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者所具有的强制性公权力量,如果缺乏有效的监督体系,在个人利益的驱使下,具有转换为私人暴力资源的趋势。
在封建专制体制下,同百姓接触最多的国家暴力机器是官差。如果官差的身份灰化,律法所赋予的有限定的公权,完全成为个人无节制的私权,最遭殃的就是老百姓。
郓城县步兵都头雷横在治安巡逻时,碰到了在灵官庙里睡觉的刘唐。雷都头苦于近来捉贼的业绩不理想,刚刚被知县训了一顿,便不问青红皂白,叫手下人把他绑了,带到东溪村,要“村长”晁盖安排工作餐。没料到刘唐正好来投奔晁盖。晁“村长”以认外甥为名,把刘唐救了下来,同时塞给了雷横十两银子的办案费。
刘唐哪里受过这种气?雷横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追了出去,想把银子要回来。雷横说,我要不是看你舅舅的面子,早就结果了你的性命,还问我要银子!刘唐说:“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我阿舅十两银子。”两个人言语不合,就动起手来。雷都头在无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轻易地滥用手中权力制造冤案,把人抓起来吊了一夜不说,还贪拿当事人的钱物,用刘唐的话说,大宋的官差已蜕化为一帮“作害百姓的腌臢泼才”。这种做法尽管体现了执法者的堕落,但还谈不到涉黑问题。而他后来和老搭档朱仝,心照不宣地放走抢劫团伙首领晁盖、杀人犯宋江,就是从渎职到了纵容、勾结黑帮的地步。
在水泊梁山上,官差出身的大哥式人物为数不少。武松、朱仝、雷横、李云、戴宗、李逵、杨雄、施恩、蔡福、蔡庆、乐和等人,全是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武松与杨雄杀嫂、杀妻,朱仝、雷横私放晁盖、宋江,乐和替解珍、解宝通风,施恩黄赌毒一体化产业经营,蔡福、蔡庆黑白两道通宰,戴宗、李逵把监狱办成招待所,都属于典型的个人践踏律法行为。藐视律法的最终结局,就是不可避免地沦落为黑道分子,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走上了体制外博命生存的道路。
戴宗、李逵纵容黑老大的程度,远比雷横严重。宋江在案发前,就与江湖人物过往密切,不太干净,说白了是脚踩黑白两只船。除掉阎婆惜的事件,是宋江由政府官吏向江湖老大过渡的分水岭,原来由他一手经营的黑道网络一下子便浮出水面。宋江案发后,先有朱仝、雷横私放于前,又有监狱长戴宗和狱卒李逵庇护于后,整个大宋帝国的司法系统,在宋江金钱搭建起来的人脉网络面前,显得脆弱而无力。
戴宗本来要向宋江索要人情,这是司法系统灰色收入的主要来源,当这位监狱长得知眼前的“贼配军”,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宋江时,便赶紧鞠躬请安,还为自己不能下跪做解释:“兄长,此处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然后戴宗立即安排到江州最好的饭店给宋江接风,在没人看见的豪华包厢里,“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在江州服刑期间,戴宗、李逵天天陪着他吃喝玩乐,过着简直是星级的生活。为了能让宋江吃上一口鲜鱼汤,李逵甚至不惜在浔阳江口和张顺大打出手,差点被淹死。在宋江喝酒品茗的时候,不时还有女子唱小曲儿前来助兴。
人类的野蛮只要有了适合的土壤,掌握了足够的权力,便会突破任何文明的尺度和规则。野蛮不会随着文明脚步的前进而退去。文明越进步,野蛮越可怕。造成人类野蛮的深层动力千年未改,现实和历史中的野蛮,几乎都可以找到相互的印证。大连的“黑老大”邹显卫在服刑期间,也过着和宋江一般的幸福生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难怪,社会都前进了快一千年了,物质生活总该大大地丰富吧。
邹显卫黑社会性质犯罪团伙,为害大连乃至辽宁多年,甚至惊动了中央。被捕后,按规定应该和宋江一样去异地服刑,但邹显卫比宋江的能力还大,他通过关系和监狱长谢红军接上了头,如愿以偿地转到了大连监狱。进入大连监狱的第二天,邹显卫就在大连一家酒店摆下答谢宴,在美酒和金钱的驱使下,监狱长谢红军与阶下囚邹显卫兄弟相称。作为报答,邹显卫送给谢红军一套住房。为改善财源紧张的状况,大连监狱成立了一个公司,谢红军任命邹显卫为劳改基建委员会主任,主管公司的业务,远比宋江抄抄写写滋润得多。
在谢红军的授意下,大连监狱腾出一套两室套房,专供邹显卫一个人居住。在邹显卫的个人卧室内,沙发、彩电、冰箱、空调、VCD和外线电话等应有尽有。不仅如此,邹显卫的卧室内还安着一个电钮,专供他差遣两个犯人时使用。不少狱警还主动承担起了替他买粮买菜的任务,他们的腰包显然要比李逵鼓。邹显卫经常开着谢红军的奔驰车随意进出监狱,社会上的卖淫女,也经常搭车出入监狱,供邹显卫嫖宿。大连监狱内一位女狱警甚至不顾自己是有夫之妇,成了邹显卫招之即来的铁杆情妇,忠贞系数比阎婆惜还高。邹显卫犯的是故意杀人罪,通过运作,死刑后改死缓,在大连监狱又买通了主要负责人,将死缓又改为有期徒刑,最后竟在谢红军等人的策划下,神奇地“保外就医”。要不是在“就医”期间再次酿成血案,致使一死一伤,邹显卫也许还将继续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
如果说梁山中那些涉黑的官差,在江湖义气的照耀下,多少还残存着些许人性的余光,那么官差可以被雇用来杀人,就完全是权力异化为凶器的表现。董超、薛霸和差拨是水浒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差役。他们之所以被提及,是因为在银子的作用下,这些人拿起了执法的刀,做起了替人消灾的勾当。董超、薛霸和差拨共同的雇主都是高俅,中间人是陆虞侯,而他们的伤害对象是林冲。高衙内看上了林冲的老婆,调戏不成竟然得了相思病,高俅为满足干儿子的淫欲,设下圈套把林冲拿进了大狱,并派陆虞侯买通董超、薛霸和差拨,意图彻底把林冲做掉。高俅是当朝的太尉,徽宗皇帝驾前的红人,凭他的能力弄死林冲,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他之所以选择雇用差役杀人,显然是觉得黑道方式要比白道方式安全省事。
差拨很不幸,没有完成任务不说,还搭上了性命。董超、薛霸也没有杀掉林冲,这并非说明他们有恻隐之心,实在是害怕鲁智深的暴力阻挠。高俅不可能理解他们的苦衷,见两个废物拿了银子,又不能消灾,便找了个借口把他们从首都刺配到边境地区的大名府。大名府留守梁中书觉得董超、薛霸比较能干,又把他们从囚犯提拔到官差这个老本行上来。官差、囚犯身份的互换,是司法腐败下的黑暗游戏。律法体系的崩坏,已经抹杀了黑白间的界限。董超、薛霸黑性不改,又被李固雇用了去杀卢俊义,这次他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最后以身“殉职”。
官差的权力是法律赋予的,它的使用只能限定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同时官差的权力是公权,行使的最终目的是保护老百姓的正当权益不受侵害。而作为法律的执行者,如果处理问题时不是借助律法手段,而是采取与涉黑分子一样的暴力方式,对暴力的使用由职业习惯延伸为个人习惯,将会使百姓陷入到黑色律法的恐怖中去。
执法者所具有的强制性公权力量,如果缺乏有效的监督体系,在个人利益的驱使下,具有转换为私人暴力资源的趋势。这就是官差涉黑定律。在司法黑暗的灰社会状态下,这种倾向会直接变成现实。在雷横、戴宗、李逵、施恩、谢红军等人眼里,哪里还有什么正义、制度、法律,他们心里只有私情和利益。在银子光影的作用下,官差和囚犯身份出现了倒置甚至互换。
当官差的身份仅仅成为个人谋取私利的工具,他们处世的标准,就不再遵循国家的律法,而是奉行黑道的规则。这种两栖物种的出现,无疑是对社会秩序和百姓生命财产安全最大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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