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军：论《金瓶梅》中的偷窥与窃听

偷窥与窃听本是谍报战中间谍们最常使用的手段之一，我们却发现它频繁出现在中国古代第一部长篇章回世情小说《金瓶梅》中，相关的描写可以说俯拾皆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究其原因，既是西门庆妻妾成群的家庭生活使然，也与晚明时期的社会风气相关与《金瓶梅》偷情故事的描写一样，体现着一种叙述策略[①]，具有文学和文化的双重意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关于此点，学界并未有充分的阐述因此，本文试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论析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一）有关偷窥描写的回目及基本内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1.第13回 李瓶儿站立偷觑西门庆；迎春窥觑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潘金莲暗地观看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约会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2.第20回 西门庆偷窥李桂姐陪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3.第24回 宋蕙莲从槅子外窗眼里偷眺陈敬济与潘金莲调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4.第33回 众少年墙头看觑韩二欲捉奸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5.第35回 白赉光向外张望夏提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6.第42回 小铁棍在门缝里张看西门庆与王六儿幽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12.html

7.第53回 陈敬济探头探脑张看潘金莲

8.第54回 陈敬济雪洞里张看潘金莲

9.第61回 胡秀板缝偷看西门庆与王六儿通奸

10.第69回 林太太从门帘里偷观西门庆

11.第78回 西门庆偷看蓝氏

12.第80回 陈经济从窗眼里张看潘金莲

13.第82回 陈经济悄悄向窗眼里张看潘金莲

14.第83回 秋菊打窗眼里往里张看陈经济与潘金莲、庞春梅偷情

15.第89回 月娘和玉楼等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庞春梅

16.第94回 庞春梅观觑陈敬济

17.第97回 玳安慢慢打纱窗眼往里张看陈经济

（二）有关窃听描写的回目及基本内容

1.第8回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2.第11回 潘金莲窗下潜听孙雪娥告状

3.第11回 李娇儿潜听潘金莲向月娘告状

4.第13回 迎春偷窥潜听潘金莲与西门庆幽会

5.第19回 潘金莲和孟玉楼悄悄听觑西门庆惩罚李瓶儿

6.第20回 潘金莲、孟玉楼和庞春梅窗下潜听西门庆惩罚李瓶儿

7.第21回 西门庆悄悄听觑吴月娘拜佛求嗣

8.第23回 潘金莲潜听西门庆与宋蕙莲偷情

9.第25回 来兴偷听来旺醉语

10.第27回 潘金莲偷听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11.第29回 潘金莲等众娘子潜听吴神仙算命

12.第34回 平安、画童潜听西门庆与书童奸情

13.第46回 琴童窗外悄悄觑听贲四嫂待客

14.第50回 琴童窗外悄悄觑听西门庆与王六儿通奸

15.第52回 应伯爵听觑西门庆与李桂姐幽媾

16.第73回 潘金莲听觑西门庆与吴月娘对话

17.第75回 潘金莲帘下听觑吴月娘谈话

18.第92回 孟玉楼潜听李通判惩罚李衙内

19.第99回 张胜窗下潜听陈经济与庞春梅幽会

（三）有关偷窥和窃听描写的文本样态分析

关于数量和频率：

从以上的统计可以看出，《金瓶梅》全书共100回，其中17回17次描写了偷窥的情节，18回19次出现了窃听行为（其中11回有两次），二者各自的数量基本相当，加起来共35回，约占全书章回的35%

也就是说，从各章回情节的设置来看，关于偷窥和窃听行为的描写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还强从出现的频率来看，二者都是贯穿全书始终，不过偷窥的描写从60回以后较多一些，而窃听的行为在19-29回之间密度更大

关于回目文字：

关于内容及目的、对象：

全书共17回出现偷窥情节，其中，13回都涉及情爱内容，只有第35、89、94、97四回不以窥探他人性行为或达到个人性爱为目的；共19回出现窃听情节，只有8回（第8、13、23、27、34、50、52、99）涉及性事，其余11回都是为了打探其它秘密而进行

可见，在偷窥中情色活动较多一些，而窃听则比较少，这符合看的场面比听的感觉更刺激的客观事实

总体来讲，在36回偷窥和窃听行为中，以情色活动为目的和对象的共21回，刚过一半多，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金瓶梅》并不是全以性爱描写为主，其它各种矛盾也是作者关注的焦点

关于角色身份：

从统计可以看出，潘金莲和西门庆在偷窥和窃听活动中最积极，潘金莲共在16回中出现，其中主动偷窥和窃听9回，被偷窥窃听7回

西门庆主动3回，被动14回陈敬济4回主动（都是偷看潘金莲潘）3回被动金莲的主动性和西门庆被动性均处在领先地位，这一数量符合二人的身份

作为主子，西门庆当演员的机会要比潘金莲多得多，而潘主动出击窥探消息就是为了保住在家中的地位

此外，除过上述4人，在偷窥和窃听活动中最活跃的角色却是一伙小人物，如迎春、秋菊、春梅、小铁棍儿、来兴、平安、画童、琴童、胡秀、张胜、玳安等丫环、仆人和应伯爵、白赉光等帮闲及一伙和尚、道士，这样的写法也符合生活的逻辑，关于偷窥窃听中角色身份的话题我们将在下文的人物形象的分析中进一步展开

二、偷窥与窃听描写的文学效能

（一）有助于编织情节，增强小说的故事性

《金瓶梅》借助偷窥和窃听来展开情节，增强小说的故事性

如宋蕙莲与西门庆偷情之事潘金莲首先察觉，起先还在藏春坞山洞里给安排被褥，等打听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儿，轻移莲步，悄悄走来窃听到角门首，推开门，遂潜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伤了裙褶，蹑迹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第23回）

当听到宋蕙莲说可以套着她的鞋穿并对她表示了些许的轻蔑的话语后，潘金莲便对这个比自己脚还小原名也叫金莲且有望成为西门庆第七个老婆的女人结下了冤仇，此后的绣鞋风波由此埋下了伏笔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时丢落了一只红睡鞋叫秋菊去找，到处找不到最后在藏春坞雪洞内的书箧里找到了一只红鞋这只宋蕙莲的鞋被秋菊误以为是潘金莲的而遭到了打骂，潘金莲的鞋被小铁棍儿捡到后又被陈敬济拿在手里作为向潘金莲打情骂俏的信物，潘、陈偷情由此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因为小铁棍儿弄脏了绣鞋且看到了二人在葡萄架下的情景潘金莲便唆使西门庆打了他一顿并由此又与铁棍儿母亲一丈青结下了仇恨两只金莲互不相容，鞋只是个符号而已

宋蕙莲虽属自杀可以说是死于潘金莲之手，其导火线是来旺被陷害，而来旺遭陷又是源于醉谤西门庆的话语被来兴偷听后告发

西门庆在宋蕙莲死后还珍藏着她的绣鞋可见多少对其有怜香惜玉之情，潘金莲对死人还醋劲大发要当西门庆的面将宋蕙莲的鞋剁为三截并要秋菊扔到茅坑，与窃听相照应的绣鞋风波这一情节安排可以说是紧凑而富有可读性

偷窥和窃听本来就是西门庆妻妾成群的家庭生活中少不了的行为元素，《金瓶梅》的作者一方面遵循了生活的真实逻辑，另一方面也是有意为之的结果

小说中的一些情节及人物命运的安排就是由偷窥和窃听行为直接引起或造成的，如潘金莲与陈敬济的的偷情通奸之所以最终败露就是由于秋菊锲而不舍的偷听和告发，陈敬济最终被张胜所杀就是因为张胜偷听到了不利于自己的话语

第20回西门庆去妓院找曾经梳弄过的李桂姐而被告知不在家中，其后在后院无意中听到笑声并偷眼看到李桂姐陪人饮酒才发生了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举动并发誓不与李家鸨子往来

第21回西门庆悄悄听觑吴月娘拜佛求嗣的话语后夫妻关系才得以改善

《金瓶梅》的作者借助于偷窥和窃听行为的实施，将人物平日里深藏不露的心理、动机展露无遗，增强了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就潘金莲而言，她是《金瓶梅》中进行偷窥和窃听行为最多的一个，正如浦安迪先生所言：作者用以探索空虚无聊的性欲的一个最后命题见于一再发生的窥春事件……这种写法最多见于潘金莲一人身上，在故事铺叙过程中，我们发现她有过偷看（或至少是窃听）行为不下八次之多，而且矛盾加剧、好处到手，终至引向更危险的下场[③]

对于这八次，浦安迪先生在随后的注释中也做了说明：潘金莲私窥和檐下窃听情节在第20.22.23.27.41.50.64.67各回[④]

浦安迪先生对《金瓶梅》中不断出现的窥春事件的察觉分析及潘金莲在其中的作用的认识我们深表赞同，但他对潘金莲偷窥和窃听活动的具体所指及所在回目与我们的统计有一定的出入

据上文的统计分析，她有1次偷窥、8次窃听的举动，分别出现在第11.13.19.20.23.27.29.73.75各回这种差异固然由于版本不同所带来的因素，在判断标准上也不尽相同

第22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金莲在藏春坞山洞中找寻西门庆，宋蕙莲和西门庆交欢已毕被惊而散，未曾偷窥窃听，这是大胆往里闯；第64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书童私挂一帆风， 金莲找寻书童，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这是循声而去，不是故意偷听

第67回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西门庆私会如意儿，第二天，潘金莲就打听得知，告知月娘不是窃听！

在作者笔下，很多人的偷情通奸的行为偏是潘金莲最先发现，有蹑迹隐身的偷窥和窃听的，有不经意之间瞥见或听到的，还有大张旗鼓去打探的

多种写法，符合生活逻辑，大有深意

正如浦安迪先生所认为的那样：尤其是潘金莲窥视她的竞争对手与西门庆同床的情景，作者一再反复这件事本身似乎远远超出情节发展上的需要而是另有所指[⑤]

我们在此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将偷窥和窃听事件只着眼在窥春方面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这样便会与作者匠心独具的艺术构思失之交臂

潘金莲不是只在一个地方战斗，她不仅要窥探竞争对手与主子的偷情通奸，还要窃听竞争对手的其它秘密，同时对于仆人丫鬟之间的偷情通奸也不放过以便捞到好处

如她发现了玉箫与书童偷情便向玉箫约法三章：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稍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第64会）这等于在吴月娘身边安插了奸细，信息、财物两手都要抓，远比自己偷窥窃听来得实惠

至于西门庆这位男主角，按照我们的统计，共有2次偷窥1次窃听其中对王三官娘子蓝氏的偷窥可以说把这个淫棍贪欲无度的心思写得惟妙惟肖：

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见这蓝氏年约不上二十岁，生的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这西门庆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少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得了这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到晚夕堂中点起灯来，小优儿弹唱还未到起更时分，西门庆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

　……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西门庆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他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边天井内看放烟火蓝氏已换了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林太太是白绫袄儿、貂鼠披风，带着金钏玉珮家人打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西门庆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第78回）

《金瓶梅》中的偷窥和窃听行为在描写上与叙述学中限知叙事的状态相吻合本来中国古代长篇章回小说的叙述者大都是以全知叙述的视觉交代人物的对话，或描写场景，其叙述的真实性和形象性往往会大打折扣

通过偷窥和窃听，以第三者的视觉和听觉来叙述，既展示了被窥者的情态，也刻画了偷窥者的心理，更是对读者欲望的一种迎合，以潘金莲和孟玉楼窃听西门庆惩罚李瓶儿为例：

且说金莲和玉楼，从西门庆进他房中去，站在角门首窃听消息他这边门又闭着，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莲同玉楼两个，打门缝儿往里张觑只见房中掌着灯烛，里边说话都听金莲道：俺到不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倒听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潜听了一回，又走过来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春梅便隔门告诉与二人，说：俺爹怎的教他脱衣裳跪着，他不脱，爹恼了，抽了他几马鞭子金莲问道：打了他，他脱了不曾？春梅道：他见爹恼了，才慌了，就脱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问他话哩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过那边去罢拉金莲来西角门首此时是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两个站立在黑头里，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第20回）

对于李瓶儿被西门庆冷落，潘金莲和孟玉楼幸灾乐祸，得知西门庆进了李瓶儿房中，二人迫不及待地区偷听，听又听，看又看不清，真个着急只有庞春梅听得伶俐，金莲又不断打问，所听内容完全靠春梅转述，如此写来吊足了金莲的胃口，也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同时，偷窥和窃听描写必须照顾两方面的内容，既要刻画行为实施者即主动者的心态，又展现被偷窥和被窃听一方的活动，在丰富场景描写的同时，往往会形成反讽叙事例如性爱活动本来是私密的，但现在却赤裸裸地展现在偷窥者的面前，将读者带进私密与公开这对矛盾漩涡中

《金瓶梅》中许多西门庆、潘金莲的各自性爱活动大多是从偷窥与窃听的角度加以展现和叙述的，而偷窥窃听的往往是丫鬟、仆人等，这里又出现了主人与仆人的反差，主人的庄严不在，此刻的轻佻狎邪与平日里的道貌岸然判若两人，反讽效果非常明显

需要说明的是，《金瓶梅》连篇累牍的重复叙事已经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批评，夏志清先生就认为这部小说已经跌落成一个互相很少有关联的故事的堆积了[⑥]

浦安迪教授认可这点，但表达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一系列没完没了的偷情闹事和家庭争吵，循环不息的请酒吃饭，伴随着必不可少的弹唱、玩笑、挑逗性的谈话等等，周而复始地反复出现，有时甚至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

其实，它们并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而是一套丰富缜密的叙事针线我把这一章法，称为‘形象迭用’，而把因它派生的丰富多彩的细针密线称为‘形象密度’[⑦]

在此我们想补充的是，反复出现的偷窥和窃听与偷情故事一样也是属于上述讨论的范畴，也并非可有可无的闲笔，而是一套丰富缜密的叙事针线，有着作者的精心安排

三、偷窥与窃听描写的文化意蕴和诱因

关于性压抑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每个人内心都有或多或少的力比多（性的欲望），但由于外界的束缚和压抑，如自身或道德或社会戒律的束缚，就会形成心理对性渴望的压抑而形成性压抑，而偷窥别人的性行为就是这种压抑的辗转的或是有点变态的宣泄和补偿

这是因为他们对性不满足，没有正常的性渠道，但又渴望满足，于是就把这种满足建立在窥视别人的性行为上

在第8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中，西门庆请和尚到金莲家超度武大郎，当时的众和尚见武大郎有这么个乔模乔样的老婆，多记在心里，到午斋后，一僧人在妇人卧房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姤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脚听原来西门庆和金莲两人在行房，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其后众和尚一个传一个，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嬉笑玩闹，尽情发泄性压抑的苦闷

第50回，西门庆和王六儿行房，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觑书童、琴童都是面貌姣好的小男孩，跟西门庆在一起多少都会在性事上受到熏染，甚至参与其中

第61回胡秀见板壁缝里透过灯亮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刺破板缝中糊的纸，往那边张看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行房，两个一动一静，都被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

有趣的是，每逢因性压抑而来的偷窥和窃听，作者都用一个不亦乐乎来描述其心理状态

如第13回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的李瓶儿的丫鬟迎春偷窥主人和西门庆的偷情，第83回金莲的丫鬟秋菊半夜里起来净手窥到主人和陈敬济的偷情，也都是看得个不亦乐乎，这是一种性压抑的变态宣泄，这也就是作者为什么在《金瓶梅》中把仆人、丫鬟安排成偷窥窃听的主角的原因吧

关于好奇心

出于好奇心的偷窥是一种最为原始的人类浅层次的心理体现心理学家认为，偷窥源自人类天生的好奇心，是人人都具有的欲望

第29回潘金莲等众娘子潜听吴神仙算命算是好奇心最大的一次偷听了，大家都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当然能知道别人的更好

第27回来昭儿子小铁棍儿无意中看到潘金莲与西门庆醉闹葡萄架的情景并在事后捡到绣鞋，42回小铁棍儿无意中见到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此中的偷窥是纯粹的没有目的和动机的孩童好奇心所使，作者通过孩童的纯真的目光来描述这段性行为，既是一种表现视觉和手段，也是想表明西门庆等成人的纵欲行为对孩童性心理和正常成长的误导和戕害

第19回，西门庆要惩罚李瓶儿的不贞，袖着马鞭进了她的房间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人进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这当然有着明显的好奇心理存在，然而还夹杂着某种私心——见到作为竞争对手的李瓶儿被虐从而显示自身的优越性，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潜在心理

到后来潘金莲听春梅说屋里的情况，西门庆并没有对李瓶儿实施惩罚，反而将马鞭丢到一边，很快抱着她与她亲热时，私心破灭、期待落空和随即引起的嫉妒让金莲和瓶儿关系开始变得紧张，金莲对比当初私通琴童时自己受的待遇是向她白馥馥的香肌上飕的一马鞭来，而李瓶儿却没遭此罪，她认为这是明显的反差和不公

这一回出现的偷窥之人金莲、玉楼、春梅、玉箫等都可以说是在好奇心驱使下组成的一个观光团，只是最后各人的感受有所不同而已

关于趋利性

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上文中谈到的偷窥和窃听只不过是个人心理层次的需要，或本身的欲望所致，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偷窥和窃听犹如鬼魅般潜伏在暗处，冷不防踹你一脚，或是为了利益，或是为了地位，或是为了报复，总之是利用偷窥的方式掌握信息来攻击对手，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偷窥窃听只为个人利益，如第52回的应伯爵偷窥听觑西门庆和李桂姐云雨，猛然的推门而进，为的也是西门庆所许之物，也不过吃点豆腐（于是按着桂姐，亲了一个嘴才走出来），得到些香茶而已，还不至于有险恶用心，《金瓶梅》中的偷窥，大多来得黑暗，见不得光明，如果都如应伯爵那样，倒还可以接受，从中也不难领略帮闲的处境和手段

潘金莲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多次偷窥窃听煞费苦心

第11回，金莲在月娘屋外偷听到雪娥在月娘面前搬弄是非，第75回金莲在月娘屋外偷听到月娘对自己的不满，都是突然进入房间，猛的率先开言、辩护，还说等他来家与我休书的泼辣话，都可见金莲的先发制人，是对深宅大院里的妻妾成群的钩心斗角有了充分的认识，并恃宠丈夫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金莲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金钱，没有亲戚可以依靠，就只剩西门庆的宠爱了，然而这又是最经不起考验的，最不可依恃的因而，金莲就唯有运用手段来巩固地位，在西门庆还宠爱自己的时候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第13回，金莲贼留心暗暗察觉发现西门庆越墙密约李瓶儿，第27回金莲骗西门庆和李瓶儿去找玉楼，却是回来悄悄蹑足，在翡翠轩外潜听，都是与李瓶儿有关系的，但对李瓶儿的态度前后大相径庭

前回是因为对西门庆不同于往日的行为的留心，也是对西门庆行踪的一种掌握，因为她明白知道西门庆对女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所以这种掌握也可以说是一种自身保障和得以换取某些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资本，不被观察者发觉的观察可以带来无法言喻的刺激和快感，偷窥者是隐秘的，被看者是公开的；

偷窥者是安全的，被看者是危险的；偷窥者是主动的，被看者是被动的，这一切都让偷窥者产生拥有权利的优越感，控制别人的成就感

对李瓶儿的好是因为要讨好西门庆，认为初来乍到的李瓶儿还不至于夺宠而后面的一回却是金莲的心虚行为，她不再自信西门庆对自己的宠爱超越李瓶儿，此时的偷窥也是为掌握西门庆和李瓶儿的私语，以求对自身的保障，确切一点说是看自己该采取怎样的计划来抢回西门庆的宠爱，由偷听而打响了一场争宠的战争

金莲听到李瓶儿怀孕及西门庆夸奖李瓶儿身子白就醋劲大发：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欲夺其宠（29回）

在西门庆家中地位较低的李娇儿也不时采取窃听的手段

第12回，李娇儿来家时分，走到窗下潜听，见金莲对着月娘骂她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

李娇儿是西门庆众妻妾中最少出现和被提起的人物，但并不代表她对妻妾争宠的不在意，而是无能为力，又或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来争宠，就是让她家的桂姐内外联合，两人对金莲是同样的憎恨嫉妒，从桂姐要金莲的头发放到鞋底里用脚踩可知，所以她也是随时的以静制动的偷听信息以防范其它妻妾的进攻

为了发泄怨恨，也常采用窃听加告密的手段第33回中韩道国的邻居街坊捉奸王六儿与韩二就是这样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的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逗他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那消半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原来韩道国这间屋门面三间，房里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通水塘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夜晚扒在墙头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

这是一种报复的心理，也是一种酸葡萄的心理在作怪，最后以不道德的方式来宣泄

在34回中，书童只是因为请大伙吃喝忘了请平安，平安就对书童兼瓶儿都恨怨他知道西门庆和书童有染，就悄悄走到窗下，听觑半日在去接金莲的时候，就一路对金莲学舌

第83回秋菊一而再再而三地偷看窃听并告发潘金莲和陈敬济的奸情，就出于强烈的报复心理，这从回目秋菊含恨泄幽情便可模拟得知

有时窃听和偷窥的目的就是要抓住对手的把柄，欲置对手于死地如第25回，来旺儿回家知道老婆蕙莲和西门庆有首尾，吃醉后在一般家人前边恨骂西门庆，不想被同行家人来兴儿听见

来兴儿本来的买卖因为蕙莲的缘故都给来旺夺了，教来旺儿来管领，于是两人不睦，来兴儿怀恨在心，时时注意来旺的言行

偷听了这话，心里明白金莲如果知道来旺儿在众人面前揭她旧时疮疤，对来旺儿决不会心慈手软，甚至会斩草除根，况且金莲又与来旺儿老婆蕙莲之间也有争斗，金莲是一定会帮他解决来旺儿这块绊脚石的，因为他明白金莲的手段和能力，便借刀杀人

只是来旺儿决没想到就这番醉话让自己有了发配递解之苦、家破人亡之灾

（二） 民俗文化、男权文化和晚明社会思潮为间接诱因

论及《金瓶梅》中偷窥和窃听行为产生的诱因及其文化渊源，我们当从民俗文化、男权文化和晚明社会文化三个方面加以分析

关于《金瓶梅》偷窥与窃听的学术论文笔者在中国期刊网中仅见一篇，即王立先生的《<金瓶梅词话>偷听母题的佛经和印度来源》[⑧],专门探讨偷听母题的来源，角度新奇，但一味从印度佛经中找寻《金瓶梅》中偷听行为的渊源所自，恐怕有舍近求远之嫌

实际上，在中国传统民俗文化当中，偷听的习俗早已存在，新婚之夜的听房即为一例

喜好热闹的青年男女在新婚之夜潜伏于新婚夫妇窗外而听其言语动止，以为笑乐显然，这种以喜庆热闹为目的的偷听行为不含任何恶意，与《金瓶梅》中那些听了个不亦乐乎便倒头睡觉的偷听行为相类似

当然，《金瓶梅》中大量的偷窥和窃听是以刺探信息、掌握他人把柄为目的，需要引起我们的警惕，也需要我们从另外的层面去解析其产生原因

男权文化和一夫多妻制是《金瓶梅》中偷窥和窃听大量产生的土壤和温床

在妻妾成群的西门庆家中，他高高在上，处于权力的绝对核心他在性事方面为所欲为，偷情、通奸、狎妓、玩弄仆妇和男宠，无所不有，即使与潘金莲、李瓶儿等妻妾同床，也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给他人的偷听偷窥造成了大量的机会

潘金莲为了邀宠固位，与其它妻妾争风吃醋，相互算计，对偷窥、窃听以刺探消息的行为乐此不疲

从我们的统计数据来看，西门庆和潘金莲是《金瓶梅》中描写偷窥和窃听个人次数最多的两个人物，其中西门庆17回，被偷窥和窃听14回，潘金莲16回，主动偷窥窃听9回，这样的安排完全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

其中西门庆与王六儿、宋蕙莲、贲四嫂、如意儿等仆妇的通奸行为大多被家小窥听了个不亦乐乎，作者通过窥听将阴暗的活动公开化，一方面展示了这些女人为财为地位而献身的丑态，一方面也点明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

此外，晚明天崩地解的社会现实和人性解放的社会思潮是《金瓶梅》中偷窥和窃听大量产生的文化气候

一方面，《金瓶梅》人物的生活背景正是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的晚明时期，传统的道德理想和价值观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寡妇改嫁属于正常，贞节观念早已淡漠，不少女性开始享受性的自由和快乐，或者利用自己的身体来谋财固宠，偷情、通奸活动屡见不鲜，连林太太这位贵妇人也将传家节操抛到了脑后而投入到西门庆的怀抱，这就为偷窥和窃听行为的大量蔓延打下了基础

另一方面，传统儒家文化强调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⑨]，偷窥和窃听显然是不合礼教要求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西门庆这个新兴商人及其家人以打破破礼教常规为能事，大有将偷窥和窃听进行到底的气概

作者如此描写，旨在全方位暴露社会的混乱和人性的丑恶，并在津津乐道的同时对礼崩乐坏的现实表示些许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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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暨南大学

本文由作者说全刊发，刊于《2012台湾金瓶梅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版；台北《国文天地》第28卷第6期(2012年11月出版）又以《偷窥与窃听》为题刊载，有删改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