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感天,诸神仙纷纷坠落尘埃;曼舞动地,七姐妹求佛成全姻缘..
三藏凡心未泯青烟斜,菩萨怒施神风灭欲火..
却说突有一巨物自天上坠下,吓行者一跳。闪火眼金晴,认出是八戒,正在地上哼哼卿卿。行者笑道:“呆子深夜来此做甚?又不是初次腾云,如何留不往脚,跌倒了?八戒羞愧道:“都是沙和尚,放心不下师父,怂恿老猪来探消息。正在云头上寻觅间,忽听仙女歌声,如此婉转动人,令老猪如醉如痴,骨软筋麻,驾不住云,直坠下来!”行者呵呵大笑,才要奚落他一番,又听扑通一声,原来沙僧也堕落尘埃,降妖杖弹出几丈远。八戒笑道:
“一直以为师弟是个正人君子,原也是个假货!”沙僧黑脸臊成红脸,辩道:
“说甚,只因天黑,落地时踩了石头才跌倒的!”八戒不信:“大月亮地,鼻子眼都看清了,看不见石头!”行者自语道:“师弟们都自云头上滚下来,却不知师父‘坠鞍下马’没有?” 就要进洞。八戒、沙僧也要跟着。行者道: “不可!师父未叫你们来,碰了面不怕师父发火!”沙僧道:“恕小弟直言,大师兄原不该把师父一个人抛在洞里。就不怕她七姐妹拉师父下水?”
行者道:“师父睡得死人一般,任事做不了,料也无妨!待老孙进去看看!”便隐了身,悄悄进洞。见七姐妹仍在水中沐浴歌唱;唐僧沉唾来醒。
寻臣:“若一霎这七姐妹恼了,赤条条上岸硬摆弄师父,还能不醒?如此美邑,师父也难说能坐怀不乱。还要生个法子才是!”思付片时,暗笑道:“有了!——师父呀,往日你时不时使硬箍儿勒俺,今儿俺便回敬你个软圈子!”
遂潜形去泉池畔,掬了一捧水,回唐僧身边,围着那卧榻漏水印儿。才滴了半圈,忽听洞外八戒、沙僧晒笑,不知何事,忙退出去。一看也乐了——原来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率二十四位催云护法天君去西方行雨,路经此地,听七姐妹们歌声,皆体软筋麻,乱了道心,自云头上跌了下来,一个个狼狈不堪。闻天尊看见孙大圣,慌得施礼问讯。大圣笑道:“莫非此地该有甘霖下降,却劳天尊下凡?”天尊愧赧道:“看错地方也!”慌张张率诸天君撤腿便跑,勉强爬上云头,复往西行。
行者仍隐形潜回洞中,再掬一捧水,续画“软圈”。又隐隐闻洞外两个笑声,心想不知又是哪位神仙坠落尘埃。圈成,遂踏罡步斗,掐诀结印,念动“望梅止渴”真言、“可望而不可及”咒语,一指圆圈,默道:“叫你无形水,化作阻人墙!”却躲在一厢偷看。须臾,么妹先披波出,使长发护着羞处,娇娇怯怯向三藏走来。那六姐妹见状也纷纷上了岸朝竹榻围去:乌云初挽还缀珠,玉荷新绽始含露;碧池波未平,旃檀香先及。七个出浴美人情切切意绵绵叫着:“哥哥,该醒醒也!”正要上前摇晃唐僧,却被一道琉璃般墙壁挡住了,近在飓尺却无法近前。七姐妹咄咄称怪,围着唐僧团团转瞎儿。
行者窃笑不已,生怕她们听见了怪罪,忙溜出洞外。八戒、沙僧抢着道:
“适才值年太岁领日值众星——什么日游神、夜游神、增福神、显道神..
正巡查星宿度数、人间过失,闻歌声也一个个如中箭的鸟雀,扑楞楞坠下来!
被我兄弟取笑一番;那太岁恼怒,正要发作,闻大师兄在洞里,却又惧怕,自遁逃了!”又问:
“七姐妹如何不唱了?”行者卖弄,将画圈施术事说了一回。兄弟们正乐,忽又听众女子唱道:
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
彼狡童兮。
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
使我首疾..
其雨具雨,
杲杲日出。
不能欢娱兮。
在在咫尺..歌调清婉凄悲,令人动容。八戒恻隐道:“哥呀,就发发善心,念个咒,将那缺德圈子费了吧!”沙僧道:“不可,不可!二哥惜玉怜香,却害师父坠恶道也!”
正说话间,突见文殊菩萨骑着狮子,吃醉酒似的,摇摇晃晃自天空落下。
幸法力大,好歹稳住坐骑,没跌筋斗。行者笑道:“菩萨怎摇摇摆摆的?莫不是晚斋吃酒过量了?”文殊道:“说甚哩!平日倒也罢了,今日贫僧赴灵山听佛祖讲经,敢吃酒!——都是这该死的狮子,不知为何直往下坠!我本欲使法力收住它,掐指一算,原来大圣在此遏上些麻烦,故来指点一二!”
行者笑道:“弟子正无良策,盼菩萨赐教!”将前事说了一回。文殊道:“让这七姐妹这样唱下去,天尊星官下扁食似的往下掉,玉帝丢老鼻子脸了!得想个法子才是!”行者道:“老孙左右为难也!若 菩萨做主,俺就把圈子收了,放那七姐妹近前,也就顾不上唱歌了。”文殊道:“是何情景,却带贫僧瞧瞧再作处置!”
行者遂前头引路,文殊跟行。那八戒、沙僧想混水摸鱼,见菩萨怒目而视,吓得又缩了回去。两个进了洞,慌得七姐妹扑通通跳到水里躲藏,使长发遮着酥胸,责怪行者:“孙长老,你怎不言语便带进个生人来?”文殊慈祥笑道:“我乃文殊师利菩萨,特来与你们说个人情,让孙大圣收了圈子。
只请不要再唱曲儿了。免得乱了诸神禅心!”七姐妹闻言,齐声责骂:“原是孙长老使的坏儿!叫你三辈子打光棍儿!”又逍:“我姐妹待你不薄,为何以怨报德!”大圣忙躬身赔礼,道:“姐姐们有所不知,俺师父原是金蝉长老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今受唐皇差、佛祖唤,西行取经。若羁留此地,与俺老孙无碍。只恐圣命难违、佛旨难逆也!”
大姐伶牙俐齿道:“说甚与你无碍,说穿了不过是怕江湖上传你护法不力,一事无成也!何苦要这虚名,却害了我们与唐圣僧的姻缘!”时八戒、沙僧听着洞里热闹,也忍不往溜进来。八戒跟着起哄道:“姐姐说得好!”
行者瞪他一眼。么妹记性好,道:“什么‘圣命难违’!适间吃酒时,唐僧哥哥说他是自己九死一生偷渡出关后,唐朝皇上才‘下过雨送伞’,派钦差追去送空头人情!”八戒又道:“妹妹说得好!”行者一脸惭愧:“妹子说的也是!这‘圣命’且抛一厢。不过如来确有旨谕要唐长老西行——老孙不敢扯谎,菩萨可作证左——倘老佛动了怒,只怕是好事难成,厄运顷至!”
七姐妹道:“原来如此!就去找那如来老佛讨个口谕、叫他放了唐僧,另择高僧取经便是!”个个如凌波仙子,跳上岸来,各寻自己的衣裙。一时如春花缤纷!文殊笑微微,只赞:“美哉,美哉!”八戒目瞪口呆。沙僧却正经,使手遮了脸,从指缝里偷窥。行者不言不语,只虑这一去不知那老佛如何作答,师父前景莫测也!
一时女孩子们整束完毕,笑盈盈道:“就请文殊菩萨引路,孙大圣同行,便去灵山佛祖处讨个人情!”行者道:“你们可会腾云?”七姐妹们道:“我们不善腾云——”八戒欣喜道:“老猪买卖来也!姐妹们休虑,老猪一个个背你们去西天!”众女孩道:“谁稀罕你背,丑样儿!——我们不善腾云,却能娇举飞升也!”八戒懊恼道:“有甚了不起,公主俺都背过!”七姐妹笑了一阵,不理呆子。大姐招呼姐妹们一起动手,采撷些野花香草,编了一些花环,说是给诸佛菩萨的人事。便随文殊菩萨出洞。文殊跨上青狮,同七姐妹一起升入云空。行者念咒语废了那“软圈”,交待八戒、沙僧看护好师父、白马、行李,也纵祥云追上。见文殊已讨了一只花环戴上,“驾”、“哦”
地催赶着狮子,一厢与女孩子们说笑,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却说沙僧送大众走了,回来冷笑道:“二哥,你看此行结果如何?”八戒怀嗔道:“还用说,那梵天净地岂容风月女子妄为!如来老佛准保将她们叱责一顿,吩咐十六罗汉将其乱棒打出!”沙僧摇头道:“二哥休意气用事!
你未见文殊老儿也坠落云头,且见了这帮女子,喜得嘴都合不上了!”八戒道:“操那份闲心干甚!如来若答应让师父成亲最好,老猪早就不想干了!”
沙僧沉吟片刻道:“二师兄,你先照看一下师父,我去那窝棚将白马、行囊弄来!”八戒应着道:“去吧,去吧!师父自睡着,老诸先洗个热水澡舒但舒坦!”脱了直掇,扑地跳下水去,捏鼻头倒个猛子,却咕嘟嘟喝了几口。
忙冒出头道:“我的娘,这水真香!”沙僧见他玩水,便出了洞跳在空中。
寻着窝棚,落下去。藏了行囊,解了白马,骑上去,腾空径往南海而去。
行了半宿,来到南海普陀洛迎山,天已放明。时观音菩萨已早起了,正在紫竹园画廊里逗笼中八哥儿玩。忽听龙女报:“取经僧沙悟净求见。”便知有事,忙唤来询问。沙憎稽首道:“菩萨,我师徒途经七情山盘丝洞,碰上七个妖媚女子,用酒色歌舞蛊惑住师父,意欲苟合。大师兄孙悟空不予阻止,放任妖女妄为。后又怂恿七姐妹去灵山雷音寺讨人情,要佛祖收回成命,另择人取经,好使她们配合师父。弟子恐如来大发慈悲,应了此事,故夤夜赶来,奏明菩萨..”
观音道:“你帅父如何说?”沙僧道:“他只佯睡,谁知想甚!——弟子只恐师父贪一时之欢,废千载道行。虽结秦晋之好,却堕轮回恶道。得不偿失也!”观音皱眉道:“这个唐三藏,真真叫人操心!倘他再不思悔改,有意堕落,无心拜佛,我就禀明如来,以汝代师!”沙僧窃喜,却涕泪交加道:“弟子不敢!只盼菩萨使大法力驱灭妖女邪念,使师父脱烟花螺纵,弟子便感激不尽了!”观音点头道:“果是个有情有义的!你去吧,贫僧自有主张!”
沙僧拜辞了菩萨,纵云步赶回七情山。从草棵里寻出行李,使马驮了去盘丝洞。进洞来,见师父大睡未醒。那八戒也在水池中睡着了,涎水淌了二尺长。沙僧抛下行囊,便唤八戒,却怎么唤也不醒。无计可施、轻轻道了句:
“二哥,有女妖精!”八戒即睁开眼,赤条条跳上岸,四下唆瞄:“兄弟,女妖精在哪?”沙僧只冷笑。八戒方悟,“你何时回来的,俺睡着了竟不知!”
沙僧出门寻着女子给师父洗的衣衫,拿进来道:“二哥,师父赤身裸体只裹条毯子,有失体面,搭把手给他穿上衣吧!”八戒摸一把道:“还不甚干哩!”
沙僧道:“穿上一悟便于了!”两个便近前给师父穿衣。那沙僧还代师父念着衣谒:“若着上衣,当愿众生,获此善根,至法彼岸..”八戒道:“兄弟,你唠叨个甚!”那唐长老被折腾,半醒不醒,哼了句:“整衣束带,当愿众生..”又呼呼睡去。
却道大圣一行,行了一宿,天亮时闹闹嚷嚷来到王舍城灵鹫山大雷音寺前。那守门的金刚力士持降魔柠拦住大众,却只放文殊一个进去,行者道:
“我等找如来有事,烦请通报!”金刚道:“你一个来倒也罢了,为何拖家带口的。这佛刹宝寺岂容闲杂人色人内!不报,不报!”大圣恼怒:“这哪是俺的家口!..”七姐妹道:“孙大圣息怒!”便朝金刚抛了两个花环,唱支小曲。还没等唱毕,两金刚已酥了半个身子,趔趄着闪开,放行者及七姐妹进寺。
那雷音寺里,如来端坐莲花主座之上,亿万祥光之中,睁慧目遥观四大部洲善恶,开金口演释三乘真经妙典。众声闻、菩萨、罗汉、比丘、比丘尼..
都在座下跌坐聆听。那佛祖正讲道:
“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个注色布施,不住声、香、昧、触、法布施。色,谓形色;声,谓音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一切诸有,如梦如幻,一切烦恼,是魔是贼。境转心安,曲径通幽。随流认性,无喜无优。离相盾净、解悟三空,契合实相,究竟涅渠。”
忽见文殊菩萨进殿来,礼佛毕,人大众中觅座,那身上却散出一缕香气。
如来笑道:“文殊师利,你智慧超群,岂不知独占春光,不如借花献佛么?”
文殊起身恭敬道:“弟子欲呈‘春光’,闻‘离相清净’句,又不敢矣!”
如来道:“闻吾真经,不惊不怖不畏,何云不敢!”文殊乃将花环自背后拿出,呈献如来。佛祖见花环精巧美丽,道:“扎制者何在?”
文殊才要言,忽听殿堂门外一片莺声燕语:“佛祖爷爷,小女子在此!”
原来行者率七姐妹来到了。一行人便拥进大堂,呼呼啦啦,绕佛三匝。尚未礼毕,惹恼了十六罗汉,一个个横眉竖眼,喝道:“孙悟空,你好大胆子,竟敢引村妇乡姑擅闯宝殿!”先蜂拥69J 而上,不由分说,缚了悟空,又如虎豹捕羔羊、鹫鹰擒山雀,拿了七姐妹。皆使缚仙索捆了,押在莲座前。佛祖开慧眼,觑七姐妹着五色彩裙,佩香草花环,秀美绝伦,亭亭玉立,端的招人喜欢。遂责众罗汉道:“一群大老爷们,不问青红皂白,欺负几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用手一指,那绳索登时脱落。七姐妹得释,纷纷稽首拜谢。如来笑道:“无须多礼,起来说话。”众女子见如来庄严慈祥,不由地诚惶诚恐,依旧叩谢不已。如来使法力,将手从高高莲台上探下去,搀起为首的大姐,几姐妹方随之起身,一厢侍立。行者一厢叫道:“佛祖忒偏心眼,只解救裙钡女流,老孙这儿还绑着哩!”如来辩曰:“泼猴,你自能解绳,还要烦我!这七姐妹无甚法力,难脱缧绁,老钠自然要帮她们!”行者笑道:
“谁敢在孔圣人面前卖《三字经》!还劳佛祖大驾!”如来无奈,”罢,‘解铃还需系铃人’!宾度罗,与他松绑!”那长眉罗汉虽不乐意,也只有上前与行者松了绳索。
如来又问七姐妹来意。众女子道:“告佛祖,我姐妹皆值破瓜①时节、豆蔻年华,见彩蝶双飞、游鱼对游,不免怀春。然光阴荏苒,未遇如意郎君。
恐风韵难留,转瞬人老珠黄。幸天垂怜,降下一个妙人儿,乃是东土大唐差向贵刹的取经僧人,法号唐三藏,俗名陈玄奘。其人体颀容美,风雅倜傥。
我等一见钟情,愿委身侍奉,为婢为奴。那唐僧亦有怜香惜玉之心,偎红倚翠之意,有所制诗句‘心醉何需玉壶传’为证。却被他的高徒孙悟空使法术① 破瓜——古人拆瓜字为二八以纪年。原意指二八一十六岁。此处借用谓年少。
将其弄得昏迷大睡。我姐妹徒展冰质洁体,在放金声玉喉,干呼万唤不苏醒!
那歌声传至云霄,却将许多天神弄得乱了道心禅性,如醉如痴,纷纷坠落。
文殊菩萨路经荒山,忧常此下去,有失道释尊严。与孙大圣商议,叫我等来求佛祖开恩,将唐僧哥哥许给我们;遣人去东土与那唐朝皇上说一声,叫他再差一名高憎取经。所言不虚,万祈玉成!”
如来听了,一时沉吟。那莲台下诸菩萨、罗汉、弟子..皆呵呵大笑,道:“乡野女了,懂甚五音律吕?所歌无非樵歌、渔曲。爬山调、纺车谣之类,嘶哑刺耳,难以卒听。说甚感天动地,一派胡言而已!”齐道:“佛祖,叫她们唱,若将我们唱得痴迷,就应允她。不然,各杖苔五十,轰出大殿!”
如来闻言,即问七姐妹依大众所言若何?大姐道:“庄严之地,奴家不敢!”如来笑道:“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但歌不妨!”大姐谢了,便卒众姐妹手持香草花环,先舞了一回《相逢乐》。其舞姿绰约,一如行云回雪,仙子凌波。佛门弟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初不在意。姐妹们又舞一个《垂手罗》,只见翠袂舒展,乍露新笋,罗裳飘洒,即生粉荷。果然“回眸一望娇媚生,环琉摇过幽香留”。大殿上一时屏声静气,鸦雀无声。
行者叫道:“丫头们,别吊人胃口了!此时不唱,更待何时!”七姐妹闻言而笑,启樱唇唱道:
匏有苦叶
河有深涉。
深则假匏,
浅则褰裳。
有..河盈,
有山雉鸣。
水盈不濡轨,
雉鸣求其牡..
女孩子们以花环作渡河之匏,载歌载舞,唱到“浅则寨裳”时便撩起裙子;咏到“有山雉鸣”时,便咕咕学山鸡叫。端的娇憨可爱!那歌调美妙清纯,如空谷泉吟,春山鸟呜。众佛子个个同饮了仙醪琼浆,心旷神怡。七姐妹见状舞得更欢,抡圆裙裳,如七朵牡丹临风开放。又展银铃般歌喉,唱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籽。
终日不成章,涕位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其歌情切意绵,如诉似怨,唱得那菩萨缠绵、罗汉沉迷,众弟子心施摇曳。七姐妹忽将手中花环向四匝抛去。众佛子惊喜,你争我抢,七手八脚,将花环扯散了,于是入手一花,得意扬扬、挥来晃去。自此乱了方寸,毁了规矩,脚心儿也发痒,围上七姐妹,也手舞足蹈起来。
那行者在一厢,见神圣殿堂,群仙乱舞;庄严庙宇,歌声飞扬;忍不住笑道:“老佛啊,此乃佛门清净地,还是市井歌乐场?”如来正在宝座上随着歌调耸动上身,听行者言语,含笑合十道:“善哉,善哉!此处清苦惯了,难得一乐,随他们去吧!”行者道:“既如此,老孙也去耍一耍!”混到大众中,蹦蹦跳跳,舞舞扎扎,一时又如同回到花果山水帘侗,与群猴共乐。
忽一阵芳香,原来七姐妹舞了过来。行者悄言:“丫头们,还不趁老佛爷高兴,求他为你姐妹做媒?金口一开,好事谐也!”幺妹聪慧,绕过人群,来到宝座下叩首道:“求佛祖作月下老人,将我姐妹与唐三藏配为伉俪。海山之恩,水世不忘!”如来笑道:“难为你等色艺双绝,又如此心诚。我若作梗,岂不令人骂‘干绝户头事,不得善终’?只是此事还需男女双方相悦相爱才好撮合。那唐三藏乃是有根基之人,一句艳诗不足为凭,或是参悟之语也未可知!故请令姐妹先回宝山,我委派一使同往,设法勘验。如双方有意,便成天作之合;若无情缘,也就怪不得老袖了!”
七姐妹闻言,都来拜谢。众佛子也自停了舞蹈,满头是汗,意犹未尽,俱争着要做使者。如来正思忖,忽见观世音持杨柳枝步入殿堂。如来笑道:
“可惜,可惜!来晚了也,少看了许多热闹!”观音委屈道:“我在南海整日清冷惯了,哪个怜惜我!不看也罢,省得心慌慌!”笑道:“才进山门,便听大众嚷嚷,到底何事?”如来道:“还不是为那东土取经僧唐三藏..”
说了一回,忽道:“这事非得个慈悲公允有法力的方可督办。想来想去,惟你观世音正合适也!”观音推道:“这事却难办:若唐僧不来,你老不悦;若唐僧来了,那七姐妹又恼我。莫如另择高明!”如来笑道:“一客不犯二主,唐三藏是你去东土选中的,你不去谁去!与他公正断了此案,不然灵山难得清静也!”
观音合掌道:“既如此,弟子领命!”笑嘻嘻朝孙悟空与七姐妹,“还不辞别佛祖,一道回去!事成了,贫僧还闹盅喜酒吃哩!”说得几个眉开眼笑,拜辞了如来,离灵山腾云返回。那行者筋斗云快,遥遥跑在前头。
观音云疾,撇下七姐妹,追上孙悟空,揪着耳朵骂道:“死猢狲,你安的什么心!纵容唐僧放浪形骸,又引这七个野女子来寻如来讨人情,该当何罪!”慌得行者直叫“冤枉”,挣开观音手。观晋道:“我猜出你的心思:
你是巴着师父成家,好早些回花果山!”行者道:“倘如此,俺为何还要将师父弄得昏睡,不能成事?观音道:“你是伯我怪罪下来,罚你诛你,不得已而为之!若一心为师,为何不使法力困庄那七个妖女?”行者笑道:“好好的女孩儿家,一不曾害师父,二不曾得罪老孙,困她做甚!况师父有意与她们黏糊,哪有徒弟管束师父的!俺还怕惹恼了这七姐妹,日后果真成了‘师母’,给老孙小鞋穿哩!”观音道:“好,好。我晓得你这猴儿会调哒嘴儿,待会儿再给你算账!”
便到了七情山,大众在盘丝洞外降下云头。观音令悟空去洞里弄醒唐三藏、叫他出洞打坐;令七姐妹仍去洞中沐浴歌唱。行者道:“如何试探师父内衷?”观音道:“这个容易!洞外燃一堆人,洞内也燃一堆火。如两火之烟相互交缠,就是两相情愿。若各冒各烟,便是无缘!”七姐妹欢喜,自回家抱柴草。行者道:“多抱些,在洞外留些给师父用!”众姐妹道:“晓得,不用你说!”
行者钻进洞里,见唐僧似醒非醒,喃喃说着梦话:“心醉何需——玉壶传!”行音哭不得笑不得。沙僧急问:“大师兄,事情苦何?”悟空道:“成与不成,就全看师父的了!”吹口仙气,把唐僧弄醒了。招呼八戒、沙僧把三藏架往洞外。才出洞,三藏见七姐妹翩翩而来,忙挣脱徒弟,打个问讯道:
“贫僧多日劳累,大觉才醒,实在惭愧。不知姐姐为何抱柴进洞?”女孩子们笑道:“岂不闻‘野有死麇,白茅包之’!”唐僧遂续吟道:“‘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禁一愣,心跳跳地道:“莫不是姐姐有甚喜事?”七姐妹格格笑道:“正是!有人为我姐妹说媒了!”唐僧听了、心突地一沉,怅然道:“不知姐姐要嫁给哪些主儿?是一日出嫁,还是分开出嫁?”笑道:
“不多,只一个!”三藏道:“不知是哪个有福的!”七姐妹齐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唐僧初怔怔的,忽惊喜道:“你们是道..”那女孩子们却害起羞来,皆掩口笑着,一阵风似的掠进盘丝洞。须臾,便传来哗哗剥剥着火声、寨寨荤牵褪衣声、泼水洗灌声、轻悄说笑声。唐僧闭目逻思,如梦似幻。行者引师父至柴堆旁,道:“请师父打坐!”三藏呆痴痴问:“打坐做甚?”行者将前事备叙了,只未说观音一道来了,正在暗中观望。三藏惊道:“不想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行者道:“师父休怕!此乃是七姐妹真情感动佛祖,佛祖发了话,方用此法来验你们姻缘!”三藏汗颜道:“惭愧,惭愧,说甚也不能留在此间作‘姐夫’。”行者便吩咐八戒点火。一时烟起。那三藏便在火堆旁跌坐。却瞧见一股浓烟已自盘丝洞中冒出,依依不舍在他头顶盘旋。
三藏忙念“阿弥陀佛”,闭目人定。谁知一合眼便看见一泓清泉、七个白生生水灵灵的女孩子在沐浴玩耍,老是守不住神。身畔那柴烟也歪歪斜斜,欲与洞中飘出青烟融合。唐僧心中惊俱,忙念《金刚经》中四句谒:“一切有力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默念数遍,才渐觉心头清虚,虽有水池,却无艳影,只一朵青莲,自水底冉冉升起。那柴烟也笔直往上。观音云端上看了,颇觉欣慰:“到底是个有根器的!总算没看错人!
不然岂不显得我眼光忒拙,错把劣驾当骅骐!”正暗中高兴,忽闻洞中传来歌声,唱的是:
野有蔓草,
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其声清伶悦耳,幽怨动人。便有半空的飞鸟扑楞楞往下掉,又见阡陌上的花木随着舞动。观音也自按捺不住,想在彩霞祥云上蹦达;嗓子里直发痒,想唱;想找个情投意合的说说话儿、诉诉衷肠!又想哭。心里恨:“这是怎么了!”忽地瞥见唐僧的柴烟醉汉 似的直往七姐妹烟上跌,合十祈祷道:”阿弥陀佛!唐三藏,你千万自持,不可动心!”却见两股柴烟愈来愈近,眼看合拢!观音恼道:“唐三藏,你这没出息的!叫你成!成!
成!”使神通,将手中杨柳枝朝下猛挥,呼呼降下狂风,将唐僧身边火堆吹得七零八落!
那大圣见风来得骤,忙上前护住师父。风过去,唐僧见身旁烟飞灰灭,惟盘丝洞口仍青烟袅袅,缭绕不绝,似有无限眷恋之意。唐僧仰天长叹:“天降神风,灭我欲火。此事休矣!诸位姐姐,贫僧去也!”便起身走。行者心中明白,道:“八戒、沙僧,看好师父,休叫他跳井投河的!”纵风跳到观音面前,冷笑道:“菩萨,你使法力擅灭烟火,有违佛祖旨意也!”观音喝道:“猢狲休胡说!此乃天风地风林间风草上风,与贫僧无关。却要你发疯!”
堵得行者一时口讷。观音又道:“唐三藏弃道离经,天地不容!姑念初犯,且寄打罚。但那七个妖女,蛊惑贤良,罪在不赦也!”行者惊道:“菩萨要灭那几个女子?”观音冷笑道:“吾不灭之,恐为后患!”将杨柳又一扬,便见飞沙走石。风沙过后,见盘丝洞已叫十几块巨石堵得严严实实。歌声戛然而止,变成惊怖悲声!行者不忍,要去救人,被观音喝住:“若不听话,当心头疼!”
正危急间,急见西天祥云霭霭。须臾飘近,原是文殊菩萨骑狮驾临,笑道:“师妹,我那五台山丛林大、弟子众,香积厨人手不足,不如饶这七姐妹不死,送给愚兄带回去帮厨执炊吧!”观音道:“若是执炊,倒可商议。
若是派别的用场——”文殊笑道:“愚兄为人,贤妹还不清楚!”观音亦笑道:“这几个女子能把雷音寺搅个天翻地覆,何况你那五台山螺壳道场!”
文殊道:“我山后有座静虚宫,是吾悟道参禅之处。就让她们居住其间,不与大众照面,可保寺院安宁也!”观音道:“适才还说要她们当女厨娘,转眼又成了女弟子!不给,不给!”文殊便频频朝观音施礼,“好妹子,就成全哥哥吧!”再三央求。观音无奈,嗤嗤笑着道:“没见这般泼赖的,还堂堂大菩萨哩!带走吧,带走吧!”拨云便走,自回南海去了。
行者与文殊按落云头,见唐僧正带八戒、沙僧在洞口刨的刨,扒的扒,撬的撬,想打通石壁救人——却堵得结实,莫想动一动。行者道:“师父,师弟,且住住手儿!”三藏几个闻声回头瞧见文殊,慌得参拜。文殊道:“你们瞎使劲儿,知是谁堵了山洞?”三众哪里知!文殊道:“是观世音菩萨发怒要灭七姐妹。不是贫僧求情,这几个女子命皆休也!”唐僧惊惶道:“南海菩萨安在?”行者道:“已回南海矣!”三藏怒道:“悟空,你为何不早言!”行者辩道:“是如来要试师父真心,谁敢乱讲!”
三藏复不言语,诚惶诚恐,朝南天遥拜谢罪。又转拜文殊,求他施法力,救出七姐妹。文殊道:“不消讲了,且看贫僧手段!”念动真言,一指石壁,说声:“走!”果一阵风沙,移走山石。那菩萨进洞,见七个女子皆蓬头垢面,脸带泪痕,晕在水中。被风一吹,渐渐醒了,仍身软体弱,一时爬不上岸来。文殊正色道:“观音菩萨发怒要灭尔等,是贫僧求情救了你们!你们快洗了灰迹泪痕,随我去五台山吧!”众姐妹一时无语,猛听七妹道:“我不愿去,死也要跟唐僧哥哥!”文殊大怒,念个咒语,把七妹变作一只癞蛤蟆!吓得六姐妹俱跪在水中,道:“愿往!”又求饶过么妹。文殊菩萨才发慈悲心,一声咒语叫么妹复了本相。又令七姐妹快些梳洗装束,自退出山洞等候。
这厢唐僧恹恹无力骑上白马,与众徒弟正要过那片芳草地。转首瞧见七姐妹新浴后着罗裙从洞中走出,依旧娇艳秀美。望见唐僧,女孩子们放慢步履,眼里含了泪水,幽怨地盯着三藏。那文殊菩萨已上了坐骑,连声催众女子动身。只一眨眼,七姐妹便依次飘上天空。春风拂动云霞般的裙裾。唐僧一时恍惚,仿佛又是初逢时,睹见秋千架上的情影..忽么妹叫一声,抛下一支金灿灿小东西来。唐僧打马过去,拣起来,原是他丢失的金钗,忙揣在怀里;再抬头,还能隐约瞧见么妹裙子上的牡丹、蝴蝶,随着天风摇曳,活了似的。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唐僧拨马撵上众徒弟,听八戒叹道:“白忙乎一阵,却叫文殊那厮䞍受去了。咱师徒连个夹衫也没混上!”只沙僧干笑两声,众皆默然。师徒行不多远,三藏在七姐妹的草堂前又停住..前头斜阳飞霞,分外亮丽。那唐僧眼上蒙了一层水花,什么也看不清晰。行者道:“师父,行路吧!”唐僧才拭干泪眼,离了草堂,策马去寻大路。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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