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叹外书
序一
原夫书契之作,昔者圣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其端肇于结绳,而其盛肴而为‘六经’。其秉简载笔者,则皆在圣人之位,而又有其德者也。在圣人之位,则有其权,有圣
人之德,则知其故。有其权而知其故,则得作而作,亦不得不作而作也。是故,‘易’
者导之使为善也,‘礼’者坊之不为恶也,‘书’者纵以尽天运之变,‘诗’者衡以会人情之通也。故‘易’之为书行也,‘礼’之为书止也,‘书’之为书可畏,‘诗’之为书可乐也。故曰:‘易’圆而‘礼’方,‘书’久而‘诗’大。又曰:‘易’不赏而民劝,‘礼’不怒而民避,‘书’为庙外之几筵,‘诗’为未朝之明堂也。若有‘易’
而可以无‘书’也者,则不复为‘书’也。有‘易’有‘书’而可以无‘诗’也者,则不复为‘诗’也。有‘易’有‘书’有‘诗’,而可以无‘礼’也者,则不复为‘礼’
也。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知其故,则知‘易’与‘书’与‘诗’与‘礼’,各有其一故,而不可以或废也。有圣人之德,而又在圣人之位,则有其权。有其权,而后作‘易’,之后,又欲作‘书’,又欲作‘诗’,又欲作‘礼’,咸得奋笔而遂为之,而人不得而议其罪也。
无圣人之位,则无其权。无其权而不免有作,此仲尼是也。仲尼无圣人之位,而有圣人之德,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于作,此‘春秋’是也。顾仲尼必曰: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斯其故何哉。“知我惟‘春秋’
”者,‘春秋’一书,以天自处学‘易’,以事繁日学‘书’,罗列与国学‘诗’,扬善禁恶学‘礼’。皆所谓有其德而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于作,不能已于作,而遂兼‘四经’之长,以合为一书,则是未尝作也。夫未尝作者,仲尼之志也。“罪我惟‘奉秋’”者,古者非天子不考文,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后世巧言之徒,无不纷纷以作。纷纷以作既久,庞言无所不有,君读之而旁皇于上,民读之而惑乱于下,势必至于拉杂燔烧,祸连‘六经’。夫仲尼非不知者,而终不已于作,是则仲尼所为引罪自悲者也。或问曰:“然则仲尼真有罪乎”答曰:“仲尼无罪也”仲尼心知其故,而又自以庶人,不敢辄有所作,于是因史成经,不别立文,而但于首大书“春王正月”,若曰:
其旧则诸侯之书也,其新则天子之书也。取诸侯之书,手治而成天子之书者,仲尼不予诸侯以作书之权也,仲尼不肯以作书之权予诸侯,其又乌肯以作书之权予庶人哉。是故作书,圣人之事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作书,圣人而天子之事也。非天子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何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书破道。非天子而作书,其书破治。破道与治,是横议也。横议则乌得不烧。横议之人,则乌得不诛。
故秦人烧书之举,非直始皇之志,亦仲尼之志。乃仲尼不烧,而始皇烧者,仲尼不但无作书之权,是亦无烧书之权者也。若始皇烧书而并烧圣经,则是虽有其权,而实无其德。实无其德,则不知其故。不知其故,斯尽烧矣。故并烧圣经者,始皇之罪也。烧书始皇之功也。无何汉兴,又大求遗书,当时在廷诸臣,以献书进者多有。于是四方功名之士,无人不言有书,一时得书之多,反更多于未烧之日。今夫自古至今,人则知烧书之为祸至烈,又岂知求书之为祸之尤烈哉。烧书而天下无书。天下无书,圣人之书所以存也。求书而天下有书。天下有书,圣人之书所以亡也。烧书,是禁天下之人作书也。求书,是纵天下之人作书也。至于纵天下之人作书矣,其又何所不至之与有。明圣人之教者,其书有之。叛圣人之教者,其书亦有之。申天子之令者,其书有之。犯天子之令者,其书亦有之。夫诚以三代之治治之,则彼明圣人之教,与申天子之令者,犹在所不许。何则。恶其破道与治,黔首不得安也。如之何而至于叛圣人之教,犯天子之令,而亦公然自为其书也。
原其由来,实惟上有好者,下必尤甚。父子兄弟,聚族撰着,经营既久,才思溢矣。夫应诏固须美言,自娱何所不可。刻画魑魅,诋讪圣贤,笔墨既酣,胡可忍也。是故乱民必诛,而“游侠”立传。市侩辱人,而“货殖”名篇。意在穷奇极变,皇惜刳心呕血。
所谓上薄苍天,下彻黄泉,不尽不快,不快不止也。如是者,当其初时,犹尚私之于下,彼此传观而已。惟畏其上之禁之者也。殆其既久,而上亦稍稍见之。稍稍见之,而不免喜之,不惟不之禁也。夫叛教犯令之书,至于上不复禁而反喜之,而天下之人,岂其复有忌惮乎哉。其作者,惊相告也。其读者,惊相告也。惊告之后,转相祖述,而无有一人不作,无有一人不读也。于是而圣人之遗经,一二篇而已。诸家之书,坏牛折轴不能载,连阁复室不能庋也。天子之教诏,土苴之而已。诸家之书,非缥缃不为其题,非金玉不为其签也。
积渐至于今日,祸且不可复言。民不知偷,读诸家之书,则无不偷也。民不知淫,读诸家之书,则无不淫也。民不知诈,读诸家之书,则无不诈也。民不知乱,读诸家之书,则无不乱也。夫吾向所谓非圣人而作书,其书破道,非天子而作书,其书破治者,不过忧其附会经义,示民以杂,测量治术,示民以明。示民以杂,民则难信。示民以明,民则难治。故遂断之破道与治是为横议,其人可诛,其书可烧耳。非真有所大诡于圣经,极害于王治也,而然且如此。
若夫今日之书,则岂复苍帝造字之时之所得料,亦岂复始皇燔烧之时之所得料哉。是真一诛不足以蔽其辜,一烧不足以灭其迹者。而祸首罪魁,则汉人诏求遗书,实开之衅。
故曰:烧书之祸烈,求书之祸尤烈也。烧书之祸,祸在并烧圣经,圣经烧而民不兴于善,是始皇之罪,万世不得而原之也。求书之祸,祸在并行私书,私书行而民之于恶,乃至无所不有,此汉人之罪,亦万世不得而原之也。然烧圣经,而圣经终大显于后世,是则始皇之罪,犹可逭也。若行私书,而私书遂至灾害蔓延,不可复救,则是汉人之罪,终不活也。呜呼。君子之至于斯也,听之则不可,禁之则不能。其又将以何法治之与哉。
曰:吾闻之,圣人之作书也以德,古人之作书也以才。知圣人之作书以德,则知‘六经’皆圣人之糟粕,读者贵乎神而明之,而不得栉比字句,以为从事于经学也。知古人之作书以才,则知诸家皆鼓舞其菁华,览者急须搴裳去之,而不得捃舍齿牙,以为谭言之微中也。于圣人之书而能神而明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后,始不敢于‘易’之下作‘易传’,‘书’之下作‘书传’,‘诗’之下作‘诗传’,‘礼’之下作‘礼传’,‘春秋’之下作‘春秋传’也。何也。诚愧其德之不合,而惧章句之未安,皆当大拂于圣人之心也。于诸家之书。而诚能搴裳去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后始不肯于‘庄’之后作‘广庄’,‘骚’之后作‘续骚’,‘史’之后作‘后史’,‘诗’之后作‘拟诗’,稗官之后作新稗官也。何也。诚耻其才之不逮,而徒唾沫之相袭,是真不免于古人之奴也。夫扬汤而不得冷,则不如且莫进薪。避影而影愈多,则不如教之勿趋也。恶人作书,而示之以圣人之德,与夫古人之才者,盖为游于圣门者难为言,观于才子之林者难为文,是亦止薪勿趋之道也。然圣人之德,实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则非予小子今日之所敢及也。彼古人之才,或犹夫人之能事,犹夫人之能事,则庶几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
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才之为言材也。凌云蔽日之姿,其初本于破荄分荚。于破荄分荚之时,具有凌云蔽日之势。
于凌云蔽日之时,不出破荄分荚之势,此所谓材之说也。又才之为言裁也。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无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夫领则非袖,而襟则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谓裁之说也。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构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构思以后。徒如有才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立局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琢句以后。徙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安字以后。此苟且与慎重之辩也。言有才始能构思、立局、琢句而安字者,此其人,外未尝矜式于珠玉,内未尝经营于惨淡。隤然放笔,自以为是,而不知彼之所为才,实非古人之所为才,正是无法于手而又无耻于心之事也。言其才绕乎构思以前,构思以后,乃至绕乎布局、琢句、安字以前以后者,此其人,笔有左右,墨有正反。用左笔不安换右笔,用右笔不安换左笔。用正墨不现换反墨,用反墨不现换正墨。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
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无局无思者也。而独能令千万世下人之读吾文者,其心头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摇摇有局,乃铿铿有句,而烨烨有字。则是其提笔临纸之时,才以绕其前,才以绕其后,而非徒然卒然之事也。故依世人之所谓才,则是文成于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谓才,则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于易之说,则是迅疾挥扫神气扬扬者。才子也。依文成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庄周、屈平、马迁、杜甫,其妙如彼,不复具论。若夫施耐庵之书,而亦必至于心尽气绝面犹死人,而后其才前后缭绕,始得成书。
夫而后知古人作书,真非苟且也者。而世之人犹尚不肯审己量力,废然歇笔,然则其人真不足诛,其书真不足烧也。夫身为庶人,无力以禁天下之人作书,而忽取牧猪奴手中之一编,条分而节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书,不敢复作,已作之书,一旦尽废,是则圣
叹廓清天下之功,为更奇于秦人之火,故于其首篇叙述古今经书兴废之大略如此。虽不敢自谓斯文之功臣,亦庶几封关之丸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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