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这个柏木板和屏风,同这座草房有点不配,我估计他们是在城里旧货店里买回来的,挂在草屋泥墙上并不适宜。柏木牌子底下,钉着两根重阳旗子。靠墙还放了一块木板,如同现在街头小店里的搁板,上头摆了几把自斟酒壶,还有几个大酒杯。搁板底下有个方形的木板窗子,窗子关着,有勾搭搭着。墙上还有个壁洞,不知壁洞中摆的是何物。
柜台里摆了一张独凳,坐了一个人,大概是店东吧?不,不是,是个妇道,或许是老板娘。乡村里的酒店,老板娘站柜台帮助照料店事,这也是常有的事。凡是能到柜台上帮助老板料理事务的老板娘,一般长得都漂亮标致。但是这个老板娘,却是真正的不漂亮,也不标致,胆小的人都不敢望她。块头又大,身高有九尺向外,将近一丈高。在那一刻的妇女最好是七尺多高,不高不矮,到了八尺外就有点难看了,这位老板娘有九尺多高。那副面皮就更难看了,如同黑沙土的颜色,嵌额头,俗说又叫门楼头。两道稀稀的眉毛,眉毛梢还有点发红,红得难看哩。一双眍眼,凹在里头。两个眼珠黑白分清,杀光炯炯。鹰勾鼻子拱多远的。大瘪嘴,翘下巴,长了一嘴的黑焦牙。高颧骨,招风耳。这副脸可算是五岳朝天的一副脸相。要是看一个人的长相,这个人不能遇事:门楼头拱出来了,眍眼凹进去了,鹰勾鼻子又拱出来了,大瘪嘴又凹进去了,翘下颏倒又拱出来了。这个人拱出凹进的还能遇事吗?头上还搭了一块蓝布,大热天为何还要搭蓝布在头上?她这块蓝布,一年四季都是少不了的,非有不可,也可说这是她的一块遮盖布。因为她的头发太少,大概是癞子头?其实,她的头并不癞,头上还有几根头发呢,数目不多,她没事就数着玩玩,也有个数,共计只有六百七十五根半,半根稍微短些。她的头发有多长呢?女眷早上梳头,都要招到前头来梳。她的头发招到前头,连鼻子也碰不到,绕起来有个栗子大,睡觉靠不到席子。你们看,她的头发就这么长,短的就不必说了。上身穿一件青布褂,袖子卷到膀弯。底下穿了条青布大裤脚的裤子。这一双脚倒是天然足,从来没有裹过,大得可怕,上裁尺量,一尺三寸半。她家丈夫鞋子她都穿不下,比她的脚还小着码半,这双脚是又长又宽还又扁。也有几句赞她:
面似沙泥发似麻,娥眉淡扫赛朱砂。
生成两只俊怪眼,长就一嘴黑焦牙。
玉手尖尖双蒲扇,两只金莲赛南瓜。
张门孙氏多娇女,倾国倾城母夜叉!
你说了半天,原来就是母夜叉孙二娘啊!你把她的相貌说错了,孙二娘不是这样,我们常看孙二娘的,她长得很漂亮。你们在哪里看见孙二娘的?我知道,你们是在京戏《武松打店》里看到的。京戏上的孙二娘是武花旦,长得妖娆,美貌得很。你为何把孙二娘说得那么丑?这里有个道理我要说明。书和戏不同。戏上的孙二娘非要扮得标致漂亮,演戏就讲究扮相,看戏的观众才有兴趣。演员讲究唱工做工,舞台形象;武戏还要讲究有武功,打得好,还要身躯妖娆。说书的同戏台上演戏就不同了。我如把孙二娘说得多么体面好看,就文不对题了。想当初施耐庵先生写《水浒传》时,写了梁山上一百单八将,其中有孙二娘在座,一百单八将有一百单八个外号,孙二娘的外号就叫母夜叉。外号都是人送的,要取得恰当。有的按你这个人的性格起外号,有的按你这个人的相貌起外号,也有按你这个人手里用的兵器起外号。但凡妇女,日间望不好看,到了夜间灯光之下望,都要稍微好看些。所以有灯下看美,月下看美之说。唯有孙二娘,在夜间看她就更丑,因此,人们才称她为“母夜叉”。夜叉传说是海中的海妖,探海的小鬼叫夜叉。人把孙二娘比作探海的小鬼,就因为她这副相貌生得太难看,才替她起这个外号的。我如把她说得多好看,她长得多体面,就文不对题了。她不但貌丑,说话的声音也怪,你如隔层板壁听,不知是男是女。她说起话来非常莽撞,笑起来也与众不同,既像猴子嚎,又像公鸣叫,还有点回音呢。你如果听了她这种笑,身上的汗毛都会被她笑得竖起来。她虽然长得丑,声音怪,但要算是一位女中的英雄。敢作敢为,说话直爽,说真不说假,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她都敢较量较量,这是她天生的个性。
这一刻她坐在柜台里,两只眍眼就望着店门外,看见外面来了三个行人朝她店里走,孙二娘很欢喜。她这个店的生意,清淡的日子多,因为店开在角落里,差不多的行人找不到,已经有好几天不开张了。今日看见来了三个客家,她很高兴。生意人是以和为贵,应该要站起来接待下子,孙二娘又不敢上去招呼。她也知道自己相貌难看,凡有客人来,最好叫家里的孩子招呼。她喊家里的伙伴都是喊孩子。孙二娘掉脸就向着屏风后,顶调喊了一声:“孩子!”屏风后立刻出来一位,身高有八尺,相貌还清秀。头上没有戴帽子,柯发挽转,一根骨针别着。黄黄的面皮,三十多岁,长了几根老鼠胡子。上身赤膊,底下穿了一条单裤,光着脚,拖了双凉靸子。腰里系着围裙,肩头上担着抹布。这个孩子朝下一站,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翘着:“奶奶招呼有什么事?”“店门外来了三个客人,快去招呼买卖!”这个孩子一个垫步穿到店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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