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纨、宝钗在黛玉处听说王夫人请她,不知里头闹了什么,连忙进来谁知王夫人将晴雯肯去的话告诉宝玉,宝玉便立时要见晴雯王夫人生怕晴雯古怪,过分地逼着弄得改变了,一时没了主意,忙叫玉钏儿请她两个
那宝玉在碧纱橱里似病非病地闷了好几天,也到王夫人处走走,也替兰哥儿讲讲,只是,心坎里总横着一个黛玉,其次晴雯几回子要至大观园去,又见贾政不时出进,生怕他查问出来,又复不敢到园里去却想这两个回生的人恰好都在咫尺,比古人中转生到别处、回生到别家的侥幸了许多,只是我对面不能相见据太太说来,晴雯已说开了,况且从前过去时怎样分诀的,如今红绫袄还在我身上,料想见面后情分越好只不知林妹妹心里到底恨得我怎样?就使我去见了林妹妹,我愿意一言不发,听凭她搜根到底尽尽绝绝地数说我她终有说完的时候,也容我照依着一样的剖一剖,就把我这个心当真地剜出来叫她看看也好她再不明白就死在她那里,化了灰飞了烟叫她看着,她心儿里也可回不回?
宝玉左思右想,颠颠倒倒总不过是这些念头,哪里还有心到宝钗身上幸亏宝钗大方,明知他这个古怪性情,总要慢慢儿平复转来的他心儿里自然那么想,谁去理他倒是李纨看不过意,想起从前贾珠的性情,嫡亲兄弟一东一西,合着两句俗
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了李纨倒在暗里掉泪每每的回味儿,念念兰哥儿罢了这正是各人心里的想头
宝玉千头万绪,忽想起傻大姐这孩子倒实心,也会跑,便悄悄地抓些果子给她,叫她到潇湘馆去打听林姑娘、晴雯姐姐做什么事情、讲什么话,和谁人玩笑、顽不顽,悄悄地告诉我,我还有好东西、多少玩意儿赏给你这傻大姐点点头跑去了不多时跑回来,悄悄地道太太吩咐不许人进去,亦且林姑娘吩咐,是谁通不许进去又是老爷才进去呢,晴雯姐姐通这傻大姐说完了,又抓些果子儿跑去了
宝玉一无主意,竟将这潇湘馆看得似属官上衙门还更难些,只得来向太太要晴雯太太也没法,只得去请她两个宝玉听见她两个来,也害臊,就先去了这两个媳妇走进房来,先把黛玉、惜春戏笑的话告知
太太笑道这也真正笑话前日一个做和尚,今日一个做道姑,通有惜春这孩子在里头如今和尚是做不成了,道姑又要新新地做起来,他们两个真配对呢闹得人脑子也疼了但是林姑娘呢?实在也委曲些,我也不是说一面话的从前行事原觉得没主意些,咱们这样人家,儿女大事可不该明公正气的宝玉这孩子虽则淘气,有他老子在家,怕他扳了天?偏是凤丫头在里头鬼张鬼智的,老太太依了她谁再拗她从前不是这样求你姨妈,姨妈怎样肯将宝丫头许过来这宝丫头过来也怪可怜儿的,到底费了贾家什么事来就是凤丫头呢,难道不是我的侄女儿如今老爷提起来还怪我回护呢从前凤丫头过来怎么样过来的,宝丫头比她什么,那时候倒无缘无故叫林姑娘顶这名儿你前日说她过去的时候神明似的,样样知道如今紫鹃又在那里,凤丫头这些施为谁还瞒得她前日宝玉说得好‘从前老太太、老爷、太太原告诉我说娶的是林妹妹,而且拜堂进房的时候还说是林妹妹’宝丫头,听这话我也知道你不存心,从前不是老太太夸过的,说你比林丫头强就在这不存心上头我这话不过各人凭一个理就是了索性林丫头不回转来也罢了,世界上有几个回转来的人?她如今偏偏又回转来了宝玉果真不回来我还活甚的?若就林丫头回转来讲,他倒不回来也罢了,他如今偏又回来了我若珠儿在呢,也看破些,如今实在疼他他死死活活地粘住林丫头,林丫头偏又这样!这不是害宝玉,是害我了而今还把晴雯也掉在那边,这晴雯又是他的心上人儿这孩子原也好,我前日当面说开了,她就知规着矩的,怎么不疼她你们怎么哄她来走走,哄哄这个,就叫她慢慢地同着紫鹃劝着林丫头也明白过来林丫头肯叫我当面说开,也就大家说开了
你们还不知宝玉的靠背呢,他老子一席话通听见了老爷原说同你们商议商议,千稳万妥,你老爷哪一天不到潇湘馆去走遭?你看他今日烦得怎样似的,又去了
正说间,贾政已回来,一面进老太太屋里,着人来请王夫人过去只见贾政坐在交椅上叹气,王夫人生怕他受着黛玉的言语又要干连到自己身上,便道你不放心林姑娘么?
贾政摇头道你们大家都疼她,她面上也好了,也不生分我她的事你们慢慢地商议,有什么不妥的,我倒不为此
王夫人道外头的事情饥荒么?贾政点头道很饥荒王夫人道本来不是时候了
贾政叹气道说起来实在惹气,从前的帐头帐脑,不要说你不管,我也不问不知琏儿媳妇搅得怎么样的里头若说帐目上原有,但出出进进,两边归起来就没清头本来呢,势分也大了,零碎也多了,各样什物也贵了,还有人情赶热市的,单靠着祖上产业,出气多,进气少就是家人工食、牲口麸料,一个月要开销几个钱?这些没良心的吃着、拿着、埋怨着,谁还吃素呢?如今琏儿的空把式也穿了,他闹得这样,叫他还有什么贴在里头?无不过拿我旗址吧他这会子招架不来,我就自己出去,这把式更不好打呢恍恍的听见南城外西帐也不少了,这还了得!我们这样人家如何使这项钱?便使使转不过更怎么样?如今少我们的也有,但只是贴些去才好开发人家倒也是个时候了,多少空头帐,琏儿只拿西间壁这所空房子抵当这房子原是一万五千银子抵上的,讲回赎也久了那房主到这时候才在那里寻主顾,还说同这府里一样大小规模,要找给我们,好笑不好笑?琏儿还逢人抵当,等这项出豁呢现今呢,公分也缺了怎么样有三五千银子且拉过二十边去
王夫人听着惊呆了,原有些体己怕充了公,便慢慢地道怎么好?可好叫两个媳妇寻寻去
贾政叹气道孩子们东西没奈何且典当着,过了年再跳还她却也便当两个都在婆婆房里,王夫人便过来告诉了她两个知道时候近年,贾政发急,连忙回房去收拾
不料王夫人请她两个去支使晴雯来哄宝玉,倒反干了这件正经宝玉亲自听见,如何敢再去催逼太太,只是一毫不管,独在黛玉身上出神便了谁知间壁这所空宅到了十二月十三,终究写了找绝契,来向贾政找了一千两银子去这事也巧,恰恰林良玉来京买了间壁走通一宅两院,也是天缘巧合,后文不表
且说李纨回房收拾,下午便不到潇湘馆来本意叫小丫头子到王夫人那边取些另物事送去,却恐黛玉多心,疑她怠慢,叫素云一同送来黛玉和她好,并不疑忌,只怕她着了寒谅,便问问她好那素云也防黛玉疑心,就将收拾的缘故告知了黛玉细细地听了,吃了些
下午无事,心里也替贾政想起这府里艰难,也替贾政的言语差不多,便想起自己五六十个箱子里原有一千多叶金在内,分开放下听紫鹃说从前老太太吩咐,不要放在眼边,交琥珀、平儿放在库内如今这些箱子分毫不动,只怕还在里头
黛玉本来心细,极有经纬,王熙凤只在外面张罗,林黛玉全用心思运用,金箱记哪有遗忘便叫紫鹃、晴雯悄悄同老婆子、小丫头拣扬字双的箱子搬一个来那里一面去搬,这里黛玉一面的想这还是扬州带来的,我已决计修行,怎么带到天上去既有此项,一则帮了舅舅过年,二则还了老太太白疼了我的帐,一辈子也爽快但是要在母舅前交与舅母方好
又想一想我是要修仙的人,这回子为世情上倒望起叶子金来,这一念好俗呢便双手摸着那个小小攒铜的着衣手炉,笑吟吟起来不时间搬了来,果是有的黛玉只不过要留些与晴雯、紫鹃,我仙去了,给她两个做念便将六百两叶金另外装好,余者仍旧各自安放了
便叫她两个说道将来我的这些东西一毫也用不着,这几个箱子你们爱的就留着念念我,不爱的就赏些院子里人晴雯也懂了,笑道姑娘上天去么?林黛玉顿着凤鞋尖笑道差不多紫鹃也笑道姑娘好上去,难道掉下我?我也要黛玉笑道你也要上去?好好
这林黛玉原是天下聪明不过的第一个人,这一句话却好笑,似她这个人要上天就上天定了,连丫头也跟着去,岂不好笑可见黛玉心已定到这样,哪里还有想到宝玉分儿真个听凭宝玉化灰化烟,也一毫不相干的了
不过黛玉听见晴雯不一同跟着上天,也就觉得她终是那一路的,不如由她各人奔各人的,黛玉心里触到,却也未曾露相到了明日,王夫人、贾政先后进来,恰好遇着黛玉便当着贾政,将叶金六百两交与王夫人,说将就凑着年用
王夫人道怎么倒动起你的体己来?贾政便道她这孩子实心,就使她的黛玉也喜贾政去了,王夫人等候宝钗来了,李纨、惜春也来了,王夫人也去了
王夫人倒不为这金子欢喜,却疑心黛玉回心过来,悄悄问晴雯那晴雯还不直说么,她要上天,不要这些俗物了王夫人又惊又笑,只把头来摇,心里便忖道宝玉这实心孩子便怎么样?这日天晚,李纨等也都去了
这里紫鹃、晴雯都说昨日搬箱子的时候,箱子原放在阁儿上这阁前倒罢了,那一带阁道上隔着玻璃倒望得远小丫头们还说,前日下雪的时候更好看呢怪不得这班小东西整日间在楼梯上咕咚咕咚的,叫着她也不理,只往上头钻,一似掉了什么似的
黛玉道今日几时了?紫鹃道昨日大月半黛玉道这么着,今日月亮很好,不知天上云彩怎样?
柳嫂子在院子里说道云彩儿吹尽了,西风到晚也止了,你看这个天青得好看呢晴雯道姑娘也大好了,咱们等月亮上来大家上去玩玩黛玉也依了
这些小丫头听不得一声,就咕咚咕咚上去望,乱说八道地道东边亮得很了,又说道这里也射过来了,又说道咱们这竹子里也花花绿绿的,又拍手道慈鸭都家去完了,只惹得柳嫂子在院子里仰着头、摆着手、悄悄地说她们,又赶到那一边去摇摇手这晴雯听见也赶出来喝着
谁知道黛玉的心静,只听见慈鸭家去完了,陡然间触起双亲亡过无家可归,忽然间泪落不止那些老婆子们次第将阁上火炉温着,依了黛玉,只在中间点一盏小小玻璃灯,也用小镜屏遮着不许它分着月色这里黛玉、紫鹃、晴雯便慢慢地转过曲屏风来
紫鹃便叫仔细些,只为屏风后花砖下年深月久,多有竹鞭行过来,就在砖缝里迸出一笋,皆因曾经封锁之故靠着扶梯边也还长起一根竹竿撑到楼板上,砍了一大半,还枯了小半竿小丫头们时常去摇着它玩黛玉等到了阁上,索性将玻璃窗开了
这冷气却也不小,虽则护着貂鼠、暖着火炉也刚敌个住远远的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里天也大,阁也高,月亮也起得快,倒像有人赶着走似的,直把这一簇人全浸在大月光里黛玉便说你们不必拘着,各人随意走走黛玉便捡一月亮正面处扶了栏杆立住了
仔细看,恍恍的山河影子也辨出来,只见这大观园也不小,立在这里十分冷清,比从前凹晶馆同史湘云联句时看月亮还皎洁亲近些便想这月亮果然可爱,我最舍不得谁人还能做一两句赞它?就算鲍照的‘纤纤如玉钩,娟娟似娥眉’像些,也不能说出它精神来这样圆月怎么赞好,那杜甫、李白的‘金盆’、‘玉盘’更俗些儿了白香山‘照他几许人断肠’,王安石《梅花诗》‘好借月魂来映独’,算好了,也不过旁面说说,有些意思罢了,其实这样空明精彩,谁人说得亲切
又想这月亮到底是个圆,照下来这样可爱照上去便怎样?要得知道,总要上面去才好,不要天上还另有个月亮我若立定志修成了,怎么不许我上面看去,也便四下里望望这大观园中楼台上的瓦,明靓靓着了油似的,这些树木远远的同这碧峦翠障分别不出近的也便水洗过似的,那一曲一曲的池子如镜子新磨再望去远远的即是荣国府,这灯火之影也还如火龙一条暗暗点头道这府里事情也难,舅舅年纪也渐渐大了,怎么得个经纬人出来把持把持
忽然远远的深树飘出一声钟声来,真个地迥天空,倍觉悠扬入耳也似有倾经之声,月里望去约是栊翠庵,便想到惜春姐姐立志也坚,但只管念这些经做什么,我若是心里一明,立刻就去了紫鹃等怕她着了寒,半中间也将五回皮酒化了养荣丸催她服了,慢慢地一同下来
进房坐定,半晌这黛玉心头还亮汪汪有个月亮,眼睛也还晃晃的便慢慢地从头至尾想起来从小儿父母双亡送到这里,老太太原也十分疼我,否则小孩儿家怎么就与宝玉一房这宝玉也可恨,前世孽障似的,一直粘着我,我也呆得紧,怎么也看不破我原自己糊涂,为什么像蜘蛛网儿似的就粘住了到底算个什么?心里头七七八八的,还防着宝钗、湘云,谁知她们倒也各不相干虽则宝玉缠得紧,难道不是我自己寻进苦海去的这个凤嫂子同袭人一明一暗背后面前的竟弄到我这样那宝玉疯颠的时候,我也迷了本性,一个女孩儿家想起来也害臊到了凤嫂子闹鬼的时候我就比什么不如,到过去的时候烧这绢子,回过来还叫出他名字来,这是何苦呢!我如今是另一世的人了,各色各样看破了,天大亮了,他们还要来哄我,当我什么人呢?我的父母统亡过了,只有这个良玉哥哥,虽则叔伯兄弟,他也从小父母双亡,我妈怀里长大的他这个孝顺,世上还有么?他爱我则敢比老太太实心些我只等他来同他去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他敢不顺着我?我若不做一个兰香真人,也不是林黛玉了从来人的主见,最怕是从头至尾的想来,末后定个结局如今黛玉这么想,主意真个定了
正想着,远远似有喜鹊叫,黛玉还舍不得这个月色,重新走到外间,叫晴雯移了椅子扶上去站着,扯开窗子又看起月亮来远远地听那喜鹊叫声,似乎有好几个一群,惊着月亮,像天亮了,飞出窠来黛玉便忆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触起乡思只见院子里竹影斑斑驳驳,如画谱一般,又触着《琵琶记》上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也就懒懒地下来
这里紫鹃、晴雯恐怕夜深了,催她进房,催她上床,那黛玉还遮着灯,恋着窗上的竹树之影,不肯就睡晴雯只得做起消夜活计来叫小丫头子,搬了火炉子进房来,只在火炉上炖起一勺水来,将白荷花兰花卤冲开,将宝钗送来的百合冷香丸化了,劝黛玉吃些两个也陪着吃了,说些闲话听得喧喧嚷嚷地好些人叩门进来,十分诧异
开了门时,听见说南边有家到了,又说是良大爷有来了,是老爷叫周瑞引进来的黛玉大喜,便问来的是谁?周瑞便在外间答应道是王大爷黛玉喜欢得很,便说叫他进来
这王大爷叫王元,小名叫孝顺哥儿,愿是林运台的旧门上,亦是两代老家人,年纪六十六七岁,好不忠心护主,在林家的分儿也就是赖大身分也有好些的子孙事业,只因一心向了小主,还在林府内总管一切事情这番专差他上京,有许多的重大事情交给他办这良玉的本生母虽与南安郡王亲戚,却因承祧过来,这边亲些,故此一直来到荣国公府中
当下黛玉敬他是两代的忠心老仆,就先立起来这王元走进来就翻身下去,一个一个的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打了一个千姑娘安黛玉道你老人家罢了你老人家还硬朗,路上很辛苦,你还好?
这王元又打一个千,立起来挺挺地站着,垂了手立在房门边,替大爷请了姑娘安,然后卷起马蹄袖子,弯转腰向怀里取出书,双手递与紫鹃,紫鹃接过送与黛玉这黛玉接在手且不看,先问大爷好?王元道很好又问家里事情好?王元道很好又道大爷几时动身?几时到?
王元道小的临起身时,大爷吩咐说赶年内起身,那到的时候还拿不准又问这里舅太爷处的呢?王元道已投了,当面请过安了,小的才到因为牲口车辆多,城门上累坠了,进城来天就黑了小的还有同来的家人们十几个,先招了店去,小的先带他们的手本来请安说着,便将手本递交紫鹃
紫鹃接过来送在桌上黛玉道你老人家也乏了,歇着吧王元道小的明日还要上来回话黛玉道晓得了,歇着罢王元应了一个是,便慢慢地退出,同这些人去了这里黛玉方才拆开家书来看不知写些什么在里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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