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的出场,风采全在言语上。
且看他遇见史进时的说话:
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
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
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
史进拜道:“小人便是。”
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见面胜如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
史进道:“正是那人。”
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即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他既称久闻其名初次见面的史进为“阿哥”,也称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王进为“阿哥”。这两个都是好汉,都让他喜欢。这一声声“阿哥”,似乎理解为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欢喜”才恰当。况且三两句话后就要一起上街吃酒,非绝妙之人不可有此举动。为了尽快吃酒,把看李忠卖膏药的人赶散。一出场,他就带着一片天真,甚至于有点浑。再往后,他更给这种天真做了很好的示范,瓦罐寺那一回,他抢老和尚的粥吃,反倒严厉地批评老和尚不守“不妄语戒”,“鲁智深骂道:‘……出家人何故说谎?’”他自己就说过谎,在五台山下,为了吃酒骗人说是行脚僧。不律己的人律他,总是叫人觉得傻憨。这傻憨就是天真和浑,这是天性中的东西。。
他爽快正直,没有私心杂念,他总是像天外飞仙一样出现在需要他的地方,他“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做事干净彻底,不留赘尾--这就是痛快!落草之前鲁智深干的四件大事,拳打镇关西、大闹桃花村、大闹野猪林,智夺二龙山,都是一味地见义勇为、抱打不平的刚烈事迹,从性质上讲,它和其他形象鲜明的好汉的事迹没什么本质的区别--所有好汉都在像鲁智深一样轰轰烈烈地杀人放火。可是,鲁智深最后当了和尚,当了和尚的鲁智深表现出如此刚猛的作风来,无疑就有了更多的意味。
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那一场,被作者渲染的十分仔细。作者对鲁智深那三拳的结果进行了“浓妆重抹”式的渲染:
第一拳:“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了出来。”
第二拳:“提起拳头,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 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第三拳:“又只一拳,太阳穴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钵儿、铙儿,一起响。”
表面上看,这三处句子有点多余,去掉它们似乎不影响 原意。其实不然,这三句恰恰正是作者匠心独运的结果:这三句都是比喻句,句式结构几乎相同,而且非常有层次性,分别从味觉、视觉、听觉三个角度对鲁智深这三拳的结果进行描绘,这样把本来抽象的感觉用具体的味道、颜色、声音来形容,容易使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再加上味道是“咸、酸、辣”,非常鲜明;颜色是“红、黑、绛”,非常绚丽;声音是 “磬、钵、铙”发出的,非常悦耳动听;三者加在一起,带给读者的就是美的享受——打得真是痛快,强抢民女的镇关西只有被打成这样才够解气。说的现代一些,可以让人想到电影界的所谓的暴力美学。
应该说,鲁智深的这三拳,其实每一拳都包含着鲁智深的正义和疾恶如仇,也包含了鲁智深接近于佛缘的大慈悲。让人想起电影《少林寺》中所说的:我佛慈悲,但也要降魔。遇到金老二给他钱财,是鲁智深的扶贫精神和仗义疏财的天性;听到金翠莲这个弱女子,被郑屠夫“强媒硬保”、“虚钱实契”霸占了身体,“未及三个月”便被赶出,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只能随父卖唱的遭遇,就自然激发了他天性中济弱的一面。这三拳也是对鲁智深这种扶贫济弱和大慈悲的天性做一个痛快的交代。
大闹桃花村一段更是把鲁智深天性中的佛性写了出来。肉也吃得,酒也喝的,大闹起来索性就还原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的本身。现实中的人性带有羁绊,骨子里的佛性却超越所有的身外牵挂。“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打周通的这一拳,简单、直接,却张力无限。
和李忠,周通“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不知是为了凑数还是为了别的缘故,李忠和周通也进了一百单八将的行列,在鲁智深的眼里,这二人并不是慷慨爽利之人。看他推辞的话语:“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真正的妙语天人。
鲁智深是个另类的和尚,首先是被小说中的相关人等当成普通和尚看的。五台山、大相国寺的僧侣们,贺太守,桃花庄的庄客们,都以“普通和尚”的标准来看他,虽然他总是让人们大跌眼镜。桃花村的庄客还要打他,他虽然相貌凶恶,但在庄客的意识里,和尚的性质都是以谦弱示人的。
他的绰号可是“花和尚”,除了不偷盗、不淫邪这些俗男子才破的戒律之外,能破的戒他都破了。佛教是一种偶像崇拜教,但鲁智深却将护法金刚打烂推倒--这个问题其实很严重,肆无忌惮的禅宗至多“呵佛骂祖”,没像他这样动粗的。就连深信他将来“正果非常”的智真长老最后都受不了他了,把他推给了大相国寺的智清。而智清更是很不满意,“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与我。”他根本不像个和尚。但是恰恰是鲁智深的这种混沌中却隐藏着不可思议的解脱力量。
最重要的是,他的世俗性的参与把自己在事实上塑造成了一个表达普通人民愿望的天性正直嫉恶如仇的英雄形象,所以他的一系列秽行(喝酒吃肉杀人放火)在圈子之外获得了普遍的理解、原谅乃至于高度的赞赏,他的行为有了草莽英雄的正当性和必要性。其实,到了后来的终成正果,他都是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得到了那些圈子里谨小慎微的同行们梦寐以求但却求之不得的正果。
在第五回他辞别五台山的时候,智真留有四句偈:“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这四句很客观地概括了的鲁智深一生的大动作,并且暗示着他的那些“大闹”“火烧”和“落草”都是因缘注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同样混沌天真的人后面还有,可是只有他拥有佛缘,是不是这种极端和另类,恰恰体现了他的大慈悲和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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