如,第三十九回里,李逵打昏了卖唱的歌女,宋江对歌女的父母道:"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二十两银子,可以改变这样一家人的命运。又据学者孙述宇先生估算,十两银子,大约为封建时代一个农民或工匠太平时候一年的收入。
这就可以看出,梁山好汉们动辄出手的十两、二十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的确够义气,够慷慨。但间题是,他们的钱都是哪儿来的?
好汉爱金银
先说智取生辰纲的七条好汉。智取生辰纲,是梁山好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的发端。这一段好汉壮举,轰动了水浒世界里的江湖,也为《水浒》读者津津乐道、广为传诵。但是晃盖这一土着地主,联络一伙冒险分子,做下这桩弥天大案,背后的真实动机又是什么?是为了劫富济贫?还是说为了准备"农民革命",显然都不是。其实吴用说三阮撞筹时早已讲得明明白白:"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果然,黄泥冈上,这一伙好汉劫得了十万贯金珠,而后大概经过坐地分赃,晃盖、吴用等回了晃家庄园,三阮则"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随后并没听说他们有济贫的打算,也没见他们准备扯旗造反(或曰起义),如果不是东窗事发,保不准他们真的就此安心做了富家翁,一世快活。因此,黄泥冈上这桩大案,打劫的固然是不义之财,但其实质,说穿了,就是一次黑道行动。
再看一向慷慨粗豪的鲁智深,也曾从强人窝里卷走了一笔金银。这花和尚在桃花村假扮新娘,一顿老拳,将"帽儿光光,做个新郎"的小霸王周通收拾得晕头转向,随后上桃花山小住几日,却又看不惯李忠、周通二人的抠门小家子相,执意离去,并趁二人下山劫财之际,两拳打翻了伺候饮酒的喽罗,踏扁了两个小气鬼摆阔设放在桌上的金银酒器,打在包裹里,然后,从险峻的后山,干脆一道烟滚(!)了下去;
再看鸳鸯楼上那幕血案,武松连刃十数人后,一片血泊之中,同样从容地将桌上银酒器踏扁,揣入怀里带走;即使极是粗心卤莽的角色如李逵,沂岭之上杀了假李逵后,也没忘进房中搜看,"搜得些散碎银两并几件钗环",都拿了。
李逵虽极端厌烦女色,但也知这些沾满了脂粉气的钗环可以换钱换酒,照拿不误。
而后,还去李鬼身边,搜回了那锭被骗去的小银子,在这种事儿上,黑旋风也足够细心。
还有,解珍、解宝及邹闰、邹渊一伙好汉,血洗了毛太公庄上后,也从卧房里搜捡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带走;杀人劫财,这样的故事,在水浒世界里,发生了一幕又一幕。
武松降服孙二娘这一段也很有意思,小时候听讲十字坡,最大的疑问是,如果客人都做成包子了,那包子谁来吃呢。现在看起来十字坡的主要问题不再这里,表面上十字坡说的是武松将计就计降服孙二娘,但细节上很值得怀疑 先是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後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 这几句话分明是两个老江湖一勾一搭。
等到武松假装药倒
随听他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只听得妇人喝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用!”听他一头说,一头想是脱那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孙二娘搬武松要赤膊着来搬,已经够大方的,而且背后还有两个鸟男女站着。而且一边赤膊着抱着一个鸟大汉,一边迫不及待地吩咐 扛进去先开剥这厮用。 武松的做法似乎也比较暧昧,并没有使出对付蒋门神的鸳鸯拐,也没有用醋盆大的拳头捣过去,而是使用了贴身肉搏的法子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处处指向要害部位,最后果然压在妇人身上,於是孙二娘便杀猪也似叫将起来。作者还不忘补上一笔那两个汉子....惊得呆了。
这场戏如果不是张青正好回来,恐怕就是另一种收场了,即便如此,张青也不免有些尴尬,一进门,就看见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但是大约是缩头缩惯了,只是跑进来大大方方说一句"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好在都是好汉,当下也就剪拂了继续吃包子上路。
扈三娘的婚事与座次
扈三娘英武而又漂亮,这都没问题,但水浒世界赋予她的命运却大成问题。
扈三娘原是扈家庄千金小姐,她的原许配对象祝彪也年轻勇武,她原本的人生命运,套用一句现代的文艺词儿来说,充满了玫瑰色。谁知造化弄人,三庄联防竟会被各个击破,祝家庄主满门尽灭,她本人被俘,一门老幼又被李逵两把板斧砍瓜切菜般杀了个一干二净,『跑了哥哥扈成。身遭如此灭家惨痛,却又被梁山二寨主宋江做主,许配给了她的手下败将猥琐不堪的王矮虎。
现在就请列位看官一同来翻一翻扈三娘的老公王矮虎的履历表。这矮脚虎王英"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就此蹿入绿林。王英上清风山为寇后,色心极重。第一次将清风寨刘高的老婆拿住后,王英命人抬到自己房中。清风山老大燕顺听了,先是大笑,随后不过对宋江说了句"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便丢开不管。由燕顺的反应不难推断,王矮虎如此作为绝非一次两次,山寨对他"这些毛病"也相当纵容。待到清风山将陷害宋江的蛇蝎心肠的刘高老婆第二次捉住后,王矮虎又想淫乐一番,而见燕顺一刀杀了那女人,竟然要拿刀和山寨老大燕顺拼命。以他这种为人,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社会都应该是"严打"的对象,然而他却也上了梁山,成了响当当的梁山好汉。
(在电视剧《水浒传》中,矮脚虎的重要性大为提高,实属莫名其妙的败笔)
这位"好汉"在攻打祝家庄与扈三娘阵上交手时,竟还色心蠢动,不三不四起来,结果只十余合便被扈三娘阵上活捉。可见两人无论是人品、武功、相貌都相差甚远,但最后扈三娘竟被宋江极"仗义"地分配给了这条色狼"好汉"壬矮虎。
扈三娘的婚姻极为不幸己不必说,再看她在梁山大寨中的地位。扈三娘归入水泊梁山后,业绩远胜于其他两位女将顾大嫂、孙二娘。她屡屡作为大将上马冲杀,又屡屡有上乘表现(最典型的如大战呼延灼,她与林冲、秦明并列首发阵容,而且是唯一有擒获者),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梁山大聚义后,排座次时,她的排名仅仅是地煞第二十三,总排名第五十九。乍一看,排名为中下,似乎也还过得去,但再一细看,就不对了。因为曾被她阵上活捉的原官军将领、呼延灼的副手天目将彭记,就排名地煞第七,整高出她十六名,这是凭什么?再看她那低能猥琐的老公壬矮虎的排名,不上不下不多不少,正排地煞第二十二,恰好骑在了庸三娘的头上,真是妙极。
而且,通读《水浒人又会发现一桩怪事,就是书中扈三娘几乎从未开口说过话,这倒真可套用上"失语"一词。在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中,扈三娘在全书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开口,是在后人插增的征田虎部分。在第九十八回中,说到宋江军和田虎军交兵,田军飞出一骑银鬃马,马上一位少年美貌女将,正是会打飞石的琼英。宋军这边王矮虎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次色心蠢动,纵马出战讨便宜,不料又几乎重演了当年祝家庄前的那一幕,十几合后被琼英一戟刺中大腿;倒撞下马来。这时,哑美人扈三娘终于开口说话了,说出了在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中唯一的一句话,那便是:"贼泼贱小淫妇,焉敢无礼!"如果说丑化女性,在下以为全书这方面的笔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句话十个字。明明是自己的色狼丈夫邪心大动,讨便宜被打,反而骂对方"淫妇",骂对方"无礼",而且还在"小淫妇"前一连外送了三个形容词:"贼"、"泼"、"贱"。对这句话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从女权主义的立场,可以说这是男性叙事,用男性的话语丑化女性;从现实主义的立场,可以说中国古代女性的思想也同样浸透了父权文化,因此她们横蛮地咒骂伤害了自己丈夫,哪怕这丈夫咎由自取的女性为"淫妇",也绝非不可能。但无论是女权主义也罢,现实主义也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这段插增部分的作者,与《水浒》前七十回故事的最初编辑者,在轻鄙女性上达到了高度的一致。
6 回复:谁是水浒中最光彩的好汉?
水泊梁山除了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以及前期的晃盖组成的领导核心以外,其他好汉中的骨干力量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关胜、林冲这样的原朝廷的国手级战将,另一类便是鲁智深、武松、李逵、三阮这种草莽豪杰。本话题将要说的,就是其中几位响当当的汉子,看一看,为什么这几位梁山好汉能久远地活在中国民众的心中。 林冲:浮云蔽白日与压抑人生
乍一看,林冲是《水浒》中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林冲身上,似乎有《三国》中三个人物的影子:相貌如张飞,身手如赵云,一开始忍辱求全的性格像刘备。
说到林冲有像张飞的地方,有人也许会感到突几,觉得《水浒》中那个谨细而能忍辱的禁军教头,和《三国》中性如烈火、暴躁卤莽的猛张飞实在挨不上,要说李逵像张飞还差不多。但列位看官当还记得林冲的绰号是什么,是"豹子头",第七回中他一出场,就说他的相貌是"豹头环眼,燕额虎须,八尺长短身材",和《三国》中所写的张飞相貌"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额虎须"完全相同,就连兵器,也和张飞一样,是丈八蛇矛,此外第四十八回林冲出马擒捉肩三娘时,书中也有诗说"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这些都说明,《水浒传》的写定者一开始可能是想把林冲写成"水浒版"的张飞。甚至还可以推断,在我们今天己见不到的《水浒》成书前早期民间流传的水浒故事里,说不定林冲真就是个张飞型的人物(《大宋宣和遗事》里有林冲的名字,绰号就已经是"豹子头",但没有他的独立故事),但到《水浒》成书时,己经有了个猛张飞型的黑李逵要写(在晚期水浒题材的元杂剧如《李逵负荆》里,李逵形象巳与《水浒传》中的十分接近),于是,就重新写了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人生故事,并在故事里寄托了一些有别于鲁智深、武松、李逵这些草莽人物故事的深沉情怀。
列位看官当还记得,林冲这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如何一步步被逼上亡命山林之旅的,可以说,林冲是《水浒》中唯一一个严格意义上被"逼"上梁山的人物。《水浒传》一开头便先后讲述了两个颇为相似的人物:王进和林冲的颇为相似的命运,他们都是禁军教头,都武艺高强、无辜善良,都是很理想的国家良将,却先后被高俅这像他自己一脚踢起的气球般轻飘飘直升到高位的无赖小人横加迫害,一个被害得远走异乡,一个被害得家破人亡,最后只得上演一出风雪山神庙的血腥复仇,然后蹿入草泽。
林冲的被压抑,不仅仅是来自高俅这个身居高位的小人,而是来自各色人等:先是受高俅的陷害,几乎被问成死罪,死里逃生,发配上路,又被董超、薛霸两个人渣百般折磨,在野猪林差点给一棍打死;到了柴进庄上,虽有柴进热诚相待,但仍不免对趾高气扬的洪教头陪笑脸;到了沧州牢城营,因拿银子稍慢,就被差拨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一切,林冲都逆来顺受了,可陆虞候又来沧州追杀,终于,林冲忍无可忍,一幕风雪山神庙中,灵魂深处的"匪魂",如睡狮猛醒,在漫天的风雪中,在火烧草料场的熊熊大火映过来的火光中,猛下杀手,血溅山神庙前的风雪大地,遗下一幅血红雪白的惨烈森冷的图景,而后,踏上了夜奔梁山的不归路。
风雪之夜,经过柴迸的庄园,进入看米囤的草屋,饥寒交迫,便向庄客买酒。先是声明"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被断然拒绝后,仍是软语相求:
"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
"没奈何,回些吧。"
(若是武松哪有这等耐性一味相求,十九会是径来抢夺),但在遭到喝斥辱骂后,接下来却是突然一转:"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胡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炕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一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跟跟脸脸,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这是水浒世界里林冲唯一的一次快活饮酒,甚至是他唯一的一次从嘴里道出"快活"二字。梁山好汉中说"快活"说得最多的是李逵,李逵也的确是梁山好汉中最快活的一位,而这时林冲的夺酒及自称"老爷快活饮酒",那腔调,那行事,正宛如李逵。也许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林冲在杀过人之后,终于可以一伸郁怀了,那倦缩了太久的疲惫而沉重的灵魂也终于可以一得舒展了。这时的林冲太需要放怀一醉了,而这个一向谨细的林冲也果然醉倒了,在唯一一次"快活饮酒"后,醉倒在山涧边的雪地上。
但是他的压抑人生还没有结束,为了躲避官府的辑捕,他不得不再次收束起心底已经醒来的恣肆的匪魂,扮成柴进的庄丁,蒙混过关,雪夜投上了梁山;不曾想上了梁山又受尽没本事的王伦的苦苦逼逐和排挤,直到火并王伦,经过再一次的血祭,他的自由意志才终于得以彻底舒张。此后林冲为梁山作战,屡屡奋勇争先,一个如此安分善良的良民终于蜕变成了大泽龙蛇,变成一个强悍的叛盗,这其中传达出的感慨太深沉了,意味深长,让人感叹不尽。
成瓮喝酒,大块吃肉
《水浒传》第六回说道,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在瓦罐寺外,合力杀死了崔道成、丘小乙两个强人后,进入寺里,"寻到厨房,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这种举动有点意思,杀人后,不但要卷走对方打劫积下的金银,而且,还专门找到厨房,吃对方剩下的酒肉,这样的情节,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大概不大容易找到吧?如果说好汉是杀人后因力乏需补充消耗的体力而有此种举动,那还可以说是平平常常的现实主义,倒也不足为怪,但事实又并非如此。
就拿鲁智深、史进来说,两条好汉杀人后钻进厨房时,其实并不饥饿,书中已交代,就在双方动手前,史迸巴拿出于肉烧饼,和鲁智深"都吃饱了",随后鲁智深和崔道成交手,只八九合就办得崔道成想夺路逃命,接下来丘小乙、史进加入斯拼,以鲁智深数合就斗得对手力怯的身手,两条好汉解决对方,大概用不了太长时间,没有斗得饥饿又需重新吃饱的道理,除非两条好汉患有甲亢,但书中没这样说,这只能说明梁山好汉对酒肉有种特殊的热情。
又如第三十一回血溅鸳鸯楼一段,武松连杀蒋门神、张团练、张都监后,拿起桌子上酒钟子一饮而尽,又连吃了三四钟才卷了银酒器走路。对饮酒这一细节,夏志清先生赞叹不迭,认为"颇有荷马史诗的风格,毫无浪漫传奇华丽的文饰","达到了现实主义创作的极致"。不过这赞叹是就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申的叙述而言,而在一种一百一十五回的《水浒》中,同一情节里,则说武松杀了三个仇人后,大吃大喝了一顿。夏志清认为后种写法不好,还是写只饮了三、四钟酒合乎情理,"因为武松很可能会停下来喝酒,但在那个特别时刻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则是不大可能的。"真的不大可能吗?
这就要看怎么说了。若从塑造英雄形象的角度看,这一笔很像《西游记》中写孙悟空"立饮琼浆玉液"的笔墨,实胜过大吃大喝。但若从全书来看,水浒故事的叙述者讲述武松这种举动,末必就是有意写英雄之气概,或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出发,更有可能仍是出于那种特殊的趣味。从这个角度看,写大吃大喝,或许更合乎这种趣味。
为了说明这点,不妨再看一下第三十二回夜走蜈蚣岭一段。武松格毙王道人,救下张太公的女儿,听其哭诉自己全家被害及自己被掳的经过后,接下来是: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
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 "武行者道:"这厮有财帛么?"
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二百金银。"
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也。"救人救彻,杀人放火,几句对话均在情理之中,但再接下来,却突然是:那妇人问道: "师父,你要酒肉吃么?"
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
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
此时王道人和小道童的无头尸就横在血泊里,这当儿武松还能有好胃口吃酒吃肉倒也不足为奇,毕竟是好汉嘛,倒是难为"那妇人",在如此血腥的气氛里,在张皇恐惧之际还能考虑到"师父"-武松在她面前可还是个出家人的面目-对酒肉的兴趣,这可是真真难能,难能得奇哉怪也!
水浒故事的叙述者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列位看官,好汉们诛杀奸邪,除了可以裹走对方积下的金银补充路费以外,往往还有一番大块朵颐作为酬劳。就连林冲,山神庙手刃仇人后,也是把葫芦里剩的一点冷酒吃尽了才上路。
还不只是杀人越货后要大吃大喝,好汉们平日便是酒肉不断。吴用往石喝村说三阮撞筹,其时阮小五、阮小七已是赌输得赤条条,阮小二也是精穷,就是这样的三位,为招待吴用,还在村旁小店里要了一桶酒,大块切了十斤(!)花糕也似肥牛肉,直吃到天色渐晚。而这一轮十斤肥牛肉还只是"热身",紧接着就开始了第二轮,吴用回请三阮,沽了一瓮酒,又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外加一对大鸡,到阮小二家继续朵颐。就在大碗酒、大块肉的气氛中,阮小五道出对强人生活,对"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的强人生活的不尽艳羡和向往,正是有了这种艳羡和向往,吴用才终能说动三人,入伙做下劫夺生辰纲这桩江湖壮举。
三阮以外,其他好汉如鲁智深、武松、李遥等人的人生旅程中也无一不时时散发着酒肉的气息:鲁智深在五台山下的小酒店里放怀大嚼,吃了十来碗酒后,要了半只熟狗肉,"用手扯那熟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哪里肯住";
燕顺等清风山好汉款待宋江,"杀羊宰牛,连夜筵席,当夜直吃到五更";再如写武松的十回中,不知多少处在写武松饮酒吃肉;"好汉上了梁山,更有吃不完的接风酒、饯行酒、庆功酒,众好汉攻破大名府,救了卢俊义上山后,"连日杀牛宰马,大排筵宴","端的肉山酒海"。排座次后,重阳节菊花会,又是"肉山酒海"、"开怀痛饮"。
就连梁山好汉破了呼延灼的连环马后,被钩镰枪钩伤的大半战马,书中也特地交代,都被梁山做了菜马。
据汪远平先生《水浒拾趣》一书统计,《水浒》中写到"酒"的有一百一十二处,点明名称的肉食描写有一百零三处。
因此,有人说《水浒传》是一本用酒浸得湿淋淋的小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花和尚鲁智深是一部《水浒》中最具光彩的好汉。不说是"最具光彩的好汉之一",而只说是"最具光彩的好汉",是因为以在下的眼光来看,鲁智深是水浒世界里唯一一个真正具有现代人认可的侠义精神的人。
换一句话来说,就是如果拿金庸、梁羽生笔下的武侠人物的行事作衡量标准,那么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中鲁智深是唯一可以入选新派武侠小说的人物。再换一句话来说,就是:鲁智深是一百零八人中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
在第二回中,鲁智深(准确一点说那时还应叫鲁达)一出场便是"大踏步"地走来。仅这"大踏步"三字,就已预显出此人一生的慷慨磊落。果然,从他的身影在水浒世界里出现以后,从打死镇关西,到大闹野猪林,一路散发着奋身忘我的精神:在酒楼上一听到金氏父女的哭诉,便立即对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那厮便来。"被两人一把抱住好歹劝住后,又慷慨资助金氏父女,当晚回到住处,"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这种人间鬼蜮的龌龊行径在他那慷慨卤莽而又阔大的心地里无疑激起了如火的义愤(这种义愤在其他好汉身上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十分少见,他们更多的是一己的快意恩仇,山东版的电视剧《武松》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便平空添加了武松目睹蒋门神凌虐民众的情节),终于,他愤然而往打死镇关西,从此踏上亡命之旅,上演了一出出如火如荼的壮剧;直到上了梁山,去少华山欲与史进等人会合时,一旦闻听史进被华州太守捉入狱,又立即不顾武松等劝阻,毅然孤身深入险地去行刺,以致身陷囹圄。这就是鲁智深,他所奋身干预的事情,没有一件和他切身相关,关涉到他个人利害,而他无不慷慨赴之,这才是十足烈火真金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难怪,金圣叹评鲁智深为一百单八将中上上人物,又道:“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增为人出力。”
金氏这话说得真好,不过可看出其所受《史记》的影响。又如台湾学者乐衡军先生在《梁山泊的缔造与幻灭》一文里说到了鲁智深,有一段话,饱含着感情,说道:鲁智深原来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他正义的赫怒,往往狙灭了罪恶(例如郑屠之死,瓦罐寺之焚),在他慷慨胸襟中,我们时感一己小利的局促(如李忠之卖药和送行)和丑陋(如小霸王周通的抢亲),在他磊落的行止下,使我们对人性生出真纯的信赖(如对智真长老坦认过失,如和金翠莲可以相对久处而无避忌,如梁山上见着林冲便动问“阿嫂信息”,这是如武松者所不肯,如李逵者所不能的),而超出一切之上的,水浒赋给梁山人物的唯一的殊荣,是鲁智深那种最充分的人心。
在渭州为了等候金老父女安全远去,鲁智深寻思着坐守了两个时辰;在桃花村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后,他劝周通不要坏了刘太公养老送终、承继香火的事,“教他老人家失所”;在瓦罐寺,面对一群褴褛而自私可厌的老和尚,虽然饥肠如焚,但在听说他们三天未食,就即刻撇下一锅热粥,再不吃它。
这对人类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是《水浒》中真正用感觉来写的句子。这些琐细的动作,像是一阵和煦的微风熨帖地吹拂过受苦者的灼痛,这种幽微的用心,像毫光一样映照着鲁智深巨大身影,让我们看见他额上广慈的摺皱。这一种救世的怜悯,原本是缔造梁山泊初始的动机,较之后来宋江大慈善家式的“仗义疏财”,鲁智深这种隐而不显的举动,才更触动了人心。《水浒》其实己经把最珍惜的笔单独保留给鲁智深了,每当他"大踏步"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
是的,每当鲁智深大踏步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这话也说得真好。还有一节,乐先生没有说明的是,花和尚虽疾恶如仇,却从无李逵两把板斧排头砍倒一片百姓的凶残,也没有武松鸳鸯楼连杀十五人的血腥,在他“禅杖打开生死路,戒刀杀尽不平人”的个人行侠旅程里,从没见他的禅杖挥向无辜弱小,这在梁山众好汉中也属罕见。总之,这是水浒世界里唯一一个真正具有纯正侠者胸怀的好汉,如果水浒世界里少了鲁智深,那么它在品格上将是一大降低。
鬼磨推
水浒故事的讲述者,不厌其烦,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好汉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银的故事,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金银实在是万万不可缺少的。
别的不说,没有银子,梁山好汉这群快活的享乐主义者,冲州撞府、闯荡江湖时拿什么来大碗儿喝酒、大块儿吃肉?没有钱,军官出身又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的青面兽杨志,在二龙山下的小酒店里吃了饭后就得赖账,还打翻讨账的后生,做出这种不漂亮的近于流氓的行径。可见,没有银子,喝酒吃肉的快乐人生就别想。
此外,好汉们要仗义疏财,总得有可疏之财吧?
一旦这些好汉遇到麻烦,吃了官司,就更是片时也离不得金银保命。
先是在官府老爷审案时要上下打点。林冲下了开封府的大牢,他的丈人要拿银两来买上买下;宋江杀惜,亡命江湖,他的父亲要送银给朱全代为衙门使用;武松斗杀西门庆,投案前委托四邻变卖家中一应物件(当是指武大郎那点不多的家产,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作随衙用度之资,后来在孟州城再度入狱,施恩又为他花了几百两银子。有银子就可以重罪轻判,死罪问成充军发配。
发配上路,要给押送的公人银子。配军亲眷要给,这不必说,要说的是就连路上结识的好汉,往往也要顺手丢给他们些银两。武松过十宇坡,张青、孙二娘送了差点被他们做成包子馅的两个公人几两银子;同样,宋江发配江州,路经梁山上山住了一夜,次日启程,山上好汉取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同时也外送了两公人银子二十两,而就在头一天,刘唐还一度想砍了这两个男女;
公人里最狼心狗肺的莫过于董超、薛霸,在野猪林差一点被鲁智深杖下毙了,鲁智深护送林冲往沧州的路上,对这厮们非打即骂,但是到了沧州地界,鲁智深临走,也还给了两个狗头几两银子。粗豪如鲁智深,也明白,不怕现官,就怕现管。
到了发配地,更得将银子备好,新一轮的盘剥,牢城差拨、管营的收取常例钱,马上就来。没有钱?那好办,有全国通行的杀威棒,也有富有地方特色的土囊、盆吊相候,保证让这榨不出油的贼配军免受牢狱之苦,直接超送上西天净土。
有了钱,而且手面如果足够阔,就会满营上下无个不爱,如宋江之到江州,逍遥度日,哪里还像个囚犯?
如果做下弥天大案,死罪难逃,那就去做强盗。但做强盗也得用钱,晁盖等要投梁山王伦入伙,担心不被收纳,吴学究不慌不忙说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到底是智多星晓事,明白有了金银,买个强盗做有何难哉?
做了强盗,遇到麻烦,还得用钱!桃花山的李忠、周通被呼延灼攻打得灶上起火山头难保,急请二龙山鲁智深等相助,开出的条件是:"情愿来纳进奉。"强盗做腻了,想招安,更要用钱。宋江为招安一事,求高太尉代为美言,钻宿太尉门路,请李师师吹枕边风,哪一路不是金珠财宝铺路?
招安后,平了四寇,个别好汉想归隐,还得带着银子。燕青临行,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大概是要做个照旧能大碗儿喝酒大块儿吃肉的"阔隐"了。
在水浒故事的叙述者眼中,就连义的重要价值,也在于能兑换成利,施恩靠武松的拳脚重霸孟州道快活林后,书中有诗道:"夺人道路人还夺,义气多时利亦多。"讲究的不是"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是义要用利来体现。"义"可以折算成"利",这就是水浒世界的一条重要信念。
黑道攫财
除了宋江,其他好汉的钱财来路间题,就好解决了。有诛锄奸恶后的副产品。如鲁智深、史进两条好汉,在瓦罐寺毙了强人崔道成、丘小乙后,转到寺里搜了些金银衣裳,背走上路。这钱来得可以说光明正大。
有做江湖黑道"生意"得来的。十字坡开黑店的张青、孙二娘,以及他们揭阳岭上的同行催命判官李立,时不时将客商麻翻,打劫钱财,兼做人肉料理。还有水泊梁山,除了明火执杖的打劫客商、杀官攻城以外,山下朱贵的酒店也兼营此项副业。此外,浔阳江上差点请宋江吃了"馄饨"或"板刀面"的专做"稳善道路"的船火儿张横,也属此类。
有收取流氓保护费敛来的。揭阳镇上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兄弟即属此类,第三十六回申,走江湖使枪棒的好汉病大虫薛永来到揭阳镇地面儿,没有拜穆氏兄弟的山头,就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还差点送了性命。
有利用公门权力榨害来的。如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戴院长,新来的配军须向他纳上常例人情。
有将穆氏道路和戴氏道路二合一的,孟州城安平寨金眼彪施恩便是。施恩及其父牢城管营向安平寨的囚徒榨取人情银两自不必说,单说他们开在孟州城外的快活林酒店,施恩如此这般向武松介绍道: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
这就是施恩的快活林,说是营业场所,还不如说是当地一个黑道总部,施恩把施家军: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分到各店各赌坊里,总不会是让这些亡命徒去发扬风格义务劳动吧?各处赌坊兑坊(即以赌徒为对象的小押当)每朝每日都要纳奉"闲钱",而且,连过往的妓女,也要先来参见,得到批准,才能在此地讨生活。这一点上,施恩还不及开黑店的菜园子张青。
张青尚且时常提醒孙二娘,江湖上的妓女,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才得来些钱物,就不要为难加害了。
施恩连这点最起码的侧隐之心也没有,就是靠这种无情的盘剥压榨,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施恩的父亲老管营却对武松说,他们在快活林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马啃注:每当读到这句话,就笑的前仰后合的,想想现在的高尔夫球场还有什么什么夜总会,也是“壮观xx,增添xx气象”)
到底是官府吏员讲话,比他的恶霸儿子有水平,但这种鬼话,除了白痴谁会相信。后来来了更有背景、身手更猛、更大一规格的恶霸蒋门神,一顿拳脚,夺了这块儿地盘儿及黑道买卖。总算施恩够运气,几顿好酒好肉就搬来身手更横的武松,又将蒋门神修理出局.
宋江的钱
柴迸有钱,这没问题,天璜贵胄,金枝玉叶,庄园中养几十个闲汉谅无困难。此外,卢俊义、李应这样的大财主也应足够阔。晃盖也该有不算太多但也还不少的家财。
倒是宋江的钱,来路难说。
按说宋江家里不过是郓城县一个小地主,他本人也只是身为小吏,田里所得和棒禄收入,想来十分有限,但是接济江湖好汉,却又是淌水似的使银子,莫非他接济好汉的钱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常收入和开销相差如此之大,难怪有人推断,这钱,多半不是好来的。理由是,那时的官场,遍布的是贪官污吏,宋江却有本事在其中混得八面玲拢四方讨好(这从杀惜后县衙对他的百般维护可以看出),就说明他绝非清廉耿介之辈,同流合污及在作吏胥中巧取豪夺之类只怕是免不了的了,阎婆惜骂他"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做公的人哪个猫儿不吃腥",难道都是空穴来风?
但也有不这样看的,说《水浒传》的主题之一就是反贪官,宋江是贪官的对立面,那就应当是廉吏。至于宋江的大把使银子,不过是作者的近于浪漫之笔,觉得有必要格外突出宋江的仗义疏财,就自然让他的包裹里有取之不尽的银两,这就叫"率性笔写率性人",作者的本意,倒未必是在暗示宋江的钱来路不正,"思想中有丑陋的因素"。
其实,以在下浅见看来,两种说法都有合理成分。
《水浒传》是率性笔写率性人(这话说得真好),对宋江仗义疏财的描写浪漫想象的成分居多,这都没问题,但要说宋江因为是贪官污吏的对立面,就定是两袖清风的廉吏,这只怕也未见得。列位看官需牢记,水浒世界里的道德观,与今人的现代观念,每每并不相同,就拿以吏胥的身份捞取外快的行径来说,在那个世界里,就并不被视作德行有亏。
有一个典型的例子。第三十回中,武松被张都监陷害,下入孟州大牢,这时知府己得了贿赂,一心要结果武松,多亏有个"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的叶孔目一力反对,武松才得以保全。这样一个正直的小吏,施恩托人转送他一百两银子,他也照单儿全收了,随后,出豁了武松。叶孔目收了银两又怎样呢?水浒故事的讲述者不还是赋诗称颂了他"西厅孔目心如水"吗?连武松,在重过十字坡对张青、孙二娘追述孟州这场牢狱之灾时,也还称赞叶孔目仗义疏财呢!
其实,"仗义"是有的,"疏财"可未必,书中说得清清楚楚,叶孔目不是疏而是得了一注横财。
再如第十四回中,来东溪村投奔晃盖的刘唐被都头雷横捉住,晃盖认作外甥,保了下来,随后又送雷横十两银子,雷横略推了推就收了,揣入腰包。这可就怪了,雷横和晃盖是朋友,捉刘唐又不是捉贼捉赃,『是见借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的蹊跷,便捆了,还吊了小半夜,晃盖既已认作外甥,放人就是,难道误捉了朋友的子侄还要收谢银?要说这种写法仅仅是为了引出下面刘唐追讨银两与雷横厮杀及吴用出场等情节,主要是出于增强故事戏剧性趣味的考虑,那也应有个大致的前提,就是雷横的作法,不会被水浒故事的叙述者视作贪酷无耻,就如同上一个例子中的叶孔目没有被看作口是心非一样。
也许下面这个例子更能说明问题,就是书中讲武松住进张都监府后,"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挽他的,武松都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缎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武松是《水浒》中最着力描画的顶天立地的好汉,但他的这种行径,在今人看来也不是那么值得称道吧?可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却不带半点贬义口吻地毫不避讳地讲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当时官场通例就是如此(所谓"打秋风"便包含这一方面。又,《鹿鼎记》开篇写吴六奇报答查伊璜也与此相近),送者,收者,以及讲此故事者,听此故事者,都视为理所当然,不足为怪。
因此,从水浒世界通行的道德观来看,宋江的捞取外快,最好还是不要断其必无。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水浒世界里宋江的大把用银,主要还是出自叙述者的浪漫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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