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氏族中领了荣府银两出去,热闹非凡先讲贾芸承领二十万就在京都开设当铺,好不兴头心想先前瞎奉承了凤姐到那么个分儿,花上本钱,买了许多香货讨得个种树差使,想多大沾光,和花儿匠磨牙如今不费一点子力,领了二十万银子开了当铺,我便是个大掌柜,每年少算些一个七厘钱,不派到我名下有几千银子进路因向他母亲道妈前儿夜里梦见走水,连房子都烧塌了,妈惊的嚷醒来道,‘这梦不吉利’不是儿子告诉妈说,梦见走水,怕咱们要发财呢妈还不,如今可应了这梦了他母亲道这也再想不到,琏二婶子那么大出手起来,整十万银子往外头推倒放心贾芸道什么整十万,咱们房族中远远近近几十家门子,都有一二十万银子领,短了那一门子吗?你不知道,这是琏二婶子有那么作为吗?都因宝二婶子在园子里得了一宗横财,他老人家疼顾族里,出了个意思才散给咱们营干的呢他母亲道这宝二婶子就是先前在园子里住的林姑娘,那一天宝玉圆房我进去瞧着,他原像个有福气的人咱们底下不都依靠他吃饭吗?你钱在手头别瞧得太容易了,尽仔瞎花,短少人家的帐目就去清了他们你娘舅家这宗会钱,你舅母三头五天捎来,说等凑着要去干办端午节的香料呢贾芸道你老人家别他们的话,那是怕我拖散了他,尽仔来催逼他两老人家心上才有盘算,如今知道他外甥平空里承领了这宗本钱,保不住还要眼红若说短他这几吊钱,就到下半年不送去,再不来开口他母亲道可不是,人都势利,知道咱们有了,你看昨儿就有人来给你提亲贾芸听了提亲两字,倒怔了一怔问是那一家呢?他母亲道就是东街里,璜大婶子娘家嫂子家里胡老娘的内侄孙女儿,说模样也长的好,陪送也体面璜大婶子坐了车子自己来说,我便含糊应他,你留心打听打听倒是一件正经事贾芸摇头道不论那一家来说亲,妈别应许他他母亲正要问的是什么缘故,听得外面有人叫道芸二爷可在家里吗?
贾芸听是邻居倪二的声音,赶忙走出见倪二带着一个年轻小子,头面长的干净,贾芸估量他不是正经来路,便指着那一个笑问倪二道这一位是贵相知了,为什么很面生呢?
倪二正色道二爷什么话这里贾芸一面让坐--此时已新买了小厮--便叫看茶三个人坐下,早端上茶来倪二开口道这几天就沸沸扬扬,荣府里头发了整千万银子出来,交给贵族中营运我就估量着二爷常在里头跑动,这件事总脱不了二爷后来细细打听,果然是有的今儿一来道喜,二来有一件小事相求,要二爷赏个脸贾芸因从前借过他银子,虽已清还,也领过他的情,便道老二有什么话,效力得来的,一定遵教倪二道咱们多年老邻居,干的事什么瞒得过二爷我如今也看破了,到底不是一件正经事情二爷你街坊上贴起大张的告示,禁止赌博,重则充发,轻则发落,便是枷杖抽头,赢钱还要追缴入官,我已剁指头戒赌了
说着把右手伸给贾芸瞧,道二爷不,瞧那指头还包着呢贾芸笑道你刚剁了这一个,那几个指头就抓不动色子了吗?说着,大家笑起来倪二又道我和马贩子王短腿搭了伙计,也要去做他这个买卖,家里只丢他们娘儿两个,没有男人在家照应说着便指那年轻的道那就是上年冬里给我女孩子定的女婿,女儿年纪还小,别管他生熟,叫我这女婿到家里,年轻的人浪荡坏了,底下求二爷赏赐他碗饭吃在铺子里跑动跑动,教训他学出一点本事来,一家门都是感激的倪二没有别的孝敬,将来骑出一匹又会颠又会走的马来送你老人家贾芸因刚才语言冒失,未免局听倪二要把他女婿荐到当铺里学习生意本是一桩小事,又见这个人青年美秀,并非粗笨之人,便满口应许道这一点小事算什么,老二尽管放心干你的去,等这里的事定了大局就去相邀令婿正经你往口外去给我捎两匹好马回来,毛片身材都要看得过去,将来奉价,说送是断不敢领
正说着,又见有两个人来找贾芸,都跑的汗流满面气喘吁吁的倪二估量他们有话,便起身告辞贾芸送了倪二翁婿出去,回身进内那两个人便开口道我们又去瞧了好几处,都不及前儿看的鼓楼西大街那一所,又紧密又宽敞我们去打通原业主,得了个底里照前儿讲的数目,再添不到一千两银子就可下台二爷总别开口,让我们去打擂台,总不叫二爷吃亏贾芸道就是弄到薛大爷恒舒当对门去了一个人道店多成市,那怕什么?说着催贾芸就走贾芸便进内安顿他母亲几句话,又道银里有人来找,回报他们晚上到里去说话一面说完赶忙同那两个人出门走了
再说林之孝家的,得了里头的话,要去访旧日梨园,急得一时无处查觅,想起梨香院教习一事,向派贾蔷专管,便来贾蔷处探问消息贾蔷正在承领本银经管铺面,无暇他顾,惟心坎上止有龄官一人,虽彼此留情,苦无买玉之资此时正可重价许购,偏值荣府招集旧伶,难手目下正靠着他们提拔,不敢弄鬼还喜这班人不比到了别处消息难通,有从此萧郎是路人之叹当下把知道这几个人的下落告诉了林之孝,余外凭他自去找寻
林之孝只得上紧察访,因那些人声气相通,访着了一两个都有着落可巧他们并未远去,查明药官早已死了,小生藕官、小旦蕊官,先跟了地藏庵姑子圆出家,未曾落发,仍被教习中人贿买出去,复了旧业大花面葵官、老外艾官、八净豆官、老旦茄官,同先前打发教习时早出去这几个脚色,现俱卖歌为活一共十来个人,虽各有班主,惧怕荣府声势,贪得重价,两三日内都已停当又在原班之外,另买了几个人,雇觅女教习一齐送进府来,回明凤姐,仍安置梨香院,与清音分开居祝一应器用什物,照旧发出,派人照管,并添制舞衣、彩服及一切刀枪旗帜,以备演习新戏
一日,史湘云、薛宝琴、李纹、李绮、探春、王夫人都在贾母屋里陪着闲话,贾母道咱们如今又热闹起来了,园子里有了清音,又有戏班,你们姊妹们高兴瞧戏,在我院子里搭起台来,说声就唱王夫人道他们才进来,听说还要排一排再出常正经又不请客,就是咱们娘儿们这几个,叫孩子们带演带习,先唱一天给老太太散散心贾母道听见你们要摆酒请客,定下日子没有?王夫人道我想叫迎丫头回来也高兴两天昨儿打发人去接,说他家里有事要后儿才来呢贾母叹了一口气,满屋子里一瞧,才说道迎丫头这样在人家受苦,好笑大太太一点子也不在心上,还是你惦记着
王夫人陪笑道正是这句话还没回老太太,昨儿打发去的老婆子回来说,这一会子去见二姑娘,不像先前愁眉泪眼的样儿,想是孙姑爷的性子改了些了贾母摇头道那是天生成的牛性,怎么改得来呢?迎丫头当着他家的人在跟前,也不好向咱们家打发去的人诉委曲那时宝琴正站在贾母身旁,贾母便把他搂在怀里,用手抚摩道我的儿,你如今有了干姊姊,别太太又不疼你了王夫人叫了一声琴丫头道那是老太太给你取笑说着,又向贾母笑道老鸹子比起凤凰来,这一个那一样赶得上他因为林姑娘的好意,我瞧这孩子也还安顿,当一件玩意儿事的办了又借这个名儿摆摆酒,孝敬老太太瞧一天戏贾母道那倒论不得说着对了李纹们众姊妹道不是我当着你们姑娘跟前说句话,古来丫头出身的戴凤冠,做夫人,比姑娘小姐福气还大些呢我就会看相,先前我也没理会这孩子,过一天仔细瞧瞧他,是那么个模样儿?王夫人道拣了好日子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正说着,只听得嘻嘻哈哈,凤姐的声音,一路笑进来道我来给老祖宗要人呢贾母道你也学了你婆婆,又来要想我屋里那个丫头,你说了要的谁?只要我愿意就给你领了去凤姐带笑道这会儿老祖宗高兴,又舍得了我有那么大面吗?老祖宗这里来要人!是真的,为的那小班子里头短了一脚正生,当下聘不出来,文官是他们原班脚色,道他腔口身段都好,先前留在老祖宗屋里,就只他没有出去如今打伙儿进来了,要求老祖宗叫文官出去配一配脚色,不知老祖宗叫他出去不出去?贾母道不是你来说起,我也没理会文官在我屋子里,正是先前为什么单留住他呢?凤姐道那是太太为芳官淘气,把派给各房里的人都撵了,太太不敢叫老祖宗屋里的人也走,便留下文官如今想起来,他们出去的依旧进来了,也像老祖宗屋里的人,不叫出去,岂不省事呢贾母听了欢喜道文官在这里也尽闲着,叫他用心唱几出戏给咱们听也好一面便命琥珀去叫文官王夫人问凤姐道这些孩子们进来你都见过了?凤姐道前儿进来请安,打听老太太歇午觉,太太事情忙,就回报了他们,我也没见呢听得平儿说原班脚色蕊官、藕官这些人都在里头王夫人道我记得头里把他们撵了,有几个孩子去出了家,想不到依旧他们唱了戏贾母听了叹道他们学了这个,抛撇家乡父母出来,原是命苦的小孩子家,看得破修修后世也难得的,不该又叫他们进来
凤姐答道听说他们在庵里住不多时,早就出去唱戏的
贾母点点头道既是这样,也罢了说话时文官早已叫到,贾母便问文官你在屋里做什么?文官应道琥珀姑娘教我扎花呢贾母道你们一班子师弟、师兄又到咱们园子里来了,叫你去排戏呢一面又叫凤姐道凤哥儿,你来要的人,给你领了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倒推到我身上来了,我算当一名内领班伺候老太太,就只放起赏来,我是要加二扣头的湘云在旁笑道凤姊姊还是那么爱钱
探春瞧了湘云一眼凤姐正向贾母说话,并没理会一面拉了文官的手道你如今做了还笼的雀儿了,快理你的戏本子去,仔细再别像头里,秦琼没带上胡须,就杀出潼关去了说着,叫两个老婆子到文官屋里收拾东西,领着送到梨香院去这里贾母叫琥珀摆开双陆场子,与李纨打双陆消遣王夫人、凤姐各自回去
湘云和众人出了园门,行至蜂腰桥,李纹姊妹要转过山坡子自回稻香村去,被湘云拉住道咱们闹林姊姊去说着同到潇酒馆湘云一进院门便笑着嚷道我们约了一群人来闹你们呢黛玉一个人坐在窗前调弄鹦哥儿,听见湘云声音忙站起身,早有丫头们打起帘子黛玉含笑让进里边坐下,湘云宝玉,一口嚷道二哥哥躲避我们了便向各间屋子里里外外找寻又到丫头们房里掀起炕幔一瞧,雪雁早跟了进去,见湘云揭他睡的炕幔,便涨红了脸道史大姑娘这算什么?找二爷找到我们炕上来了湘云笑道二爷躲在那里了呢?雪雁道二爷在老太太那里湘云道你别扯谎,刚才我们就在老太太屋里出来春纤在外边接口道二爷听说藕官这班人都进来了,估量着到梨香院去瞧他们呢
湘云道你打发个人去叫他,咱们要商量正经事宝琴叫道史大姊姊你出来罢,告诉了林姊姊也是一样的一面向黛玉道他又要起诗社呢
黛玉道我瞧云丫头发了疯了,你们可瞧见他前儿的诗胡话乱道,讲些什么?照像他这一位诗翁,底下再结起社来,便要鸣鼓而攻,麾之门外的了湘云道文章以不切题者为陈言,贺新婚诗总得艳丽贴切为佳这不是到省亲别墅献诗,都要像你‘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的庄重句语吗?黛玉道你瞧琴妹妹他们这几首,何尝不艳丽?大嫂子这一首,何尝不贴切?定要像你那么样诌才算得切题?我单问你‘汗融乍试芳脂滑’这两句,亏你一个做女孩子的,把嘴里说不出的话,笔下公然写了出来,臊不臊?湘云道这两句也算不得村俗黛玉道离开了题目约略看去,原甚平淡,你细细推敲起来,成了什么话?云丫头,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你讲呀!湘云道皋陶曰‘杀之三’,舜曰‘宥之三’众人听湘云说了这两句,底下便煞住了,都怔怔的听他语不以伦
半晌黛玉接口道自然是想当然耳亏你也肯想,也会想,也想的到家湘云又辩道后人评阅前人之书,往往有作者心思未必想到之处,阅者竟批得出来我本无心,你偏现身说法领会,硬赖派着我,我总不服黛玉道子非我,焉知我之现身说法领会?湘云被黛玉层层驳诘,理屈词穷宝琴、探春都笑道今儿枕霞旧友,潇湘妃子舌战大北了
湘云红上脸来,要撕子上贴的那首诗黛玉道你这一撕,又是蛇足了贴在这上头,除了你二哥哥就咱们姊妹这几个,有什么忌讳!底下留心一点就是了,别尽你的高兴湘云低点无语李绮笑道史大姊姊和林姊姊讲了半日话,我总不得明白黛玉笑推李绮道史大姊姊肚子里很明白,你尽管悄悄问他去湘云站起身来,道颦儿你再说,我来拧你的嘴说着,就赶拢来,黛玉只得陪笑求饶
一时宝玉进来了,宝琴忙走过把湘云拉开了,道二哥哥来帮林姊姊了,你别闹罢当下湘云放了黛玉,问宝玉道二哥哥,你到梨香院去瞧见我的葵官没有?宝玉道我何曾到梨香院去?他们还没进来呢
话未说完,丫头们报道琏二奶奶来了众人起身让坐,凤姐道邢大妹妹身上不好,去瞧瞧他,顺路进来坐坐恰好你们都在这里宝玉忙问道唱戏的女孩子都进来了吗?我还不知道,史大妹妹赖我去瞧他们呢探春道二哥哥不在梨香院,到底那里去了呢?宝玉道我在四妹妹屋里,瞧他和妙师父下棋黛玉道我前儿到庵里去拈香,妙师父感冒着,没有见他,如今想是好了湘云接口道你还该再去走一趟上年他给你起的课,我也知道你听了不输服,如今看起来竟判得准极的了众人问起的什么课?湘云便将上年的事告诉他们,众人都说好灵课
凤姐暗想宝、黛二人委系姻缘前定,何不早为撮合,省却多少烦恼惊忧又转念自为宽解,想出谑词向宝玉道宝兄弟,何不再到妙师父那里去起一课,看太太几时抱孙子呢
众人听了都瞧着黛玉笑,黛玉便沉下脸来瞪凤姐一眼湘云道且慢讲起课的事,咱们讲起社的事罢趁这几天都齐全,二哥哥高兴就鼓舞起来,倘因别的事忙顾不上,刚才二嫂子的话,等做汤饼会再说罢宝玉笑了一笑,便道这件事先前有大嫂子,还得拉他在里头这会子大嫂子不在,咱们定了日期打发人去告诉他一声也使得凤姐一听忙站起身来道我听你们讲到这些,只好干我的事去了回头一笑道少陪
黛玉送凤姐走了这里湘云一众人重又坐下,探春道你们别忙,这几天里头太太就要摆酒唱戏,不如闹过这几天,二姊姊也回来了,邢大姊姊的病也好了,多几个人越发热闹些不好吗?湘云又坐了一会,各自走散
次日,宝玉起身到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回来吃过早饭,就要叫芳官这班人来又想屋里人多,不便问话,何不自己到那里顺路瞧瞧园景也好于是出了潇湘馆,径往梨香院来心想芳官与晴雯同时被逐,不料死者复生,离者重聚一路行走,但见红雨尘花,绿阴镂日到了山石旁边,有几株杏树遮得密叶重重,住步抬头,见树上已垂垂子结又想起当日在园情景,遇见藕官在此烧化纸钱,也是清和时节,风景宛然他们虽年岁渐长,还不至像那子结枝头,落尽深红的时候
一头思想,已到了梨香院戏班里班子里的人见了宝玉,忙去通知领班的唤齐全班迎出请安宝玉仔细一瞧,偏有芳官在内宝玉便问芳官呢?藕官见宝玉问起芳官,顿时掉下泪来宝玉忙问根由,藕官道二爷还不晓得芳官的事吗?此事说起话长二爷里边去坐了细细讲给你听宝玉道你在那一个屋子里,咱们进去瞧瞧藕官引路,领班的退出,有几个女孩子各自走开藕官同五六个旧人,随了宝玉来到藕官的屋里藕官忙去泡茶,用五彩盖闭,放在描金洋漆盘中捧与宝玉宝玉接过放在桌上,一手拉了藕官挨身坐下,追问芳官之事藕官道要讲芳官,还是我和蕊官两个人说起,有半本戏文的情节二爷只当听戏一般毕竟芳官作何下落,再看下回藕官替他叙明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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