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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 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说史上,《金瓶梅》[1]的问世饶富意义不过,关于《金瓶梅》文化身分的认知问题,历来研究观点始终摆荡在色情小说和世情小说之间,争论不休揆其原因,乃在于《金瓶梅》一书的诲淫题材问题
在近、现代研究上,研究者论其创作要旨时,始终与「淫书」的概念脱离不了关系,且评价褒贬不一
关于《金瓶梅》中的情色书写问题,时至今日仍然十分引人注目,但也因为如此,让人们从而可能忽略了《金瓶梅》写定者究竟如何通过取喻的叙述方式回应历史,以及小说叙述本身所寄寓的经世思想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着斯传,凡一百回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页1)
由于《金瓶梅》写定者「寄意于时俗」,因此能够深入当时的世俗生活之中展开叙述,又以最贴近人情和人性的观察方式,带出整个历史语境的巨大变化
毫无疑问,当我们试图深入重新寻绎《金瓶梅》的文化身分及其历史观照时,自然必须正视小说叙述中的隐喻机制和存在意义,而非仅仅着墨于「诲淫」问题及其评价之上
如此一来,才能深入理解写定者编创《金瓶梅》演义的主题动机和思想表现[2]不过本文撰述的动机,不拟继续将讨论焦点置于情色书写之上,而是将研究视角转向《金瓶梅》写定者为何以西门庆的商人形象及其家庭盛衰存续的命运为主要题材,从中阐释小说叙述背后潜在的思想含义
基本上,在《金瓶梅》中,历史作为一种经验形式,既是一个客观世界的表征,同时也是一个观念世界的表现[3]
《金瓶梅》写定者之所以独钟于一个商人家庭日常生活的细节展演,实际上是在面对现实生活变化时的一种直接反映,亦必然会在个人所关注的特殊性事物的叙述中形塑个人独特的世界观
以今观之,当《金瓶梅》写定者有意通过重写的方式以响应自身所在的历史时,小说叙述如何将政治关怀统摄于情节建构过程的经营方面,自然会显现出独特的历史意识和美学考虑
为了能把握《金瓶梅》的历史陈述及其事件本身所提供的解释,并且更好地理解隐藏于历史叙述背后的政治关怀,本文将采取「症候式」阅读分析的方式,针对《金瓶梅》的淑世意识做出进一步的观察和阐论
二、「遗言」:西门庆纵欲身亡之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金瓶梅》的故事脱胎于《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偷情行为以及武松杀嫂一节
在「演义」编创过程中,写定者无疑发现这个故事在家族关系、社会人情和国体朝纲等面向上具有极大的延展性和可写性,足以让小说叙述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4]
以今观之,明代中晚期重商思想的兴起,纵情声色的享乐追求,亦随着功利主义盛行而不断发展
面对历史语境的巨大变化,《金瓶梅》写定者于序篇首揭「四贪词」,并以之作为编创「演义」的命题,正表明了对于处于转变阶段的历史事实的特殊关注
而其中「情色」征逐的生活现象,普遍弥漫于时世风气之中,便成为写定者首要选择表现的素材
在《金瓶梅》中,小说叙述从一开始就标举「情色为祸」的严命题,试图通过一个新兴商人家庭发展和存续问题的深度描述,用以凸显特定历史语境中传统儒家「齐家」理想实践所面临的重大困境
从第一回开始,即在主题先行的预叙中说明了整个故事的情节建构方式: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个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
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关产业惊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页3-4)
对于《金瓶梅》演义的编创而言,也许写定者最初的主题动机,只是想要单纯地揭露情色征逐背后所潜藏的各种危机问题,因而使得「人亡」、「家毁」的现象特别受到关注
但事实上,倘若深入考察小说叙述,则可发现其中暗含淑世的政治关怀
如在第四回所引篇首诗中,即针对两人偷情问题提出殷殷告诫:
基本上,《金瓶梅》写定者主要立足于儒家父权宗法观点之上,着意从情色角度深入展演西门庆身体毁坏的历程,进而延伸至家国之治的反省
而其中一心所系的是,西门庆如何在财、色征逐中不断背弃传统儒家道德而亡命丧家的严问题
由于西门庆一生因好色而欺心损身,又因贪财而埋藏祸胎,致使「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到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第七十八回)
最后不仅自取灭亡,并且断送泼天产业,导致家庭走向崩解、衰败西门庆的死亡结局,在在印证了小说叙述过程中的各种预叙性评论,足以强化劝惩儆戒的作用
当然,在《金瓶梅》中,小说叙述并不仅仅只是关注西门庆个人在声色追求中所造成的身体耗损问题而已,同时亦格外重视一个盛极一时的官商家庭,如何在西门庆纵欲身亡后沦于分崩离析的悲剧下场
关于西门一家面临兴亡的严问题,《金瓶梅》写定者选择将一切交由西门庆自行展演,场景叙述可谓饶富意味
具体而言,在西门庆纵欲将亡之际,其实一心仍未忘家庭如何维系存续的问题,一方面不忘仔细交代女婿陈经济帮扶着娘儿们过日子,协助治理家业,另一方面又不忘叮咛吴月娘要与妻妾们「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第七十九回)
第七十九回叙及西门庆临终前对吴月娘交代齐心守家之事,更见其心有〈驻马听〉为证曰: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页1389)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导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吩咐!(页1389)
其实,在西门庆发迹变态史的叙述上,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西门庆作为商人,凡事以奸狡为活计,因而挣得掀天富贵,并透过行贿而成为正掌刑千户,向来为人诟病
但不论西门庆生前如何恶贯满盈,如今临死之时,尚且一心不忘「存家」之念,显示他对于家庭存续的问题仍然有所挂心
可惜的是,事与愿违西门一家曾经鼎盛一时,但在西门庆非命死亡之后,正室吴月娘固然尽心遵守夫言,贞节自守,辛苦营家,最终仍不得不面对散伙拆家的悲剧命运
整体而言,在《金瓶梅》的预述性叙事框架中,读者早从主题先行的预告评论中,得知西门庆家庭终将走上毁灭之途
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小说叙述通过直觉和独特的观察视角,不断将人物纵欲而非命死亡的事件,一一推到读者面前就此而言,西门一家解体的结局设计,在在都让西门庆临死之前所交代的「齐家」遗言,充满了高度的讽刺意味,令人不胜唏嘘
此外,在小说叙述中,反复出现评论意见,固然称不上是洞见,但《金瓶梅》写定者在申明传统儒家伦理纲常的价值时,无不试图让读者从中反思家国盛衰存续背后的影响原因,在不断召唤读者重新想象儒家宗法伦理重建的前提上,无疑有其不得不然的必要性
三、「无父」之家:儒家父权宗法断裂的隐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严格来说,《金瓶梅》写定者对于西门庆发迹变态的生命历程的叙写,并非持全然否定的态度
事实上,小说叙述所关注者,无非在于如何凸显一个时代文化病征—即明代中叶以降商人阶层兴起之后,人欲追求如何导致传统儒家世界面临价值体系转换和道德观念解体的失序危机,进而通过小说叙事编创将之揭露出来
因此,关键问题的展演,最终落实在一个典型官商合一家庭的毁灭之上,乃有其不可忽视的道理在
就我个人阅读所见,《金瓶梅》写定者面对明代中叶以降儒学世界危机的发生,主要是有意识地藉由西门庆出身于一个「无父」的商人家庭叙写来加以表现的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以商人身分倾力寅缘朝廷命官,对仕途、名望、财富和地位的追求,固然促成其家庭能够在发迹变态中改头换面;
但西门庆的好色与贪财,却也让此一新兴商人家庭的兴亡存续问题,随着个人也随着身体的耗损而一一浮上台面若要仔细探究个中原因,其实则与西门庆的出身不无关联
他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先头浑家已早逝,身边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房中也有四五个丫鬟妇女又常与勾栏里的李娇儿打热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居住专一嫖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都不敢惹他(页31)
在此,《金瓶梅》写定者显然有意强调西门庆「父母双亡,兄弟俱无」的事实
在某种意义上,有关西门庆出身的叙写,一开始便呈现出与传统儒家父权宗法观念所重视的理想家庭伦理认知不相符合的情况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5]
于是我们不难理解,在《金瓶梅》中,「孝」、「弟」观念的缺席,极有可能有意被当作情节建构的一种修辞策略而加以表现
随着情节发展,这种伦理缺位的情形,更是充分显现在西门庆家庭观念的欠缺及其失德作为之上
第五十五回叙及西门庆亲自前往东京向蔡京庆贺寿旦,请翟谦预禀拜太师门下做干儿子曰:
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却只是学生向有相攀的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拜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也不枉了一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带携的学生么?」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自然还要升选官爵,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哩」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页843)
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正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垂爱,凡事也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有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诲,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了万福自以此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
在「惟论财势」[6]的时代中,西门庆一生以贪财谋利为重要追求,因而时常罔顾伦理纲常
尤其当西门庆为了获取更多的政治权利时,不惜以大量财礼奉承太师蔡京,甚至宁下拜为干儿子,其目的只是为了祈求太师的带携
在天下大乱的世变历史语境中,有关西门庆的出身叙写本身,即可能早已暗示此一商人家庭无从实践传统儒家特别重视的齐家理想
而实际上,为了深入凸显此一严问题的重要性,《金瓶梅》写定者除了从情色议题表达特殊关注之外,在有关「官哥死亡」和「孝哥幻化」两大情节发展的叙写方面,又将西门庆发迹变态之后的「存嗣」问题加以凸显出来,藉此表达个人对于家国存续问题的深度思考而其中所展现的淑世意识,实具有不可忽视的指标意义
在《金瓶梅》中,关于官哥儿死亡一节的叙写,主要与「绝嗣」问题的思考有关从齐家的观点来看,儒家家庭伦理的建构,十分重视父子人伦关系《孟子.滕文公上》有言:
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7]
其中,「父子有亲」作为人伦之一,不仅显现在宗法血缘的延续之上,更重要的是,在传宗接代中对于家庭理念和家族精神的继承
以今观之,在西门庆一家发迹变态的过程中,官哥儿的出生,即深受西门庆的喜爱
当时李瓶儿生下贵子,西门庆正向东京蔡太师进礼生辰担,同时获注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有平地登云之喜因此,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作「官哥儿」,可以说备受宠爱
说穿了,这种宠爱主要来自于西门庆有感于官哥儿为西门一家所带来的良运,却不一定是「父子有亲」的缘故
因此,西门庆即便心心念念要特地前往玉皇庙许愿醮,为官哥儿祈求平安,其实多半是还是为了自己的官途
兹逢天诞,庆赞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诸天而下迈良愿于去岁七月二十三日,因为侧室李氏生男官哥儿时,是庆要祈坐蓐无虞,临盆有庆恭对将男官哥儿寄于三宝殿下,赐名吴应元,期在出幼圆满另行请祈天地位下,告许清醮一百廿分位,续箕裘之胤嗣,保寿命之延长(页575)
且不论寄名「吴应元」一事,是否隐喻西门庆与官哥儿父子二人终究「无因缘」的结果
在某种意义上,关于「续箕裘之胤嗣,保寿命之延长」的祈祷,或许一时间显现出西门庆为人父者的慈仁之爱,但究其实,此一作为仍反映出西门庆对于官运绵延不断的期待之上
这种「唯利是图」的想法,其后更是显现在吴月娘牵线与乔大户结亲之事的反应当时西门庆得知结亲之事后,一开始认为两家并不搬陪,但看在乔大户颇有家事分上,便也勉强接受
直到乔亲家为官哥儿送节买礼之后,西门庆手中拿着元宝心中暗喜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我今日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第四十三回)
因此,西门庆对于官哥儿未来长大成人一事,可又从中寄寓了无限的期望第五十七回叙及西门庆的期待曰:
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页877)
毫无疑问,官哥儿出生之后所带来的运势,的确让西门庆一遂所愿,不仅富甲一方,而且倚权自重,因而日常欢喜在心
但在西门庆的心中,其实还存在着官本位为上的思想,认为官哥儿倘若能够讨得一官半职,挣个文官摆脱自家现有的西班身分,对于家族发展和社会地位的提升而言无疑更有帮助
表面上看来,西门庆在父子亲缘关系上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还符合于传统儒家讲求的理想父亲形象然而西门庆在倚势作为中,实际上始终不改一贯行事作风,一心只知「自恃官豪放意为」,因而往往「贪财不顾纲常坏,好色全忘义理亏」,完全无视于宗法秩序和伦理纲常的规范
正室吴月娘基于维护家庭存续的立场,特地在西门庆为官哥发善念而捐款永福寺时,真诚劝说西门庆应广结良缘,少作贪财好色的事体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页882)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只可惜,西门庆对于个人嗜利为先的失德作为缺乏道德良知,其捐款寺庙的作为,或名为广行善事,实则只是一种用以掩饰恶行的合理化作为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页882)
不论如何,西门庆自始至终不改素性,自恃泼天富贵,无视于天道、天理,仍然一秉素性而为
基本上,在传统儒学宗法的观念中,父亲的角色对于家庭而言,总是承载着赋予意义、确定意义和建立秩序的功能
因此,若视「父亲」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其能指内涵的展现,更多时候是借助具有血缘连带关系的家族史、宗族史和国家史的叙述来取得意义空间惟在官哥儿出生之后,西门庆并未能真正清楚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父的意义
在官哥儿短暂的生命历程中,西门庆所关心的始终只是自己各种欲望能否一一实现如此一来,所谓父亲的形象,便只能成为一个暧昧不明的符号,在功利主义充斥的现实世界中不断游移
以西门庆的出身而言,其关键因素正来自于西门庆出身于「无父」家庭的影响所致,自然无法了解自己身为父亲后应该具备何种理想表现
倘从齐家观点论之,则召唤儒家理想父亲一事,便成为《金瓶梅》写定者所特别关注的问题,无疑可视为《金瓶梅》叙事建构过程中的一个庞大修辞和主题
从儒家父权宗法观念来说,西门庆并未能展现出属于儒家理想父亲的凝定含义
在某种意义上,西门庆对于「官哥儿」的期望,正反映在为子命名时的思考终究只是基于「唯利所在」的前提,而非从家族传承中关注儒家父权宗法和伦理道德的具体实践方式和结果
尤其更令人遗憾的是,只要深入小说叙述之中进行考察,则读者不难发现《金瓶梅》召唤理想父亲的方式,竟是通过官哥儿被谋害身亡来加以表现的
以今观之,在妾妇争宠的复杂家庭环境中,西门庆因为贪恋潘金莲美色,始终无法真正解决潘金莲的嫉妒之心,往往任由潘金莲搬弄是非、造谣生事,甚且暗下毒咒
最后,在潘金莲精心擘划的一场阴谋行动中,官哥儿只能被动成为家庭斗争下的代罪羔羊第五十九回叙及官哥儿遭到雪狮子惊吓而濒于死亡,即大肆评论潘金莲的狠毒阴谋曰:
看官听说:常言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从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竞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正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页923)
严格来说,自官哥儿出生之后,因为体弱多病且易受惊吓,显现出先天不良的体质,颇有朝不保夕的疑虑
此外,潘金莲无时无刻不质疑官哥儿并非西门庆之子,时常以言语暗示其来路不明的暧昧性
最终,官哥儿被害身亡,事实上可归因于西门庆身为一家之长,却让西门一家处于「夫纲不明」、「父纲不立」的混乱情境之中所致
在某种意义上,有关官哥儿短暂的一生叙述便足以构成一种特殊的隐喻
从齐家的观点来说,关于官哥儿死亡一事,西门庆身为人父,理当对于绝嗣问题表达遗憾之情;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西门庆的态度表现,却似乎显得无关紧要,与先前的宠爱之情简直判若两人
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
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纔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
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
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摘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不完?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甚么时候?」(页927-928)
在官哥儿死亡当下,清楚可见李瓶儿身为人母,「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而西门庆的反应却是「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
面对此一绝嗣大事,西门庆似乎显得并不十分在意先前不忍的长吁短叹,如今看来也极可能只是不愿看见官哥儿垂死挣扎的模样罢了,而非「父子有亲」的本性展现
相对于西门庆一路官星高照,官哥儿如此短命的生涯早已显得无足轻重在「无父」叙事的建构中,我们可以清楚看见,体弱多病的官哥被形塑为妻妾争宠下的牺牲对象,不仅有意凸显出西门一家传宗接代的问题,同时也藉理想父亲欠缺的叙写,深刻表达了儒家父权宗法制度断裂和伦理道德实践无以为继的深切疑虑
整体而言,《金瓶梅》写定者对于儒学世界危机的展演和反思,乃有意通过「无父」的家庭背景的设置而加以表现,这使得小说叙述具有其超越一般世俗眼光的洞见
在《金瓶梅》中,关于孝哥儿幻化一节的叙写,主要与「存嗣」问题有关
在中国传统社会文化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8]的传宗接代观念影响十分深远这一神圣使命,往往就是女性一生重要的生命责任
第五十三回叙及吴月娘承欢求子息、李瓶儿酬愿保儿童时,篇首诗即有所表达曰:
在《金瓶梅》中,吴月娘做为西门庆正室,相对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妾妇的失贞与乱伦而言,可说是一位「恁般贤淑的妇人」
在吴月娘心中,不论西门庆如何作恶多端,但始终遵从三从四德之教,克尽妇道,不仅时常以「齐家」为念,更企盼能为西门庆传宗接代第二十一回叙及吴月娘劝说西门庆勿娶李瓶儿,遭到潘金莲谗言挑拨,致使西门庆误会而产生嫌隙
吴月娘不但未因反目而离弃,反倒在夜间暗中祝祷祈子,希望能够早见嗣息:
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不说话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焚香拜斗,夜杳祝祷穹苍,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西门庆还不知只见丫鬟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妾身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
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七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页289-290)
之后,李瓶儿入门并先生下官哥儿,慌得西门庆「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第三十回,页432),合家无不欢喜,只有潘金莲怒气横生,大哭一场
而其实吴月娘当时也已怀有男胎六个月,却在前往乔大户瞧房上楼时,意外摔倒而流产日后为免动人唇齿,「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第三十三回,页478)
然而值得肯定的是,吴月娘即便遭到失子之不幸,为了西门庆一家嗣息,对于官哥儿仍旧呵护备至,完全不似潘金莲嫉恨在心,暗许毒咒,甚且施计加害
在「存嗣」的宗法观念上,吴月娘祈愿「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完全立足于兴家旺族的宗法意识之上,善尽为妻之道
在《金瓶梅》中,吴月娘作为正室娘子,一心所念无不盼望自己能够为西门庆生下嗣息,完成传统贤妇传宗接代的使命,目的在于保证西门一家血源能够延续不断
只不过吴月娘如同李瓶儿一样,不断遭受到潘金莲搬弄是非,致使家反宅乱,终日居家不宁第三十一回叙及官哥儿满月之时,西门庆开宴吃喜酒,潘金莲讥讽李瓶儿首生孩子,满月却了壶,十分不吉利,因而遭到西门庆大怒指责后使性离去曰:
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他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们如同生剎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着两个()窟礲吆喝人!谁不知姐姐有钱?明日惯的他们小厮丫头养汉做贼,把人(入日)遍了也休要管他!」……,
只见西门庆坐了一回,往前边去了孟玉楼道:「你还不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莲道:「可是他说的,有孩子屋里面热闹俺们没孩子的屋里冷清」(页446-447)
在潘金莲心中,李瓶儿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因此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因此,在李瓶儿生下官哥儿之后,便不断以她「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为由,私底下散播流言蜚语,从来不肯轻易罢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第七十五回叙及吴月娘因春梅毁骂申二姐事,把拦着西门庆,以致误了潘金莲壬子日生好子的计划,潘金莲寻吴月娘理论一番,惹得吴月娘心中不快事后吴月娘生气对西门庆诉说委屈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念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顶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什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憋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纔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了,干净了我这身子,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乞他害死了罢!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大晦气!(页1276-1277)
吴月娘这一番话惹得西门庆越听越发慌,直要吴月娘保重身子,并将潘金莲这小淫妇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不与他一般见识
随后,西门庆赶紧请了任医官为吴月娘安胎严格来说,西门庆对于李瓶儿和吴月娘怀孕一事,虽然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重视,但对于潘金莲无理取闹的作为,却始终因为贪恋枕畔之情,到头来只是以大事化小的方式处理,因而为家庭存续问题埋伏重大危机
倘归究其因,则「无父」的家庭背景,不仅造成「夫纲不立」,连带地也使「父纲」难以建立究竟西门一家如何能够子孙绵衍?无疑成为齐家理想实现的最大难题
基本上,在考察《金瓶梅》的过程中,我始终感受到小说叙述背后存在着这样的主题动机,即在家国同构的寓言化叙事机制下,写定者意在通过西门庆及其家庭盛衰变化历程的书写,重新估量个人、家庭和国家赖以延续和发展的生命力量
如前所论,在西门庆一家存嗣的问题上,先前已通过官哥儿代罪死亡的叙述,施予西门庆断子绝孙的严厉惩罚,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从反向的角度寄寓重建儒家父权宗法与伦理道德的吁求
然而回归齐家观点以言,写定者对于存嗣问题的思考,并不仅仅止于表达一种劝惩教化的理念而已,而是试图更进一步通过孝哥儿幻化情节的叙写,继续探问世变历史语境之下西门庆所属商人家庭如何传袭下去的可能性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跟前,开了箱子,拿出四锭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打发去了,不防月娘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看床上倒下,就昏迷不省人事
……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儿来这屋里装绑西门庆停当,口内才没了气儿,合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
……蔡老娘来洗了三,月娘与了一套紬子衣裳,打发去了就把孩子改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与亲邻,众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事间少有跷蹊古怪事!」(页1391-1393)
孝哥儿出生之际,面对的又是一个缺乏父子人伦的「无父」家庭,西门一家命运是否可能重蹈覆辙,显得耐人寻味基本上,从吴月娘为子取名「孝哥儿」来看,其中的存嗣思维本身反映的是根深蒂固的儒家宗法观念
如《孝经》所言:「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9]对于吴月娘而言,孝哥儿的出生不仅仅是为西门庆存嗣而已,在用心教养孝哥儿的过程中,更是指望将来承继家业,以维持家族永续不断只不过这样的愿望,似乎在整体情节设计中未便能够真正实现
倘究其原因,即在孝哥儿出生之时,西门一家依旧处于「无父」状态,因此有关儒家父权宗法断裂无继的疑虑,依然无法获得妥善解决
面对明代中晚期重商观念兴起,进而导致传统儒学世界产生重大质变问题,《金瓶梅》写定者显然了然于心
为了寻求重建与巩固儒家父权宗法和伦理道德实践的可能性,写定者似乎有意将解决之道,寄托于西门庆一家的彻底更新和转变之上
在我看来,这个解决之道,最终是通过孝哥儿幻化一事而有所表达
在《金瓶梅》中,早在第七十五回叙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轮回观念时,即预示孝哥儿最后将被古佛显化而去:
你道打坐参禅,皆成正果,像这愚夫愚妇在家修行的,岂无成道?礼佛者,取佛之德;念佛者,感佛之恩;看经者,明佛之理;做禅者,踏佛之境;得悟者,正佛之道: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
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要怀妊之时,有所应召古人妊娘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教之法也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页1249)
其实在西门庆一家中,只有吴月娘长期以来礼佛听经,因此对于人生如梦、生死轮回之事早已有所应召后来西门庆死亡之后,吴月娘前往碧霞宫参拜祈福,受奸人所迫,迷踪失路,最后在雪涧洞遇见普静禅师,一时无心许下了接受孝哥儿十五岁时接受老师度化之言,当时便已立下因缘直到孝哥儿长成十五岁,与家人在逃避战乱过程中,再度于永福寺遇见普静禅师,即便万般不舍,终究还是被幻化而去
第一百回叙及普静禅师向吴月娘梦示孝哥儿乃西门庆转世的因果,才让度化之由真正显示在读者面前:
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这月娘便跪下参拜:「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都已省悟了」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无过只是如此,倒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合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当初你去世主夫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来,与你看一看」
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叫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良久,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如今你跟了师父出家!」在佛前与他剃头,摩顶受记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干生受养了他一场,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业,不想被这个老师幻化去了!(页1694-1695)
从「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显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的评述中可知,《金瓶梅》写定者对于传统儒家宗法理想实践面临无以为继重大困境,颇感无奈与叹息,但对于孝哥儿被普静禅师显化而去的结果并不完全认同
从齐家的观点来说,孝哥的诞生有机会让西门一家的绝嗣问题可以暂时性获得纾解,却无法彻底解除西门庆生前因贪财好色所犯下的各种罪业
因此,普静禅师向吴月娘显示因果:「当初你去世主夫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这才让吴月娘放下亲子之情,接受孝哥儿被老师幻化去了一事
如果说官哥儿的代罪死亡,尚不足以感化西门庆积善行德;那么最后似乎也只有通过上述宗教度化的结局设计,才能达到对于一个家庭进行救赎的目的[10]
整体而言,在明代中叶以降的商业经济发展的背景中,《金瓶梅》写定者着意从寓言化叙述机制中勾勒出一个广阔的时空视域,从中叙写西门庆家庭盛衰变化的历程,可谓眼光独具
尤其当西门庆一身体现出家族伦理观念的缺位时,俨然反映出儒家父权宗法制度和伦理道德观念正处于失语的混乱状态,可谓集中传达了历史转变时期下传统儒家伦理道德实践的困境
整体叙事话语创造,构成了传统儒家世界面临崩解危机问题的巨大隐喻,显得格外饶富意味
四 家国新生:《金瓶梅》的淑世意识—代结语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在明代中晚期商人阶层兴起的历史语境中,《金瓶梅》写定者所关注是传统儒学世界价值体系的转换,如何导致儒家父权宗法制度面临解体的文化危机
因此,以「齐家」为写作核心,写定者特别关注西门庆家庭的存续问题,并以之作为儒家伦理道德和小说情节变化汇聚的焦点
在「借宋写明」前提下重写历史,《金瓶梅》整部小说对于西门庆家庭命运和国家命运的共同关注,乃是历史本身所给定的,而其中的历史反思也是来自晚明世变历史语境本身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的纵欲死亡,随即引发家庭存续的危机问题;西门一家的解体,同时也指向北宋国祚面临朝纲不继的兴亡问题正如第一百回叙及大金人马犯边,直驱东京汴梁所言:
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掳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页1685-1686)
如前所言,《金瓶梅》写定者通过小说叙述所表达的政治关怀,无疑提供了读者从特定角度审视历史的可能性,并在各种事件判断中达到对于历史主题的把握
因此,孝哥儿幻化一事所体现的政治关怀,便显得耐人寻味正如浦安迪所言:
这个结尾所起的作用,除了宣告人们关于西门庆家产最后散失殆尽外,还通过这位『孝子』被引入空门以及西门庆沉枷铁索现身来抓注『孝』的命题,它提醒读者,所谓孝顺问题,从他最深广的意义而言,正好与这部小说存在着极其重要的联系而且,在小说结尾,家庭的厄运与宋王朝的土崩瓦解紧密地联系起来,使闭锁的庭院小天地与外部世界互相照映,这又是小说的另一种重要构思[11]
当然,相对于西门庆一生的盛衰兴废历程,小说叙述以孝哥儿幻化的赎罪形式作为收场,多少从因果报应的反讽立场表明人生如梦成空
在恢复儒家父权宗法伦理的价值吁求中,这样的结果可能对于重建儒学世界秩序而言显得无济于事;但从另外的角度来说,却也可能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充满道德想象的立命选择空间
尤其在世变历史语境中,当传统儒家父权宗法断裂和儒学道德实践无以为继之时,那么是否可能在儒学之外寻找安身立命的可能性及其解决之道呢?
而事实上,我以为这正是《金瓶梅》整部小说在叙述中所要持续提出的一个重要写作命题
最后,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儒学世界秩序解构的世变历史语境中,《金瓶梅》小说叙述结尾处特别强调吴月娘「善良终有寿」的人生结局,无疑有意藉此为人们如何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问题提供了一种解决性看法
《金瓶梅》写定者通过吴月娘善终的结局所提供的立命选择,或如《孟子.尽心》所言:
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12]
以今观之,西门庆非命而亡之后,家庭随之分崩离析,显现一番悲剧结局然而正室吴月娘却因为好善看经,从自我修养中体认到「佛语戒无伦,儒书贵莫争」(第九十九回)的处世之道,因而能够「高飞逃出是非门」(第一百回),一心守家持业,最终躲过战乱危害,并获得善终之报正如第四十八回格言曰:
知危识险,终无罗网之门;誉善荐贤,自有安身之地施恩布德,乃后代之荣昌;怀妒藏奸,为终身之祸患损人利己,终非远大之图;害众成家,岂是长久之计?改名异体,皆因巧语而生;讼起伤财,盖为不仁之召(页705)
倘对照于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和庞春梅的不仁与执迷不悟,因而招致非命死亡的结果,我们不得不认为,就《金瓶梅》的结局设计而言,小说叙述针对吴月娘所安排的人生归宿及其安身立命方式,其实隐含着相当深刻的寓意
不说普静老师幻化孝哥儿去了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徽宗、钦宗两君北去;康王泥马度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分为两朝,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也!(页1695)
在此,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西门庆死后轮回转世而生的「孝哥」,被普净禅师度化而去之后,整个时代环境也随即改朝换代,并体现为一种太平光景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利用佛学思想所制造的结局,与《金瓶梅》整部小说的欲望叙述形成相当突兀的对比,以致于读者得能接受此一叙事安排,连带地也质疑小说叙述的道德意图和价值
正如浦安迪所指出的:「由于写进这些佛学说教的话不能令人信服,许多读者从而得出结论,认为它的全部载道性框架不过是作者矫饰做作的骗局」[13]
只不过这样的看法,大多只是看到小说叙述的表面意思,从而忽略了这个关于佛教因果报应和尘世空虚概念的表述,其实正反映出《金瓶梅》写定者对于家国新生的深切盼望
关于吴月娘好善看经而善终与天下太平互相联系的结局安排,我个人以为凯萨琳.卡尔丽茨的分析看法颇值得参考,她说:「这个结论乍看起来似乎是具有乐观主义的含义,预言了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的新生」[14
]纵使这样的结局安排充满了虚构性,但若视之为《金瓶梅》写定者通过小说叙述追求改造时世时所寄寓淑世理想,则更可见小说叙述背后具有不可忽视的政治关怀和期望其中「修齐治平」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当如《孟子.离娄上》所言:
而这样的政治期望,正可视为主导《金瓶梅》小说叙事生成的重要思想因素
最后,从家国同构的观点来说,在《金瓶梅》中,当西门庆家庭命运与国家命运之间,构成了一种互文隐喻的关系结构时,其中个人、家庭和国家在叙述过程中所形成的相互投射现象,无疑格外引人深思
在最根本的意义上,《金瓶梅》整部小说所体现的淑世意识,乃落实在个人自我修身的吁求之上,同时也寄寓了不可忽视的政治关怀
基本上,我同意这个观点至于凯瑟琳.卡尔丽茨随后又指出:「《金瓶梅》的哲学思想是建立在牢固的儒家思想基础之上的,它强调人世间统治的重要性,统治者的权势和家庭与国家之间的平行关系
西门庆的六个妻妾可以看作是与佛教的六种恶根相应解释为国家的六个部,然而作者并非要分享佛教利用『舍』以消除六种恶根的理想
尽管普静许下宏愿,孝哥以脱离红尘的方法也未能洗涤他父亲在人间的罪恶如果我们把《金瓶梅》的结论看成是以儒家的经典来告诫世人;
把西门家的子嗣的夭折归结为对西门庆家庭的劣迹的报应的话,那末《金瓶梅》看起来才是首尾一致,合乎情理的
以普静禅师为代表的宗教,使我们意识到使恶迹得以继续的无法无天的『轻信』的危害性」以上关于六根、六部的推论,我个人以为已然脱离以宗教轮回果报达到净化人伦的目的,仅供参考
—本文系初稿〈《金瓶梅》的淑世意识与立命选择〉部分内容,其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经改写后提交「第十届(兰陵)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发表,文稿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54.html
录于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编:《金瓶梅研究》(第十届(兰陵)国际
《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第11辑(上海市: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年),页20-31经修订后,再以〈《金瓶梅词话》的淑世意识〉篇名正式发
表于中国期刊《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5年春之卷(总第17卷)(2015年5
月),页95-110
—本文收录于本论文集时,又略做题目和行文文字润饰,谨此注记
注 释
[1]本文所使用版本为(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09年)行文过程中引书皆以《金瓶梅》指称,引文则标注页数,不另赘注
[2]关于《金瓶梅》的情色书写问题,我已从「演义」编创的观点尝试提出新的观察和阐论,在此不拟赘述参李志宏:《「演义」—明代四大奇书叙事研究》(台北市:大安出版社,2011年)李志宏:《金瓶梅演义—儒学视野下的寓言阐释》(台北市:学生书局,2014年)
[3]高小康指出:「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任何叙事所要表达的首先就是贯穿在叙事内容中的世界观作为历史著作的历史叙事中的世界观,是由作者对历史的基本认识所决定的」见氏着:《中国古代叙事观念与意识形态》(北京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页17
[4]基本上,从「演义」的观点来说,笔者以为万历词话本与崇祯说散本必须视为两种不同的本子,不能混为一谈相关讨论,请参李志宏:〈一样「世情」,两种「演义」—词话本与说散本《金瓶梅》题旨比较〉,收录于陈益源主编:《2012台湾金瓶梅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页227-257本文另收于李志宏:《金瓶梅演义—儒学视野下的寓言阐释》,页37-56
[6]肇淛指出:「今世流品,可谓混淆之极婚取之家惟论财势耳,有起自奴隶,骤得富贵,无不结姻高门,缔眷华冑者」见氏着:《五杂俎》卷十四《事部二》(上海市: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页291
[7]《孟子.滕文公上》,见〔宋〕朱熹:《四书集注》,页74
[8]《孟子.离娄上》,见〔宋〕朱熹:《四书集注》,页109
[9]《孝经》卷一〈开宗明义第一〉,见〔清〕阮元校:《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台北市:艺文印书馆,1989年),页11
[10]竹坡论《金瓶梅》寓意时曰:「至其以孝哥结入一百回,用普净幻化,言惟孝可以消除万恶,惟孝可以永锡尔类」见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市:中华书局,2012年),页63此一见解,可供参考
[11]〔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页64
[12]《孟子.尽心》,见〔宋〕朱熹:《四书集注》,页188
[13]〔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页113
[14]〔美〕凯瑟琳.卡尔丽茨着,毕国胜译:〈《金瓶梅》的结局〉,收于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编:《金瓶梅艺术世界》(长春市: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年),页374-389基本上,我同意这个观点至于凯瑟琳.卡尔丽茨随后又指出:「《金瓶梅》的哲学思想是建立在牢固的儒家思想基础之上的,它强调人世间统治的重要性,统治者的权势和家庭与国家之间的平行关系西门庆的六个妻妾可以看作是与佛教的六种恶根相应解释为国家的六个部,然而作者并非要分享佛教利用『舍』以消除六种恶根的理想尽管普静许下宏愿,孝哥以脱离红尘的方法也未能洗涤他父亲在人间的罪恶如果我们把《金瓶梅》的结论看成是以儒家的经典来告诫世人;把西门家的子嗣的夭折归结为对西门庆家庭的劣迹的报应的话,那末《金瓶梅》看起来才是首尾一致,合乎情理的以普静禅师为代表的宗教,使我们意识到使恶迹得以继续的无法无天的『轻信』的危害性」以上关于六根、六部的推论,我个人以为已然脱离以宗教轮回果报达到净化人伦的目的,仅供参考
[15]《孟子.离娄上》,见〔宋〕朱熹:《四书集注》(台北市:学海出版社,1979年),页99
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
刊于李瑞腾、卓清芬主编:《物我交会:古典文学的物质性与主体性》,2018,台北:万卷楼出版社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