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老虎到涧河里去饮水,左边水进去,右边水出来,鱼虾一个漏不掉,这就当晚饭了。一天四餐,飞禽、走兽、鱼虾,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现在呢,连个过天星③都没有。只要老虎朝这里一蹲,本地的飞禽走兽全奔逃出去,别的地方的也不敢来了。老虎现在三四天没得吃了。
这孽障④伏在枯草中,又一声虎啸:“吗啊!”哗!同时狂风飒飒,野树乱吼。它头一声喊,离武松很远;这第二声喊,离武松近了。老虎在冈西,武二爷在冈东,不过隔了一冈之地。英雄正睡得酣畅,就被这一阵风吹得直透毛孔,感到彻骨之寒。啊呀!一惊,醒了。手一捺,霍地朝起一坐,用手把二目一揉,啊!好大的风呀!头一阵风才过去,接着第二阵风到了,风尾上闻见一股腥臭味。哼!不好!怕是孽障出来觅食了。他这一刻酒也醒了,又想起小二的话了。他当日在家里听打猎的人谈过:但凡深山野凹,有了大风就要注意,风后如有腥臭味,这风就不是好风,一定是野兽毒虫出来觅食了。武二爷晓得这个地方不能睡了,包裹都没有拿,提了哨棒,蹦纵蹿跳,直奔冈顶。他居然包裹都不要了?不要紧,包裹放在这里没有哪个敢来拿,这个地方有老虎,哪个敢走路呢?武二爷放心。
到了冈顶上,他摆个金鸡独立的架式,左手叉着腰,右手搭着阴棚,就朝大路上望了。没有,满眼看不见一样东西。老虎在哪里?老虎伏在大路旁边枯草丛中。原来到了草枯时,草都是老黄色,老虎身上也是这种老黄色,伏在枯草里,就不容易看见。武二爷没有看见老虎,老虎可看见武松了。这个畜牲前爪后脚朝起一并,头一缩,腰一拱,尾巴朝起一竖,一个虎困。“虎困”怎么讲?俗说,伸了个懒腰。要望老虎伸懒腰并不难,看得到。人家家里往往都养猫,你如要看这个虎困,猫睡觉的时候,把它弄醒了,它都要伸个懒腰。这个畜牲一个虎困,前爪一悬,后足一蹬,“吗啊!”蹿上了大路心;朝下一落,面对冈顶上的武松:“吗啊!”又是一声虎啸。哪晓得老虎猛地从枯草里跳出来,武松虽说胆子大,猛然间也吃了一惊。“啊呀!”吃惊什么?没有见过这样东西,月光之下,看得明明白白。老虎究竟什么样子,前人有几句虎赋来赞它:远望它,没角魁牛;近觑它,斑斓猛兽。左耳一点红,按太阳;右耳一点青,按太阴。眉间一王字,正按巡山都太保。二十四根虎须,按一年二十四节;四大牙,八小齿,按一年四时八节;周身三百六十一点锦斑花,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尾分十二节,按一年十二个月;上有一小节,按闰月。前为爪,后为足。前爪低,爬山越岭;后足高,跳涧穿溪。抬头呼风,天上飞禽皆丧胆;低头饮水,水内鱼虾尽亡魂。走兽之中独显它,深山野洼是它家。三天不食人身肉,摆尾摇头自锉牙!“吗啊!”老虎望着英雄张牙舞爪。武二爷望着老虎点点头。要死!这是我呀,胆小的不要被你吓煞了吗?嗯,是厉害呢!我今日来者即是找你的,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同你斗呢!我如打不过你,就请你弄一顿;我如把你办掉,就代来往的千万人除害!英雄把头巾往上抹了一抹,把腰带收紧,打了个结,腰带头朝左右一塞,前后衣角塞紧;又把靴子蹬了一蹬,袖子卷了一卷,叉着腰,手指头指着老虎:“呔!孽障休走!”他蹦纵蹿跳,迎着老虎,准备恶斗一场。
原来老虎见人有三威。三威怎讲?就是三桩狠处。第一威是一声虎啸。你这个人如没有英雄骨,没有英雄胆,掸到它啸出来的这股气味,就骨软筋酥,不得动了,只好听它摆布。第二威是虎爪,对着你这个人左右肩头就扑,扑着了就骨断筋崩。第三威是虎尾,如钢鞭相似,扫到你这个人的腰,腰断;扫到你这个人的腿,腿断。你这个人跟它见了面,能把它三威让掉,就可以保命了。这三威凶得很呐,要让过去真不容易呢!老虎刚才头一声虎啸啸过了,见来人若无其事,晓得来人厉害。武二爷渐来渐近,离老虎还有三四丈远,立定身躯,把门户关住,根盘立稳,两眼就望着这孽障。
他不动作什么?为武的就这个样子。武松同老虎没有斗过,同人是常斗的。每每同会家动手,总是彼此相隔这么头二丈远,两下要把门户先立好了,也就是根盘立稳了。一声招呼请,哪个先上就先下手为强,后上的人就准备招架了。他今日同老虎斗,也是如此。他站立不动,脚下才有根。两只眼睛望着对过的畜牲,看它怎么样来。它怎样来,就怎样让,遇空就能进攻。
老虎看见人是不会有耽搁的。头一威没有惊倒对方,第二威接着就来了。这畜牲前爪一悬,后足这一蹬,“吗啊!”蹿上来刚够得着,两只虎爪认定武松左右肩头就扑。英雄看见它来得临近了,猛然间身子朝左边一闪,“好!”他一声喊,人朝左边一闪,老虎就扑空了,扑在英雄右边,两只前爪落地了。武二爷看见老虎伏在右边,左脚这一立,右脚一悬,足尖认定老虎的面庞上,“着!”“吗啊!”这一脚踢,老虎伏在地下不动了。武二爷好欢喜,既不动恐怕是踢中要害了。英雄左脚进步,探左手,认定老虎颈项顶五花皮上就来抓了。“孽障,别走!”居心一把抓住它,就好摆布它了。哪晓得左手的手指头还没有摸到毛哩,老虎灵呢,晓得来人抓来了,周身毛朝起一紧,“吗啊”一声喊,从他脚底下蹿掉了,蹿到武二爷后头去了。啊,老虎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