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小说史中,凡历史事件的传说演进而成为评话,在市井勾栏中讲述,传播四方。最终成为大部头的小说者,其历史事件本身也总是极为重大,予以后世人以深刻印象者。《三国》、《说唐》、《说岳》等自不待言,即便《西游记》,一代高僧玄奘取经和译经的活动是中国佛教的重大事件之一,他本人在佛教史上也占据显着位置。是中国佛教一大宗派之一法相宗的开创者。据说他去世时有百万人为之送葬,三万人在庐墓旁守灵。而玄奘西游的故事,最初作为宗教宣传文艺,又加上几个护法者的形象,凭借宗教的力量得以迅速传播,也就不奇怪了。
而《水浒》在这一点上是比较奇怪的。北宋末的淮南盗宋江史事,论规模不算大,只有三十六人的小股悍匪转掠齐魏一带,最后海州知州张叔夜埋伏下千人就将之一网打尽。以时间论不算长,大致在宋徽宗宣和时两三年间。留传下来的史料也十分缺乏,不过三言两语。而中国历史上规模大过宋江的民变可谓是数不胜数,多如牛毛。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了《水浒》故事的传播,使得这次各方面都并不突出的民变获此殊荣呢?
《水浒》故事的年代也令人注目。正是中国历史上一场天崩地解的巨大变乱的前夕。宋徽宗宣和元年,据一些考证认为是宋江起事的年份,距靖康之变北宋亡只有七年,据《宋史》载,宣和三年宋江被捕,距靖康之变只有五年,而据小说《水浒》的时序,其结尾宋江、卢俊义被鸩杀,已经是宣和六年了,离靖康之变只有两年!
还是先让我们看一看这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其时北宋朝廷已经日趋腐败,奸臣当道,皇帝昏庸,国事日非。宋徽宗受蔡京挑唆,取太湖石,就是花石纲,营造皇家园林。江南百姓不堪忍受,激起方腊民变。但是在北方,当时大部地区依旧是比较安定的,北宋以来的社会繁荣仍在持续。
这时山东的词人李清照在济南大明湖畔依然过着“兴尽晚归舟”的闲适生活。《东京梦华录》记载:“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萧鼓喧空,几家夜宴.”,而金人的入侵登时毁灭了这一切。“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 ,成千上万的北方人踏上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而留给故乡的,只有“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凄凉景象。
由此点燃了北方民众声势浩大的抗金烽火,规模最大者如太行山的八字军,山西陕西的红巾军,其部众多达十万多人。不管哪一支都远远超过北宋末的宋江。这样问题就来了,从时间上看,宋江故事在北宋年间根本就来不及传播。大规模传播肯定是在靖康之变后的时代,而为什么北方的人民或者抵达南方的逃难者们,在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变,经历了遍地兵戈之后,却对前代末年的一次小小民变记忆犹新、印象深刻、津津乐道、流传不已?
假借前代人名、事件,讲述不方便直接讲述的故事的传统,对于中国的故事家们来说,真是太悠久了。那么,《水浒》的故事,可不可能是金代的说书家们,在金人统治之下,在与听书者达成默契的情况下,把当时人民抗金的传说,改头换面,把时间提前到靖康之变之前一点点,借用宋江之名的一个伪托前代的讲述呢?种种证据显示,这的确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
首先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金初北方各地的抗金首领,大概本身就有在北宋徽宗年间的生活经历。说书者把他们早年的故事,安排在这个时期,是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水浒》的思想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阮氏三雄在第十八回对抗剿捕官兵的唱词是:“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梁山好汉对赵宋皇室的忠诚无可质疑,而北宋末的一干奸臣贼官,卖国害民,最终导致了江山沦丧,人民对他们的痛恨,大概不下于金人。这是符合在金人统治区进行反抗的各路义兵的思想状态的。把他们的斗争对象置换为高俅、蔡京、梁中书一干贪官污吏、卖国奸臣,在情感上是可以理解的。
再看看史料,《宋史·侯蒙传》载:“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张叔夜传》载:“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可见,宋江等实行的是流动作战。区域遍及河北、山东、河南、江苏等地区。根据现有史料,他们从来就没有以梁山泊为根据地进行过活动,也就是说,历史上的宋江等人,根本就不是梁山好汉。而《水浒》中那些凭借凭借湖港水泽、芦苇蒹葭进行战斗的场景如此活灵活现,绝不可能是书斋里的杜撰,那么谁才是梁山泊的真正主人呢?
根据史载,靖康之后,山东梁山泊内果然兴起了一支强大的水上抗金义军。《金史.斜卯阿里传》载:“天会六年,伐宋主,取阳谷、莘县,败海州兵八万人,海州降。破贼船万余于梁山泊。招降滕阳、东平、泰山群盗。”,虽然是金人自矜功伐,然而梁山泊水上抗金大军规模之盛,让人震惊!如此大规模的水上会战,让人想起小说里的两赢童贯、三败高俅。这难道不才是真正的“水浒”?
宋金交战的史实,也融入了《水浒》故事,虽经数百年的演变磨洗仍若隐若现。大家大概还记得梁中书手下的李天王李成,使双刀,曾与梁山泊交战,后年梁山攻取大名府,他护卫着梁中书“逃得性命,投西一直去了。”,从此就没有了下文。这个李成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本为宋将,也使双刀,后来投降金国,成为金国扶持的刘豫伪齐政权下的一员悍将。《金史》对他评价很高,称之为:“降附诸将中最勇鸷。”。大家大概也还记得梁山英雄排座次居第五把交椅的大刀关胜。这也是正格的历史人物,也是刘豫部将,屡屡与金兵作战,《金史》载:“有关胜者,济南骁将也,屡出城拒战”,刘豫降金前将他杀害。凡此种种,不会纯属巧合吧?
《水浒》中各头领籍贯遍及天南海北,很多都是宋朝军官,这绝不可能是北宋末淮南盗宋江队伍的面貌,如解释为靖康之后正规军溃散之后参加北方义军的宋朝军官。就比较好理解了。
最显着的证据还是来自《水浒》本身,梁山寨主晁盖被在曾头市被曾家府射死,这是《水浒》中的重大关目,从此梁山与曾头市结下大仇,大兴问罪之师。这个曾家府是从哪里来的呢?《水浒》第五十九回明写:“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余家。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这老子原是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生下五个孩儿,号为曾家五虎。”,这可真是奇哉怪也!当时宣和年间,金国刚刚才在极北苦寒地带兴起没几年,正忙着和辽国打仗,为什么在中原会出现金人的地主庄园和武装力量呢?为什么梁山泊在前八十回唯一一个阵亡的头领就是寨主?为什么又偏偏就给这么一伙奇怪的外国侨民射死了呢?现在答案昭然若揭了,说书者或作者无非是以此点醒后世读者,金人,才是梁山好汉真正的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水泊梁山的大堂上挂了块匾叫“忠义堂”,这块匾在某个时期曾经饱受批判。“忠义”二字有何深义呢?因为在宋金年代,北方各路抗金义军就专称做“忠义军”!
至此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梁山泊是忠于赵宋的,然而说书者因为环境的限制,不得不让他们去跟宋军做战,随着战争规模越大,这个矛盾越突出。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招安。现在看来这个解决办法还是不太成功的,不太为现代读者接受,原因在于小说对前期反抗的描写太成功!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其中的苦心呢?
招安之后《水浒》并没有结束,在其后的故事中,具有影射南宋正规军抗金事迹的意味。破辽国一节自不待言,请看破辽的结局:梁山人马已在燕京城外团团围定,旦夕可破。辽国狼主却遣使来到东京,“见了太师蔡京等四个大臣,次後省院各官处,都有贿赂。”,于是“令宋先锋收兵罢战,班师回京;将应有被擒之人,释放还国;原夺城池,仍旧给辽管领;府库器具,交割辽邦归管。”,梁山好汉破辽国,在历史上自然是没有的事,然而联想到二十多年后那十二道金牌,其中比拟的意味还不够明显吗?
《水浒》最后的结尾异常凄厉悲怆,梁山好汉,在为宋王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之后。他们所得到的是什么呢?是两壶毒酒。人民怀念他们的功绩,造祠堂以祭祀。神灵哀怜他们的不幸,封为梁山泊土地。而岳飞在死后不久,不也被南宋人民奉为土地神吗?《水浒》的最后一回,宋徽宗梦游梁山泊,梁山好汉的幽魄向他诉说衷曲枉死之冤。而李逵,“手持双斧,厉声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黑旋风说罢,抡起双斧,迳奔上皇。”,这一声断喝,难道不可以看作中原望断、泪尽胡尘的北方人民,对宋朝君臣发出的一声质问吗?
《水浒》中的抗金意味,在海外早已传播多年。可见张爱玲《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
“《水浒传》源自民间传说编成的话本,有它特殊的历史背景,近年来才经学者研究出来,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击队。当时在异族的统治下,说唱者与听众之间有一种默契,现代读者没有的。”。
《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话录》:
“金庸:据孙述宇教授在《〈水浒传〉的来历、艺术与心态》这本精采着作中的分析,《水浒传》故事的起源与抗金名将岳飞有很大关系,本来反抗外敌的意义还大于杀官造反。”
可惜台湾学者孙述宇教授的原文无从得见,本文部分材料来自一些转述。
《水浒》的续书,除《荡寇志》外无一不是以抗金为宗旨,其中犹以《说岳全传》最为着名,岳飞在书中就是林冲、卢俊义的小师弟。当年那些在金人统治下忍辱传书的民间艺人,还是可以含笑九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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