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将考查和揭示胡适在创作《西游记考证》以及鲁迅在创作《中国小说史略》时，其《西游记》研究所据明清版本究竟有哪几种，[1] 同时还将考查和揭示他们对《西游记》评点史所作述评的依据究竟来自何处
胡适的《西游记》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其1923年完成的长篇论文《西游记考证》中[2] 在这篇论文中，胡适有这样的述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现在我们把那些什么悟一子和什么悟元子等等的真诠、原旨一概删去了，还他一个本来面目[3]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胡适这里把明清两代（三四百年来）解说《西游记》的人概括为道佛儒三家，而且还断言其解说者的身份是道士和尚秀才这段述评与现存资料明显不符据现存资料，最早的《西游记》版本是明代万历二十年刊刻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俗称世德堂本），随后共有八种明清《西游记》版本流传下来，[4] 这些明清版本都带有解说文字，然而其中都没发现有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的情况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根据现存所见《西游记》版本，袁世硕、吴圣燮等现代学者都曾对胡适的这一述评提出过质疑然而，仅以现存所见《西游记》版本为依据进行质疑当然并不足以否定胡适的述评，因为还存在这样的可能性胡适当时确实曾看到过和尚解说的《西游记》版本，只不过这种《西游记》版本今天我们见不到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所以，要完全确定胡适述评的准确与否，我们还应当清楚胡适当时研究《西游记》所据明清版本究竟有哪几种？还有没有我们今天未掌握的附有解说文字的版本？为弄清这个问题，笔者专门查阅和梳理了大量资料，得出了这样的明确结论胡适在1923年完成其论文《西游记考证》时，并未见过任何明本《西游记》；他当时据以研究《西游记》的版本其实就只有三种清刊本张书绅评点的《西游正旨》（又名《新说西游记》）、陈士斌评点的《西游真诠》和刘一明评点的《西游原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现把得出以上结论的部分证据和理由阐述如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第一，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出版了第一套新式标点版《西游记》（俗称亚东版《西游记》），胡适还为此书作了序文此套《西游记》的点校者是汪原放，据其《校读后记》中的说明可知这套《西游记》赖以点校的底本是善成堂藏板刊刻的清代张书绅评点的线装书《西游正旨》，其自序作于乾隆戊辰年；而这部《西游正旨》正是由胡适提供给汪原放的[5]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提到清人张书绅评点的《西游记》名为《西游正旨》（乾隆戊辰序），[6]与汪原放所说的应是同一种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台北天一出版社和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分别于1985年和1991年出版过张书绅评点的《西游记》影印本，但书名都是《新说西游记》而非《西游正旨》，袁世硕、吴圣燮等现代学者曾因此判断鲁迅误写了张书绅评点的《西游记》书名，有可能是与张含章评点的《通易西游正旨》相混淆[7] 然据笔者仔细考查，确实有一种张书绅评点的《西游记》清刊本名为《西游正旨》，现国家图书馆还有藏本，基本特征与汪原放的描述完全相同，其版心有新说西游记字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笔者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新说西游记》影印本与国家图书馆藏本《西游正旨》相对比之后发现二者除封面书名不同外，其评点者、序文、正文、评点文字以及版式都相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据此可以判断二者有共同的源头；其中一套书可能是另一套书的翻刻本，翻刻本更换了原刻本的封面和书名其中《新说西游记》的封面书名源于其版心，而《西游正旨》的封面书名则是源于其序文内容究非西游之正旨（见图2）所以，我们应该把这二者视为同一种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35.html
张书绅不但做过秀才，还做过官，其《西游正旨》称《西游记》主旨是宣扬儒家理学，其中的一篇序文《西游记总论》还作为附录被保留在1921年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西游记》中，且胡适还专门对保留此序文的原因作了明确说明
这篇《总论》，虽无甚价值，却也代表《西游记》的一种说法，儒家的《西游》观此书全部的批评，都根本于这一个观念现在那些批评都删去了，我觉得这篇《总论》可以保存，故劝原放不要把他删去（适）[8]
根据以上息我们可以肯定胡适在1923年创作《西游记考证》前，看过清代张书绅评点的《西游正旨》（《新说西游记》），而且，这部书应该就是胡适所谓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的直接依据
第二，从胡适《西游记考证》中现在我们把那些什么悟一子和什么悟元子等等的‘真诠’、‘原旨’一概删去等文字可知胡适当时还曾看过清代陈士斌（悟一子）评点的《西游真诠》和刘一明（悟元子）评点的《西游原旨》
第三，小说目录学家孙楷第1931年曾到日本东京和大连访书，回国后分别于1932年和1933年出版了小说目录学专著《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和《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其中，《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有一段关于当时所见《西游记》版本的情况介绍
《西游记》吾国通行者有三本一为乾隆庚子陈士斌《西游真诠》本；二为乾隆己巳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本；三为嘉庆间刘一明《西游原旨》 本明本概未之见[9]
按孙楷第这段文字介绍在1932年以前，中国学者尚未发现任何明本《西游记》；中国通行的《西游记》版本是三种清刊本，也就是胡适所见过的这三种陈士斌《西游真诠》、张书绅《西游正旨》（《新说西游记》）[10]和刘一明《西游原旨》
胡适对孙楷第的介绍显然也是认同的，他1932年还专门为孙楷第的这部《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写过序言，如其序言称
沧县孙子书先生是今日研究中国小说史最用功又最有成绩的学者他在这几年之中，编纂中国小说书目，著录的小说有八百余种之多我只要请读此书的人回想十四五年前我开始作小说考证时，那时候，我们只知道一种《水浒传》、一种《三国演义》、两种《西游记》、一种《隋唐三国演义》国内至今还没有可贵的《西游记》本子，而孙先生在日本所见的明刻本共有七部加上宋刊的两种《三藏法师取经记》和盐谷温先生印行的吴昌龄《西游记杂剧》，从此《西游记》的历史的研究也可以有实物的根据了《水浒》、《西游》、、《封神》、《说岳》、《英烈传》、《平妖传》等书的历史的考证，必须重新建筑在孙先生现在开始建立的小说目录学的新基础之上[11]
孙楷第与胡适非常熟悉，他不但请胡适为自己著述作序，且在其著述中多处提到胡适及其藏书，如其《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中这样介绍小说《浪史》的版本日本抄本胡适之先生藏一旧活字本，削去书名，署风月人玄子演所演正与此同，即此书也[13]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中涉及《西游记》版本之处，也提到了胡适，如其中述及明代朱鼎臣编的《鼎锲全像唐三藏西游传》（非百回本）时这样介绍
村口主人初得此书，颇惹中日学者之注意友人长泽规矩也先生首发表于《斯文》杂志，疑为《西游》祖本胡适之先生疑为略本，尤亟欲一阅拟设法购之，惜为财力所限，未成事实余到东京，以长泽先生之介往返，承主人慨出此本，任其展阅[14]
根据这些息我们可以判断孙楷第作为当时专门搜集小说版本息、《西游记》研究且与胡适交往密切的学者，对胡适所掌握的《西游记》版本肯定是清楚的孙楷第是1930年开始着力搜集小说版本息的，1933年出版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是当时公认收录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最全的著作，胡适1923年所见的《西游记》版本不会超出此范围
胡适称孙楷第著录的小说有八百余种之多，显然对孙楷第所搜集的小说版本息也颇熟悉而且，胡适还专门强调《水浒》、《西游》等书的考证必须重新建筑在孙先生现在开始建立的小说目录学的新基础之上，这其实就是强调孙楷第所见《西游记》版本比之前任何人（包括胡适自己）所见更广泛全面而孙楷第1933年所见《西游记》明清版本在今天都还能见到，其中的清刊本除了那三种通行本外，尚有《西游证道书》（日本内阁文库藏）和《通易西游正旨》（马隅卿私人藏）这两种[15]这些版本都附带有解说文字，但都没有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的情况
实际上，胡适在1923年创作《西游记考证》时所见版本还远没有孙楷第1933年所见的多胡适当时不但没见过任何明本《西游记》，所见的清本《西游记》也就只有孙楷第所提到的那三种通行的清刊本本文下面还将结合鲁迅的情况印证这一结论
评议此书者有清人山阴悟一子陈士斌《西游真诠》（康熙丙子尤侗序），西河张书绅《西游正旨》（乾隆戊辰序）与悟元道人刘一明《西游原旨》（嘉庆十五年序），云劝学，云谈禅，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俎》十五）之《西游记》曼衍虚诞，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16]
丙子三五 山阴陈士斌评《西游记》，曰《西游真诠》戊辰十三 西河张书绅评《西游记》，曰《西游正旨》庚午十五 刘一明评《西游记》，曰《西游原旨》[18]
六七年来，修正我的主张的，有鲁迅先生，李玄伯先生，俞平伯先生鲁迅先生的主张是原本《水浒传》今不可得现存之《水浒传》，则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鲁迅先生之说，很细密周到，我很佩服，故值得详细征引[27]
此书由来已久，读者茫然不知其旨虽有数家批评，以为讲禅，以为谈道，更又以为金丹采炼，多捕风捉影，究非西游之正旨[32]
《西游记》一书，仙佛同源之书也大抵老释原无二道世尊曾言，过去五百世，作忍辱仙人而紫阳真人亦言，如能忘机息虑，即与二乘坐禅相同是言仙不能离佛，言佛不能离仙也[34]
《西游》一书，古人命为《证道书》，原是证圣贤儒者之道至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35]
本文原刊于《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注 释
[1] 只要《西游记》的正文、评点者和评点文字都基本相同，本文即视为同一种版本；同一种版本的刊刻者、刊刻时间等息则可以有差异
[2] 这篇论文的部分内容是胡适为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西游记》所写的序文；1923年胡适对此序文作了修改，命名为《西游记考证》，发表于《读书杂志》1923年第6期；随后又把此两文整合成新的论文《西游记考证》，作为亚东版《西游记》1923年再版的新序文，本文所涉及的《西游记考证》就是指此新序文，此文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并被收入《胡适文集》
[3] 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28页
[4] 这八种版本分别是明代托名李卓吾评点的《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清代汪象旭和黄周星评点的《西游证道书》、陈士斌评点的《西游真诠》、张书绅评点的《新说西游记》、刘一明评点的《西游原旨》、张含章评点的《通易西游正旨》、含晶子评点的《西游记评注》和怀明评点的《西游记记》
[5]《西游记》，汪原放点校，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校读后记》
[6]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北京北大第一院新潮社1924年版，第183页
[7] 见袁世硕《清代西游记道家评本解读》，《文史哲》2003年第4期；吴圣燮《评胡适、鲁迅、郑振铎的西游记研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8]《西游记》，汪原放点校，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附录》
[9] 孙楷第《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北京国立北平图书馆暨中国大辞典编纂处1932年版，第135页
[10]胡适送给汪原放的《西游正旨》序言作于乾隆戊辰年（1748），而孙楷第介绍的乾隆己巳（1749）则是指《新说西游记》的刊刻时间，二者实际上是同一种书
[11]孙楷第《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序》（胡适）
[12]胡适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考证论文是1920年为亚东版《水浒传》所写的序言《水浒传考证》
[13]孙楷第《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第129页
[14]孙楷第《日本东京暨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提要》，第155页《鼎锲全像唐三藏西游传》内容简陋，并非百回本，现代学者普遍认为是根据明代百回本《西游记》删改而成
[15]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北京国立北平图书馆暨中国大辞典编纂处1933年版，第235-237页
[1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北京北大第一院新潮社1924年版，第183页
[17]李雪《鲁迅小说史大略等五种的完成改定时间》，《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11期
[18]刘运锋编《鲁迅全集补遗》，第377-391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其中的丙子三五指康熙三十五年，戊辰十三指乾隆十三年，庚午十五指嘉庆十五年
[19]鲁迅《鲁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1-543页
[20]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8页
[21]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第431页
[2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北京北大第一院新潮社1924年版，第182页
[23]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第439页
[24]鲁迅《鲁迅全集》第15卷，第518页
[25]鲁迅《鲁迅全集》第15卷，第524、525、527页
[2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版，《再版附识》
[27]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4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343页
[28]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页
[29]参见郭健《明刊百回本西游记序言、批语、卷名及题辞探微》，《文学遗产》2018年第4期；袁世硕《清代西游记道家评本解读》，《文史哲》2003年第4期；曹炳建《西游记版本源流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80页
[30]刘一明《西游原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自序》
[31]如清代道教内丹家黄元吉的《乐育堂语录》人之炼丹，虽曰性命双修，其实炼心为要见《藏外道书》第25册，成都巴蜀书社1994年版，第706页
[32]张书绅《西游正旨》，国家图书馆藏本，《自序》《西游正旨》中，除《自序》外，张书绅所作的序文尚有《西游记总论》《西游记总批》等
[33]陈士斌《西游真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185页
[34]汪象旭、黄周星《西游证道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
[35]张书绅《西游正旨》，国家图书馆藏本，《西游记总批》
[36]赵红娟《黄周星道士身份与西游证道书之笺评》，《文献》2009年第4期
[37]文革红《汪淇蜩寄及其所刻书籍考》，《文献》2006年第3期
[38]因为不少学者都指出《西游记》中涉及佛教的内容有许多常识性错误，如果真正从谈禅的角度评点《西游记》，其实是根本无法自圆其说的参见郭健《经乃修行之总径，佛配自己之元神西游记中的佛教现象透视》，《社会科学家》2007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