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幺劝结了黄佐,遂要辞别下山。因说道:“我今离东京日远,一时料没人知,从今不必夜行。”殷尚赤道:“日行果好,只是哥哥脸上金印,恐人见了,未免动疑。”屠俏道:“这有什难事?俺奁匣中有的是铅粉,只消带些在身边,日日涂抹些在印外,便好遮掩过去。你不见黑麻脸妇人俱借粉遮羞。只这几个苍蝇脚儿小字,愁他盖掩不来!”
说罢,便走入去,将粉调得浓浓的,约有半碗,又包了一大包,笑嘻嘻走出,叫杨幺闭了双睛,便自动手,向他脸上一顿擦抹。又在袖中取出一方素娟,轻轻的在眉毛眼角以及须鬓上抹去粉污,遂取过他的毡笠子,紧紧盖了额头,才叫杨幺开眼。因笑对众人说道:“俺与大伯恁般遮盖,暗地走来,你们众兄弟敢也识认不出。”众人忙将杨幺一看,不胜惊喜。你道是怎个模样?但见:
白非纯白,微微露出青黄;黑不尽黑,隐隐绽开红紫。霎时变换,变换出许多晦气脸、惫赖脸、横肉脸、装腔脸、肝肠脸、笑面脸、恶态脸、无情脸、杀人脸、骄奢脸,脸脸不一。忽地巧装,巧装得无数奸诈态、小人态、短见态、骄强态、鄙陋态、刻薄态、势利态、狡猾态、薄情态、无赖态,态态非同。似女却无巾帼,像男绝少簪缨。走过村坊,人人只道灶王婆;行到市镇,个个尽疑鬼子母。今世小人实花其面,当时君子亦文其身。微服诚能过宋,变形可渡昭关。此去虽不成龙,亦可类乎其狗。
众人看完,一齐说道:“这般掩盖,不但金印没迹,面上亦觉白净了多少。”杨幺听了,也自欢喜。又说了一番将来事情,众弟兄齐向杨幺把盏拜别,相送下山。
杨幺提枪背裹,走了一日,果见没人动疑,又且不比走黑路,心下甚觉快畅。因暗想道:“我今要去访问常况信息,只消过了界首,到阳城县去寻见骆敬德,自然晓得。”遂一路急走。急走了几日,一日到个村内走过,只见前面有阵人,在人家屋内,扛抬出两口大猪来。看入内中,有个白净瘦长的汉子,头戴茜红包巾,身上穿件半新旧织就团龙长衣,两边扎袖,腰系一条虎吞头的狮銮带,下穿一双石株绿皂底靴。一手提着哨棍,一手指喝众人,扛抬走去。
杨幺看得明白,不胜动疑。遂走到这家门首来,只见堂中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里,搠天倒地价哭。哭着:“我那猪呀,闪得人好苦!”门边立着个老儿,捶着胸口叹气不了。杨幺看了这个光景,便忍不住,遂走上阶头,对这老儿说道:“你家养猪,人来买去,自然得些利息。为甚恁般不舍得卖,在此伤心痛哭?”那老儿见有人问他,只摇着头道:“你是别处人,我们的苦告知你也没用。”杨幺笑道:“是别处人,倒有些义气。你几曾见本地人搭救了谁?你告知我,或是有益也不可知。”
那老妇人听了,忙起身止哭道:“客官进来,我告诉你。”杨幺走入堂中,那老妇人说道:“我老两口儿,俱是没的靶的人,今年同是六十整。向来靠个侄儿,不期他又不肯学好,出去整年不回。晓得他不能料理我两人后事,只得去年春天买了两个小猪来,养大了卖几贯钱钞,趁今年整寿,看几棵好木,做两口寿具,便好放心。这两个猪,从旧年养到如今,早晚喂养,宁可自己忍饿,倒恐怕饿瘦了猪。已养得膘肥滚壮。依我估看,去了头肚,净有二百多斤,心中好不欢喜。不期我这老杀才,是个穷骨头,耽不住银钱的人。家中略有些,就嘴痒痒的要去告诉外人。我常对他说道:‘有麝自然香。家中有了好货,不怕人不寻上门来。’他偏去告诉了人,惹得这些操刀屠户,一替替走来,便七贯八贯的让价钱。我又说道:‘这猪被人估看了,两口通不上食,不如早些卖去。’我那老杀才偏又倔强道:‘总是寿日,还有两个多月,再养下去,怕不卖他十贯。’谁知货好招摇,也有忌我们的,也有妒我们的,也有怪我们不肯卖的,便去挑风拨火,惹了这些人来,白白扛抬了去。我想起没棺材的苦命,故此痛哭。方才客官说着本地没好人,提着我的怨恨,只得与你说知。”
杨幺听见他说得这般苦楚,十分为他可怜,便又十分恼怒。遂说道:“你两人不必气苦,我赶去夺来还你。”遂将包裹放在堂中道:“你们看着。”往外便走。那老两口忙叫不要去惹事。杨幺哪里听他,一径赶来。早见抬猪的这些人还在前面,忙抢步上前,大喝道:“不要走,快留下猪还我!”那瘦长的汉子,忽见村人赶夺,便勃然大怒,立住喝骂道:“你这村牛,想是吃了豹子心、豺狼胆,敢来虎口夺食!不要走,且吃我一棍!”说罢,照脑门处打来。杨幺一枪架住,两人在空地上大杀起来。这抬猪的忙将猪歇地,便来齐打杨幺。杨幺哪里放在心上,只使得神出鬼没,间深处挑开棍头,赶进一步,用左手将这汉子一夹,夹在肋下;右手举枪,摇摆赶杀。
这抬猪的见被他活擒了人去,只得弃猪逃奔。杨幺擒着这人,奔入村中,到了老儿门首,大叫道:“你的猪在前面,可去抬来。快拿绳出来,缚这厮审问!”那老儿听见有了猪,便不问长短,往外奔去。这老妇人也是满心快活,听见要绳,忙入内取绳,丢在地下,去帮老儿抬猪。杨幺将这汉子丢在地下,一脚踹住,轮拳要打。因想了一想,道:“我且不打你这厮,且问明了着。”遂将绳缚好,提他起来,系在柱上,大喝道:“你这厮有什本事,敢来懊恼村中,欺侮良善,白夺穷人苦恼衣食?快快说出!”
这汉子只不回言。杨幺大怒道:“你生死只在顷刻,怎么不说?”那汉子道:“说来笑人,说些什么?”杨幺正要再问,早见这老儿先赶了一个猪进来,忽见柱上缚着这个汉子,便吓得直跳起来,对着杨幺怪叫道:“我的太祖宗!我家失了猪,只不过穷苦度日,还可留得性命。你今弄了这祸种火殃儿来,我这两口儿只是死!这怎么了!”
杨幺听了,笑道:“什么祸种火殃,你怎就会死?”那老儿只急得跌脚道:“你那里晓得我这里的厉害!西去二十里,有座险道山,方圆五十馀里。近日来了几个大王,占住了山林,招集人众,劫夺往来,十分厉害,官军俱不敢捕捉。这位就是山上的大王。在村中好好牵了猪去,还是十分造化,怎一时失了手,被你弄了来?这事怎么了?”
杨幺听了,哈哈大笑,便又大怒喝道:“我只道险道山有些豪杰气象,原来是起鼠窃狗偷,以劫掠害人为事。我今将你断送,亦可救免一方。”便抡拳要往这汉子脸上打来。那汉子全不畏惧,反笑了一声。杨幺即转了一念,便停住不打,道:“先前见你不说姓名,恐羞辱了山寨中体面。今又视死不畏,只这点好处还可动人。打死徒污我手,饶汝去吧。”遂解开绳索。那汉子得放,跨出门去。
此时有许多村人,俱在门外,看得惊惊骇骇。杨幺遂向包裹中取出一块大银,与那老夫妇道:“我见你二人孤苦,这是我路费,约有十两,送你可办得两口寿具。”老两口只不敢受。杨幺再三叫收,两人欢然拜受。杨幺取包要走,两人留住,要收拾酒食请他。杨幺道:“我要紧赶路,到前面去宿。”
门外村人见他要去,俱拥在门口,留住道:“去不得。”杨幺着急道:“我怎么去不得?”众人道:“今日客官在我村中,路见不平,将这厮打骂,我们实是快活。只是这厮回去,决不干休,必要带领贼众赶来报仇,说我们村人打他。不是来杀人,便是来放火。客官在此,还有个推诿,若去了便没分辩处,怎么开交?”杨幺遂问道:“他们往常吵闹村坊,是什时候来?”众人道:“往常俱在夜间。如今论不得,敢怕这厮就要领人来了。”杨幺道:“既是这等,为人必须为彻,我岂肯遗害你们?等他来时,见我戳翻的、打倒的,你们只顾缚取。”又向腰间取出一小块银来,道:“与我去买些酒肉来,吃饱了在此等他。”
众人见他肯住,俱各欢喜放心,说道:“不要客官坏钞,我们自去买来请你。”杨幺忙止道:“我从来不肯无故吃人酒食。你只依我去买来,我便吃得爽快。”众人只得接了出去。不一时买了许多酒肉来,与这老夫妇去收拾整治。又宰了一只肥鸡,在堂中摆桌设椅,请杨幺朝南向外坐下,将鸡鱼酒肉搬出。杨幺遂请老夫妇来吃。老儿道:“我两人俱是长斋,客官自便。”杨幺道:“这等我只得自吃了。”遂将枪插在椅旁,然后坐吃。
此时已是傍晚时候,村人俱在门外立看,有的便去买了两枝大烛来,递与老儿点放在桌上。两旁外面人看他,便似神道般在上面吃酒。看了多时,便一个个走去。一时门外静悄,那老儿忙提出一坛老酒,放在杨幺身边。杨幺正要问他,那老儿已战兢兢入内,杨幺看着这坛酒道:“有他便不寂寞了。”便自吃得十分快意。
你道这些人为什么霎时走去?原来这几个抬猪的小校,见头领被人生拿活捉了去,一时惊慌逃奔,上山报知。三人听了大惊大恼,便留了一个守山,两个带了百名小校杀下山来救人。赶来半路,却遇着这个兄弟,没命的跑来道:“今日兄弟性命险些断送!快同去报仇。”二人忙问道:“兄弟往时棍法高强,怎就被村牛打翻?”这兄弟道:“再不须提!这厮不是村牛,是个过往汉子,手段实有些来历。我也一时托大,又没帮手,漏了破绽,着了他的手,还亏人说出山上来,那厮不敢动手杀害,放了来。我今上山,同哥哥们点起合山人众,捉这厮来,剁他千百件,才得快活。”
两人听了也是恼怒,内中一个说道:“可依我算计这厮既有手段,不要使他知觉,做了准备,只使众小校先去暗暗将村中围住了前后,再着几个精明小校去打听在那里,然后我们三人拚他一个,不怕他不遭我毒手。”两兄弟听了,称说有理,便一齐赶来。离村不远,众小校便去前后埋伏,即有的来报道:“这人正在养猪的老儿家,开门独自吃酒。”三人大喜道:“这厮合死!”便各执刀棍赶来,果见大门洞开,堂中灯光直照出街上。
三人便暗暗走近,立在门外,看入内去。只见堂中点着一对大烛,这人在那里大饮大吃。三人见了十分欢喜,忙走近门首,各挺刀棍,正要抢杀入去。内中一个忙将二人拦住,两往内一认,便大惊大喜,向着里面大叫道:“里面坐着吃酒的,莫不是小阳春道长哥哥么?”杨幺忽听见外面有人叫他,便直立起身来,道:“外面是谁叫杨幺?”那人忙走至烛下,向杨幺下拜。杨幺一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常况。不禁大喜,扶起道:“我此来正要访问消息,救兄弟出监。是几时脱身?怎么又在此处遇着?可细说知。”
常况道:“我那日与哥哥分别,入监之后,谁知王豹这厮怨恨哥哥,说我一党,日日使苦主来求县尉,又嘱托衙门,问成抵偿,不久解到上司正法。亏得骆敬德领了哥哥言语,一面托人送饮食,一面自去报知丁谦表弟兄。果不几日到来。三人到夜间,将我救出,在骆敬德家隐藏。不期外面纷纷,便商量去险道山,可以安身。骆敬德带了妻小,一齐到山,招聚人众,立了寨宇,丁家弟表弟兄回家。丁谦的长哥原是县吏,被人诬害致死;丁太公闻信气苦,不久病亡。他两弟兄到家,十分恼恨,入城去杀了仇家,一径逃来山上:共是四人。只劫取远近,官军捕卒皆不敢来看一眼。不知这于德明今早在那里听见这家有两口壮猪,领人扛抬。忽报上山,说他被擒,遂留骆敬德守寨,我同丁谦来救。路上遇着于德明,赶到门前。见烛光下恰似哥哥,只是面部上白了许多,恐怕认错,故先叫一声。不期果是哥哥,怎不叫于德明着了哥哥的手!”
杨幺听了,大喜道;“如今他二人在那里?”丁谦、于德明在外,听得说是杨幺,忙弃棍入内拜倒,道:“我二人一向想慕哥哥,谁知今日当面不识!”杨幺连忙答拜道:“杨幺昔日同邰元犯罪,已知二位好义,又夜遇常况,说蒙二位到岳阳来救杨幺,杨幺心中甚是切感。故前日托骆敬德来,烦二位共救常况。我今到家。拜见了父母,即来识结二位,却得二位即来救出常况。今日相遇,得罪德明,实杨幺一时不察之罪,万勿记怀。”
三人忙搀了杨幺起来。于德明说道:“哥哥怎这般说?是兄弟错认了村人来夺猪,不曾问个明白,便先动手,就被哥哥打死也没怨。若早问明,可不省事!哥哥可知邰元哥哥已上了焦山,着人来取回三棱铁锏?”常况又问几时脱罪来此。杨幺正要细说,早是骆敬德恐他三人有失,便也赶来,到了村中,已有小校说知缘故,便十分欢喜,就在门外叫“杨幺哥哥”,直叫入堂中,与杨幺拜见。一时相会,俱各惊喜,相请杨幺上山。杨幺道:“我这里有现成酒肉,且吃一番。”四人道:“同哥哥上山去吃吧。”杨幺道:“我此时得见弟兄,万分快活,万分豪兴,怎等得上山吃酒?不如在此吃个尽兴,然后上山。”四人听了,齐说有理。
杨幺见没碗箸,向内叫了数声,全没个答应,只得移烛入内寻取。只听得里面咯吱咯吱不住的乱响。恐有暗算,忙来照看。只见老两口在房内双双紧靠在壁,手脚乱摇,满口齿牙只咬得上下厮打,忽见杨幺走入,一齐跪倒,只叫饶命。杨幺才知他受了惊恐,忙搀扶道:“他们俱是我的弟兄,决不相害。快拿碗箸,我同他们吃酒。”二人听了,方敢走动,送出碗箸。
杨幺同四人共饮,杨幺遂将往来结识以及奇异事,细细说述。直听得四人一会惊忧,一会欢喜,又见结了许多好弟兄,相约到洞庭湖做事业,十分快活。杨幺道:“王豹这厮恁没理,只苦寻作对。”常况道:“他如今晓得我们立寨。恐怕报仇,便请了一个什么教头乐汤,带了许多徒弟,在谢公墩大言不惭,要踏平险道山的山寨。我们只不理,由他自来。”
杨幺听了,笑道:“原来这乐汤又在王豹处!”因将打擂台事说出道:“只是我不能在此耽延,就是明日到阳城,也只急去。等回去后,商量与常况报复吧。”遂又将蛾眉岭收结黄佐说知。四人听了大喜,道:“久闻蛾眉岭有个屠俏,十分了得。正想要着人去通个往来,不想久拜哥哥,已成一家,如今便好往来了。”遂又吃了一番,才一齐上山来,日日备酒与杨幺快饮。
杨幺被他四人苦留,只得住了数日。到临别时,吩咐四人道:“自今以后,不可劫小民以取怨声。须安心在此,待时备发。”四人拜听,相送下山。杨幺取路而走。
不期这番事情,早已纷纷传开,直传到阳城县来。有王豹的弟兄们在外得了这个信息,忙来报知。王豹听了,一时着惊道:“原来这贼配军脱逃下来,恰又上了险道山!必要寻我报仇,须要十分防他。”忙来见乐汤商议,遂将昔日的事说出道:“如今我与险道山作对,皆是为杨幺起的祸根。他今同在一处,如虎添翼,势必要来。不知教头可有什高见?”
乐汤忽听见说出杨幺在险道山,暗暗吃惊,只不好说出被打的事情。沉吟了半晌,不觉怒从心上起,便大声说道:“大郎怎这般畏人!须知有俺乐汤在此,谅这险道山几个毛贼,有什大本领?俺不去寻事他,他怎敢来寻俺作对!说便恁般说,也不可不留心防他使人来打探俺们消息。为今之计,只须作速如此这般防范,方为上策。”王豹得计,即去行事。只因这一番商议,有分教:
腾腾烈焰见原身,苦苦伤心投陷阱。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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