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孙行者大乱天宫(1)

  在神仙社会,地位之高低是以法力为标准,犹如人类社会,贵贱之别应以才之大小为标准。依这标准,法力大的地位高,法力小的地位低。然则法力大小如何甄别呢?关此,我们宜先说明人类社会怎样甄别才之大小。
  秦汉以前为贵族政治,采世官之制,所谓“公门有公,卿门有卿”是也。秦汉以后为官僚政治,选贤与能,所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是也。西汉之世取士之法共有三种:一取人之贤,而甄别贤不贤则用选举,如张敞以郡卒史,察廉为甘泉仓长是也(《汉书》卷七十六《张敞传》)。二取其人之能,而甄别能不能,则用考绩,如赵广汉为阳翟令,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是也(《汉书》卷七十六《赵广汉传》)。三取其人之知,而甄别知不知,则用考试,如文帝时,诏举贤良文学士,晁错在选中,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遂由太子家令(八百石)迁中大夫(比二千石)是也(《汉书》卷四十九《晁错传》)。朝廷对于各种人才立兼收并蓄之法,所以得人独多。东汉以后,用人多以试取之,博士有试,犹可说也,孝廉有试,辟举征召有试《文献通考》卷三十九“辟举”:“按东汉用人多以试取之,诸科之中,孝廉贤良有道皆有试,迁官则如博士如尚书皆先试,至于辟举征召无不试者……而所试率文墨小技,固未足以知其贤否也”。参阅卷三十四“孝廉”引徐氏言。,则考试不但用以甄别知不知,且又用以甄别贤不贤与能不能了。隋唐以后,变本加厉,竟认考试为国家取士的唯一方法,而所试者又限于文词,与西汉考试之“取其忠言嘉谟足以佐国,崇论宏议足以康时”(《通考》卷三十四“孝廉”引徐氏言)者不同。倜傥之士不肯埋首寒窗,而致文墨小技不能精通者,将无法表现其才智。“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唐僖宗干符二年),他诋毁朝政,谓“铨贡失才”(《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这事值得注意。
  考试之法固然不能甄别才之大小,而既有甄别之法矣,亦足以安慰士人学子。可怜得很,神仙社会,地位高低虽以法力为标准,而甄别法力大小却无一种制度。兼以他们修成不老不死之身,不死,仙位永不出缺;不老,仙官永不退休。这当然可以阻碍后起之秀的出路。豪英贤才所希望于朝廷者,在于仕途公开。任谁都能用其自己的才智,以取得适当的地位。孙行者学成了一身本领,以为一到天宫,就可察能授官,哪知所授的官只是不入流的弼马温。弼马温掌养马,“养马者后生小辈下贱之役”(第四回)。但是“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孙行者就职之初,固曾“昼夜不息,滋养马匹”,那些天马都“养得肉膘肥满”(第四回),亦可谓忠于职务了,卜式曾在上林牧羊,羊肥息,遂迁县令,而国相,而御史大夫(《汉书》卷五十八《卜式传》)。金日磾曾在黄门养马,马肥好,亦由马监而驸马都尉,而光禄大夫,最后且受遗诏辅政(《汉书》卷六十八《金日磾传》)。由此可知官职虽小,苟有出身的机会,则英豪之士亦愿借径于小吏以发身。
  汉法,郡县秀民推择为吏,考行察廉,以次迁补,或至二千石,入为公卿。黄霸起于卒史,薛宣奋于书佐,朱邑选于啬夫,丙吉出于狱吏,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进者不可胜数。(《通考》卷三十五“吏道”引苏轼言)
  然神仙社会却没有这种拔擢的机会。
  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第四回)
  这样,当然激动了孙行者“心头火起”。太白金星以为籍名在箓,拘束此间,便可收其邪心(第三回),哪知奇才小用,等于不用,用而不肯拔擢,更不能笼络豪杰之士。刘项相争之际,项羽不能任用奇士,反之刘邦乃不惜高位重金以宠人陈平说:“项王不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见《汉书》卷四十《陈平传》。郦食其说:“汉王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则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见《汉书》卷四十三《郦食其传》。,于是豪英贤才无不离开项羽而附刘邦。陈平在楚做过都尉,韩信在楚做过郎中,英布也曾以兵属项羽(《汉书》卷四十《陈平传》,卷三十四《韩信传》、《英布传》),而皆背楚而归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是才智之士所最痛心的。孙行者说“玉帝不会用人”(第四回),这与黄巢所说“铨贡失才”,如出一辙。明代“资格独重进士,致举贡无上进阶”(《明史》卷二百六《陆粲传》)。举贡受了歧视,所以李自成一反,举人李岩、牛金星等,皆往投自成,为其谋主,并造谣词曰,“迎闯王,不纳粮”,使儿童歌以相煽。自成能够大乱天下,而明祚因之而亡,未始不是明代举官太重资格为其原因。
  当孙行者割据花果山之时,虽然打到人间,掳掠了各种武器;打到龙宫,强取了如意金箍棒;打到地府,勾销了生死簿上的名号(第三回)。而巍巍天宫,莫测高深,尚不敢妄动问鼎之心。到了第一次招安,以山洞之妖猴,乍入天宫,最初也许震慑于宫殿之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第四回)。然而物质上的富丽何能令人永久心服。隋炀帝欲以中华富乐,夸示诸蕃酋长炀帝以诸蕃酋长毕集洛阳,元宵日,于瑞门街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日而罢,所费巨万,自是岁以为常。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借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诒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其黠者颇觉之,见以缯帛缠树,曰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市人惭不能答。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隋炀帝大业六年。,而结果并不能慑服诸蕃,反而引起诸蕃觊觎之心。同样,孙行者既居天宫之内,习而安之,震慑变为羡慕,羡慕发生觊觎,可以说是势之必然。而“认得天门内外之路”(第四回),一旦叛变,更难抵御。范晔说过:
  若二汉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则,先零侵境,赵充国迁之内地,煎当作寇,马文渊徙之三辅,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岂夫识微者之为乎!(《后汉书》卷一百十七《西羌传·论》)
  所幸者,孙行者第一次招安,只居天宫半月有余(第四回),虽然熟悉天上的形势,而尚未识天上的虚实。到了第二次招安,封为齐天大圣,照太白金星说:“且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孙行者果然是“遂心满意,喜天喜地”(第四回),然而有官无职,亦复可虑。“小人闲居为不善”,志小者淫荒越法,志大者睽孤横逆。孙行者“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第五回),何能“安心定志”(第四回),势唯“会友游宫,交朋结义,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臣,俱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来云去,行踪不定”(第五回)。于是又发生了两种结果,东游西荡,熟悉了山川形势,会朋交友,领会了天将本事而知天宫虚实,不反则已,反则难于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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