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也是贾家的正派玄孙,奈何父母早亡,从小便在宁国府,跟着贾珍过活贾珍是我的堂伯父,他那儿子贾蓉比我略大两岁,我俩倒也契合,从小混到大
那年,贾珍把我从宁府挪了出去,使我自立门户,单过了记得那一日,他把我叫来,语气与平日不同,满脸凝重蔷哥,你也不小了,这几年也跟着蓉哥读了些书,想来也学了些道理在心中你父亲母亲去世早,我原本应该将你养在身边,像对蓉哥一般照应到底只是,你也知道,这府里人多口杂,那起不得志的奴仆小人,专能造谣诽谤,诟谇谣诼,没的玷辱了咱们我想,竟不如让你搬出去倒也罢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我听了这话,半晌才出声道伯父这话,侄儿竟是听糊涂了侄儿自失了父母,一向仰仗伯父才活下来,如今要出去,怕是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我说到这里,我便不肯再说下去,只望着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我当时已经十六岁,自幼在宁府这潭浑水里蹚大,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贾珍是贾家的族长,宁府更是他的天下,历来说一不二的我一个失怙的弱子能得他这么多年宠溺,不过是凭借生了个好容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每每他说嘴夸耀,都道我这侄儿比我那蓉小子生得还风流俊俏呢我能怎样呢?我是男儿郎,可我也要吃饭活命不,我不仅仅要吃饭活命,我还想比贾芸、贾芹那些草字辈的子弟活得更好些我是贾家的正派玄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被贾珍收养,是我的幸运;被贾珍收养,也是我的不幸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贾珍的老辣无耻也不是在一件事情上头,他连蓉哥的媳妇也不肯放过,我又如何能幸免?只是,他将宁府翻个过子来也无人敢管,如今又拿口风说事,意欲将我逐出,我如何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他见我如此,忙说说的这是什么话?纵是艰难,哪里就难到你说的那个份上了?我想着不过是给你单独设一处宅子,老婆丫头小子都在这里给你分出一些,跟了你去,倒比外头买的强些日后你的功名也罢,亲事也罢,我自有安排有蓉哥那一份,自然有你的一份儿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我听了暗暗思忖,就等你这句话了,可是眼下的生计又当如何呢?想着便笑着跪倒伯父如此爱惜侄儿,侄儿无以回报只求你老疼侄儿没有一技之长,还请替我寻个营生也罢了他忙说这有何难?眼下正建贵妃省亲的园子,多少活计差事,连那芹哥的母亲还要给他寻个差事干的,咱们自己的孩子倒闲着不成?我早想好了,贵妃娘娘省亲,万万少不得家戏,你便领了这个差事也罢了从来我们都要去苏州选小戏子,采买了来还要调教,便是娘娘省亲去了也还要留在府里呢这倒是个长久的营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我听了便想,这个差事倒是个肥差,当下便谢了恩临走,贾珍还一再叮嘱我,虽自立门户,其实是一样的,万万不可心存芥蒂我笑着称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贾珍果然言出必行他给我的宅子离宁府不远,倒也齐整,丫鬟仆妇也是旧人,我一个人也算是过得了早晚都要离了那里,如今先出来也罢了虽说我这些年也应名去上学,不过是虚掩耳目,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之事我同着蓉哥也没少干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蓉哥也是个没气性的,纵比我大着一两岁,也生得好容貌,可是懦弱糊涂,我俩虽也好,可我也瞧不上他那样子只说他那天仙似的媳妇,他自己看不住也罢了,怎就让那贾珍染指了还不敢反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32885.html
他总是跟我诉说他的苦衷,可依我看,还是他自己没本事罢了后来那媳妇死了也罢了,贾蓉倒是说去了块心病只抱怨那贾珍在丧礼上哭得如丧考妣,丑态毕露,实在是不给他脸面我冷笑你自不要脸面,他如何给得?贾蓉也不恼,只笑道你只管向着我父亲,我看赶明儿他死了你倒是怎么求我?我也笑道:他死了,你就熬出头了有你在,我怕什么!
这便是宁府,外头风光,内里早已污秽得臭不可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从出城修道的贾敬算起来,到贾蓉,到我,莫不如此便是荣国府也强不到哪去,且不说好色的大老爷,就说他那儿子贾琏,还不是个色中急鬼?
这琏二叔还偷娶了贾珍的小姨子呢这小姨子生得就不用说了,只说与他父子俩都有风流韵事,亏得那琏二叔倒看上了只是好景不长,偷来的锣敲不得,到底被琏二婶子发觉,接至府中折磨而死
那琏二叔偷娶她,原也是蓉哥捣鬼,他别的不行,这调三窝四竟是无师自通我知道他是为了他父亲碍眼,想为他寻他二姨娘鬼混找机会,结果却是害死一条性命琏二奶奶出了名的嫉妒、狠毒,我也算见识过
那次蓉哥来找我,便是为了琏二婶子算计贾瑞的事了这个瑞大叔最是无能,他是贾代儒的孙子,二十多岁了还没娶上亲,贾太爷一意要他读书考取功名,可他哪里是块读书的料,成日家干些没行止的事,学里的子弟没人看得起他
上次宝玉与秦钟在那里与人口角,他竟不能辖制因秦钟好歹是蓉哥的小舅子,我既在那里,没有不管一管的对方是璜大奶奶的侄儿金荣,虽不足为患,但是他与薛大傻子相好,我倒不好明着来偏向秦钟了想了一想,便挑唆了宝玉的小厮茗烟几句,我自去了听说那瑞大爷因不能服众,被宝玉的奶哥哥叫李贵好一阵排揎
这样一个货色竟敢打琏二婶子的主意,怪道琏二婶子发狠一定要给他个教训蓉哥自来得琏二婶子的垂怜,因我俩又好,因此便与我商量要将瑞大叔戏耍一番我正待得无趣,见有这样的事,哪里有不应和的?
那一次,我俩算是把那贾瑞整惨了淋了他粪水,冻了他一夜不算,还逼他写了赌债的字据,本以为吓唬吓唬他,我们取个乐也罢了,谁知后来他竟然害了重病,死了事后那蓉哥似有后怕之意,我还劝解他,琏二婶子都不怕,我们倒怕起来了!且看他做的都是什么有脸的事,便是他做了鬼,也自去寻害他的人,与咱们何干?虽如此说,可是其实我也是怕的,有好几夜睡不安生,恐怕瑞大叔的鬼魂儿来寻我
也不过是几夜罢了,很快我便去做我的事了既然已经自立门户,我不得不为我的将来打算我比不得蓉小子,贾珍再不堪,现袭着祖上的官儿,那蓉哥再不济,将来也可以子承父业我孤身一人将来去哪里奔个前程呢?
我不喜读书,可也要营生,不如趁现在有贾珍宠溺,蓉哥匡助,先寻些正经事做着,以待来日那个采买小戏子的差事既已派了我,我便同着贾蓉一起去找琏二叔禀告明白
琏二叔却不大放心,白问了两句蓉哥便与二婶子使眼色,二婶子自然向着我们,少不得替我说句话儿只这琏二叔面上随和,说话却也有些分量,我不过问他要什么东西,回头置办了孝敬他,他却训我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却先学了这把戏
我领了命,自去办我的事情了因这一项却是个大宗,倒不用现带了银子去,只在江南甄家支取三万便是这甄家是贾府的至交,两府往来密切,现收着我们五万两银子呢,此去我只需带上书会票,先支出三万就是了
我虽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可毕竟那讲价钱会经济的事儿用不着我亲力亲为,我只留心学着也罢了只钱在我手里把着,我便忖度着花吧在贾府,哪怕是二百两银子的差使也有不少油水,这三万两,着实不是小数目那贾芹因前日领了尼姑、道士的差使,立刻便威风起来,也不知从中赚了多少
便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在这十二个女孩子里是最出众的一个,不但模样最好,性子也最孤傲原本她们都是家里穷得吃不起饭才被迫卖了做这个的,都是好人家的女孩自从采买到手,一应的吃喝穿戴都供应得不寻常,许多女孩子见状便把那离乡思亲的忧愁丢掉一半儿,只有她愁眉紧锁,不为所动
我见她与别个不同,便忍不住靠近她,试图去她她只是想念父母家人,没有思绪直到回至京都,把她们安顿在梨香院了教习日日指导她们学戏,我才发现这叫龄官的女孩着实没有令我失望
她聪明异常,一教就会,她又勤奋刻苦,细细钻研别的女孩子休息的时候她也不肯停下,教习对她赞不绝口有道是不疯魔不成佛,日后这班子里若有一个出息的非她莫属
我因有了这差事在身,竟也与过去断绝蓉哥时时来找我,我也不得闲,他便各自走开,再结些新的狐朋狗友我也不甚在意,久了我们也颇有些生疏起来至于贾珍,他日日笙歌燕舞,既将我挪了出去,少不得又结交新人我很少去宁府了,只在这梨香院看着她们习练
贵妃省亲之日迫近,我少不得多用些功夫,也不负这些时日的辛苦这些女孩子也不容易,一个个背井离乡做了这个行当,谁不是父母生养的?这营生苦、累,又下贱,她们还好些,唱给贵妃听也罢了文官言语机敏,芳官唱功了得,葵官最是稳妥,可谁也没有龄官强
这龄官既美,唱得又好,仿佛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我初时只是因为她好才对她刮目相看,可是后来,我发现渐渐地喜欢上她,一日便怅然若失,她也一天比一天依赖于我我们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了爱意
那日贵妃归省,女孩子们的表现大为出色,贵妃欣喜,不但赏了众人,更是对龄官情有独钟,又命她再做两出原本我命她做《游园》、《惊梦》,她不肯,偏做《相约》、《相骂》,我拗不过她,没想到贵妃对她更加欣赏,特意命令好生教习,不可为难了她
那一次她得了贵妃的青睐,单独赏了好些东西,余者也都表现甚好,我也得了嘉奖后来贵妃还偶然传她进去唱戏,我自然是高兴的
只她这个脾气实在是难以捉摸,又兼她身子弱,我不敢招她生气,总是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可是她还是时常肯动气,有一次病得咳出血来我慌了,才这么个年纪儿,如何使得?那日我本为了哄她开心,特意去给她买了玉顶儿,那雀儿经了训练,会做戏与人玩,人人见了都道好玩,连宝玉在边上也说好,可独她生气,哭着说我形容打趣她我见她病弱,怎好与她分证?到底拆了鸟笼,放了那雀儿,也算替她去去灾
可是那天我竟然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亲自拆了桎梏她的笼子,放她归家去
后来宫里有丧事,依着规矩,有戏的人家都要散了戏班子太太仁慈,愿意出银子送盘缠使这些女孩子归乡可是一半都不愿意回去,也难怪,这里吃的穿的跟主子差不多,又不朝打暮骂的,女孩子们恋恩也是有的
我便暗想,若是她脱了这唱戏的奴籍,我便接了她到我那里,我两个自此长相厮守也是好的只还需得她愿意才行可是她为何会不愿意?分明她心里有我
当我告诉她我的打算时,她却迟迟没有做声等回来太太着人问她们的去留时,她第一个说要回乡去于是太太便命她的干娘暂时照料她,只等家人来接我去问她时,她也只说,她放不下爹娘和妹妹,既然能还乡,是最好不过的了
从此以后,我便没有再去找过她那一夜我喝了很多酒,蓉哥与我一起,往常他喝了酒便乱骂,骂他父亲,骂他死了的媳妇秦可卿,我都是醒着听他骂这一次,我喝醉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也不知蓉哥有没有骂人戏班子解散后,我这个差事也了了,我便闲了下来虽这些年也积攒下一些东西,到底自立门户有自立门户的艰辛,可到底要怎么样呢,我也没个头绪
又过了一二年,贾珍又给蓉哥娶了媳妇,姓许这个媳妇跟先头秦家的比差远了,蓉哥也不在意,依旧是那样瞎混,顾头不顾尾的可是我看贾府竟是大不如前了,外头的架子虽没倒,可内里也是倾上来了依傍贾府的时日怕是也无多了,我思度着究竟倒是寻个门路,怎样才能使来日无忧
可惜没等我寻出个头绪,贾府便倒了我见势头不好,便也就变卖家产,离了京都虽是我父母早亡,我又出去自住了,可是贾府如此盘龙卧虬的复杂人事,我若纠缠在其中,岂不是引火烧身?不如早早离了那里,落得清闲
反正我光身一人,到哪里都可以遥想那一年的情景,我便去了苏州我到苏州的时候,正是三月间,春意正浓,却也落花无数想来世间莫不如此,纵是春光无限好的时节,也是有枯枝落叶的
苏州如画的春景,使我不愿离去,只想在此终老
记得年少时,读过一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当日我与她初遇,是不是也有雨来着?时隔太久,我忘了词里还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后来,我见过许多词里那样的江南女子,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不知道,还乡的她有没有断肠,我是再不打算还乡了不管今生还能不能重逢
作者杜若
贾蔷的自述没有父母的艰难,失去恋人的痛苦,我全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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