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写给画家董其昌(思白)的信中称:《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1]
万历三十四年袁宏道又在《觞政》中谓:凡《六经》《语》《孟》言饮式,皆酒经也……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2]这是目前所知,《金瓶梅》在明代社会流传的较早记录[3]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细味袁氏之语,有两点值得注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一是为何选择以枚乘《七发》与《金瓶梅》作比?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枚乘《七发》是汉赋名篇,是赋体文学成熟的标志,而其结构与主旨,诚如刘勰所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4]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腴辞云构与曲终奏雅是《七发》的法则所在,云霞满纸是就《金瓶梅》中的赋法而言,二者于此寻觅到默契之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二是将《金瓶梅》当作逸典外典的批评思路问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尔雅·释言》谓:典,经也《玉篇·丌部》:典,经籍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唐刘知幾《史通·叙事》称: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5]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古代经学家称广引事语、推演本义的书为外典外传,与专主解释经义的内典内传相对,如《春秋左传》为内传,《国语》为外传;《诗》有《韩诗外传》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赋者,古诗之流也,汉赋本身即承载着以赋传经的功能[6],袁氏称《金瓶梅》为逸典外典,秉承的正是一种经学传承的思路
故此,从经学视域下考察《金瓶梅》的批评观,或有所获[7],本文试从《诗经》学角度发覆之
赋笔:敷陈出欣赏的文学
张竹坡评点本第十二回开篇引诗曰: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虽为露所浥,复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无论是郑玄的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还是朱熹的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都指出敷陈是赋的一大征象,即是赋笔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13]
赋笔的第二个征象是摛文,即华美的文彩
《金瓶梅》中运用了大量的赋笔手法[14],这在后世批评家的评语中也多加以点明
如明天启、崇祯年间刊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第八十九回: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有眉批即谓:一篇绝妙《游春赋》
小说中的这段描写,出自《清平山堂话本·洛阳三怪记》:这一年四季,无过是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15]
可以明确看出,这段描写出自一篇游记,不是赋,但以赋的笔法,写出了赋的意境,寥寥数语抵得上一篇《游春赋》,这就是小说中赋笔
张竹坡似乎非常愿意用赋笔来评点《金瓶梅》中的优美文字
小说中运用赋笔,营造出赋境,赋予小说一种欣赏的文学上揭小说第二回写雪赋笔,营造出一片茫茫白雪世界,与武松的穿红游街相照应
红,映衬的是金莲旺盛的情欲,而寒冷洁白的雪,映衬的是武松的生冷无情,一冷一热矛盾纠缠,呈现出的一幅死亡的征象
第六十五回写瓶儿的死:
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
张竹坡夹批曰:自瓶儿死至此,剥剥杂杂至此无一停笔,可为极尽笔墨之致矣看他偏不穷尽,接手又写蘼芜城中一篇《恨赋》,不为之才子,吾不信也
这里的描写与江淹《恨赋》展现的人生幽怨、余痛与遗恨的意蕴相似,但与江淹列举秦始皇、赵王迁、李陵、王昭君、冯衍、嵇康这六个人物的恨不同,这里塑造的是一个淫荡浪子的遗恨
在小说中敷陈出欣赏的文学,自然离不开情景的描绘,这恰是赋笔最擅长之处
第八十四回写泰山景观,先是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张竹坡夹批曰:一篇《望岳赋》
然后领月娘上顶,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五十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张竹坡又夹批曰:奇句,又是一篇《泰山赋》
尤其是风云雷雨望下观看八字,写尽泰山的高峻,诚如绣像本眉批谓:水山奇峻,只八字写出最为绝妙的赋笔描绘,是第十五回元宵佳节,李瓶儿生日,西门庆之妻吴月娘留下孙月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来到狮子街灯市看灯,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
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
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眉;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
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搧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其次,这篇赋语文字将小说中的有名人物一一写入,且很巧妙地融入到小说情节之中
如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眉;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一句,张竹坡夹批曰:四句正写本题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一句,夹批曰:伏‘冰鉴’一回将观灯的热闹景象与西门府经济上的暴富相呼应:
人们的欢声笑语、观灯盛况空前,似乎把西门家带进了一个丰登快活年,但欢乐背后,作者的意图是热背后的冷,在繁华的灯市、欢乐的节日背景下,掩饰了许多凄凉情节:武大的冤死、花子虚的悲剧……诚如张竹坡在这篇赋语后夹批曰:妙在将有名人物俱赋入,见得一时幻景不多时,而此回一会,又‘冰鉴’中一影也
最后,这段赋语极力敷陈灯市景象,生动描绘人烟杂凑、花灯锦簇的元宵灯市盛况,大大提高了小说的文化价值与文学欣赏价值
浦安迪先生指出:之后是一首很长的词,表面描写展出的各种彩灯,实则暗指同时在展出的妇女们这里符合节日传统的,这一天,街上人烟凑集,借口节日观灯,实则主要是为了相互觑看赶热闹……元宵夜灯火的虚幻景象与一瞬即消逝的侍女们青春(这将成为本书一个主要隐喻)这两者之间暗含的同一性质,已开始给似乎显得肤浅的开场诗词以深刻得多的含义[19]
赋语兼有隐喻内涵,在读者玩味赋语的过程中,提高小说的文学欣赏品味,而其中的文化价值也一并得以彰显
变赋:颠覆性的描绘
赋是雅颂之亚也,以风雅为宗,因此从诗教角度来审视赋体发展,《诗经》学的正变学说也影响赋体衍变
风雅正变之说最早见于《毛诗序》,谓: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
变风变雅乃是指西周衰落时期的《风》《雅》诗作,而与之相对的正风正雅指什么,《毛诗序》并没有指出
之后郑玄在《诗谱序》谓周自后稷、公刘、大王、王季至文王、武王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20]
乱、淫致变,自此以后,《诗》之正变学说渐成系统,并影响赋体、赋风的正、变区分[21]
《金瓶梅》中的赋笔既因循传统赋法,又颠覆传统,恰如第五十四回,应伯爵讲的一个笑话:
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22]
《金瓶梅》中的人物都是窃财窃色的贼,有意思的是,作者以赋笔这种欣赏玩味的姿态来渲染贼的生活与活动的场景,将赋笔与小说叙事放在一起,以相互映照或反衬的方式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意义层次,从而给予赋语更加独特的意境
小说第十九回,吴月娘在家整置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但见:
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间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四时赏玩,各有风光:春赏燕游堂,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更有那娇花笼浅径,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
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渔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无人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以赋写性是对传统的、以雅正为标榜的赋体文学的极大颠覆,是变赋之一重要途径
性爱赋是中国性爱文学书写的一个重要传统,早在《楚辞》中的《大招》《招魂》中的即有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的色欲描写
到东汉蔡邕的《协和婚赋》有长枕横施,大被竟床,莞蒻和软,茵褥调良,粉黛施落,发乱钗脱的描写,钱钟书先生称其为淫媟文字始作俑者[24],
至唐代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被誉为中国色情文学的最初尝试,直接描写性爱的发轫之作[25]
赋因为其文辞华美和善于敷陈描绘的特征,成为中国性爱文学最早选择文体,这种选择也带来对雅正赋体的一大变革
《金瓶梅》的性爱描写,继承了这一变革,小说中的性爱描写,多以赋笔出之,如第四回写西门庆与潘金莲第一次偷情云雨,也是小说的第一次性爱描写,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百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性爱赋,一如既往的性爱赋作描写,具有诗的境界,是一种美化的描写
《金瓶梅》的作者并不满足与此,他对性爱赋也进行颠覆描绘,第三十七回,西门庆与王六儿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琐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气急,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傍牌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来;斗多时款摆纤腰,百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筋输,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块败兵连地滚
同样以杀语赋写性爱,第七十八回写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情,又有所不同,但见:
迷魂阵摆,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惯战;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这阵上,扑冬冬,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叆叇这阵上,复溶溶,被翻红浪精神健;那阵上,刷剌剌,帐控银钩情意牵这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斗良久,汗浸浸,钗横鬓乱;战多时,喘吁吁,枕侧衾歪顷刻间,肿眉(月囊)眼;霎时下,肉绽皮开
摹《诗》说:曲终奏雅的赋构问题
前揭刘勰引西汉赋家扬雄之言谓赋是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即前部分铺采摛文云霞满纸,到最后曲终奏雅,施以规劝之旨,这是赋体创作的典型架构
冯梦龙在批评《金瓶梅》时,谓其另辟幽蹊,曲终奏雅[29],《金瓶梅》在小说架构上,与赋体若合符契,也就是张竹坡在第一百回回评中所说:第一回弟兄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幼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夫以孝、弟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弟
开头发端警策,末尾曲终奏雅,而中间铺陈云霞文字,驰骋郑卫之声,同样的结构架设,赋体追溯源流为古《诗》之流,而《金瓶梅》则指向摹《诗》之说,张竹坡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即指出:
《诗》云: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此非瓶儿等辈乎?又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此非金、梅等辈乎?狂且狡童,此非西门、敬济等辈乎?乃先师手订,文公细注,岂不曰此淫风也哉?所以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注云:《诗》有善有恶善者起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逆志圣贤著书立言之意,固昭然于千古也今夫《金瓶》一书作者,亦是将《褰裳》《风雨》《萚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
张竹坡在这里明确提出《金瓶梅》作者摹《诗》说,并紧随其后指出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显言之而流俗皆知,以经学阐释理路来批评《金瓶梅》,重在发掘小说显言背后的微言大义
这种《金》学批评的理路,在《金瓶梅》产生时即已存在,如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谓: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则曰:‘不然《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怨,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33]
廿公《金瓶梅跋》谓:《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盖有所刺也然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乎?[34]
谢肇淛《金瓶梅跋》: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35]
……诸如此类论述,于理路选择上,首先是内容层面的取俗问题,小说中多俚俗之语,这与圣人编《诗经》不删郑卫之旨相同
其次是义理层面的取刺问题,小说作者写作《金瓶梅》的意图是明人伦、戒淫奔,这与圣人编《诗》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之旨同
第三,与以上二端的大旨取向不同,通过具体的章回,或具体人物的个案细读分析,用《诗》学的批评来揭示其中的微言
如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文龙评曰:《金瓶梅》《醉闹葡萄架》一回,久已脍炙人口谓此书为淫书者以此,谓此书不宜看者亦因此……果能不随俗见,自具心思,局外不啻局中,事前已知事后,正不妨一看再看看其不可看者,直如不看;并能指出不可看之处以唤醒迷人,斯乃不负此一看见不贤而内自省,见不善如探汤,此《诗》之所以不删淫奔之词也[36]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是《金瓶梅》一书中的最淫处,如何从最淫处见出微言是认识《金瓶梅》一书价值的关键所在
文龙认为可将此比拟为《诗经》中的淫奔之词,反向取义,其旨就会归于正
又张竹坡《竹坡闲话》中有谓:‘磨镜’一回,皆《蓼莪》遗意,啾啾之声刺人心窝,此其所以为孝子也
《蓼莪》,《诗经·小雅》篇名,《毛诗序》谓:《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
《郑笺》谓:‘不得终养’者,二亲病亡之时,时在役所,不得见也
磨镜一回,指小说第五十八回孟玉楼周贫磨镜,张竹坡回评谓:玉楼,此书借以作结之人也周贫磨镜,所以劝孝也以此点醒‘孝’字之意,以便结入幻化之孝也千里结穴,谁其知之?
以《蓼莪》诗对应周贫磨镜,以玉楼作结之人喻示《蓼莪》诗旨,意在揭示小说曲终奏雅中的微言大义
以直引《诗经》章句来揭示《金瓶梅》中的具体人物的好恶,在前揭张竹坡《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就有对李瓶儿、潘金莲、春梅、西门庆、陈敬济等人的批评认知
在具体章回的人物事件中,也有详细阐释,如李瓶儿,文龙在第六十五回评:《诗》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西门方出瓶儿之殡,如意已登西门之床西门庆之深情,果安在哉?西门因如意遽开瓶儿之箱,月娘怨西门不发瓶儿之物,众妻妾之离心,良有以也[37]
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语出《诗经·唐风·山有枢》,《毛诗序》谓:《山有枢》,刺晋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国,有财不能用,有钟鼓不能以自乐,有朝廷不能以洒,政荒民散,将以危亡四邻谋取其国家而不知,国人作诗以刺之也
《诗》的内容是说有衣裳车马、酒肉饮食、宫室钟鼓,就要及时享受行乐不然,待到死后,财物就会被他人所侵占
文龙撇开《诗经》的政治讽喻意味,仅择取其中章句来说明李瓶儿死后,财物为他人掠取,讽刺意味浓郁
又第七十四回有云: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罢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眉批曰:曾日月几何,而瓶儿之衣已为金莲所有
《诗》曰:‘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千古伤心,似属此作[38]
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同是语出《唐风·山有枢》,此回开始写潘金莲为西门庆品箫,趁机提出明日去应二家吃满月酒,要李瓶儿的皮袄穿
潘金莲索取的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李瓶儿的价值六十两银子的貂鼠皮袄李瓶儿已逝,而其皮袄终于被潘金莲软硬兼施地索取到了
文龙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的作者在不同的回目中,同以《山有枢》诗的悲意来同情李瓶儿,而以刺意来嘲讽西门庆、潘金莲等人
张竹坡好引《诗》旨来反讽月娘,发掘月娘的隐恶
他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一文中指出:《金瓶》写月娘,人人谓西门氏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若其夫千金买妾为宗嗣计,而月娘百依百顺,此诚《关雎》之雅,千古贤妇也……
《关雎》,出自《诗经·周南》,《毛诗序》谓: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吴月娘是否具有《关雎》之德?在张竹坡看来,月娘不仅没有《关雎》之德,而且还有隐恶,月娘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
张竹坡在第二十一回回评云:
况此本文言月娘烧香,嘱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见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儿而与西门合气,则怨在瓶儿矣若云恼唆挑西门之人,其怨又在金莲矣使果有《周南·樛木》之雅,则不必怨;即怨矣,而乃为之祈子,是违心之论也曰不然
贤妇慕夫,怨而不怒然而不怨时,不闻其祈子日后文拜求子息矣夫正以后文拜求之中,全未少及他人一言,且嘱薛姑子休与人言,则知今日之假况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恶,则此一恶为无心;有百事之恶,而一事之善,则此一善必勉强月娘前后文,其贪人财,乘人短,种种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关睢》,说得太好,反不像也,况转身其挟制西门处,全是一团做作,一团权诈,愈衬得烧香数语之假也故反复观之,全是作者用阳秋写月娘真是权诈不堪之人也
其他如第七十四回: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眉批曰:郑月之搬是非,可谓密矣,而桂姐亦知之,《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良不虚已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语出《小雅·巧言》
《巧言》是一首政治讽刺诗,抨击谗言的可恶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当有奸人生事时,忠臣贤人能有所察觉,继而分析,最后得出有效的应对之法张竹坡以此作比郑月儿与桂姐之关系,政治意味全无
第八十三回: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眉批:《郑诗》曰:‘风雨如晦’读此方知其妙
语出《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张竹坡为何觉其妙?
朱熹《诗集传》谓:风雨晦冥,盖淫奔之时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39]原因在于时间选取上的恰到好处
第九十六回: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眉批云:春梅眷怀今昔,不减黍离之悲
《诗经·王风》有《黍离》一篇,《毛诗序》谓:《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指对故国的怀念和对周室破败的悲伤
这里将怜西门与闵周室对比,撇去政治劝谏,取其家国情仇的共通性,是文学意味的品读《诗经》
在上述批评家们引《诗》批评《金瓶梅》时,多是引用《诗经》的《郑风》《卫风》,即使难得引用了《周南》《小雅》,也不过是用来讽刺月娘等人没有《关雎》之雅,这即是赋的先骋郑卫之声笔法
至结尾,《金瓶梅》结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儿,是以孝化百恶耳,这是作者的苦心,也是曲终所奏的雅,赋与小说在摹《诗》方面达到同构
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小说赋构问题中的子虚与幻化主题的关系
《金瓶梅》中的人物花子虚,在《金瓶梅》中算不得一个重要人物,万历本《金瓶梅词话》第十回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对话中才被介绍出来,到第十四回就因气丧身;崇祯本《金瓶梅》虽在第一回就已经点出,但同是在第十四回绝命
花子虚在小说中的实际出场次数极少,是虽有如无,小说安排这个人物,是要他即虚出场,张竹坡在第一回回评即说他是影子中人,虽无如有,如官哥就是花子虚的化身
以此构篇之法关照小说的主人公西门庆,孝哥即是西门庆的化身,也不过是子虚一类人物,佚名《跋金瓶梅后》:至如西门大官人,特不过‘子虚’‘乌有’‘亡是公’之类耳!
子虚之名出自司马相如《子虚赋》,子虚乌有亡是公,是《子虚上林赋》中虚构的人物,却是结构赋篇的重要人物,也是虽有如无虽无如有,
诚如黄越谓有可传,传其有可也;无可传,传其无亦可也……安有所为西门庆者,然则《金瓶梅》何所传而作也?……不宁惟是,闲尝阅《三都》《两京》《上林》诸赋中其所为无是公、乌有先生、子墨客卿者,又何所有,又何所无[40]
辞赋与小说,分属一雅一俗两种不同的文学体式,然在缘起历程中有着共同的命运
注 释
[2]袁宏道:《觞政》,《袁宏道集笺校》下册,第1419页又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四: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见《万历野获编》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52页明末刻本《山林经济籍》:屠本畯曰:‘不审古今名饮者,曾见石公所称逸典否?按《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书帙与《水浒传》相埒
[3]黄霖先生按曰:这是《金瓶梅》在明代社会上流流传的记录初见于此见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27页
[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54-256页
[5]刘知幾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73页
[6]许结、王思豪《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一文有详细论述,可参考
[7]从经学角度批评《金瓶梅》的论述很多,如明佚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明天启、崇祯年间刻本)第六十九回: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眉批曰:《书》云:四海困穷‘四海’二字,绝妙歇后语第一百回:这韩爱姐一心只想念陈敬济,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不觉潸然泪下眉批:圣人云:或安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则一翠屏、爱姐之谓也然传中于爱姐收拾独详,岂亦有取于其勉强而之于自然欤?所谓放下屠刀,立地证佛,信然,信然按:《礼记·中庸》曰: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张竹坡评本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三十三岁暴亡一节,有夹批曰:老阳之数,剥削已尽一化孝哥,幸而硕果犹存,亦见天命民懿不以恶人而灭绝也谁谓作稗官者不知《易》也哉?等等,限于篇幅,留待后论
[8]兰陵笑笑生著、王汝梅校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83-184页本文中所引《金瓶梅》文字及张竹坡评语,如未有特别注明,皆出自此书,不再赘注
[9]郑玄注,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一,《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10]《周礼注疏》卷二十三《周礼·春官·大师》注,《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11]《毛诗稽古编》,中国诗经学会编《诗经要籍集成》第23册,北京: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页
[12]朱熹:《诗集传》,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3、4、1页
[1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4页
[14]按:据雷勇、苏腾先生《<金瓶梅词话>中赋的社会文化价值》(《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第4期)一文统计,《金瓶梅词话》中有宗教活动、节庆习俗、饮食起居等类赋91篇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赋不同于《三国演义》中的《铜雀台赋》、《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赋》等,都是完整的篇章,《金瓶梅》中的赋都不完整,呈现碎片化特征,不成为赋篇,故以赋笔称之,似更为妥当
[15]洪楩等编:《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长沙: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95页
[16]金秬香谓王世贞:所著词赋可追纵《骚》《选》,略举《金鱼赋》一段,即可见其风裁,辞曰:‘何水族之微淼,承金仪之熠艴……麟奕奕而垂锦,沫霏霏而布瑟……顺流兮芙蓉折苞而委素波’其抒辞酌句,何等典丽见金秬香《骈文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129页
[17]按:《<金瓶梅>寓意说》云:后‘玩灯’一回《灯赋》内,荷花灯、芙蓉灯
[18]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7 年版,第397 页
[19][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金瓶梅>艺术技巧的一些探索》,见《金瓶梅研究》第一辑,第238-239页
[20]冯浩菲:《郑氏诗谱订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3页
[21]按:具体论述参见拙文《论赋心赋迹理论的复奏与变奏》,《文史哲》2014年第1期
[22]明无名氏编《新刻时尚华筵趣乐谈笑酒令》(文德堂宇刊本)卷四《嘲富人为贼》:昔一人出外为商,不识字,船泊于江心寺边,携友游寺,见壁上写‘江心赋’三字,连忙走出,唤船家曰:‘此处有江心贼,不可久停’急忙下船其友止之曰:‘不要忙,此是赋,不是贼’那人摇头答曰:‘富便是富,有些贼形’冯梦龙《笑府》卷一《江心贼》:一暴富人日夜忧贼一日偕友游江心寺,壁间题《江心赋》,错认‘赋’字为‘贼’,惊欲走匿友问其故,答云:‘江心贼在此’友曰:‘赋也,非贼也’曰:‘赋便赋了,终是有些贼形’
[23]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 241 页
[24]钱钟书:《管锥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613页
[25]李国文:《中国色情文学的最初尝试——白行简与他的<大乐赋>》,《作家》2006年第1期,第2页
[26]商伟:《一阴一阳之谓道:<才子牡丹亭>的评注话语及其颠覆性》,见刘东主编《中国学术》总第23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44页
[27] [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金瓶梅>艺术技巧的一些探索》,见《金瓶梅研究》第一辑,第245页
[28]杜贵晨:《齐鲁文化与明清小说》,济南: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386页
[29]冯梦龙曲终奏雅观:《新平妖传》:……他如《玉娇梨》《金瓶梅》,另辟幽蹊,曲终奏雅《情史序》:是编分类著断,恢诡非常,虽事专男女,未尽雅驯,而曲终奏雅,要归于正《警世通言序》:呜呼,大人、子虚,曲终奏雅,顾其旨何如耳!《今古奇观序》:……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恫心戒目,曲终奏雅,归于厚俗
[30]朱熹:《诗集传》,第53页
[31]朱熹:《诗集传》,第54页
[32]朱熹:《诗集传》,第54页
[33]参见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卷首
[34]参见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卷首
[35]谢肇淛:《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明刻本
[36]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36-437页
[37]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477-478页
[38]佚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明天启、崇祯年间刻本
[39]朱熹:《诗集传》,第54页
[40]黄越:《第九才子书斩鬼传序》,见刘璋《斩鬼传》,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54页
[41]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5页
[42]汪荣宝:《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5页
[43]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0页
[44]天僇生:《中国历代小说史论》,载《月月小说》1907年第11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