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走,武松没有动。武松为何不上来阻挡?武二爷一团的神,只望着西门庆,看打手躲的躲,走的走,武松决不阻挡。要他们走哩!如有他们帮助西门庆,我反而畏首畏尾。我同他们无仇,他们走于我有利,我就单独同西门庆斗了。西门庆可曾走?这个畜生该着要死,他如站起来跟着两个师爷后头走,他今日就不会死了,那就挤住武松要上来挡了。这一挡,不但把西门庆挡下来,那两个师爷也挡下来了,那样武二爷今日就难取胜了。所以武松看着西门庆不走,他也就不动了。西门庆为何不走?一则,他自以为武艺高,人胆大,倚仗自己有花拳绣腿。他再想想,走也走不了,我走他也要跟着我追。我走到哪里,他追到哪里,我同他这个劫数解不了。我就是今日走掉,明日走不掉;明日走掉,他后日还是要找我。要想解这个劫,除非我搬家回徽州。我的财产都在此地,迟早都是一场劫,不如今天同他劫下子吧!他没有想想:武松手里有刀,他是手无寸铁。他还想夺刀还刀,能夺过他的刀来,把他砍掉,我照律法要减一等问罪,他是拿刀来杀我的,我不能不要命。西门庆决不晓得武松已把潘金莲杀了,他如晓得武松把嫂子杀了,决不敢同武松斗,就跟着两个师爷一齐逃了。所以说他该着今天要死。
他坐在座位上动都不动,把脸偏到左边,望着武松,嘴里还招呼:“武松,你今天是来找西门庆么?”“然!”“你要找我你上来吧!你站在那儿干什么?”武二爷佩服:要死!这个畜生有多厉害!在城的人把他比作老虎,在我看他比老虎狠!我遇到景阳冈的老虎,不过三拳两脚,就把老虎打死了,老虎不能奈何我怎么样;我请人代书写状子,代书人不写,状子办上去,老爷吓得不敢准。我现在不要地方官办了,我本人拎刀杀来,他不但不怕,还叫我上。他如没有真实本领,不会这么厉害,我要大为留神。武松今日取胜就在这一点上,他不敢轻敌,很重视西门庆,武松就从这刻注重起。
武二爷站在那里没有动,把右手人头朝前一甩,对着西门庆的太阳穴就掷,嘴里喊了一声:“照打!”一阵风,人头飞来。可把西门庆打死了?这怎么打得死哩?肉头掷肉头,打得重也不过带点伤,决不会打死。照这一说,这一着没用了?何尝没用,他人头掷西门庆是分他的神,他把人头离了手,身子一小,一个纵步,跟着后头就到了。头到,人就到;人到,刀就到。你看多快!其时快如闪电。我说时不能那么快,要不我也说不及,你们也听不清,我当然要一着一着地说。
西门庆望着武松,忽见他手一抬,有件东西打来了,他把身子朝椅背上一贴,人头由他面前滑过去了。他掸了一眼,好像是颗人头,他也不晓得这颗头是哪一个。这一回书,有说书的又是一种说法:说西门庆眼睛快,掸眼看见是美人的一颗头,特为迎上去,靠个嘴玩玩。这种说法只图嬉戏,不在情理。就着他眼睛快,看见是金莲的头,也不会再靠嘴了。武松人到了,刀也到了!武二爷到了西门庆左边落下,右脚在前,前步弓,后步蹬;右手抓着刀把,刀口朝上,刀背朝下,左手抓着自己右手的脉门,刀尖对着西门庆的左肋下:“照!”一个照字,一阵风。西门庆看见刀扦来了,人朝起一站,右脚朝右边一划,左脚跟着右脚一齐来,他这个花步,人就离了椅子的座位。武二爷在椅子左边,西门庆在椅子右边,武二爷的刀够不着他。西门庆来得极快,两只手在桌上一把捞,捞了一盘一碗,对着武松脑门就掷。西门庆同武松还是初会,就请他吃一盘一碗!这一盘一碗吃不得,掷着了要把脑浆掷出来哩!瓷器家伙也算是利器,能伤人的命。武松来得更快,刀朝回一收,头一埋,身子一偏,盘子碗从他右边耳朵根滑过去,落到楼板上,乓啷一声。
在这时老板正好在楼梯口同小二扯蛮,忽听得楼上乓啷一声,不好!“楼上诸位太爷有话说话,不要摔家伙啊!”他嘴里说着,就踩楼梯上楼了。他上身才漫过楼梯,楼上来了件东西,朝老板头上一套。什么东西?其时太快,要一面一面地说。
武松把盘碗让去,又想进步了。就在这个时间,桌上来了件东西,就是金莲的一颗人头。人头甩过去,谁又甩回来的?不是人甩回来的,人头由东向西,西边有根柱子,肉头飞过来有股劲,在柱子上一撞,又撞回了头,朝桌子正当中的菜碗里一落。才巧哩,刚好同西门庆脸对脸。头掉在碗里,碗不深,露了大半个脸在上头。西门庆掸眼看见了,此时才晓得是金莲的头。西门庆跺了一脚,啊呀!原来他在家里已经杀了嫂子了!杀过嫂子来找我的,我应赶快走。我离开狮子桥,跑到僻静地方朝起一躲,武松就没工夫找我了。他在家里杀了嫂,人命案犯下来,他就是不到堂投案,衙门里也要差人来抓他。抓到堂上,问个三言五语,杀人的凶手,当堂钉镣下监。他朝牢里一坐,不自由了,我就好出来了。我同县老爷至厚,多多地用几文,把武松办成死罪,就地处决,我西门庆就安居乐业了。西门庆想到这里,非走不可。在我说,已经迟了。武松此时既沾了你的身,他能放你走么?你走到哪里,他追到哪里,贴骨钉窗,决不会把你放过去的。
西门庆正想着走,武松第二刀又到了。武松右脚进步,足尖把他坐的这张座椅踢到旁边,还是前步弓、后脚蹬的步子,身子往前一探,右手的刀尖朝着西门庆的小肚子又扦来了。西门庆一个退步,伸手就把旁边这张椅子拎起来,对着武松头上就掷:“照打!”西门庆心里有话:这个椅子大了,你肯定要朝后退,你能退下去,我就好跳楼走了。哪晓得武二爷一步也没有后退,见椅子掷来,就把头朝左边一偏,右手刀收回,用刀背把椅子一勾,朝背后一摔,后头就是楼梯。老板才把上身露出来,椅背刚好朝老板头上一套,活像自来枷。椅子太重了,老板站不住了,连人带椅子朝后一仰,顺着楼梯滚下去。还好,没有打到小二,老板仰在楼梯上,头朝底、脚朝上,就顺着楼梯一个大木锉子,锉下去了,把脊背后的皮都锉掉了,躺在地下,爬也爬不起来。小二哼,老板躺在旁边陪着他哼。先由他们东伙在那里哼吧,我还要说武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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