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蜈蚣岭(3)

  武松本准备到厅上来坐的,被小二挡住了,晓得上头两个少年人是灰嘴②,和尚如坐在旁边吃荤,他们会讥讽和尚,拿和尚作耍。如和尚再不息事,争吵起来,就要闹事了,不如把和尚引进厢房里吃。“大和尚,请到旁边耳房里坐吧,这里没有其他的酒客,也清静些。”武松也同意,跟着小二进了耳房,靠檐下有半段栏杆,摆了一张三面座位的桌子。武松把包裹靠栏杆放下,就靠栏杆座位上坐了,刚好面对厅上。小二朝旁边一站:“大和尚,小人有句话要告罪,我刚才对你说荤素两便,这句话是带舵的。我这一刻要对你说实话,小店是荤馆,没有素菜,全是荤的,连锅铲铜勺都是荤的,水缸的水都是荤的,大和尚究竟戒口不戒口?如戒口,请到别家吃素的;如不戒口,小人拿好酒肴侍候。”武松把他望望,这个小二既聪明,又不聪明,你就不要啰嗦了,直接拿来给我吃,我就闷拖③了。这一问反叫我不好说了。武松想了一句话回答:“僧人随便。”小二一笑:“随便好极了!我拿两壶好酒,我们店里有新出锅的咸牛脯,还有五香茶蛋。如要吃面饭,馒首薄饼俱有。”“好,就吃面饭。”
  小二走到前进,打了两壶酒,拿了一块筋瓜牛肉,有二斤多重,切成消消④的薄片,老卤子一浇;剥了二十五个五香茶蛋,又搁了点细盐;装了两盘馒首;一托盘托去。小二站在旁边侍候,武松抓起酒壶斟酒,闻到酒香,嘴里清水漫漫的,一大杯酒,一饮而干。杯子太小,吃得不过瘾,酒壶盖一掀,口套口,一口气喝去一半,嘴旁边淋淋滴滴。夹了两块牛肉,喷香透烂,片子切得太薄,不杀馋。筷子也不要了,直接抓一把朝嘴里一捺,这样才杀馋呢。肚里饿了,五香茶蛋又能充饥,又可下酒。嘴一张,直接朝嘴里甩,如同流星赶月。小二两只眼盯着望,抿着嘴,又不敢笑,但心里有话:这个和尚一定是马溜子⑤,都忘了形了!
  武二爷正吃得高兴,厅上有两个人看见了。横头坐的这个老者,他虽看见了,等于没看见,各执各事。年老人的性格同少年人不同,看见和尚的那种吃品也不去理他,更不想去议论,不至于找气讨。首席上这个少年人,他看见厢房里这个和尚,就招呼对席了:“哎,兄弟,你把脸掉到背后,朝厢房里望望看,你看这个马溜子和尚都忘了形了!和尚吃荤也是有的,没有见过他这样的吃品,酒壶底子朝天,牛肉动把抓,鸡蛋同甩流星差不多。”对席上这个少年人因背向,没有看见,再把脸掉过来朝厢房里望,也忍不住笑了:“这个和尚也不晓得哪里来的,不是我们本镇的,大概是过路的。让我来拿他开开心。”横头上坐的老者忍不住了:“不要找事做,这个和尚我看他不大好说话。不信你们看,他的两只眼挖打挖打的,拳头同五升笆斗差不多,不要找麻烦。”“你的胆也过小了。出家人是弱门,我们就是拿他开开心,他也不敢讲话。隔席不共语,不要紧。”“我看是说不得!”“你既不许我说,我闲得难过,就同你谈谈。你吃到这一刻还没有开口哩,谈段故事听听。”“故事没有了。”“弄段新闻谈谈。”“新闻也脱朝⑥。”“弄个笑话让我们取取笑。”“笑话也说完了。”“你今天倒没得说了?”“我今天请一天假。”“你这个脸真厚哩。不谈啦,今日让你揩油,准你一天假。你明日有新闻、故事、笑话再来吃,一行没有,吃下来是你会东!”“兄弟,你不要太刻薄了!”“你又没得说,我们又没得玩,你又不让我拿和尚开心。”“玩不得啊!”“你不要怕,我就是拿他作耍,他也只好受着。他如敢放肆,你看我来揍他!”“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就罢了,如出了事,我可不管!”“你不要管。兄弟,我最恨的就是和尚!”“恨和尚什么事?”“哎,你晓得和尚是什么东西?他们无行无业,只吃不做,受十方供养,就是懒汉、蛀虫!他们骗了施主的布施,来吃酒吃肉,还要为非作歹,也不怕难为情!”
  这个小伙专为讥讽武松。武松才把馒首薄饼吃完了,听听厅上的人骂得不像话,气得不耐烦,由栏杆上跳出,朝厅口一站,两个拳头竖起,指着两个少年人:“朋友们,和尚在厢房里饮酒,你为何糟蹋和尚?你好好地出来,拿头来碰拳头!”这小伙吓得直抖,望着横头上的老头:“老爹,你不能做活死人啊!请你上去解围。”“兄弟哎,没事啊!隔席不共语,出家人弱门。他如放肆,你会打他。”“老爹,你不要阴险啊,请你去下子。”“我去可以,三言五句就没事了。怎么说,你们拿什么酬谢?”“你老爹把酬谢摆在头里,你是寡人好啖。你能解围,明日就在这里请你吃一席头。”“不谈啦,有一席头,等我来解围。你们这等本事就能说了么?要有本事把人家说得笑起来。你看老哥哥来,三言五句,如不把他说得笑起来就不能算!”
  老者站起身,走到厅口,两只手并住,脸上笑得堆起来。这就是他的狠处,拳不打笑脸。“哎,大和尚请了!”武松对他也很客气:“老丈请了!”因为刚才是少年人骂的,这位老者没有开口。他既对我客气,我也应当对他客气。“未曾请教大和尚贵上下⑦?”“僧人没有名字。”“请教宝刹在什么地方?”“僧人也没有地方。”“应了俗语了,和尚住客栈——没寺。”“着啊!咱是过路的僧人。”“我就晓得你不是我们此地的,你如是我们本镇的和尚,决不会多心。”“此话怎讲?”“说来话长,容小人细禀。我们这个镇叫蜈蚣镇,出了北镇门约十五里大路,有一条火叉头的路,右边的大路是通青州的大道;左边有条小路,此路不通。小路上有座岭,叫蜈蚣岭。岭上有座庙,叫百觉禅寺,庙宇很大。庙中原来是你们贵教的一位老和尚主持当家,很有道德,庙中香火盛旺,有数百僧人。就在二年前,忽然来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姓吴,名叫吴千,外号人称飞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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