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碧云、潘一雄二人在湖岸边与施耐庵、李黑牛分手之后,迤逦向东行来,约莫走了七八里地面,连块船板都未找到。看看走到离对岸金沙滩不远的地方,忽听得附近一个渡口上响起人声。
两人一惊,旋即藏进左近一片芦丛,注目凝视。只见那渡口上站满了元兵,一个个顶盔贯甲,气象森严。埠头上刚刚靠拢一条船,随着一声呼喝,霎时从船内走出一队人来,领头的是一群虎彪彪的内廷侍卫,紧接着上岸的是八名持着宫灯团扇的侍女,最后,船帘一掀,一个衣饰华丽、妖妖娆娆的女子婀婀娜娜地跨上岸来。只见她头戴玉凤紫云毡盔,斜插着色彩斑斓的两根雉尾,上身穿一袭团花紫缎紧身小袄,外罩着锁子黄金甲,胸前高顶着两面护心镜,腰间系一条二寸宽的白玉带,鱼鳞护膝甲里掩映着一条拖地销金大红绒裙,一看那服饰气度,便知道必是蒙古皇室颇有身份的女眷;那一身略带俗气的戎装打扮,又使人觉得这是一个谙熟弯弓驰马的女人。宋碧云心中一惊,这不是朱家庄会过的清河郡主么?
她怎么也到了梁山?
那女子一上岸来,在场的兵将们一齐躬身致敬,她却不理不睬,款款走上湖岸。回头从一个侍女手中接过一块小小的银牌,晃得一晃,那只船便掉过头来,箭也似的离岸而去。宋碧云将这情景看在眼里,不觉心中一动,悄声对潘一雄说道:“这个蒙古贵妇手上的银牌非同小可,要想弄到船,只怕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潘一雄点点头。
只见那妇人上岸之后,钻进歇在岸边的一乘绿呢大轿,在内廷侍卫和执扇侍女们的簇拥下如飞而去。
宋碧云一见,忙向潘一雄丢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远远地尾随那队人马跟踪前进。
约莫走了三五里地,早进了一座极大的村庄,宋碧云和潘一雄眼看着那队人走入了一家高门大户,两人便悄悄商议一阵。完毕,潘一雄装作巡查的元兵在那所宅院外面望风,宋碧云便整整衣甲,大摇大摆地踱进那所宅院。
头一道门,宋碧云仗着那身元兵衣甲,竟然从容混了进去。到了第二道门,则已然全是锦衣貂盔的内廷侍卫把守,她却毫不客气地被挡了驾。
宋碧云走到一边,慢慢踱着步,双眼盯住这第二道门。不一会,终于看出了门道:若是男子,便是元兵自己人都不让入内;若是女子,不分蒙汉,稍稍询问,便都一概放入。
宋碧云看出了眉目,便悄悄踅出门外,寻了个僻静处所,卸下了那身元兵衣甲,解下头上红巾,藏在一处墙隙之间,霎时间变成一个娇小婀娜的村姑,款款地走进了那家宅院。到了二门前,把门的内廷侍卫问道:“可是给郡主献寿纳福的妇女?”
宋碧云含糊答了声“是”,那侍卫也不再盘问,一扬手将她放了进去。一进二门,只见迎面便是一座朱檐彤柱、雕栏砌玉的敞厅。厅内香炉紫烟,幢幡宝盖,布置得十分华丽。敞厅廊下铺着火红猩猩毡的拜垫,一群戎装侍女执着伞扇,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刚上岸的那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人,高坐在廊檐下的一把檀木交椅上面。敞厅前面的庭院里,鱼贯走出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蒙汉妇女,捧着花红锦缎,金银珠宝,毕恭毕敬地趋前进献。
宋碧云略略沉吟片刻,一把摘下发髻上的那朵紫金打就的簪花,双手捧着,插进那群献寿的妇女群中,一步步走近那个蒙古贵妇。此刻,她心中“怦怦”直跳,时机难得,只要长剑一指……这样想着,一只手早已悄悄伸向腰际,立时便要掣出藏在红裙里面的宝剑。
忽然,她伸向腰际的那只手倏地被人抓住,宋碧云不觉一凛,扭头看去。只见紧随在身后的是一个黑红脸膛的中年妇人,一只手托着一只盛着缎匹的漆盘,另一只手却轻轻搭在自己正待拔剑的那只手上,轻轻捏了两捏,眼睛里瞟过一道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的责备的神情。
宋碧云正在纳闷,一个戎装侍女早已从她手中拿走了那朵金花,催促道:“献奉已毕,迅速退到两厢。下一个。”
宋碧云无奈,只得随着一名侍女走入一间十分阴暗的房间。她举目一看,只见这房间里挤满了妇人女子,或坐或站,或愁或喜。瞧她们的身姿服饰,不是豪绅乡宦的内室女眷,便是渔霸土财家的小姐千金。她心中有事,也无心与这些妇人女子搭言,只是怔怔地思谋对策。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几个人来,领头的是两名戎装的蒙古侍女,后面跟着一个荆钗布裙的汉族妇人。宋碧云瞟眼看去,不觉微微一惊。这妇人正是刚才的那个黑红脸膛的中年女子。
只见一个蒙古侍女在那中年妇人耳边“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那妇人点点头,立即走到房间中央,一双眼睛在满屋妇女的脸上扫来扫去,看到宋碧云,眼睛一亮,朝她招了招手。宋碧云也不知她们到底耍的什么把戏,懵懵懂懂地跟着那黑红脸膛的中年妇人来到了后面的厨房。
一进厨房,中年妇人立即反手关紧房门,奔过来一把攥住宋碧云的双手,一双眼滴溜溜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嗔怪地说道:“大妹子,你可真是吃了豹子胆!”
宋碧云摇摇头道:“大嫂讲的什么,小女子不明白。”
中年妇人笑道:“甭装了!亏得那些蒙古女子眼生!”她说着,扯了扯宋碧云系在腰间的红裙,又道:“要是认出你这身南国女子的打扮,你这小命儿只怕早就完了。”
宋碧云听了此言,霎时又惊又愧,她不好意思地双手在裙子上擦来擦去,对那中年妇人说道:“多亏大嫂指点。不知大嫂为何要阻止俺刺杀那清河郡主?”
中年妇人浓眉一抡,笑道:“大妹子,这龙潭虎穴之中,也不问问俺的来历?”
宋碧云见这妇人相貌粗犷,那言语却句句锋锐,哪里敢有半点小觑之意,不觉深施一礼,说道:“大嫂一身豪气,满腹智计,必是绿林前辈无疑,小女子一见便已折服,还望多多指点。”
中年妇人莞尔笑道:“这小妮子!俺索性告诉你:休道今日俺张五嫂救了你,便是你这条小命儿,也是俺捡来的!”
宋碧云闻言失惊,她仔细地凝视了张五嫂一阵,问道:
“难道,你,你便是当年将俺奶大的张五嫂?”
张五嫂笑道:“人都道:放开奶头忘了娘,你这孩子还记得俺?”
宋碧云“嘤”的一声扑进张五嫂温馨的怀抱,颤声说道:“记得,记得,俺爹爹、俺养父常说:当年在滇南军中,后来在寿春山里,是你,让自己的孩儿饿着,用那奶汁把俺一天天养大成人,这如山恩义,小女子粉身难报!”说着说着,她抬起头来,抹一把泪眼,问道:“奶娘,想不到二十余年之后,竟在此处相逢。那——当年躺在摇篮里饿得哇哇哭叫的小弟弟如今在哪里?”
张五嫂叹口气,只低声说了两个字:“死了。”
宋碧云听了,不觉心碎肠断,双手撕揉着衣裙,恨道:
“这都是小女子的罪过。”
张五嫂抬起头来,爽朗地笑道:“这孩子,走了一个小羊倌,养活了一位女英雄,这买卖不是挺合算的么?几天前,俺从‘吴铁口’处得到音讯,说有一位绿林女杰要来,俺本想在那觅儿铺骡马店里等你们,亏得察罕帖木儿那厮一把火,将俺也赶到这水泊边上来了,今日要不是你后颈窝上的那颗朱砂痣,俺只怕要与你当面错过!”
说着,她便详细地讲述了那清河郡主的真正来历和她到梁山故垒的缘由。
原来,那位荣宠无比的清河郡主不是寻常角色,此人姓博尔济氏,名吉巴图佳,乃是元顺帝淑懿太妃博尔济氏的胞妹。此女生有异禀,长成之后,果然文韬武略,件件精通。至正初年,这位巾帼怪杰忽生奇想,竟然女扮男装随军西征畏兀儿,斩将搴旗,立下殊勋,被一军将士称为“女霸都”(“霸都”,蒙语“勇士”之意)。一时名霸朝野,顺帝也不敢怠慢,立时封她作了个清河郡主,许她带刀出入内廷。群雄大闹济南城的警报一到京,她见立威扬名的机会又到,讨了个宣慰大使的头衔,带着手下的八十名女儿兵星夜直赴山东,在肥城朱家庄设网钓鱼之计被吴铁口挫败之后,又率众来到梁山故垒,将一座财主的大院作为“女霸都”的“斡耳朵”(蒙语“元帅大帐篷”之意),为了扬威慑众,她又发出号令,命一周遭百里内的妇女为她纳福献寿,其实献寿是假,她的本意却是从这些人中选出颇有姿色的女子,每日送往梁山上,充作守护梁山的那些官兵的“随营彩女”。几天来,她这一番恩威并用,不仅那些寻常官兵,便是堂堂的山东行省平章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之流,也都对她心悦诚服,甘心效命。
听到此处,宋碧云道:“好一个蛇蝎心肠的番婆!她到梁山泊来又是为了何事?”
张五嫂答道:“还不是为那宗武林大秘。这‘女霸都’武功超群,寻常百十人近身不得。在那敞厅之中,虎狼成群,可不能如此鲁莽!”
宋碧云忙将想诓船过湖的事情说了一遍,张五嫂想了想,说道:“有门!这‘女霸都’每日都要将那些‘随军彩女’送上梁山,顺便巡查军务,少刻便又要出发,不如你混入彩女队中,过了那泊子,再找机会逃脱。”
宋碧云点点头。正说间,忽听房门“吱嘎”一响,两个人闯进来厉声喝道:“好哇,‘吴铁口’的探子竟敢混进监军大帐,哪里走?!”
两个妇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厨头打扮的汉子。
张五嫂嗔道:“挨刀鬼,还不快过来见礼,这便是俺与你们讲起过的宋靖国前辈的孤女宋碧云。”那胖汉打了个拱:“果然英雄,俺是‘操刀鬼’曹正的后人‘八臂灶王’曹协。”那瘦汉唱个喏道:“俺,‘病大虫’薛永后人‘秃尾豹’薛琦。”说完,转身对张五嫂道:“大嫂,适才见个兵丁古古怪怪,聚谈之后,方知是白莲教刘大龙头派来的人,现已带到门外。”
宋碧云忙道:“这便是小女子那伴当潘大哥。”
张五嫂道:“还不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潘一雄早已推门而入,张五嫂道:“宋家妹子少刻过湖,俺厨下正少个帮手,就委屈这位好汉跟俺添柴下米罢。”
说毕,便领着宋碧云踅入柴草间里,帮她拢了拢头上发髻,解下了腰间裙子,又脱下自己脚上那双千层底的鞋子,换下宋碧云的薄底快靴,待到把这女子打扮得俨然同山东妇女一般模样,才又将她送回原先关着的那间房子。
不多时,走进来一队戎装的蒙古侍女,将关在屋内的妇女们唤了出来。那清河郡主站在台阶上,挨个儿审视一遍。不移时,便选好了二十余名妇女,令士兵带到渡口。
宋碧云夹在这队“彩女”中间,见那些妇人女子一个个喜形于色、得意洋洋,只道清河郡主选中了她们,此刻便是去享受富贵荣华,不觉暗暗好笑:这些渔霸乡宦的贵妇千金,只知趋炎附势,哪晓得等着她们的却是难忍的屈辱。
及至船儿驶到湖心,官舱内忽地传出清河郡主一声厉喝:
“将这些女子绑了,免得上岸罗唣。”
话音未落,守在大舱内的戎装蒙古侍女们便动起手来。这些自幼娇生惯养的富家闺秀哪曾见过这般阵势,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扭捏挣扎,不消多时,二十余人悉数被反翦双臂缚倒在大舱里。
宋碧云也不反抗,任那蒙古侍女扭过胳膊,拴了手腕。不过在受缚之时,悄悄儿在绳头里伸进了一个指头,让那绑绳的死结变了活结。她想:只要一上岸,瞅个空子,一把扯开绑绳,便可逃它个无影无踪。
谁知船拢金沙滩,倒把宋碧云吓了一跳。只见滩头上旄旌大纛迎风猎猎,长刀大戟密密如林,黑压压地满是元兵,前后列了数十个方阵。前边是长枪手、挠钩手、藤牌手,后边清一色的科尔沁铁骑兵。方阵前面排立着三员大将,居中那白盔白甲、吊眉斜眼、悬着一双假腿的便是荡寇将军铁尔帖木儿;右边那黑盔黑甲,形如黑塔的蒙古悍将便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左边立着一员汉将,身着绛色战袍,倒绰长戟,这便是在朱家庄屠戮过女俘的三品骑都尉“小韩信”余廷心。
面对这种情形,宋碧云哪敢动弹,只是悄悄地躲在“彩女”丛里,凝神注视着岸上的动态。
只听得滩头上响起十余声雷鸣般的号炮,接着清河郡主昂然弃船登岸,双脚恰才落地,一阵“哒哒”马蹄声响,三员骁将策马一齐围了上来,暴雷般叫道:“卑职参见霸都!”
清河郡主问道:“梁山上可有异动?”
铁尔帖木儿道:“禀郡主,梁山一切如常。不过,今日飞雁驿马送来朝廷紧急公文。”说着,奉上一封密帖,又道:“近日海内大乱,河南陈州胡闰儿率众叛乱,数十万人破了许州,已然建国称尊,自封李老君天子;陕西白不信、李喜喜已经占了商州;福建李志已经攻下两府八县,近日正围攻漳州。目下朝野震动,皇上大怒,已命扩廓大人撤回济南,严守藩篱。”
清河郡主道:“那白绢也不寻了?”
余廷心道:“郡主,朝廷已得密报,那白绢早已不在这梁山之上。”
清河郡主面色倏变,急急问道:“怎么,白绢已然被盗贼们窃走?”
余廷心道:“正是,据扩廓大人密使所言,这消息乃是来自梁山上可靠的眼线。”
清河郡主蛾眉一扬,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道声:“哦,知道了!”说毕,扬臂挥鞭,厉声叫道:“众将士听令,全军开拔,星夜驰回济南省府!”
号令未落,只听得梁山金沙滩头霎时炮声连响,凄厉的筚篥刁斗之声此起彼落。旄旌挥处,沿岸的芦荡中早撑出数百只船儿。不多时,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弃岸登船,撤出了梁山。
宋碧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不觉大喜过望:看来扩廓果然中了戴逵的“移花接木”之计,元兵一走,那绝世大秘就容易到手了。
她正自瞑想,一群蒙古女兵拥了上来,给她们一人眼睛蒙了一块黑布,牵着绳头领上岸来。
宋碧云一时不明底细,只得糊里糊涂地跟着走,只觉着脚下的道路十分崎岖险峻,忽而倚着断崖在陡峭的羊肠小径上行走,忽而又登上数百级石阶。也不知曲曲弯弯地走了多久,蒙在眼上的黑布方才解开,倏地被人一把搡进一间屋子里。
宋碧云睁眼一看:只见这间屋子乃是依着山崖凿成,四壁上冷泉沥沥,苔迹斑斑,屋子中央几座石桌石凳早已腿断面裂,变成一摊碎石,石檐下蒙蒙胧胧斜竖着一块石匾,依稀可辨三个镌刻的大字:“断金亭”。
宋碧云心下一惊,原来已到了梁山的绝顶。当年远祖宋江为了聚宴凯旋而归的结义兄弟,特地在这山巅上建造了这座石亭,一来是为了奖赏攻州陷府的壮士,二来是让大伙居高临下观赏百十里水泊和八百里梁山的雄奇景致。想不到当年梁山前辈大碗酒、大块肉畅怀痛饮的地方,如今竟成了元人囚禁人犯的密室!想到这,宋碧云心中不觉惨然。
她正在浩叹,忽听得屋门的铁槛“哐啷”一响,走进来一个女子。只见她头上梳着蒙古妇女的发髻,戴着束发毡盔,上身穿一件镶边胡绫小袄,外罩牛皮软甲,下身系一条暗紫色曳地波斯绸长裙,腰间斜挎着一柄蒙古长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涂着蒙古女子常用的油膏,一进铁槛,冷冷喝了一声:“兀那妇人,随俺到郡主帐下听点!”
宋碧云心想:正愁在这铁笼之中无法逃脱,此时岂非天赐良机。想毕,她装着娇弱无力的样子,婀婀娜娜随着那蒙古侍女出了断金亭。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得数十级石阶,又绕过几间破败的屋宇,看看来到一处旷野。宋碧云手指略扯一扯,扯开了缚住双臂的绳头,悄悄掣出藏在裙腰里的宝剑,手腕一抖,倏地一缕青光,直点向那蒙古女兵的咽喉。
这一下变起仓促,那蒙古女兵“呀”地惊叫一声,双肩忽地高扬,就在宋碧云剑尖看看触及肌肤的刹那,头颈陡地后仰,腰腹一挺,只听得一阵衣裙掠风之声,倏地一个“倒插虎”,跃开数步。接着只听得“铮”地一声金铁交鸣,这个蒙古女子倒是会家不忙,早在纵跃之际拔出腰间长刀,磕开了宋碧云流星掣电般的一剑!
暗夜荒山之中,两个女子也不搭话,默默斗了二十余合,宋碧云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她心中不禁暗暗吃惊:区区一个女兵便如此了得,那清河郡主还不知何等厉害。
此时身处龙潭虎穴,宋碧云愈斗愈焦躁,她见一时战不下这女侍卫,疾攻一剑,撤身便走。那女侍卫哪里肯依,一撩长裙,长刀“呼呼”卷一阵怪风,大步流星赶了上来,眼看欺近身后,忽见宋碧云衫袖轻抖,喝声:“着!”霎时,只见点点冷芒,“流萤箭”激射而出。
那女侍卫叫声“不好”,疾擎长刀舞出一圈刀花,凭空一个燕子掠水,从斜刺里跃出两丈开外,饶是她躲得快,随风鼓荡的长裙裙裾上早被两支短箭“嗤喇喇”穿出了破洞。
宋碧云正欲乘势挺剑进击,蓦地,只见那蒙古侍女横刀当胸,双目微露惊诧,轻声叫道:“女壮士慢来!你莫非是花九叔义女宋碧云么?”
宋碧云闻言一愣,疾忙收回长剑,冷冷问道:
“是便怎样?不是又便如何?”
那蒙古女子注目睇视一阵,缓缓地收刀入鞘,走近两步说道:“大姐可曾听说当年东平府扈家庄的‘一丈青’扈三娘?”
宋碧云依然冷冷地答道:“扈三娘娘家后裔早在二十年前被捕到塞外,一门灭绝,你说他们作甚?”
那蒙古女子闻言怔怔地立了半晌,忽地双手捂着脸,“嘤嘤”啜泣起来。少顷,倏地抬起头来,脸上又是那木然的表情,呐呐地说道:“先辈之仇,妾身之羞,倾黄河之水难濯万一!”说着,一扭头,指着荒林蔓草中一条隐约可辨的小路,背身说道:“你走吧,这条小路直通后山潜龙洞,出洞便是蓼儿洼了。”
宋碧云闻言大喜,说一声:“多谢大姐搭救!”拔步便要离去。蓦地,她心中一动,驻足问道:“大姐难道与那扈家有何瓜葛?”
那女子憔悴的脸上依旧木然,毫无表情,冷冷地一挥手道:“不要问了,快走!俺还有几位落难的梁山后代要去搭救!”
说毕,转身便走。
宋碧云连忙抢上一步,扯住了她的袄袖问道:“怎么,又有梁山后代落入虎口?”
那女子道:“正是,其中还有一位读书的秀才!”
宋碧云闻言大惊,忙道:“难道是施相公?”
那妇人道:“他与你何干?”
宋碧云哪里还忍得住,不觉掣剑叫道:“施相公现在何处,快快引我去救他!”
那妇人闻言,斜睨了宋碧云一眼,也不答话,转身便走。宋碧云见这妇人古怪,也无心去问她,仗着剑疾步紧跟。两个人看看走近一处屋宇,那妇人伸手朝一处廊柱暗影努一努嘴,叫宋碧云斜身藏下,然后嘴里“叽哩咕噜”唤了一声,廊檐下倏地转出一个戎装革带的蒙古侍卫来。那妇人待她走近,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另一只手略动一动,只听得一声闷闷的娇啼,那蒙古侍卫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那妇人呼吸之间,早提着那蒙古侍卫的腰带走到廊柱下,做了个换装的手势。宋碧云哪敢怠慢,忙忙地脱下那蒙古女侍卫的服装,胡乱裹在身上,霎时便俨然成了一名威武的蒙古女侍卫。
那妇人待宋碧云收拾妥贴,仍旧不言不语,领着她穿廊过厅,一众男女侍卫见了她,仿佛十分尊敬,一式地点头示意,躬身让道,哪敢阻拦。
两个人曲曲折折走过一条阴气森森的甬道,来到一间禁卫森严的密室门前。那女子跟守卫的元兵咕噜几句,元兵们便忙不迭地开锁启门,将她们二人放了进去。
一进密室,宋碧云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室内重镣锁着两条大汉,一个便是李黑牛,另一位乃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精壮老者。
李黑牛一见宋碧云,初时还只当是蒙古女侍卫,及待一认出面目,张口便嚷了起来:啊哟,宋大姐姐,你怎么来了!”宋碧云急忙使了个眼色,低声问道:“这位老者是何人?”李黑牛道:“这便是李海李大哥,梁山好汉李俊的后人。”
宋碧云朝李海点点头,忙对李黑牛问道:“施相公现在何处?”
李黑牛道:“唉呀,提起来臊死俺了,昨日与这位李大哥借了条船,悄悄儿上了后山,一上岸便迷失了道路,恰好遇上个漂亮妇人,说是被元兵抓上山的彩女,逃到后山躲避。俺们便一时信了,谁知一头走进了虎狼窝。眼下,施相公与李大哥的女儿正在什么郡主‘霸都’那骚婆娘的帐内受罪哩!”
正说着,只见那妇人嘴里“咕噜噜”叫了一声,立时“噔噔”一阵脚步响,两名蒙古大汉走到铁槛门前,蓦地只见青光一道,长刀凌空斜劈出一道弧线,两名元兵立时倒毙在地。
宋碧云、李黑牛二人正在惊讶,只见那妇人慢慢地在两具尸身上擦干长刀上的血迹,从一个尸身上搜出开镣的钥匙,走过来不慌不忙地开了李黑牛、李海的脚镣手铐,然后冷冷地站了起来。忽然“嗤”地割下一条裙带,递给宋碧云,又双臂反剪到背后,对宋碧云道:“快,把俺绑上。”
宋碧云愣了片刻,不由得扑地跪倒,说道:“大姐,既然是绿林同道,怎能留下你一人受苦?”
那妇人双目怒睁,叱道:“休要作儿女情态!快!”
宋碧云望着她那正气凛然的面庞,含泪说道:“大姐于梁山后代之恩,没世不忘!”说着,轻轻地将妇人双臂缚了。李黑牛、李海二人换上元兵的衣甲,朝那妇人投过一瞥崇敬的目光,旋风般地奔了出去。
三个人走出那长长的甬道,只见栋宇巍峨,厅堂栉比。宋碧云也顾不得细看这当年梁山义军营造的雄峻三关,一边悄步疾行,一边仔细聆听。此刻元兵大队人马早已退下山去,到处都是马草鸡骨,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宋碧云一头走,心里一头纳闷:元兵奉朝廷紧急军令急赴济南,那清河郡主为何还要滞留在山上?可可儿就捉了施相公?
她正自想着心思,忽听得李黑牛低头叫道:“宋大姐、李大哥,你们看!”
二人抬头一看,只见迎面矗立着一座龙脊飞檐的大殿宇,尽管壁泥斑驳,墙垣颓败,依然奇丽无比,屋檐下高悬着一块大匾,写着三个篆书大字:“忠义堂。”
李黑牛悄声说道:“昨日俺与施相公便是在此处着的道儿,那骚婆娘必然在这间厅内。”
宋碧云点点头,率先借着廊柱的掩护,悄步踅进大厅,只见满厅狼藉着铺草马粪,臭烘烘地令人掩鼻。转过厅后,忽听得地底下隐隐传出呼喝叫骂之声,三个人正自惊疑,猛见青光一闪,四柄长刀夹着劲风劈头剁了过来。
三个人何等身手,略避一避,没等宋碧云出剑、李海挥掌,李黑牛两柄板斧早划出两道黑圈,四颗元兵的人头已剁将下来。三人将四具尸体拖到隐蔽之处,循着这四个元兵出来的方向寻去,发现那厅壁上竟开了一扇小门。三人进了这道暗门,宋碧云方才发现,门内竟有一道长长的石级,年深月久,石级上早已苔湿溜滑,几难举步。三个人扶着石壁,一步步踅将下来。
约莫走了百余级,眼前猛然一亮,只见下边别有洞天。石级尽头是一溜几间秘室,中间一间花厅。此时花厅上锦簇花团,灯烛辉煌,排列着数十名虎彪彪的蒙古侍卫,正中坐着两人,一个是铁尔帖木儿,另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正是那清河郡主。大厅正中的木柱上此时正绑着两个人,两名脱膊大汉正在挥鞭施着酷刑。
宋碧云定睛一看,不觉气得杏眼圆睁。木柱上吊着的,一个是“搅海龙女”李金凤,一个便是施耐庵。两个人身上鲜血淋漓,紧闭着双目,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宋碧云禁不住血冲脑门,右臂一动便要拔剑跃出。那李海连忙一把按住,悄声道:“大姐休莽撞,那女鞑子身手不凡,便是这铁尔帖木儿也十分棘手,昨日俺们四个斗他一个,兀自被他擒了去,须别作商议才好!”
这时,传来了清河郡主的说话声:“儿郎们休打了,留着活口,本郡主好回朝请功。”
两个大汉闻声住了手。只听得那清河郡主又问道:“铁尔大人,青云其其格去捉那女叛党,怎么还没回来?”
铁尔帖木儿道:“这山道崎岖,女人家走得慢,或许耽搁了,郡主也太难为这漂亮娘们了。”
清河郡主抿嘴一笑:“呵呵,铁尔大人瞧中本郡主的贴身女侍卫了?”
铁尔帖木儿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
正说话间,只听得石阶上有人大叫:“禀郡主,不好了,叛党缚了你那贴身女侍卫青云其其格,劫了囚室了!”接着“噔噔噔”奔下两个蒙古侍卫,手里还扶着一个昏迷的女子。
宋碧云三人闻声一凛,一猫腰藏进石阶旁的崖隙之中,等那二人奔过,方才伸出头来凝神细看。只见那两名元兵扶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囚室里放走自己的那个古怪妇人。
清河郡主见状早已耸身站起,两个元兵在她耳畔叽哩咕噜说得一阵,“女霸都”双眉一拧,走到那妇人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笑两声,忽然“啪啪”两记耳光打到她脸上。那妇人慢慢睁开双眼,既不皱眉,也不流泪,木然地看着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忽地一把抓起那妇人头上的长发,瞪目问道:“青云其其格哪青云其其格,本郡主教了你那么多的武艺,你却为何被几个蟊贼所擒?”
那妇人冷然木立,也不答话,只是摆了摆头。
清河郡主冷冷笑道:“本郡主今日要你陪铁尔将军过夜,以罚你贻误军机之罪,你肯么?”
那妇人木然地摆了摆头。
清河郡主凤眼暴睁,一把抽出长刀架在那妇人颈项上,厉声道:“肯便活,不肯便死。”
那妇人昂头僵立,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清河郡主忽然弃刀大笑:“哈哈,好个刚烈女子,好个忠心奴才,本郡主没有看错人!”
她说毕笑了笑,对众人吩咐道:“儿郎们,将这两个囚犯锁进最里面的密室,铁尔将军就在这左侧房歇息,本郡主今夜便睡在这厅内,看哪些叛党敢来撩虎须!”
说完,众侍卫从木柱上解下施耐庵与李金凤,拖进最内边的密室,铁尔帖木儿与众人依次安歇。几名侍女抬过一张檀木雕花床,拉拢床上的锦幔,那“女霸都”一头钻进去,少顷便无声息。
宋碧云三人伏在暗处,慑于两个元将的武功,不敢轻易举动。
忽地,只见那侍立在“女霸都”帐边的青云其其格双眼朝三人藏身之处一瞟。宋碧云会意,轻轻在崖壁上搔了两记。青云其其格若有所闻,朝三人藏身之处点了点头,径自朝着铁尔帖木儿寝处的房间走去。只见她憔悴而娟丽的脸上忽地泛起一道红潮,一边走,一边解着袄襟裙带,想起平日铁尔帖木儿色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她感到非常厌恶。但她还是向前走。
宋碧云只觉得浑身血涌,轻叱一声,一掣长剑跃到厅中,疾纵之际,左手一抖,霎时一丛寒星直射向清河郡主酣睡的帐幔。紧接着右手长剑挥出,两个女侍卫饮刃倒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跃进帐幔之时,两团黑影早已奔到床前,李黑牛一飞腿撩开锦幔,双臂挥圆,聚平生之力剁到清河郡主身上。李海的双掌也兜头拍下。只听得“哧”、“噗噗噗”、“扑隆通”一阵怪响,那清河郡主连被褥带衣裙一齐剁得血肉横飞。
那李海犹自怒气难平,一把抓起“女霸都”的长发,“啐”道:“今日报了俺儿子、儿媳之仇!”
宋碧云叫道:“休要耽搁,快救那妇人。”说着,仗剑疾奔铁尔帖木儿的卧室。
却说那铁尔帖木儿刚刚解衣就寝,忽听得房门一响,一个娟丽无比的女子忽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罗裙衿解,长发纷披在秀肩之上,露着嫣红薄绫胸衣和软软的波斯绸长裙,腰间轻绡拂风,裙裾款摇,微笑着径自朝自己走了过来。他一时竟恍然如梦,及至认出乃是自己垂涎已久的“女霸都’贴身侍女青云其其格时,禁不住骨头都酥了,嘴里嘿嘿乱笑,瘸着腿便要扑上前来。那青云其其格笑着摆摆手,做了个害羞的手势,款步走到帐后,立时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响。正在此时,外厅早响起叱咤暗鸣、呼喝喊杀之声。铁尔帖木儿愣得片刻,立时大呼上当,及待摸床头的衣甲兵刃,却哪里寻去。倏地,只见罗帐撩处,那青云其其格拿着铁尔帖木儿的纯钢长刀,一闪身便跃到房前,一把扣上房门,堵住了去路。她那衣服不仅未脱,反而衣甲鲜明,结束严整,一刹时变得英气凛凛。
铁尔帖木儿听着厅内的喊杀之声,望望眼前这弱女子,不禁又气又急,一抡双掌便扑了上去。他那双怪掌曾得过九华山空性和尚传授,一旦挥起,掌下有千钧之力,直逼得青云其其格气壅胸窒。不过,此时她长刀在手,钦尔帖木儿不敢碰那兵刃,急切间早走五七个回合。铁尔帖木儿见战不下这个女子,急怒之下,木腿一蹬,只听得“嗤嗤嗤”一叠声响,一蓬奔星般的铁莲子早打中了青云其其格的身躯。只听得一阵呻吟响过,她“哐啷”撇下长刀,软软地倚门倒下。
铁尔帖木儿怪吼一声,一只木脚在地上一杵,早已纵到门前,一手拾起地下长刀,另一只手抓住青云其其格肩头往开一撩,便要抢出门。
他那一撩劲道骇人,直拽得那扇石门吱嘎乱响,可是那青云其其格的身子只摆得几摆,却又紧紧抵在门上。铁尔帖木儿低头一看,不觉又惊又怒,只见这女子胡绫小袄上满是鲜血,人已半晕,整个身躯竟然不知何时被她用一根勒甲皮带紧紧地捆在门栓之上。
铁尔帖木儿怒叫一声,准备夺门而出。挥起长刀便劈,待要将她一斩两段,就在长刀泼风般劈近青云其其格身躯之时,猛听得一声怒吼,接着那扇石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铁尔帖木儿正待抵敌,突地眼前金星乱冒,额上早着了两枚“流萤箭”。他疾跃而起,正欲避开那大山般剁到面门前的板斧,哪知脚下一紧,一双木腿早被半晕的青云其其格套进了勒甲绦里,他脚下失空,心中一慌,虽是他武艺高强,此时也难逃一劫,只听得“哇呀”、“嗤”、“扑隆通”一阵响,肩窝里先着一剑,接着便被板斧剁倒在地。
宋碧云一把扶起青云其其格,只见她面色惨白,浑身血污,艰难地说道:“休、休要管俺,快去、快去救施相公!快去,快去找那白绢!”
宋碧云热泪盈眶地说道:“好大姐,我们怎能丢下你不管?”
那青云其其格忽地怒目圆睁,叱道:“俺大节未完,大仇未报,休要说了,再说,俺一头便碰死在这墙上。”说着,喘吁吁地站起来,作势便要往墙上撞去。
宋碧云见状,只好深施一礼,说声:“大姐珍重!”一纵身奔向那间囚着施耐庵和李金凤的密室,找到二人,忙忙地砸开了镣铐。
施耐庵道声“惭愧”,与宋碧云互叙了别后的情状,一听到那青云其其格舍身取义的事,他不觉连声叫道:“好一个大义撼天的奇女子,晚生不信元营中有这等人物,快引晚生去一瞻风采。”说毕,五个人疾忙奔到铁尔帖木儿那间卧室,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哪里还有青云其其格的影子?
施耐庵不觉浩叹。还是李黑牛性急,忙道:“施相公,还不快去寻那白绢?”
施耐庵点点头,正要发话,忽听得李金凤大叫一声:“看,那是什么?”
众人急忙回头看去,霎时一齐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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