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打青州,用秦明、花荣为第一拨,真乃处处不作浪笔。
  村学先生团泥作腹,镂炭为眼,读《水浒传》,见宋江口中有许多好语,便遽然以“忠义”两字过许老贼。甚或弁其书端,定为题目。此决不得不与之辩。
  辩曰:宋江有过人之才,是即诚然;若言其有忠义之心,心心图报朝廷,此实万万不然之事也。何也?夫宋江,淮南之强盗也。人欲图报朝廷,而无进身之策,至不得已而姑出于强盗。此一大不可也。曰;有逼之者也。
  夫有逼之,则私放晁盖亦谁逼之?身为押司,骫法纵贼,此二大不可也。为农则农,为吏则吏;农言不出于畔,吏言不出于庭,分也。身在郓城,而名满天下,远近相煽,包纳荒秽,此三大不可也。私连大贼以受金,明杀平人以灭口。幸从小惩,便当大戒;乃浔阳题诗,反思报仇,不知谁是其仇?至欲血染江水,此四大不可也。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江以一朝小忿,贻大稚于老父。夫不有于父,何有于他?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五大不可也。燕顺、郑天寿、王英则罗而致之梁山,吕方、郭盛则罗而致之梁山,此犹可恕也;甚乃至于花荣亦罗而致之梁山,黄信、秦明亦罗而致之梁山,是胡可恕也。落草之事虽未遂,营窟之心实已久,此六大不可也。
  白龙之劫,犹出群力;无为之烧,岂非独断?白龙之劫,犹曰“救死”;无为之烧,岂非肆毒?此七大不可也。打州掠县,只如戏事,劫狱开库,乃为固然。
  杀官长则无不坐以污滥之名,买百姓则便借其府藏之物,此八大不可也。官兵则拒杀官兵,王师则拒杀王师,横行河朔,其锋莫犯,遂使上无宁食天子,下无生还将军,此九大不可也。初以水泊避罪,后忽忠义名堂,设印信赏罚之专司,制龙虎熊罴之旗号,甚乃至于黄钺、白旄、朱钺、皂盖违禁之物,无一不有,此十大不可也。夫宋江之罪,擢及无穷,论其大者,则有十条。而村学先生犹鳃鳃以忠义目之,一若惟恐不得当者,斯其心何心也!
  原村学先生之心,则岂非以宋江每得名将,必亲为之释缚、擎盏,流泪纵横,痛陈忠君报国之志,极诉寝食招安之诚,言言刳胸臆,声声沥热血哉?
  乃吾所以断宋江之为强盗,而万万必无忠义之心者,亦正于此。何也?夫招安,则强盗之变计也。其初父兄失教,喜学拳勇;其既恃其拳勇,不事生产;其既生产乏绝,不免困剧;其既困剧不甘,试为劫夺;其既劫夺既便,遂成啸聚;其既啸聚渐伙,必受讨捕;其既至于必受讨捕。而强盗因而自思:进有自赎之荣,退有免死之乐,则诚莫如招安之策为至便也。若夫保障方面,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等,世受国恩,宠绥未绝,如花荣、徐宁等,奇材异能,莫不毕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张清等,虽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玘、韩滔、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等:是皆食宋之禄,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忧,已无不展之才,已无不吐之气,已无不竭之忠,已无不报之恩者也。乃吾不知宋江何心,必欲悉擒而致之于山泊。悉擒而致之,而或不可致,则必曲为之说曰:其暂避此,以需招安。嗟乎!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以此语问宋江,而宋江无以应也。
  故知一心报国,日望招安之言,皆宋江所以诱人入水泊。谚云:“饵芳可钓,言美可招也。”宋江以是言诱人入水泊,而人无不信之而甘心入于水泊。传曰:“久假而不归。”
  恶知其非有也?彼村学先生不知乌之黑白,犹鳃鳃以忠义目之,惟恐不得其当,斯其心何心也!
  自第七回写鲁达后,遥遥直隔四十九回而复写鲁达。乃吾读其文,不惟声情鲁达也,盖其神理悉鲁达也。尤可译者,四十九回之前,写鲁达以酒为命;乃四十九回之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夫而后知今日之鲁达涓滴不饮,与昔日之鲁达以酒为命,正是一副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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