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因怕宝玉害病,要紧安慰他,许他叫晴雯、紫鹃过来,还许他劝转黛玉这是急忙中的语言,回到房里越想越难起来却又怕宝玉害病,只得着人请李纨过来商议
不一时李纨过来,王夫人先将劝黛玉的话央及她李纨着实支吾王夫人见光景不像,连自己也晓得为难,便要她央及晴雯、紫鹃过来,大家说通,不拘怎样将就哄他一哄不要年终岁暮外头事还闹不清,这孩子又闹出故事来王夫人打量,这一句话李纨容易招架,哪知李纨也就为难
这李纨是和顺不过的媳妇,又知太太心里只惦记着宝玉,却不知道那两个丫头的性情驳又驳不得,只得勉强答应道太太的意思我尽知道,但是林姑娘离她两个便不受用虽则她两个是丫头,也有些古古怪怪的难道说太太叫她,她当真的敢不过来?况且暂时过来走走,哄哄宝兄弟就去了但是我一个人去,林姑娘又要疑心起来,说我在里头有什么了前日宝妹妹叫雪雁过去,打量是林姑娘的旧人,叫她请个安,到底摸着些情性,顺便留下替她们两个我们也未敢轻易说出来,倒是晴雯爽利,一面叫雪雁站在门外边,一面搭三搭四的提起她来林姑娘一听见,一字不说,淌了多少的眼泪这晴雯连忙出去做手势,吓得雪雁立刻跑了回来,就连宝妹妹也几天讪讪的
王夫人道难道从前去叫雪雁的时节她还清楚?
李纨笑道我是送她的人,亲眼看见的,她前头这个病,原千伶百俐,神明似的,哪一件不知道得比我们还清楚?
王夫人十分不好意思,便道所以我的意思,林姑娘那里,亏得你同她的情分好,慢慢地劝他且将这两个丫头叫过来哄哄他
李纨道却也奇怪,近来林姑娘倒像和四姑娘好些
王夫人道她却是另一路的人儿,怎么说得来?从前他们两个虽不生分,也没有什么好得很;而今倒反好起来,倒打量不出
李纨道我也是这么想,而今要叫这两个丫头过来,依我说只好我先去,停会子弄她们两个人的旧相好过去,悄悄地拉过来,我也帮着她们若过来了,也叫他就去王夫人点点头李纨就去,也拉着宝钗同走
原来林黛玉回转过来,两府内姑嫂姊妹以及各房丫头多有想去看她的总因王夫人提防着黛玉性情古怪,故此预先说知,众人便不便过去这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连嬷嬷及各处老婆子、小丫头更不必说当下李纨过去了半晌,王夫人打量了一回,便叫喜鸾的丫头墨琴去唤平儿、琥珀过来,悄悄地将这些言语告诉她,叫她两个过去随后又想了想,叫玉钏儿也去帮着拉了她两个来
玉钏儿也去了好一会子玉钏儿走了来,王夫人紫鹃、晴雯,便道怎么样? 玉钏儿嘻嘻地笑着总不说王夫人尽着问,玉钏儿道我们几个人背了林姑娘,拉她两个到对面房里说了多少话,这紫鹃头也摇掉了,总不开口晴雯便说二爷是要拉拉扯扯的,她却不是袭人一流人儿
王夫人听见袭人两字,面上红一红玉钏儿道晴雯还傲呢!说撵她的时候怎么长怎么短,袭人说得怎样活龙活现的,又是什么妖精呢,狐狸呢,前前后后通是她把宝二爷引坏了这会子再过来宝二爷又要引坏呢?
王夫人听了,句句碰在心上正在为难,宝玉又叫莺儿来打探,问紫鹃、晴雯来没有
王夫人直觉得走不是坐不是的忽然贾政进来,一直进屋里去了;随后又是贾琏进去回话,一会子又叫林之孝进去,又叫周瑞进去,又发出对牌来,又是吴新登进来说北靖王来了,又传说各勋戚部院也来了随后又说,恐怕惊动,改日定了神再见一会子又说,北靖王拜会贾政连忙出去,不几句话又进来
这一刻贾政烦极了宝玉更烦得了不得贾政又叫贾琏进去,说了些话,贾琏出去了 王夫人恐怕贾政拘着宝玉,也请贾政过去,说他小小感冒,不要拘着他贾政也点点头,仍旧回转房里来,看些书札稿片,也将帐目翻翻,点头一会,叹息一会终究宝玉惧怕贾政,贾政在房中便如正神镇住邪神一般,咳嗽一声宝玉也心里跳一跳,便不敢叫莺儿过来催逼着要紫鹃、明雯
王夫人便像欠债似的,有人挡住了暂时且松爽些,却将旋丝玛瑙盘盛着两盘新鲜果子儿,叫玉钏儿拿去同莺儿哄着宝玉顺手的装上两盘儿,叫素云送与黛玉,顺便问你奶奶猜摩着林姑娘近日爱吃个什么,柳家的弄不精致,叫你奶奶悄悄告诉我,我这里做了去不说是我的,通说你奶奶做的素云答应着就走了
王夫人又叫转来,悄悄地告诉她,叫她向平儿、琥珀说我心里惦记着,叫她们妥妥当当地说
素云去了不多时,平儿回来了,平儿上前去悄悄地说了半晌,王夫人只呆呆的便道你且去叫莺儿来编几句,且哄住了他平儿便叫小丫头到老太太房里碧纱橱内,悄悄地扯扯莺儿的衣襟,不要叫老爷知道
小丫头去了,莺儿便过来,大家商议商议,不过说紫鹃实在走不开,晴雯原肯过来,也因林姑娘检点东西掉不过手,遇着空也就来的至于林姑娘的话却不可招架,防他呆头呆脑起来,莺儿便去学着说了宝玉也无可奈何,只呆呆地胡思乱想
这里正指使着人,那边琥珀也回来了,王夫人便问她琥珀的言语也同平儿的差不多,王夫人就叫琥珀坐下来,叫她帮个主意这琥珀终是老太太屋里人,与鸳鸯差了有限,在主子前原有个分儿说得句话又遇着王夫人再三问她,知道王夫人为宝玉,面上肯委屈些儿,也和晴雯好,替她委屈,便说道据我的主意,叫晴雯过来呢,她到底是个丫头,敢不过来?就是跟了林姑娘也还在这府里况且底子里是宝二爷的人儿不过追上去是琥珀说到此,便顿住了口
王夫人便道追上去原是老太太的人,与你们一样我从前原误听了袭人的话刚才晴雯这些话原不是全无踪影的而今袭人也去了,她倒回转过来她平日心高气硬,为人正经,也就一辈子洗刷清了,也畅她的意,她还要怎么样?你看,她从回转来我不疼她?她叫我再怎么样?
琥珀微微地笑着,说道她还说老太太屋里总是鸳鸯一路上的人,唯独袭人作怪呢而今她的居心为人,太太也都晓得了太太而今这样疼她,谁还赶上?只是她这个人是个燥头骡子,顺毛儿众生太太只要将从前挂心她的话当面说破了,叫她死也肯不是我说她,若圆圆儿的,连林姑娘也好说话了这王夫人听了,并不为怪;喜鸾、喜凤也尽着点头
王夫人便说道我起先不明白,而今听你这一席话,我也明白了不是我必定顺着宝玉,做主子的倒去招陪丫头,只是仔细地想起来,怪难过的我几时去当着她面说开了,她还要怎样?琥珀也道她还要怎样呢?
不表王夫人、琥珀两下商议且说潇湘馆中,黛玉久已复原,而且从前旧病若失总之一个人无思无想,就病也好得快些黛玉自从回转过来,真个四大皆空,一丝不挂就如一个心孔被仙露洗濯净了,倍觉得体健身轻本来在房中走动,只因厌见俗人,故此借着养神,闲闲坐坐卧卧
这一日,雪荠、紫鹃、晴雯检开宪书是个好日子,都央及黛玉走走散散黛玉也依了走到外间,依旧是王摩诘着色《辋川图》,虞世南的墨迹对联一边是嵌玉江心铸镜,八幅八洞神仙挂屏;一边是唐六如水墨细笔西湖十景横披还有黛玉最爱的唐六如小楷《道德经》也挂在琴桌后这张小琴也安着弦横在桌上面
还有些古鼎、茗器、笔筒、各色文房四宝,连宝钗送的零碎人事,可以陈设的,也都精精致致的摆列着天花板上全钉着大红绣花羽绉缀汉玉古镜的屋幔,地上也铺着绒翠毯,真个名色齐全,一件不少
黛玉提了个小小白攒铜着衣的手炉儿,慢慢地看去,还有王夫人逐时送来的素心腊梅、素心草兰、绿萼梅,水仙盆也幽幽雅雅的放着黛玉点点头道难为了珠大嫂子了再走进过去,隐隐的飘过檀降香来再走进几间,看见李纨供的神像黛玉又落了几滴泪,上前来拈了香,解下金鱼儿供在神前,轻轻地福了三福紫鹃也下拜了四拜,慢慢扬扬站起来再福了四福紫鹃随将金鱼儿与她挂上耳坠子晴雯淌着泪也拜了?
黛玉便道不要亵渎了停会子将吴道子的白描吕祖师换上这里紫鹃、晴雯听了答应着,才晓得黛玉决定要修仙的了心里头都想道这个仙女也配黛玉便走回来,见那软烟罗颜色未退,这雪日晶光射眼得紧,忽然地触起贾母来,连临过去时白疼了三个字也触起,不免又掉了几点泪
黛玉要看那雪景,叫打开窗子这晴雯连忙走进去,将天鹅绒大红绣金绉纱搭护,并紫貂大红软呢雪兜与黛玉披上了,方叫紫鹃开窗紫鹃轻轻地打开来,这雪真个好看,把这些竹子压得歪歪斜斜,也有重得很压折了的,也有颤危危将倒地的,你敲我击,摇摆不定还有几树梅花,淡淡的一点两点,趁着太阳渐渐地吐出来,微微的飘有香气得多少霁日散彤云之景,回风送玉蝶之飞黛玉细细看了一看,真个再世重来,感伤不已
这紫鹃、晴雯怕她着了冷,再则乏了、伤了,便曳上窗催她进房来黛玉也便揉揉眼进去,却叫小丫头子将素心腊梅、水仙两盆搬进来放在炕上,呆呆的对着它,也点点头并不言语,倒像有什么领悟的意思
这紫鹃、晴雯也猜摹不出晴雯在旁边看了一看,见黛玉被雪影子耀得粉妆玉琢,说不尽的百媚千娇,心里忖道这么个人儿,从古来哪里还有两个,要说我才像她,好不惭愧,怪不得宝二爷性命似的舍不得,也只有她略略的配得上便动了个替宝玉作合的念头,走上前将雪兜、搭护解了
紫鹃又去摸一摸金鱼儿黛玉总不管,只看着两盆花,却像有所遇似的她们两个便也由她,且去叠衣服添香柳嫂子也来瞧瞧她两个,也便扬扬的在玻璃内望那雪钩的层层楼阁这里黛玉心中思想的,黛玉也不告诉她们,她们如何能知道
原来黛玉自从回过来,一心一意只想修仙她看了雪景回来,便想到天上琼楼玉宇,到得那里如何逍遥自在再想起五真七祖内中就有孙真人女身在内,而且兰香真人本是孝女,十五岁上便想超凡,只因亲生牵挂,直到后来方才遂意,毕意一心坚确到底做了仙家我从前早背父母,早该学她,枉枉地耽误了岁月,而且一子升天五宗超拔,我若得了道,连亡过的爹妈也一处了,看看满屋中陈设,只有这两样合我意思
这素心腊梅直到岁寒方吐,也历过多少风霜,况那水仙的翠带银盘,也真有凌波的态度可惜它草本之类被人搬弄,若生在空山远水,由它受日月精化,一样的也会成形脱体我如今强过它,又且历了多少境界,若不绝早回头,就比着草木一样了正呆呆地想着,王夫人、薛姨妈、喜鸾踏冻来了黛玉终究不好意思,略略应酬也就说倦
王夫人见她开了口,也欢喜,也会她倦的意思老姊妹就同喜鸾出来,想些话去哄宝玉,还想黛玉就回转意来哪知黛玉的心上已决定了一个主见,哪里还有想到宝玉的分儿又过几日,黛玉早膳后又在那里出神,只听得小丫头们同柳嫂子齐声说道四姑娘来了,仔细着还都冻着呢!
惜春道这院子里竹儿也太多,阴阴的,你们怎么不将靠路的叫人砍掉些?小丫头道咱们姑娘正爱它斜斜的呢这里紫鹃便揭起暖帘来,晴雯便迎出去,同小丫头子搀着惜春进来
黛玉就满面地笑,迎出来说道好姊姊,怪惦记我,你就是未卜先知的你再不来,我要叫紫鹃来拉呢
惜春也笑道你哄谁呢,你还放紫鹃来呢?说着笑着,就在炕上对面的坐下了惜春笑道林姐姐,你爱着这两样花,什么意思?黛玉笑吟吟地道你猜猜惜春也笑着点头,道我也懂得
黛玉笑道你怎么不说?惜春道你怎么不说,要我说?黛玉道我专等你说惜春弹了一个榧子,笑道你要我说偏不说两下里笑了一笑,这里丫头们如何知道她们两个的机锋
黛玉说到合意,便将《参同契》、《性命圭旨》等书互相讲究,一个功夫深透,一个会悟精灵,说得头头是道正在讲得投机,外面王夫人、李纨、宝钗、平儿也来了这两个好不阻兴,黛玉略略地说句话,也就呆呆地坐着又是王夫人会意,就同平儿、紫鹃、晴雯假说看看残雪,到那边房里与晴雯说开了
这晴雯本来心地爽直,而且见到做主子的这样,又当着众人前细细地表白她疼她;又且袭人改节落在她眼睛里了,她又和宝玉好,一时间不由地说道太太既然明白了,就是了王夫人便央及她到宝玉处走走
晴雯道我是直性人,就去也不能哄他王夫人听见就去两字,心里便喜欢,又晓得她性傲,不好逼着她,便将就的道随你看光景便了王夫人反又托了紫鹃,遇空时催她走走,只当散散似的紫鹃也应允王夫人、平儿便告诉宝玉去了那柳嫂子在窗外悄悄地听见,直惊喜得了不得若是五儿,那里有这个分儿?便伺候着晴雯反像自己倒做了孝顺的女孩儿一样,遇空儿也就催她
且说黛玉,见王夫人、平儿去了,稍觉适意,终究李纨、宝钗平日的情分虽好,这会子却另一路人惜春也觉得打断了讲道,四个人却三条路径,一时说话总觉得不大投机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到底是宝钗的心灵,高似李纨的悟性,看见她两个情景便猜着了几分
从前宝玉着魔时寻着惜姑娘讲道,今黛玉者也着了魔,也同她讲道虽则两个人各自着了魔,然后合了她,毕竟也是她性情合得他两个的意思却也好笑,前前后后印板儿似的拿她做搭纽儿
宝钗也像规劝宝玉似的说道你两位妹妹像谈甚道似的,怎么瞒着我同大嫂子?李纨也笑了这里惜春未及开言,林黛玉嘴快,就笑道讲了你们也不懂
宝钗便笑拉李纨道你看她欺我们到这个分儿,我倒有句话讲,这仙佛也不是容易做的说做就做,满天下都成了仙佛了大凡成仙成佛,各人有个根基我看林妹妹自然世界天下第一个女孩儿了,也还拿不住就做神仙呢,若说说就做得,为什么孔圣人这样圣人,《论语》上明明的载一行‘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就连孔圣人也不服了?
黛玉笑道宝姐姐要便拿道学话儿压住人,你也拿不定人你说孔圣人,从前孔圣人到了柱下见了老子,叹他犹龙,这时候老子还是个凡人,直到后来方才骑了青牛出得函谷关去孔圣人怎么不先已知他是个神仙?
宝钗笑道林妹妹你不要怪,我却先知你断断做不成神仙
黛玉明知她话里有因,便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
宝钗道你便说黛玉就呵呵笑道你们这班人多是情虫惹得宝钗、李纨、惜春都笑了
宝钗便指着黛玉道大嫂子、惜姑娘,你看这林丫头狂得这样儿,一家子通骂了,连世界天下通骂了她从前编派刘姥姥做母蝗虫,而今把咱们也打入虫字去了她便有做神仙的分儿,她这嘴头子尖利便到了神仙队里也要咬群儿,叫众神仙撵她下界呢
三个人不觉大笑起来,宝钗又道更好笑,我们那个动不动说人家禄蠹,这里又说个情虫,这倒不是个绝对呢三个人笑得了不得,黛玉脸上红一红,也笑笑,连忙正色起来惜春道这不比二哥哥还上去一层李纨道亏你也将上天梯再送一步
这里说笑顽耍倒也乐得很,也是黛玉回过来第一次姊妹相聚的乐境说话间,素云便送了几样精致菜点来,原是王夫人加意造的,却总说是李纨处做的丫头们便在炕桌上摆起来,姑嫂三人推黛玉靠里坐,惜春在地平上坐一把小小竹节香檀雕花椅儿,李纨、宝钗都上炕
丫头们送菜上来,随则天寒,怕黛玉着了火气,用银坐盆暖着小磁器的宫碗一碗新笋天花汤,一碗鸡腐燕窝、一碗驼峰清炖火肉、一碗松瓤黄芽菜、全乌鸡肉拧汁清煨好、一碗野鸡生片汤、一碟燕窝莲米粉松糕、一碟核桃酥蘑菇素馅,其余小菜也都精雅再一两碟腌鹅、糟鹌鹑,也有参药酒,也有清淳松子仁酒四个人都随意,爱吃的吃了些吃完了,丫头们送上手巾,接了漱盂,四个人都立起来宝钗又带了上等龙井茶来,要试雪水
李纨说寒些,黛玉便强着要雪水,丫头们便多多地滚了几滚,开出来果然配口又戏谑了些言语、李纨、宝钗只觉得背后有人曳她似的,假意同了惜春散去这里黛玉还留住惜春
李纨、宝钗出得潇湘馆,素云方告诉道太太说快请两位奶奶去这李纨、宝钗不知里头又闹出什么故事来,急忙赶去要知此去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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