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行刑台众僧救难 养性斋师徒异心

  大圣长索缚妖女,三藏刑台护衬红。公主登基为王,唐僧领职羁留..
  呆子盗宝谋私,沙僧扇风点火。忿八戒谗言谤兄,病唐僧忌恨行者..
  原来师兄弟三个见公主悄然出走,行者道:“兄弟们,快分头找,务必寻回公主!不然后果难料!”三僧离了客栈。八戒自是卖力,颠着夯笨身子四下寻查;沙僧闷头走了一程,因天气热,出了身汗,停步啐道:“寻什么衬红,找什么公主!放着好好的经不取,在这儿瞎折腾!”钻进一家茶馆吃起闷茶来;行者猴窜猴蹦,一路睃瞄,转到西门里,天色已晚,正觉无望时,忽见灯影下有家旧货店挂着一件佩玉待沽。认出是公主的!心中一喜,忙上前打听,方知公主在那店里换过钱。又在附近打探,得知公主在此间吃了饭,买了一把尖刀,又不知去向。
  行者怏怏而回。半道上恍悟,猜出公主十有八九是闯禁苑杀妖女去了!
  慌得腾起云来,才要去南苑,却又有些恼师父适才撵他,一低头看见八戒正在街巷里奔波,便降下祥云嘱八戒速去禁苑救护公主。八戒连声道谢。行者不解问:“谢甚?”八戒纵身离地,半空笑道:“谢你将‘英雄救美人’时机让给小弟!”自去了。
  八戒至此,却晚了一步,衬红已遭擒拿。却看见女土与师父在一起,吆喝一声,挥耙直取妖女。女王一时害怕,往唐僧身后躲。
  唐僧喝道:“大胆八戒,此间岂容你撒野!速速回去!”八戒见师父骂,气焰先泄了一半。嘟哝道:“是大师兄叫俺来寻公主则个!”三藏上前,捏八戒胳膊一下,低语:“莫打草惊蛇。”又大声道:“公主是假的,寻她做甚!快回去!不然写贬书贬了你这厮!”八戒虽呆,亦粗中有细,见三藏暗通款曲,知他心里有数,便装作不乐意的样子,拖着耙,嘟嘟囔囔走了。
  女王偎着三藏,贴腮摩鬓道:“多亏哥哥叱退这凶和尚,救了小妹,不然我命休也!”唐僧虚与周旋道:“陛下休虑,他虽粗鲁,却是菩萨亲自授戒,师命不敢违也!”女王嗔道:“又叫‘陛下’,妹子恼也!”正撒娇,忽一片落叶坠到她头上。女王欲拂。三藏笑道:“我来给妹子摘!”女王喜上眉梢,闭目以待。唐僧趁机撩她左鬓,月光如水,照见额角洁白无暇,果然无阿曼所言疤痕!
  三藏不动声色,摘下树叶。女王接在手里,伤感道:“金风未起,绿叶先调、报秋令将至也!真真时光催人老!”抱住唐僧:“春光易逝,韶华难留!盼哥哥垂怜妹子则个!今夜愿侍奉哥哥枕席,谐鱼水之欢;庶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唐僧推道:“陛下乃一国之尊,草草苟合,恐遭朝野议论!陛下既有垂爱之意,贫憎岂无沐恩之心!却须择吉日,行聘礼,明媒正娶方可!
  天色已晚矣,贫僧这就告辞。还要再去训诫一下愚徒,叫他们明事察理,勿再与陛下作对!”女王见此,也只好收敛荡漾春心,令太监御车辇送三藏回去。道:“明日是凶日,正好先将刺客、内奸处死;后日逢大吉之期,我一早便遣阁老去提亲!”唐憎虚言道:“贫僧知晓!静候佳音也!”遂告辞回客栈。
  三藏回到客栈,沙僧、八戒迎上,却不见行者。一转身,行者却从身后闪出。原来他一直在暗中护卫。三藏不无惭愧道:“悟空,今日错怪你也!
  休要在意!”行者笑道:“师父又不是头一回,老孙倒也惯了!无事,无事!”
  说得唐僧脸上发热,师徒几个遂商议明日刑场救公主之事,三更方歇。
  次日一早,女王上朝,令禁军在王宫前空场上竖起两架绞索,号令全城百姓来看吊死罪徒。不消两个时辰;空地上已挤满上万人,黑压压一片。那女王率百官登宫城城楼,亲自监刑。闻午炮响,女王传令,将公主与阿曼带上,两人嘴已塞上,五花大绑,押至刑台。行刑官给两个套上绳索,才要吊起来,忽然人群骚动,裂出一道人巷,闪出唐三藏,后头沙僧持宝杖护持。
  唐僧高叫一声:“且慢!”快步来到刑台下。行刑官知唐僧与女王瓜葛,不敢再动。城楼上女王也吃一惊,怔怔看唐僧,不知他要做什么。
  唐僧登台,见公主横眉冷对。风正拂扬着她凌乱的鬓发,露出左额角微小瘫痕。唐僧微微一笑,高声唤:“悟空、悟能,还不动手!”话音未落,只见行者腾云自天而降,八戒驾风从人头上飞来,霎时间来到绞刑台上,一棒、一耙,将两个行刑官扑通、扑通打下台去,救了公主与阿曼。台下百姓大乱;城上女王惊慌!行者大喝:“睁大眼看看吧,这才是真公主哩!”一指城楼上,“那是个假货!”腾空挥棒去灭妖女。
  妖女大惊,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剑,在城楼上与行者斗了几个回合。毕竟不是对手,便化作原身,竟是一只五尺来长的赤色大蜻蜒,呼扇呼扇,振翅逃逸,果然快捷。八戒惊叫道:“哥,还是个带翅的哩,无怪变出的女子那么轻盈!”行者叫:“呆子休骚嘴,快帮俺拿她!”八戒应一声,驾狂风追上天,吆吆喝喝道:“呔!老猪在此,哪儿去!”那蜻蜒精儿吃他一吓,遁逃得更快!眼看要迫不上了!好大圣,念动真言,将手中金箍棒晃了晃,端的随心所欲,化作一道长索。使出当年驰骋云空套天马的绝活儿,刷地甩出去,那绳头上的活扣,正套在那大蜻蜓一只翅膀上!再也飞不动!行者落地收绳;那精怪坠落尘埃,复作女儿身,束手就擒。
  抬眼看见三藏,悲声道:“圣僧哥哥,我是诚心要与你结百年之好,为何害我!”三藏道:“阿弥陀佛,不是贫僧要害你,是你要害公主!逼贫僧不得已而为之!”行者正踌躇如何发落妖女,沙僧叫:“交给老沙,一杖送她上西天!”那女子吓得蜂腰抖颤、玉容失色。八戒顿起借玉怜香之心:“猴哥呀,佛门慈悲,不如将她赏给小弟做媳妇!”三藏、行者皆道:“呆子,莫胡吣!”
  师徒正商议未决间,忽见天空云霞霭霭,瑞气闪闪,原是长眉罗汉率伽蓝神美音、梵音来了。行者笑道:“莫争了,妖女的‘娘家人’来也!”唐僧见诸神驾临,忙上前礼拜。那罗汉与行者见过礼,道:“大圣,这女子原是大雷音寺院莲他的一只赤蜻蜒,日久天长,得些灵气,修成人形。今晨如来佛祖发觉莲池里水虫增多,方晓得她私离山寺,在此作祟!即令我几个速速赶来,擒妖归案!”行者笑道:“这事俺却不敢擅专!”转身看师父。三藏忙道:“佛旨圣谕,哪个敢违!遵行,遵行!”行者因妖女无人命血债,便依师父之言,将蜻蜒精交与长眉罗汉。罗汉使缚妖索绑了妖女,与二伽蓝神押她回西天不提。
  却说那绞刑台上公主获救,又见妖女被押解归案,欢喜过度,一时站立不住,倒在唐僧怀中,喃喃道:“梦耶,真耶?”台下百姓齐声欢呼:“公主,公主——”公主方醒,朝臣民扬臂致意。忽觉臂上有个亮物乱晃,原是那支钏镯——三藏适间给她悄悄戴上了。公主真诚道:“圣僧此番又救了我,却如何谢你!”三藏心里有愧。虽有满腹言语,当着众人面却难以启齿。只听他吞吞吐吐道:“昨日..贫僧..其实..”公主知道他要说甚,笑道:
  “圣僧莫说了!‘其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三藏闻此言,方觉释然。
  时百官已慌张下城,跪了一片。老大师开口奏请公主进宫升陛为王。公主道:“唐圣僧仁德无双,儒雅多识,不如拥戴他为王!”唐僧力辞:“公主继位,顺天承运,切勿推却。不然陷贫僧于不义,不如爬绞架儿!”便将绞索套自己脖子上。公主忙去扯下:“圣僧,从长汁议!”八戒笑道:“师父哪儿舍得撇下这般可人的妹子升天!”公主嗔怪,捶打唐僧,听太师连声“咳嗽”才罢。大师道:“公主今日消除妖障,重返宫廷,骨肉重逢,大喜之事也!理应排宴东阁,一来酬谢圣僧,二受群臣朝贺!”公主颔首,走下刑台。百官即两厢恭立,请公主与唐僧师徒登凤轩进宫。
  且说那后宫太后昏睡多日,此时竟猛不丁醒来,精神陡增,厉声吩咐:
  “备辇,吾儿归也!”惊得宫女以为太后犯了疯病。忽有太监飞跑来报翦降妖女,迎回公主之事,太后仰天大笑。未几,又闻华车轧轧,止于宫外,一声“母后!”公主趋前,扑入母怀。太后泪如雨下,公主亦啜泣不已。太师等重臣随后至,劝道:“太后康复,公主入宫,万千之喜!不必过于悲伤!”
  太后方止了泪水;公主亦破涕为笑。又引唐僧来见太后。太后见三藏气字轩昂,谈吐不俗,甚悦,私语女儿:“若此子为驸马,母心慰也!”公主羞红了脸,瞟一眼唐僧,悄言:“不知人家情愿不情愿哩!”忽御膳房太监来报,酒筵排好。公主便偕太后、唐僧师徒赴宴。时百官已在东阁恭候。
  饮宴间,百官皆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后赐命,公主登基。”太后即传谕司礼监准备登位典仪。明日吉时,请公主继位为王。当日盛宴,尽欢而散。
  翌日清晨,公主登位为王,大赦天下,封阿曼为护国大元帅,唐僧为太傅。唐僧以已入空门故力辞。女王伤怀:“朕知圣僧不愿淹留吾国,故推托不就!”唐僧不语。女王道:“圣僧既心清性净,无意功名,便封你为待诏。
  有事宣召,无事自便。请勿再推辞!”唐僧知其为答询顾问闲职,有意承领,心中无数,问:“不知陛下欲垂询吾何事?经邦治国,贫僧却不通谙!”女王笑道:“只拣你会的:一问仁,二问禅。可也?”三藏道:“仁可说,禅只可意会,不可说也!”女王道:“树上之蝉,为何会说?”众臣大笑。三藏也觉衬红可爱,一时不忍速离,遂领了待诏之职。女王又令太监将御花园养性斋打扫了,请唐僧师徒迁去居住。
  且说唐僧师徒迁养性斋后。行者、八戒、沙僧因救公主有功,先是诸大臣依次作东,继之是地方豪富、平民百姓,轮流供养,吃了东家吃西家,宿醉未醒新酒呷。行者逢请必到,但时常中途逃席;八戒大饱口福;沙僧却不惯,吃伤了食,在家养息。这日晚对醉醺醺归来的八戒道:“二哥,这般花天酒地下去,还取不取经?”八戒瞪眼道:“‘皇上不急大监急’!师父还没得闲空儿哩,且受用几日再说!”原来女王每日清早都召唐僧入宫“垂询国是”,日暮方归。转瞬十数日过去,却不提西行之事。
  这日月升时分,沙僧见师父高兴,便陪他说话儿。渐渐将话头引到西行取经上,问师父何时动身?唐僧沉吟道:“不消你催,我已几回提起。女王只道初理朝政,手忙脚乱,让为师助她一助。我岂忍心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又拖了几日,沙僧见行者也是烦躁不安,乘机撺掇行者劝师父离国西行。行者道:“师父什么事理不明,让做徒弟多嘴!”沙僧道:“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混,何时是个头绪?倘师父真有心留在斯国,咱们倒情愿代他取经!”慷慨激昂说了一番,又道:“我等人微言轻,说了也不顶用。但大师兄说了,师父一定会听!”
  行者虽知沙僧心术不甚正当,但此事却觉得义不容辞,是日晚果对师父道:“要放要留,不如师父在女王那儿讨个实信。若她执意要留师父辅弼社稷,不如让愚徒代师父取经,一年半载转回来,再与师父同归大唐。砍柴不误,绩麻不误,皆大欢喜,不知师父意下如何?”这行者说话果然比沙憎有份量,三藏忙道:“不可,不可!来日吾自与女王陛下言明我等坚行之意,求她恩准!”
  不想当日夜里三藏却害起病来,身热足寒,腹痛背强,气短神疲。侍候答应的小太监急报与女王。女王夤夜驾临看视,一厢急传太医诊疗。老太医望闻问切毕,道:“待诏之症,乃常年奔走在外,风餐露宿,不禀五常,不循四时,导致六淫侵内所致。睹待诏颜色,鼻青面黄,腹胸受寒也;问话初寂然,忽惊悸呼叫,冷凝骨节也;张口气短,邪侵上焦也。脉浮寸口,风邪侵经阳之表耳;神疲气短,四肢无力,邪盛正衰、阴虚之兆矣!故宜先疏寒发汗,后健脾扶正,滋阴补养。”众人听了,连连点头。太医开了药方,乃是:
  葛根四两麻黄三两去节桂枝一两去皮芍药二两甘草二两灸生姜三两红枣十二枚配药齐备,老太医坐镇釜前,督弟子煎药,因药材整齐,女王亲口将其嚼细①,睹者无不动容。药汤沥出,女王又目银勺喂三藏。唐僧昏昏沉沉,竟不知晓。服药后,约半个时辰,三藏微汗蒸出,热减痛缓,渐渐睡去,女王方回宫。时天色已昽明,遂又梳妆,系冕旒、束黄裙上早朝去了。
  一觉醒来,口渴之至,小太监奉上玄玉浆②。三藏饮了,精神略增,想挣扎下床,无奈身子绵软。行者按住道:“师父病了,就安心歇着吧!”
  沙僧道:“真是“病来如山倒’,吓死小徒也!”唐僧叹道:“怎么这么巧,本该告辞走路的!”八戒道:“‘人不留人天留人’,也幸好未动身,不然半山湖坡,猛地病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给你老送终了!”唐僧道:
  “还不如那样,倒也省心了!”沙僧黯然道:“师父说甚!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大师兄。二师兄皆有故园可返,小徒却归何处,总不成再回那荒川野河做妖精吧?”跪在三藏面前呜呜哭起来。唐僧安慰道:“为师不过一时乱说,休在意!”八戒道:“师父呀,你可不能走!不然,不消俺们心疼,女王先心疼死了!一昨宵她亲为你明嚼药草,又一勺勺喂你药汤。看那样子,恨不能替你害病哩!”唐僧闻言,闭目不语,心中苦甘交织,感动不已。
  且说三藏因病一时难以动身西行,便闷了行者,忙了沙僧,乐了八戒!
  虽说宫里又差来两个太监专门伺候三藏饮食起居,沙僧还是终日守在榻前,与师父说话解闷儿。有时还争着奉汤献茶,弄得太监都在一厢闲着。行者想伺候也插不上手儿,有心回花果山看顾,又一时张不开口儿,只好捱着。八戒呢,天天出门,四处吃酒。三藏“病去如抽丝”,一时也顾不得管他。
  且说八戒一日晚在某富商后花园吃酒。半醉之际,见众酒客皆抱着姑娘吃起花酒来,也搂过给自己侍酒的媚儿,想吃她的“豆腐”。不想媚儿却嗤嗤笑着推他,八戒不乐道:“怎的,莫非看不上老猪?”媚儿笑道:“猪神僧勇猛非凡,奴家钦佩久也,只是..”八戒追问:“只是什么?快说!”
  媚儿道:“你自家清晨起来照不照镜子?”
  若是别人听了这话会恼得起身便走。偏八戒是个厚脸皮,道:“休看老① “女王”句——国古人无刀挫加工药材,多以口嚼啐,再行煎服。
  ② 玄玉浆——古代饮食“八珍”之一,即马奶子。
  猪目今模样不佳,当年却是英俊小生,人见人爱!”遂卖弄昔日自己的风流韵事,又道几年前自己如何被文殊菩萨捉弄,变成这副丑八怪样子。又哀叹师父有病,不知何时能到灵山,得堂堂罗汉金身。媚儿笑道:“等猪长老成了罗汉,又不识得奴家是何人了——奴家真是命薄!”八戒搂住她安抚。媚儿道:
  “趁令师在此间养病一时不能成行,猪长老为何不去求文殊菩萨,叫他再还你俊俏面孔?”八戒连连点头称是。却又忧虑,怕去到五台山,菩萨不理睬他。媚儿道:“呆子,你不会赍些财礼?”一句话提醒了八戒,搂住媚儿亲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八戒得了媚儿指教,便夜间潜形去宫中偷珍奇器皿,不几日便得了四件飞羊铜尊、一只金虎自、一面透光镜,①使个包袱包了,怕别人发觉了,便藏在庭外假山洞穴里。只愁自己云路不是太快捷,来回要三四日,恐师父怪罪,忽思起向时曾骑天马去花果山请孙猴下山,便盘算这回仍以白马为坐骑。
  焉知好事多磨!那行者见八戒近日来鬼鬼祟祟,便留了心。这日晚,那八戒等众人睡着了,便蹑手蹑脚溜出屋,去假山取了包袱挎在身上。才要去马厩,却叫行者拦住去路。八戒恼得蹲在地上,道:“好哥,放我去吧!”
  行者笑道:“去何处,从实招来!”八戒无奈,一一道出。行者道:“呆货,你偷吃花酒,这是一罪;盗窃财物,这是二罪;贿赂菩萨,这是三罪!”揪住耳朵:“快随俺方见师父,忏悔罪过!”八戒磕头作揖,苦苦哀求,叫行者高抬贵手!行者见八戒可怜,心一软,便放过八戒。只叫他速将所窃之物送还宫中,再不准去吃花酒。那八戒敢不从命!
  八戒自从被行者坏了好事,脸上未敢露不悦之色,心里却恼恨不已。背后时常偷骂“粥马温”、“死猴头”。叫沙僧看在眼里,一日瞅行者出门了,悄问八戒近日如何不出去吃酒了?八戒憋不住,将那事备叙。沙僧同情道:
  “大师兄委实不该拦二哥!成人之美的事,毁之不义也!”又劝他:“‘吃亏人常在’,且忍这口气吧!”八戒道:“走着瞧。早晚老猪也坏坏他的事!”
  又愁行者没有过失犯在自己手里。沙僧微微一笑道:“你没听见大师兄说过师父什么坏话儿?”八戒摇头。沙僧循循善诱:“师父在此任待诏,不西行取经,那猴儿背后能不埋怨师父?”八戒道:“你是说——”沙僧道:“二哥,小弟甚也没说。只是据理揣摩。”八戒点头道:“是了,是了。俺倒想起向时师父在南苑与假王饮酒,猴子回客栈骂过师父。”沙僧道:“此事确凿,我也在场!——只是不好移花接木!”
  八戒道:“三弟你这般仁义!老猪却等不得了!”这呆子,想出那日之气,便去师父病榻前奉茶,趁讥捏造假言,说行者如何在人后诽谤师父贪图衬红“富贵美色”,故托病不走!气得三藏把茶盏儿摔得粉碎,一迭声叫传唤行者,当面对证。那沙僧又假惺惺劝师父“息怒”,道:“他岂会认账,倒落得二哥里外不是人。师父只心里有数就好了。”三藏方强忍下这口气。
  又过两三日,行者见他师徒仨皆不理睬自己、甚是烦恼。寻思早知如此,还不如上回遭贬时铁了心留在花果山!日有所思,夜有其梦,是夜果梦见花果山景象,见水帘洞飞瀑、逍遥宫废墟..他与众猴在桃林间饮酒、碧海中戏水。端的逍遥自在!只可惜这美梦不久便被八戒如雷般鼾声惊醒!
  ① 透光镜——此镜镜面微凸,不仅能照人,且光束照上,具反射之光在墙上会形成一定的影像,此影像正与镜子背面纹饰相同,仿佛是从镜背透过似的。为何会出现这种神奇现象,此谜仍未完全揭开。
  行者再难成眠,回思残梦,唏嘘不已,待到晨晖入室,行者折身自床上跃起,瞅见的却仍旧是三张冷面孔!好歹等唐僧进过早饭,行者实在忍不住,终于对师父说想回花果山“省亲”,“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准定返回。”
  不料三藏冷笑道:“何必三日五日,你如不愿来便不必回来!”行者惊道:
  “师父怎出此言?倘不放徒弟走,权当没说!”三藏按捺不住怒气,道:“悟空,你也休言什么回去’省亲’,其实还不是嫌为师羁留此地!”跳下床,去抓锡杖,叫道:“沙僧备马,八戒挑担,咱们走——”身体本来虚弱,再伽气愤,连声咳嗽起来,闷得脸赤气短。沙僧、八戒忙上前给师父捶背、揉胸,忙个不停。
  行者还想争辩,见沙僧朝他直使眼色。无奈,一跺脚出了庭院。无处可去,便腾起云来,见城东南平展展一片草茵,遂敛祥光,落在草地上。想想自己一世英豪,今日却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烦恼得翻筋头、打滚儿。
  发泄了一阵,也是累了,便躺下来。头上丽日蓝天,耳畔花摇草曳。风送来不远处大河哗哗水声,宛如海潮涌动。行者似又回到花果山上、百花丛中,酣然入睡。
  沙僧见行者去了,招呼八戒将师父安置在床上,道:“这猴子天生不吃亏的脾气,生气走了,难说他会干出什么!我去瞅瞅,以防他滋事。”见唐僧点头,急出了门。
  沙僧出了御花园,胡乱在天上兜了一圈,却径投后宫,求见女王。女王正在玉声殿批阅奏章,闻报即召见沙僧,赐了座,问沙长老来此有何见渝?
  沙僧叹口气道:“师父病又重了,盼陛下方便时去看觑,劝慰劝慰。”衬红惊讶:“太医今晨还说令师一日好于一日哩!究竟为何?”沙僧道:“还不是叫我大师兄气的!”说了一回。衬红颔首,道:“我一完公事便去养性斋看望尊师。”沙僧称谢了,起身辞别。衬红亲送他出殿门,在门首忽道:“看沙长老倒是令师的贴心之人。可否告吾:端的令师有心无心留在此间?”沙僧道:“用句老话,师父是‘有心无胆’。”衬红不解:“他怕哪个?”沙僧又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衬红莞尔一笑:“沙长老休卖关子!”
  沙僧道:“两救陛下何人功劳最大?今日正是他不乐意师父久留斯国!他自恃手段高,师父也惧他三分!”衬红“哦”一声。时太监已备好车辇。沙僧却推辞不乘,揖别女王,自腾空走了。
  女王匆匆批完奏章,顾不得进午膳,便起驾去御花园养性斋。果见三藏正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八戒正笨嘴拙舌劝师父进斋,三藏好歹不吃。见女王至,唐僧欲下床行礼,叫衬红止住。女王笑道:“圣僧哥哥,’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如何受得了。”说来也怪,三藏一见衬红,气便消了大半,依言进了斋饭。斋罢,衬红询问近况,三藏道:“本来好了许多。今日却又心烦。”正在这时,沙僧进门,与衬红见过礼,向三藏道:“城里没有大师兄。
  准是出城散心去了。恐师父焦躁,先来回禀一声。”三藏道:“随他去吧!
  你也累了,歇歇吧。”沙僧应了,侍立一厢。衬红有意问:“如何不见孙长老?”唐僧道:“请莫提他。”沙僧进言道:“女工陛下也不是外人,何不说出来,听听陛下的高见?”唐僧方道出适才与行者争吵之事:”他其实是嫌贫僧在此间淹留不走,借回花果山要挟贫僧。”
  衬红闻言,心中道:“哥哥,我知道你不想走,所以才生孙长老的气。”
  盯着三藏,心旌摇曳。然一厢有侍立的大监,又守着八戒、沙僧的面,实难表露。只好按捺住内心如潮春情,款款笑道:“依我之见,此事唐圣僧多虑了。孙长老久离家园,想回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允之。”唐僧嘟哝道:”
  这猴子当着我面还难管束,离了我眼,岂不成了没笼的野马!焉知他一去还回不回来?他不回来,我病愈了,如何取经?”说罢,连自己也觉得那“取经”二字说得有气无力。衬红在唐僧床头坐下,微俯下身,娇嗔道:“又是取经!休道哥哥尚未痊愈,就是完全康复了,我也不放你走!”
  唐僧看衬红酥胸起伏、秀目含情,内心一阵痴迷。暗付:“贫僧与她,莫非真的是前世宿缘,为何一见面便不能自持?”忽听沙僧道:“师父,大师兄怎还不回来,我再去找找他吧?”唐僧眼瞅着衬红,日上道:“好!好!”
  沙僧临行前,咳嗽一声,朝八戒努努嘴儿。八戒不闻不见,依旧呆鹅似地立在榻前,只顾两眼欢欢地上下瞅女王。三藏微微皱眉,道:“悟能,眼下也无什么事儿,你不如也去寻寻你大师兄!”八戒口里应着,犹不动弹,委实看呆了!衬红抿嘴一笑,微展绿袖,拂退一厢侍立的太监、宫女,八戒方“呃”
  一声,明白过来。拍拍头道:“真是猪脑子!”提了耙往外走,回头一顾,见两个已亲亲热热他说起话来,师父乐得小眼眯眯着。心说:“谁想今日师父也成小木瓜了!”捂嘴跑出大门,憋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却说行者一觉醒来,日头已西斜,将近晡时。虽未食午斋,倒不甚饿,只觉口干舌躁。起身行了一程,见道北约二三里外有个绿树映掩的村庄。才要去那儿讨些水饮,却又瞅见前头路边酒招舞动,原是一家夫妻酒肆。行者走过去,见房屋甚小,门框上贴着对联,曰:“宠辱不惊为黎民,去留无意做王侯。”门额横联是:“有酒莫愁。”门外扯着布篷,下摆一溜待客的方桌。生意却清淡,只一个游方道士在那儿吃酒,桌上是几盘素净蔬菜。那道长,披蓝法衣,戴五岳冠,两腋垂带,朗目飘髯,行者看了几眼,叹道:“倒是个得道之人!”回脸看店主娘子当垆而立,人生得白净,颇有几分颜色。
  又见矮胖儿店主在屋里灶上忙碌,弄得炊烟腾腾。行者落座,叫店家上一坛好酒,也是想“借酒浇愁”。叫罢,摸摸怀中,才醒悟自己一文不名。又不愿拔毫毛变钱糊弄人,起身欲走,那妇人却望着他道:“来客莫不是孙神僧?”
  行者颔首。妇人忙过来拭桌子、上茶,殷切道:“神僧难得光临小店,板凳未坐热,为何要走?”行者道:“聒噪!却忘了赍银两在身。”妇人高声笑道:“这般贵客,请都请不来,还要什么酒资!”便叫丈夫出来留客。店主出门,上下打量行者,忽地冷笑一声,转身给了妇人一个大耳掴子。欲知店主何人,为何打他娘子,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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