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专制体制下,人才首先做奴才,办公首先要办私,这是千古颠不破的“真理”。起家时用人才,守家时用奴才,这也是万年摔不烂的“真理”。
有人当面给李鸿章提意见,指责他一力提拔乡党,老是喜欢用一些熟人。李鸿章很不以为然,不耐烦地反问,我不用人唯亲,难道你让我用人唯疏吗?
对用人的标准,袁世凯也有自己的一套。熊希龄组阁时,梁启超想做财政总长,意与熊氏共进退。谁知,袁世凯最后拿出的总长名单里,根本没有梁启超。在熊希龄力争下,才给了梁启超一个教育总长,但梁坚辞不就。熊希龄只好再次面陈。袁世凯不客气地说,梁启超办不好财政的,书生会说会写会饮酒会骂人,如此而已。熊希龄不同意,反驳道,梁启超着作等身,学问极大,你没试过,怎么就下这样的定论呢?袁世凯只好实话实说,梁启超文章写得越好,就越做不好。我去五国银行团借款,他是反对的。因为从道理上看,这种举措是不妥善的。可是我需要钱,没有钱怎么和南方打仗?一个财政总长,我让他去借钱,他不去,还跟我讲大道理,写文章批评我,说甲乙丙丁如何不该借,我要他何用?
袁世凯作为一代枭雄,能在乱世中乘势而起,肯定不是个糊涂鬼。他知道他的车使什么样的马最合适。袁氏用人的尺寸,并不是根据是非善恶,为其服务才是唯一标准。否则,即使是二十四岁就名动天下的梁启超,也可以弃之不用。让你当个法务次长,不过是摆个花瓶,装饰我的门面。真把自己当根葱,那就太不自量力了。听我的话,就用用你;不听我的话,就靠边站;要是闹别扭,就摆平你。后来赵秉钧在袁世凯指示下,暗杀了宋教仁就是个例子。
在专制体制下,人才首先做奴才,办公首先要办私,这是千年颠不破的“真理”。起家时用人才,守家时用奴才,这也是万年摔不烂的“真理”。第一条意思很简单,当不好奴才,人才的价值就实现不了;记不住、办不好上司的私事,就得不到充分的信任。第二条意思也不复杂,创业时需要人才出力打拼天下,有点缺点也就包容了;守业时则要的是能挠痒的奴才,安享天下了谁还容你去吆五喝六?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是对待人才最有良心的措施;朱元璋杀戮功臣,则彰显了对人才的残酷。野兔没了,猎狗就该煮了吃了;小鸟没了,弓箭就该库存起来了;敌国灭了,韩信这样不太听话的人才也就该杀了。善良又深明大义的岳母在岳飞背上刺上了“精忠报国”。但对宋高宗来说,“报国”固然需要,而“精忠”才是第一位的。岳家军日渐强大,捷报频传,祖上黄袍加身的事仿佛就在昨天,高宗只好把岳飞除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人才被重视却往往不被重用,奴才被轻视却往往被重用。历史上最优秀的人才,往往不如奴才吃香,动辄就被排斥在圈子和体制之外,备遭冷落,说起来真让人感到凄凉。
在封建专制时代,为什么统治者喜欢用人唯奴,这是个需要好好探讨的问题。在王权体制下,所谓家国天下是一体的,公与私很难分得清清楚楚。选拔官吏的一个最重要标准是德才兼备。所谓德就是听话,所谓才就是有本事。有本事又听话,才是完美的“才”。
武松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也做过奴才的勾当。他就任阳谷县步兵都头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替知县大人做私事。知县到任两年多后,赚了不少银两,打算派人转移到东京,送给亲属储存起来,作为升迁的资金。因为担心路上被人劫了,须派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来干这项重要工作。这里的“有本事”和“心腹人”,就代表了人才与奴才的结合。知县想起了打虎英雄武松,于是把他叫来:“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知县还许诺:“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能有个为上司服务的机会,感到非常激动,他立即表忠心:“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知县很高兴,赏了武松三大杯美酒。武松不辱使命,顺利地完成任务,知县又赏了酒食和银两。后来武松犯了命案,知县念及他替自己跑腿的功劳,采取了改写呈文的方式,给他争取到了从轻发落的判决。
现实生活中,有本事的往往缺少奴气,而奴气重的往往本事不大。如何实现属下的奴气和本事的结合是个千年难题,尽管历代专制统治者一直抓耳挠腮,却一直找不到答案。其实,这本来就是一道错题。
如果无法实现“人”和“奴”的结合,往往重“奴”而轻“才”。在封建专制体制下,因为要治理国家,维护统治,必须得用“文武干济之才,廉正教悫之品”。但是,无论帝王还是官员,他们最亲近的大都是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人物。这样的人往往能爱上司之所爱,急上司之所急,想上司之所想,为上司的事情屁颠屁颠地效劳,对上司的指示干脆利落地落实。奴才的言行举动使上司心花怒放,自然而然地就会成为上司心目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旦某个岗位出现空缺,上司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最信任和最喜欢的人。
高俅不过是个破落户、小混混,还曾经因为教唆富家子弟赌博嫖娼,被人家的家长告了官,然后流放到外地,勒令他不准回京。就这样一个人,因为踢得一脚好球,哄得后备皇帝赵佶很高兴,赵佶当了皇帝以后,违背国家的用人制度,先给他在枢密院造了假档案,然后不到半年时间,就把这个踢球的奴仆,坐直升机般提升为殿帅府太尉,掌握了帝国的禁军指挥大权。清末重臣曹振镛,红历三朝,死后入了贤良祠,《清史稿·曹振镛传》夸他“实心任事,外貌讷然”。他并非有什么政绩,无非是奉行“多磕头,少说话”的做官原则。这种人凭借十足的奴性、百般的奴相,极尽阿谀逢迎、趋炎附势、卑躬屈膝之能事,往往会获得一步升天的机会。
很多人往往看到奴才获得成功后,心里开始发痒,神态开始异化,语调开始变软,千方百计地寻找做奴才的机会。朱仝私放了雷横后,被刺配到沧州。朱仝号称美髯公,知府四岁的宝贝儿子,很喜欢他的胡子,“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耍”。在郓城政界混了多年的朱仝,明白裙带关系是怎么个道理,哄得小衙内高兴了,就能博得知府的欢心,赢得上司的信赖。他立即请示知府:“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耍一回了来。”然后带着小衙内到街上玩耍,给他买些细糖果子吃,还献媚说:“微表小人孝顺之心,何足挂齿”。知府一高兴,赏了三大杯酒。自此,当年的郓城县的步兵都头,专职做起了知府家的男保姆。雷横劝他上梁山:“哥哥在此,无非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但朱仝对这份工作却很满意,死命不从。李逵为断了他的后路,劈死了小衙内,朱仝如丧考妣,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故,朱仝很可能就咸鱼翻身,由知府家的奴才成为沧州的人才,出任某个单位的要职。
李白曾誓言铮铮地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其实只是攀附不上的牢骚。李白也曾经拍过马屁,“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诗句,很具“拍伤力”。有些人想当奴才当不上,不仅是因为不谙世事,不通奴道,不精奴术,缺乏悟性,还有可能是不容于大环境,苦觅机会而不得。杨志凭一身的好武艺,通过了武举科考试,被封为殿司制使官。但杨志的时运不济。宋徽宗派他去太湖押运花石纲,本来是讨好最高领导人的极佳机会,结果天公不作美,他没有把握住。走到黄河的时候,偏偏他的船被风打翻,花石纲掉进了水里,为逃避严责,只能一跑了之。杨志杀了泼皮牛二,被刺配到大名府,因梁中书赏识其才,提拔了个管军提辖使。梁中书把他当做心腹,派他去给岳父蔡京送十万贯生辰纲,梁中书打了保票,只要这趟私事完成得好,“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到诰命回来”。杨志很高兴,多年报效朝廷的机会终于来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晁盖等人半路劫了生辰纲,逼得杨志只能落草为寇。两任领导交付的私事都完成不好,还有什么资格在官场混?
用人唯奴的现象,不仅在正统的官场里出现,连梁山这样的组织机构里也比比可见。宋江对李逵的宽容就是一例。宋江初见李逵时,又送银子,又请客喝酒,对他那鲁莽的行事一味微笑着任从。你说需要银子还债,便给你银子还债;你说小盏吃酒不过瘾,便吩咐小二给你换大碗;看你吃鱼吃不饱,又专为你要了两斤肉,临别还送了五十两一锭大银。上了梁山后,李逵无数次藐视梁山的规矩,扯碎过圣旨,砍倒过大旗,破坏过招安,宋江都没有予以处罚。在宋江眼里,性情耿直的李逵对自己忠心耿耿,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具有十足的奴才价值。在东京拜会李师师时,宋江曾介绍李逵:“这是家生的孩儿小李。”“家生的孩儿”深刻地表明了李逵与宋江的亲密关系。这样的评论是绝对不会用在武松、鲁智深身上的。
而李逵也不辜负宋江的培养,在江州期间,嗜酒如命的李逵,居然在戴宗替蔡知府送信时,怕贪酒误了宋江饭食,便“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寸步不离”。上了梁山后,李逵一力冲锋在前,替宋江打江山。当宋江提出让位时,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虽说有忤逆之意,但李逵的忠心却令宋江感动不已。李逵因事犯罪,宋江要杀他,李逵说:“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吧。”用人唯亲是用人唯奴的直接表现。宋江的弟弟宋清,既没有出众的技艺,又没有立过功,对梁山的贡献甚至不如时迁、白胜等人,可他居然排到了地煞星第四十位,负责“排设筵宴”,其道理不言而喻。
在一个组织、企业乃至封建专制国家里,领导者喜欢用人唯奴,图个轻松愉快,可能没有料到这样做的严重后果,甚至意识到了这种后果,却还抱有侥幸心理。奴才们成事的本事没有,坏事的本事却不小。奴才借主人之势力掌了权,往往狐假虎威、为非作歹。唐朝皇帝一味纵容太监,最后太监集团势力膨胀,接连废杀了两任皇帝,控制了九个帝王;乾隆皇帝重用和,是导致大清帝国由盛转衰的重要因素之一。宋徽宗更是过分,直接把太监童贯封了王,并让他做了帝国军事负责人,童贯和踢球的奴才高俅太尉、写字的奴才蔡京太师一起,把北宋的大好河山送给了金人。现如今,很多企业刚刚走上正常的发展轨道,负责人往往就把七大姑八大姨安插在重要岗位,让那些听话的、会摇尾巴的人掌握要害部门,家族化大行其道,以至于企业破产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任用奴才即使亡不了国,破不了产,也会使事业大受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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