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建国前传播与接受的价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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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是在其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实现的,其价值取向则多元并存,因人而异

金瓶梅》传播与接受的价值取向亦复如是,如词话本卷首廿公作的跋语虽然十分简短,却指出了《金瓶梅》三方面的价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一,有所刺的功利价值,二,曲尽人间丑态的认识价值,三,处处埋伏因果的劝惩价值1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满文本《金瓶梅序》说道:历观编撰古词者,或劝善惩恶,以归祸福;或快志逞才,以著诗文;或明理言性,以喻他物;或好正恶邪,以辨忠奸2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这种多元的价值取向贯穿于其问世以来的四百余年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本文拟对建国前《金瓶梅》的价值取向进行归纳总结并初步分析其产生的原因,以期更好地把握和实现《金瓶梅》的多重价值,并避免其价值取向的扭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伦理教化价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就我们今天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对《金瓶梅》最早做出价值判断的当为袁宏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他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致董其昌的信中说道:《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3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枚乘是汉代著名辞赋家,在其代表作《七发》中,吴客指出楚太子久耽安乐,日夜无极,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因而患病在身只有请博闻强识的君子来启发诱导,改变其贪图安乐的情志,才可能痊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袁宏道认为《金瓶梅》告诉了人们相同的道理,而且更为重要深刻,于是才有胜于枚生《七发》多矣的赞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617.html

袁宏道对《金瓶梅》教化价值的肯定与其文学观相一致,是明末特定社会思潮的表现

强调《金瓶梅》的价值在于以轮回报应达到劝惩的教化目的,词话本欣欣子序最具代表性

从《金瓶梅》的情节结构来看,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男女主人公皆因放纵欲望,终于败亡,这大概也是小说作者的初衷

欣欣子或许担心读者不能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而专注于淫乱的描写,所以在序中反复说道:

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

既其乐矣,然乐极必悲生

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欢离合,莫怪其然也合天时者,远则子孙悠久,近则安享终身;逆天时者,身名罹丧,祸不旋踵4

在欣欣子看来,以轮回报应实现教化目的,这是《金瓶梅》最为重要的价值

那么如何看待小说中语涉俚俗,气含脂粉的淫秽描写呢?

欣欣子以为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怨,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

显然对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传统诗教提出了不同见解

他指出,《金瓶梅》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但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

虽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绰有可观

这也就是他在序言中所说的一哂而忘忧,这实际上在不经意中道出了《金瓶梅》寓教于乐的价值

与其同时的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作序的第一句话就是:《金瓶梅》,秽书也

然后他又指出: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所谓为世戒,非为世劝,即此书是以西门庆、潘金莲等人为反面人物来告诫世人,而并非让世人以其为效法榜样

所以他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5

因此这位东吴弄珠客所强调的依然是《金瓶梅》的劝惩价值

清康熙年间紫髯狂客与欣欣子的见解十分一致,他在《豆棚闲话总评》中说:趣如《西门传》而不善读之,乃误风流而为淫其间警戒世人处,或在反面,或在夹缝,或极快,或极艳,而悲伤零落,寓乎其间,世人一时不解者也6

同为康熙年间的满文本《金瓶梅序》的作者主要以报应轮回观念来肯定《金瓶梅》的劝惩价值:
其于修身齐家、裨益于国之事一无所有至西门庆以计力药杀武大,犹为武大之妻潘金莲以春药而死,潘金莲以药毒二夫,又被武松白刃碎尸
如西门庆通奸于各人之妻,其妇婢于伊在时即被其婿与家僮玷污吴月娘背其夫,宠其婿使入内室,奸淫西门庆之婢,不特为乱于内室……西门庆虑遂谋中,逞一时之巧,其势及至省垣,而死后尸未及寒,窃者窃,离者离,亡者亡,诈者诈,出者出,无不如灯消火灭之烬也其附炎趋势之徒,亦皆陆续无不如花残木落之败也其报应轻重之称,犹戥秤毫无高低之差池焉7
由此可见,清康熙年间《金瓶梅》流传甚广,以至于满族统治者也十分重视此书,他们所看重的正是《金瓶梅》的劝惩价值

近代的许多论者大都注意到了《金瓶梅》的教化价值

四桥居士在《续金瓶梅序》中指出:《金瓶梅》一书,虽系空言,但观西门平生所为,淫荡无节,蛮横已极,宜乎及身即受惨变,乃享厚福以终?至其报复,亦不过妻散财亡,家门零落而止,似乎天道悠远,所报不足以蔽其辜,此《隔帘花影》四十八卷所以继正续两编而作也8

这实际上是说《金瓶梅》的报应轮回还不够充分

著名小说家吴趼人在1906年《月月小说》第一卷发表的《杂说》中说:

《金瓶梅》、《肉蒲团》,此皆著名之淫书也,然其实皆惩淫之作,此非著作者之自负如此,即善读者亦能知此意,固非余一人之私言也顾世人每每指为淫书,官府且从而禁之,亦可见善读者之难其人矣9

吴趼人身为小说家,十分明白不能仅仅从表面上来理解小说的创作心理和创作动机,而应当从更深的层面把握小说家的良苦用心

1936年上海新文化书社再版本《古本金瓶梅》前有观海道人所撰序言,落款时间为大明嘉靖三十七年,显系伪托

他也再三强调了《金瓶梅》的劝惩价值:

子不观乎书中所纪之人乎?某人着,邪淫昏妄,其受祸终必不免,甚且殃及妻孥子女焉某人者,温恭笃行,其获福终亦可期,甚且泽及亲邻族党焉

此报施之说,因果昭昭,固尝详举于书中也

至于前之所以举其炽盛繁华者,正所以显其后之凄凉寥寂也;前之所以详其势焰熏天者,正所以证其后之衰败不堪也

一善一恶,一盛一衰,后事前因,历历不爽,此正所以警剔乎恶者,奖励乎善者也10

也有的论者从显与隐的辩证关系入手,肯定《金瓶梅》的教化价值

如西湖钓叟《续金瓶梅集序》认为:

《金瓶梅》旧本,言情之书也情至则流易于败检而荡性

今人观其显不知其隐,见其放不知其止,喜其夸不知其所刺

……《西游》阐心而证道于魔,《水浒》戒侠而崇义于盗,《金瓶梅》惩淫乱而炫情于色,此皆显言之,夸言之,放言之,而其旨则在以隐,以刺,以止之间

唯不知者曰怪,曰暴,曰淫,以为非圣而畔道焉11

这位论者同样是肯定《金瓶梅》的伦理教化价值,但能够顾及小说的实际描写,提醒读者要透过表面内容把握住其实质

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有大量戏剧改编不同,《金瓶梅》改编为戏曲的数量较少

刊刻于乾隆乙卯年(1795)由画舫中人改编的《奇酸记》传奇共四折,每折六出,共二十四出

第一折梵僧现世修灵药,包括灵药现身、西门贾毒、子虚饯配、玉楼酸赏、卖奸买毒、降神修药等六出最后一折禅师下山超孽业包括普静寻徒、琵琶变调、孟舟感故、祭金杀敬、爹儿双变、孝成酸释等六出从这些出目不难看出,其用意主要是惩戒淫乱12

郑小白改编的《金瓶梅传奇》分为上下两卷,共三十四出

该剧将《水浒传》和《金瓶梅》的有关内容揉为一体,以西门庆和潘金莲为主人公,目的也在于劝戒淫乱13

由《金瓶梅》改编的子弟书有得钞傲妻、哭官哥、不垂别泪、春梅游旧家池馆、永福寺、挑帘定计、葡萄架、续钞借银等名目14

从这些名目可以看出,改编者似乎更为注重表现世态炎凉

社会认识价值

前面曾经说到词话本《金瓶梅》廿公所作跋语,虽不过寥寥数语,却以曲尽人间丑态六字概括了《金瓶梅》的社会认识价值

谢肇淛的《金瓶梅跋》则对其社会认识价值分析得比较全面:

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駔侩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谀逢迎,奴佁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駴意快心

譬之范工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15

这段话从几个方面形象地概括了《金瓶梅》对社会各个方面的反映,强调了《金瓶梅》的认识价值

首先,《金瓶梅》表现的社会生活面十分广阔,上至朝廷政务,下至市井猥谈,均有细致描写

其次,对各个社会阶层的精神面貌刻画得惟妙惟肖他特别声明: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

清初谢颐(即张潮)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叙》中充分肯定了张竹坡对《金瓶梅》认识价值的挖掘:

故悬鉴燃犀,遂使雪月风花、瓶磬篦梳、陈茎落叶诸精灵等物,妆娇逞态,以欺世于数百年间,一旦潜形无地,蜂蝶留名,杏梅争色,竹坡其碧眼胡乎!

向弄珠客教人生怜悯畏惧心,今后看官睹西门庆等各色幻物,弄影行间,能不怜悯,能不畏惧乎!其视金莲,当作弊屣观矣16

进入20世纪以来,评论者更为重视《金瓶梅》的社会认识价值

平子(即狄葆贤)在1904年《新小说》第八号《小说丛话》中论道:

《金瓶梅》一书,作者抱无穷冤抑,无限深痛,而又处黑暗之时代,无可与言,无从发泄,不得已藉小说以鸣之其描写当时之社会情状,略见一斑然与《水浒传》不同:《水浒》多正笔,《金瓶》多侧笔;《水浒》多明写,《金瓶》多暗刺;《水浒》多快语,《金瓶》多痛语;《水浒》明白畅快,《金瓶》隐抑悽恻;《水浒》抱奇愤,《金瓶》抱奇冤处境不同,故下笔亦不同17

天僇生(即王钟麒)1907年在《月月小说》第二卷《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中说:

时则若王氏之《金瓶梅》元美生长华阀,抱奇才,不可一世,乃因与杨仲芳结纳之故,致为严嵩所忌,戮及其亲,深极哀痛,无所发其愤

彼以为中国之人物、之社会,皆至污极贱,贪鄙淫秽,靡所不至其极,于是而作是书盖其心目中,固无一人能少有价值者

彼其记西门庆,则言富人之淫恶也;记潘金莲,则伤女界之秽乱也;记花子虚、李瓶儿,则悲友道之衰微也;记宋蕙莲,则哀谗佞之为祸也;记蔡太师,则痛仕途黑暗,贿赂公行也

嗟乎!嗟乎!天下有过人之才人,遭际浊世,把弥天之怨,不得不流而为厌世主义,又从而摹绘之,使并世之恶德,不能少自讳匿者,是则王氏著书之苦心也轻薄小儿,以其善写淫媟也宝之,而此书遂为老师宿儒所垢病,亦不察之甚矣18

认定王世贞是《金瓶梅》的作者固然有待商榷,但对《金瓶梅》社会认识价值的论述却是深刻稳妥的

废物(即王文濡)1915年在《香艳杂志》第九期《小说谈》中特别强调了《金瓶梅》对下层社会的认识价值:

《金瓶梅》何以为才子之作,以其所描写为下等社会情事也中上两等社会,吾人固习见而习闻之执笔状之,则连篇累牍,势不难举,身所接抅,心所蕴蓄,目所见,耳所闻,一一如数家珍况我国下等社会,情事尤为复杂,描写更难着笔西人小说家,如司各脱、迭更司辈,其著作脍炙人口者亦以此元美为有明一代作家,文字古奥,直追秦汉,何以降心为此?即曰有所为而为,惩淫可也,导淫诲淫不可也

在《废物赘语》中又说:小说以叙述下流社会情况为最难着笔非身入其中,深知其事者,断不能凭空结撰,摹绘尽致,此文人学士之所短而旧小说如《金瓶梅》等书,所以旷世不一见也19

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代表性人物,对古代文学的价值基本持一种否定态度,且不时表现出一种矛盾和过激的心态

1917年他们就包括《金瓶梅》在内的古代小说的价值问题曾展开过讨论

钱玄同在《与陈独秀书》中说:我以为元明以来的词曲小说,在《中国文学史》里面,必须要详细讲明并且不可轻视,要认做当时极有价值的文学才是20

在《寄胡适之先生》中说:《金瓶梅》一书,断不可与一切专谈淫猥之书同日而语此书为一种骄奢淫佚、不知礼仪廉耻之腐败社会写照观其书中所叙之人,无论官绅男女,面子上是老爷、太太、小姐,而一开口,一动作,无一非极下作极无耻之语言之行事,正是今之积蓄不义钱财而专事打扑克、逛窑子、讨小老婆者之真相21

陈独秀在《答钱玄同》中回答说:中国小说,有两大毛病:第一是描写淫态,过于显露;第二是过贪冗长(《金瓶梅》、《红楼梦》细细说那饮食衣服装饰摆设,实在讨厌)这也是‘名山著述的思想’的余毒22

但他此前在《答胡适》中曾说:足下及玄同先生盛称《水浒》、《红楼》等为古今说部第一,而均不及《金瓶梅》,何耶?此书描写恶社会,真如禹鼎铸奸,无微不至,《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而文章情健自然,远不及也乃以其描写淫态而弃之耶?则《水浒》、《红楼》又焉能免?23

在陈独秀看来,《金瓶梅》的价值甚至要超过《水浒传》和《红楼梦》,原因即在于《金瓶梅》对社会的描写无微不至

胡适不同意钱玄同的观点,他在《答钱玄同》中说:

先生与独秀先生所论《金瓶梅》诸语,我殊不敢赞成我以为今日中国人所谓男女情爱,尚全是兽性的肉欲

今日一面正宜力排《金瓶梅》一类之书,一面积极译著高尚的言情之作,五十年后,或稍有转移风气之希望此种书即以文学的眼光观之,亦殊无价值何则?文学之一要素,在于‘美感’请问先生读《金瓶梅》,作何美感?24

钱玄同在同期《新青年》回答说:

至于前书论《金瓶梅》诸语,我亦自知大有流弊,所以后来又写了一封信给独秀先生,说‘从青年良好读物上面着想,实在可以说,中国小说没有一部好的,没有一部该读的’,这就是我自己取消前说的证据

且我以为不但《金瓶梅》流弊甚大,就是《红楼》、《水浒》亦非青年所宜读25

钱玄同对《金瓶梅》价值所表现出的矛盾态度,是五四时期全盘否定传统文学激进思潮的产物,对后来的学术界造成了一定影响

钱玄同像

与他们三位相比,鲁迅先生的意见显然更为中肯稳妥,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26

鲁迅先生能够不为一时的政治功利所左右,因此其学术思想更为严谨和公允,能够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审美艺术价值

最早对《金瓶梅》的审美艺术价值做出全面论述的是张竹坡,他在《竹坡闲话》、《金瓶梅寓意说》、《金瓶梅读法》以及回评中对《金瓶梅》的悲剧价值、叙事结构、人物刻画、反讽手法等都做了细致分析

他说:《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鸣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虽然,上既不可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鸣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27

在众人对《金瓶梅》一书的作者纷纷揣测之时,张竹坡却能跳出这一思维定势,从文学发生学和审美的角度对《金瓶梅》的创作主旨做出概括

他认为《金瓶梅》与司马迁创作《史记》有相同之处:《金瓶梅》到底有一种愤懑的气象然则《金瓶梅》断断是龙门再世28

这就从审美意识上肯定《金瓶梅》一书充满了悲剧意蕴,从而揭示了《金瓶梅》的审美价值

在《金瓶梅读法》中,张竹坡从多个方面充分挖掘和总结了《金瓶梅》的艺术价值

关于《金瓶梅》的叙事结构,他说:

《金瓶》有板定大章法,如金莲有事生气,必用玉楼在旁,百遍皆然,一丝不易,是其章法老处

他如西门至人家饮酒,临出门时,必用一人,或一官来拜,留坐,此又是生子加官后数十回大章法《金瓶梅》一百回到底俱是两对章法合其目,为二百件事然有一回,前后两事,中用一语过节又有前后两事,暗中一笋过下29

读《金瓶》须看其入笋处如玉皇庙讲笑话,插入打虎请子虚,即插入后院紧邻30

《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入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孟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噢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31

关于《金瓶梅》的人物刻画,他说:

《金瓶》内正经写六个妇人,而其实止写得四个:月娘,玉楼,金莲,瓶儿是也然月娘则以大纲故写之玉楼虽写,则全以高才被屈,满肚牢骚,故又另出一机轴写之然则以不得不写,写月娘,以不肯一样写;写玉楼,是全非正写也

其正写者,惟瓶儿、金莲然而写瓶儿,又每以不言写之夫以不言写之,是以不写处写之以不写处写之,是其写处单在金莲也单写金莲,宜乎金莲之恶冠于众人也32

关于《金瓶梅》的反讽手法,他说:

又月娘好佛,内便隐三个姑子,许多阴谋诡计,教唆他烧夜香、吃药安胎,无所不为,则写好佛,又写月娘之隐恶也,不可不知33

清代学者刘廷玑是一位极有艺术鉴赏能力的学者,他对《金瓶梅》的人物描写和结构技巧等艺术价值格外赞赏,说道:

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露,又岂寻常笔墨可到者34

张竹坡像

20世纪初是《金瓶梅》的审美艺术价值被充分挖掘的时期,许多评论者如平子、曼殊、黄人、姚锡钧等将《金瓶梅》与《红楼梦》、《水浒传》、《西厢记》做了比较,由于他们充分认识到了《金瓶梅》的审美艺术价值,其见解就比较客观公允

平子在1904年《新小说》第八号《小说丛话》中论道:

其中短简小曲,往往隽韵绝伦,有非宋词、元曲所能及者,又可以徵当时小人女子之情状,人心思想之程度,真正一社会小说,不得以淫书目之35

他在《小说新语》中说:

或谓《金瓶》有何佳处,而亦与《水浒》、《红楼》并列?不知《金瓶》一书,不妙在用意,而妙在语句吾谓《西厢》者,乃文字小说,《水浒》、《红楼》,乃文字兼语言之小说;

至《金瓶》则纯乎语言之小说,文字积习,荡除净尽,读其文者,如见其人,如聆其语,不知此时为看小说,几疑身入其中矣此其故,则在每句中无丝毫文字迹也36

曼殊(近人多认为是梁启超之弟梁启勋,而非苏曼殊)也持相同观点,他在《小说丛话》中说:

吾见小说中,其回目之最佳者,莫如《金瓶梅》

《金瓶梅》之声价,当不下于《水浒》、《红楼》,此论小说者所评为淫书之祖宗者也余昔读之,尽数卷,犹觉毫无趣味,心窃惑之

后乃改其法,认为一种社会之书以读之,始知盛名之下,必无虚也……至于《金瓶梅》,吾固不能谓为非淫书,然其奥妙,绝非在写淫之笔

盖此书的是描写下等妇人之行动也虽装束模仿上流,其下等如故也;供给拟于贵族,其下等如故也

若作者之宗旨在于写淫,又何必取此粗贱之材料哉?论者谓《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乃《金瓶梅》之倒影云,当是的论若其回目与题词,真佳绝矣37

黄人在《小说小话》中说:

语云:‘神龙见首尾’龙非无尾,一使人见,则失其神矣此作文之秘诀也我国小说名家能通此旨者,如《水浒记》,如《石头记》,如《金瓶梅》,如《儒林外史》,如《儿女英雄传》,皆不完全,非残缺也,残缺其章回,正以完全其精神也

《金瓶梅》主人翁之人格,可谓极下矣,而其书历今数百年,辄令人叹赏不置此中消息,惟熟于盲、腐二史者心知之,固不能为赋六合,叹三恨者之徒言也38

姚锡钧(号鵷雏)在1916年《春声》第一集《稗乘谈隽》中说道:

《金瓶梅》如急湍峻岭,殊少回旋;《石头记》如万壑争鸣,千岩竞秀《金瓶梅》如布帛粟食,仅资饱暖;《石头记》如琼裾玉佩,仪态万方

词家北宋得美成,南宋得梦窗,而白石峙其中以我所见,说部中《水浒》、《金瓶梅》、《石头记》殆亦相似《水浒传》大刀阔斧,气象万千,为之初祖《金瓶》一变而为细笔,状闾阎市井难状之形,故为隽上《石头记》则直为工笔矣然细迹之,盖无一不自《金瓶》一书脱胎换骨而来

《石头》多词曲,《金瓶》多小曲;《石头记》绘阀阅大家,《金瓶梅》写市井编户;各有所当也然《石头记》词曲,恰未臻上乘39

梦生在1914年《雅言》第一卷第七期《小说丛话》中说:

《金瓶梅》乃一最佳最美之小说,以其笔墨写下等社会、下等人物,无一不酷似故若以《金瓶梅》为不正经,则大误《金瓶梅》乃一惩劝世人、针砭恶俗之书若以《金瓶梅》为导淫,则大误

《金瓶梅》开卷以酒色财气作起,下却分四段以冷热分疏财色二字,而以酒气穿插其中,文字又工整,又疏宕,提纲挈领,为一书之发脉处,真是绝奇绝妙章法写‘财’之势力处,足令读者伤心;写‘色’之利害处,足令读者猛省;写看破财色一段,痛极快极,真乃作者一片婆心婆口

读《金瓶梅》者,宜先书万遍,读万遍,方足以尽惩劝,方不走入迷途40

四 关于负面价值问题

对《金瓶梅》负面价值的认定,主要集中在其露骨的淫秽描写上

就现有资料来看,最早对此表示关注的是董其昌、袁中道等人,他们认为此书诲淫

袁中道在《游居柿录》中记录了董其昌对《金瓶梅》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董其昌既曾说: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又曾言及此书曰:‘决当焚之’

袁中道的态度则很直接:此书诲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蠹俗乎?41

稍后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此等书(指《金瓶梅》)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42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拒绝了冯梦龙刊行的建议

薛冈在《天爵堂笔余》中也说:此虽有为之作,天地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43

董其昌、袁中道、沈德符等与袁宏道为同时代人,甚至生活在同一社会环境之中,他们所读的应是同一部《金瓶梅》,但对《金瓶梅》的价值取向却形同水火

这说明他们的文学观与道德观有一定差别

相比而言,袁宏道更看重《金瓶梅》的教化价值,在他看来,《金瓶梅》的正面价值要大于其负面价值

清代许多论者对《金瓶梅》的负面影响更是耿耿于怀,甚至编造了不少耸人听闻的传说以告诫世人

申涵光在《荆园小语》中说:世传做《水浒传》者三世哑近世淫秽之书如《金瓶梅》等,丧心败德,果报当不止此每怪友辈极赞此书,谓其摹画人情,有似《史记》,果尔,何不直读《史记》,反悦其似耶?至家有幼学者,尤不可不慎44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笠舫的《文昌帝君论禁淫书天律证注》

他在注释中说(括号内为注释语):

孝廉某,嫉严世蕃之淫放,著《金瓶梅》书,(尔恨世蕃一人,何得贻毒天下)原一时游戏之笔,(那一部淫书不从游戏做成)不意落稿盛行,流毒无穷(罪案已定)孝廉某负盛名,卒不第,(一时游戏者请看)己丑南宫已定会元矣,(你想中么)主司携卷寝室,挑灯朗诵,自喜得人(此文不中,才不足凭;此人若中,天不足凭)至晨将填榜,(几几乎会元到手矣)则卷上点点血,(《金瓶梅》发作了)盖鼠交其上而污之也,(分明是淫亵报)遂斥落,(你一时游戏,坏人名节;鼠以一时游戏,坏尔功名)止一子在江宁开茶室,(可叹)后流为丐死(一时游戏者,再细细儿看一看)45

不仅作者受到惩治,翻刻传播者同样要受到报应,这位笠舫先生又说:

苏扬两州,向皆有《金瓶梅》版,苏城版藏杨氏杨氏长者,以书业为生理,家藏《金瓶梅》版,虽销售甚多,而为病所累,日夕不离汤药,娶妻多年,卒不育子

其友人戒之曰:‘君早已完娶,而子嗣甚艰,且每岁所入,徒供病药之费,意者君以《金瓶梅》版印售各坊,人受其害,而君享其利,天故阴祸之欤?

为今之计,宜速毁其版,或犹可晚蓋也’杨惊语,即取《金瓶梅》版,劈而焚之自此家无病累,妻即生男,数年间,开设文远堂书坊,家业遂成

其扬州之版,为某书贾所藏,某开设书坊三处,尝以是版获利,人屡戒之,终不毁

某年暑月,偕其子到苏,子因他事先归,某在寓中,得病将不起,同人送之归,行至中途,某竟死舟次及抵家飞报其子,其子奔丧室,见尸已腐坏,血水涌溢,蝇蚋纷集,尸虫攒咂焉46

这位笠舫先生还一连列出了《金瓶梅》的十余条罪状,尤其是对青年男女的危害可谓触目惊心:

此书一出,而青年子弟,因得娴于曲牌,溺于秽史,习惯自然,心雄胆泼,以媟亵为快,以谑浪为高,以纵观妇女为乐事,以侈谈闺阁为新闻,从此履邪径,污血刃,削功名,折禄寿,累妻女,辱子孙,行径不堪,祸变不测

此书一出,而绣阁名姝,为之骀荡春情,痴心往迹,或密约佳期,或私订姻事,以致成婚之夕,无颜见夫,既嫁之后,不能孕子又或性颇贞洁,隐忍不言,独宿冥思,积成痨瘵,对镜生愁,一病不起,未嫁而夭,魂无所归

此书一出,而未婚之人,先损真元,既婚之后,恣淫无度,遂致恩爱夫妻,中途抛却,生离死别,嗣续无人,鬼犹求食,不其馁而47

不仅对世俗之人危害极大,甚至还危及僧道等出家人:

此书一出,而茅庵衲子,空谷全真,十世清修,千年道行,一见此书,偶动欲念,遂使历劫苦功,泄于一旦如玉通禅师住虎阜四十年,持戒禁淫,竟败精于红莲妓之千拜,而死即随之夫美人整服而前,犹令禅师破戒,岂淫书亵词而道不使浪自痴心

此书一出,而异端左道,奸计频生,不言烧炼红铅,便说阴阳采战,污蔑三宝,罪不容诛,霹雳一声,碎尸万段彼修真学道者,一时误听,堕入迷途,净行不修,淫风转甚,本想做九天真宰,反图了万劫风刀48

光绪五年至八年文龙曾三次于在兹堂刊《第一奇书》本上手写评点文字,在第一回的评点中他开宗明义指出:

《金瓶梅》淫书也,亦戒淫书也……人鬼关头,人禽交界,读者若不省悟,岂不负作者苦心乎?是是在会看不会看而已

但他最终认为然吾谓究竟不宜看,原因即在于假令无父母、无兄弟,有银钱、有气力,有工夫,无学问,内无劝戒之妻,外有引诱之友,潘金莲有挑帘之事,李瓶儿为隔墙之娇,其不为西门庆也盖亦罕无其事尚难防其心,有其书即思效其人,故曰不宜看者,此也49

19195月上海民权出版部初版的《古今小说评林》中对《金瓶梅》给予了严厉批评

曾任南方大学教授的张焘(号冥飞)说:

《金瓶梅》一书,丑秽不可言状其命意,其布局,其措词,毫无可取,而世人乃是目为‘四大奇书’之一,此可见世上并够得上看小说书之人而亦无之也可哀也已!

又说:《金瓶梅》以前,未有淫书,作者诚足为作淫书者之始祖矣但其他之淫书,其所写之若男若女,无论如何污秽龌龊,决不至如西门庆、潘金莲之甚盖奸夫、淫妇之罪恶,亦自有轻重之分即如《水浒》中潘巧云之于海阇黎,贾氏之与李固,犹为彼善于此者,一则尚无谋杀杨雄之心,一则谋杀卢俊义而未成也今作者偏有取于罪恶重大之西门庆与潘金莲,苟非作者淫凶之性,与之俱化,亦必作者惟恐世人之不淫凶,而必欲牵率之以同归于恶兽之类是即作者耻独为恶兽之意志乎

统观《金瓶梅》全部,直是毫无意识其布局之支离牵强,又无章法可言至其措词,则全是山东土话,可厌已极

《金瓶梅》之可厌处,最以其出死力写西门庆、潘金莲,其好恶实拂人之性50

《民权报》的编辑蒋子胜(字箸超)说:

《金瓶梅》则淫书之尤者耳《飞燕外传》、《游仙窟》,虽语涉秽亵,犹带三分斯文气至《金瓶梅》则如痴汉游街,赤条条一丝不挂矣试问此种淫媟事,即能写的几百套、几千套,套套不雷同,吾总以为无生动气也而右之者谓为意主惩戒信是言也,则不妨弑父以教人孝,杀妻以教人义,名教何在?51

上述两位论者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金瓶梅》的负面价值上,这种评价显然有过激之嫌了

注释:

1《金瓶梅词话》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2佚名:《满文本金瓶梅序》,见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页以下引用该书只注书名页码

3《袁宏道集笺校》本卷六《锦帆集之四——尺牍》,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27

4《金瓶梅词话》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5《金瓶梅词话》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6坊间石印本《豆棚闲话》卷末,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64

7康熙四十七年满文本《金瓶梅》卷首,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5-6

8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

9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22

10襟霞阁主重编《古本金瓶梅》,上海新文化书社1936年再版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2

11清刊本《续金瓶梅》卷首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4

12清乾隆乙卯年刻《奇酸记》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67-374

13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影印旧钞本《金瓶梅传奇》,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75-376

14中国曲协辽宁分会据傅惜华藏本编印《子弟书选》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77-403

15《金瓶梅词话》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16《金瓶梅》卷首,齐鲁书社1991年版

17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03

18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19

19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26-327

201917年8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45页

211917年8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45页-346页

221917年8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42页

231917年6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四号,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42页

241918年正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45页

251918年正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48页

2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144页

27《竹坡闲话》,见《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8

282930313233《金瓶梅读法》,见《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45页、第26页、第27页、第38页、第28页、第34

34刘廷玑:《在园杂志》,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53

35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03

36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04

37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05

38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12

39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32页、第333页

40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37页

41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29

42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30

43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35

44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50

45464748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93-298

49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12

50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58-360

51见《金瓶梅资料汇编》第361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刊于《明清小说研究》,2011,第1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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