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贵晨:论武大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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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郎名植,是武二郎——武松的兄长,潘金莲的丈夫;忠厚朴实,但是这美德在他几乎成了无用的别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虽然有句俗语说武大郎开店,形容嫉贤妒能的人,乃冤枉了他,但是由此可见武大郎窝囊废名声之大,也正如武松的力能打虎、潘金莲的淫能杀夫,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而且说到他令弟、内助的场合,往往也要说到他武大郎:可惜了一个老实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武大郎出身贫寒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自从与兄弟(武松)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狭窄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了[[1]](第一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武大这番光景虽然不值得恭维,但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不吝给他以对弱者的同情,更不用说他无论如何不该因捉奸而死于非命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所以,潘金莲十恶不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多数的人,读《水浒传》武松杀嫂祭兄,已觉大快人心;《金瓶梅》中她更加淫荡无耻、作恶多端的形象,就越发使人厌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吾乡旧时戏班子串乡演出大约是当地的小戏《潘金莲拾麦》,潘姓人家居多的村子每拒绝其入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可见这位虚构的潘女士名声之劣,使好好一个潘字都仿佛蒙了羞耻而小说家为人物取名,可不慎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91.html

可是,潘金莲何以要杀武大郎?

武大郎何以不曾如常时回避了,必捉奸不成而遭踢打和毒死?这个问题,要专家做法律的裁判并不难

可是,在文学是人学的意义上,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是非,甚至不是一个明白的善恶

套用一句现成话,它也应该被看作是人性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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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周知,武大郎得潘金莲为妻实属偶然

他是个把浑家故了的人,带着十二岁的女儿迎儿做生意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

因为人本分,又对张宅家下人无不奉承,所以大户收用潘金莲后,又不得已倒陪妆奁为她寻嫁得一个相应人家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堪可与他;

而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这大概是武大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可是,张大户此举却是别有用心,所以武大郎能成为潘金莲丈夫,又实在是必然

一则张宅家下人为之美言武大忠厚,二则如上引张大户就近早晚还要看觑此女

看觑者何?明遣暗留,借武大之名别筑金屋以藏娇也

这里武大的忠厚与张大户包养情妇的需要正相投合

于是我们看到,这武大自从娶的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银伍两,与他做本钱,真是恩重如山

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

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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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张大户把潘金莲白白嫁与他为妻,实不过是把明着的小妾翻牌为他暗中的情妇;而武大郎挂名潘金莲的丈夫,则不过是张大户包养情妇懵他那主家婆的一块招牌

但是,名义上武大当然已是潘金莲的丈夫,潘金莲是武大的老婆;张大户之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已经属于偷情,从而武大早在西门庆出场前就已经戴稳了绿帽子,用郓哥戏谑他的话是成了吃麦桴长肥的鹅鸭

但此时的武大对于妻子的不贞,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

这不敢二字,中有武大对张大户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为难和酸楚

他在这件事上的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了,实际是对张大户把潘金莲白白嫁与他为妻的分期付款

这里,他的忠厚和朴实因为染了小商贩交换的意识变成了窝囊废的别名

加以他的懦弱,如果张大户不死,大约总不过挂靠大户为潘金莲的名义丈夫而已

然而,即使如此,潘金莲也早就痛苦于所嫁非人了:

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

她被大户玩于掌中,却也还蒙在鼓里,竟不知唯其如此,才遂了大户还要看觑她之心

这样,她只有埋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这一点,即使作者一心要把潘金莲写成该死淫妇的典型,也不能不承认是一个不幸

书中评论说:

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撞不着卖金的

而当后来张大户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来紫石街赁房子,依旧卖炊饼,才可以说与潘金莲有了自己的夫妻生活

这时,一班浮浪子弟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虽是刻薄的话,但是说这婚姻的不近人情,也算是到家了

金瓶梅》作者的议论并不总是陈腐的

他说: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这个话至少对于武大郎是如此

以他三寸丁、谷树皮的粗蠢,得虎中美女潘金莲为妻,真说不定是福气还是凶险

但在武大感觉中似乎正是一桩好姻缘,殊不知此好姻缘是恶姻缘

这里,不但潘金莲的自觉甚是憎嫌是武大的不幸,而且对这一好羊肉掉在狗口里似的婚姻的可能恶果没有充分估计,是武大更大的不幸

因此,他绝不想到如何消除这潜伏的危机的根源,尽其所能以一个丈夫的关爱化解金莲对他的憎嫌

而是竭其驽钝,一味蠢笨地阻止金莲的偷汉向外之心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搬到县西街来,照旧卖炊饼,试图在孟母三迁似的游动中零售他从围城之外感到的危险

殊不知根本的危险却在内里,在于潘金莲自己要冲出这恶姻缘的围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首先是她与武大夫妻间的内搏,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最好的结果是和平地分手

但是,依当时的法律,这种分手只能是武大休妻,而决不能是潘金莲弃夫

所以,潘金莲气急也只是提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并不敢想到其他;而武大虽然那里再敢开口,但是不开口已经是很彻底的否决

人道是潘金莲一块好羊肉,既白白掉在他口里,就决不会再吐出来他不开口,她就没有办法!

潘金莲与武大口角,曾随口说武大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笑话,说我家怎生禁鬼

牢门与禁鬼,把金莲对这个家的感觉和自我的感觉形容得透彻对于她来说,这个家就是变相的牢狱,而武大把她变成不得见天日的活鬼

如武大所希望的,潘金莲能身如枯槁、心如死灰,委屈求全、从一而终,也就罢了

无奈她之性欲强烈、风流多情愈于寻常,那种连笑笑生都以为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之人,潘金莲更绝难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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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以今人的观点,诚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所说:不以相互性爱和夫妻真正自由同意为基础的任何婚姻都是不道德的[[2]]

更不会有任何一个读者认为潘金莲应当忍受精神和肉体的煎熬,维持这样一个不幸的婚姻;况且他们又无子女之累,不会给社会带来另外的麻烦

读者或说她可以嫌夫而不该卖风月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说:一个人只有在他握有意志的完全自由去行动时,他才能对他的这些行为负完全责任[[3]]

对于一个至多能在帘子下嗑瓜子行勾引之道的没有人身自由的女子来说,这个放荡的责任也不应该完全推给她自己

而且在她饥不择食般地寻求自己另一半的背后存在着的,并不乏现代性爱……在古代充其量只在通奸场合才会发生的合理性[[4]]

读者或又说李瓶儿可以甩了蒋竹山嫁给西门庆,她何必一定走到杀夫的极端?但是,古代只有寡妇才享有经济独立地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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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对蒋竹山有坐产招夫的优越,潘金莲则不仅无产可坐,而且自身就是被张大户作为一份动产赐给武大郎的

依照法律和习俗,她除了生命以外,是他可以全权处理的附属物

社会通过张大户把她交给了他,如果不是他死而她成了寡妇以再嫁由身,则除了厮守和服从他别无选择

因此,全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潘金莲之该不该卖风月,而在于她是不是能够以和平的手段,摆脱这强加于她的没有任何存在理由的婚姻

她做不到,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障碍就是武大

武大不仅不给她这一自由,还因为她所表现出的日益强烈的争取这一自由的努力而愈加防范;后来听了武松的金石之语,这防范就更加严密

但是,这正应了傅立叶说过的一句话:禁令和走私是不可分的,在爱情当中和在贸易当中都是如此[[6]]

当西门庆作为第三者出现而潘金莲认定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以后,围城中内搏的形势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潘金莲这种争取自由的努力,并不因为其好像仅仅是属于性的就丧失其进步的意义;

其实,在古代世界的任何地方,婚姻问题上妇女对旧传统的反抗总是从性意识的觉醒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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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说:中世纪是从具有性爱萌芽的古代世界停止的时候开始的,即是从通奸开始的[[7]]

那种以为潘金莲卖风月为纯粹淫荡的观点,其实是以她与武大的婚姻为参照的看法;而这一参照物本身却是反人性、不道德的

因此,武大之死,不死于他的懦弱,更非死于他的善良人们为他的死一洒同情之泪,至少某种程度上是一个误会!

他诚然懦弱,但更加猥衰和唯利是图,在婚姻上尤其如此

当他想做奴隶而不得之际,为了从张大户稳取潘金莲为妻,戴了绿帽子亦不敢声言;三迁式的搬移之后,自以为有了丈夫的全权,就千方百计把潘金莲关在牢门中,其专横竟异乎寻常,并一时把潘金莲迫到只有屈从书中写道:

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

但是,这也正如作者诗云: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春心一点如丝乱,空锁牢笼总是虚

所以武大见了自也暗喜之妇人先自去收了帘子的事体,竟成了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的伏笔!

而武大种种心计手段,其结果正如宋元话本的一句套话:牛羊走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地

显然,如能一如既往,任着他自觉夫权不牢的小商贩苟且心理行事,武大未必就死,书中后来写有韩道国的榜样

然而,在张大户死后,他自以为取得了对潘金莲的全权,更力图把这一权利发挥到淋漓尽致

如同一切夫权主义者都一样会认为的,在他看来,潘金莲不过是他忠厚之报的一个赐物;他以忠厚得来的东西,完全不必以忠厚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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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西门庆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把潘金莲视为一个惬意的性具,而损害了她作为女人的社会学基础,则以书中的描写,武大甚至连这一点也很少去想,就进一步损害了她作为女人的动物学基础

潘金莲是炊饼之外他作为男人的又一证明:炊饼证明着他的职业,潘金莲则证明他有家

他对潘金莲的最大的关怀和期望,就是教她成为自己的需要而不能有任何个人的意志,尤其是不要玷污了这个家的忠厚这是何等地霸道和违背人性!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不接受为她们制定的准则是正常的,因为男人在制定时没有同她们商量,所以,阴谋和冲突此起彼伏也就不足为奇了[[8]]

因此,以世俗之见,武大以丈夫的权利捉奸天经地义,潘金莲、西门庆婚外的私通为非法害理

但是,武大靠了张大户阴谋所赐婚姻对潘金莲的霸占,其实是合法名义下的强奸

而潘金莲对西门庆的一见倾心,却不能不说有性爱的性质

武大以变相强奸者的妄自尊大,蔑视至少是基于体貌风流相互爱慕的两厢情愿的偷情,而企图荡之,岂非不度德、不量力乎!

因此,武大之死,死于王婆、潘金莲、西门庆的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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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是实行者,罪不容赦

但在深层的意义上,武大其实是死于他要顽固坚持的夫权这个权是当时的封建制度给的

那个时代处处等级森严,但是,对于男人而言,好像只有这个权是人人平等的

不仅中国,古代全世界所有的男人,甚至某些沾了男人气的女性,无不认为这种男性联盟的对女性的专政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真正的女人从来都看得明白,而且早就揭发了这种实质是占世界人口一半的奴隶制的虚伪

我国南朝虞通之《妒记》记谢安之妻刘夫人云,《诗经》讲所谓不妒的后妃之德,乃因是周公所撰,周公是男子,乃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语也[[9]]

又,在十七世纪,有个不出名的女权主义者叫普兰·德·拉·巴雷,她这样指出:‘男人写的所有有关女人的书都值得怀疑,因为他们既是法官,又是诉讼当事人’……还这样说:‘制定和编纂法律的人都是男人,他们袒护男人,而法理学家把这些法律上升为原则’[[10]]这真是百世不刊的精辟之论

因此,武大诚不该死;但是,作为男性偏见和夫权蛊惑的结果,他的死并不值得同情

在我们看来,任何对武大之死的不加分析的同情,都不免有男性偏见和夫权主义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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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之死,不仅由于他迷信夫权而敢以鸡毛当令箭,还由于他企图靠兄弟手足作成他与潘金莲的捆绑夫妻

武氏兄弟的友情诚然是美好的,但是其中夹杂了共同对付潘金莲的怪味,就不免令人生疑

这不但由于潘金莲饥不择食般滥用了她的情欲,从而引起武松的反感和注意,所以百般嘱咐他的哥哥应如何如何;而且由于武大宁肯信从他兄弟生硬的处方,绝不肯向潘氏行任何方式的招安

当潘金莲怀着复杂的心情反对过早关大门时,武大一口一个我兄弟说的是好话我兄弟说的是金玉之言,从而使可能有的一点夫妇之爱,这种恩格斯所称的古代婚姻的附加物[[11]],也被我兄弟的情感冲刷净尽了这在武大似乎也天经地义

他未必懂得,却在不自觉奉行的是《三国演义》中刘备那种视兄弟为手足,以妻子为衣服,所谓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的封建教条,以兄弟之义蔑视甚至排斥夫妻之情

这虽曾一时奏效,但是长远上却是加剧了围城的内搏

武松真爱他的哥哥有人信口开合,说他不接受潘金莲的挑戏为不近人情,这简直不把武二当人

但是,武二如果在处理这样一类事情上是一个真正通情达理细心精明的人,应知捆绑不成夫妻;即使他有打虎的手段,也奈何不得

但是,武二毕竟是武二,他临行一席话本是要震住潘金莲的,不想她当时发作,给吃了没趣

后来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日乞那婆娘骂了三四日

而武大又毕竟是武大,在兄弟走后,贯彻其篱牢犬不入的妙计不走样

《金瓶梅》一部书乃虎中美女,打虎还是亲兄弟,武氏兄弟配合默契,以伏虎之法术势,必欲使潘金莲永陷牢门不得出头,是何其可憎也!

武松打虎英雄是出了名的

他也以打虎的手段对付他水性杨花的嫂嫂,说: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嫂嫂,拳头却不认的嫂嫂潘金莲深知这话的份量

后来武大捉奸,被潘金莲挑唆西门庆踢了重病在床,又重提武二道:

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潘金莲把这话一五一十给王婆、西门庆说了,连西门庆都大叫苦也……怎生得好?却是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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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潘金莲、西门庆悬崖勒马与铤而走险几乎是同样的困难,而自认是狗娘养下的摄合山王婆却惯于不怕事情弄大,献了投毒杀人以图瞒过武二的毒计

读者不难看出,当武大病中以武二回来如何如何相威胁的时候,潘金莲、西门庆等于接到了武氏兄弟的最后通牒,加以王婆的挑拨,遂激成杀心

而武二以资保护自己烂忠厚无用的哥哥的打虎英雄的神威,竟事与愿违地加速了武大之死

所以,武大之死,死于他顽固坚持的夫权,也死于武松从兄弟之伦对武大夫权的极力维护

因此,作为文学形象的整体,武大郎是一个矮子,一个贫民,一个小贩,一个弱者……,可怜的人

但是,在与潘金莲、西门庆的对立中,他却主要是一个大权在握专横跋扈的丈夫

当时他捉奸打上王婆的房门,连西门大官人都便仆入床下去躲,是何等气概!

何尝因为三寸丁、谷树皮的矮陋有丝毫怯懦

与对待张大户相比之前后判若两人,原因无他,是此时他已无所顾忌,又背靠了法律与习俗的力量,和他打虎兄弟武二的有言在先为他壮胆这不是武大的光荣

他要维护自己的夫权而与潘氏、王婆和西门的财、色联盟所作的抗争,性质极为复杂,但整体上最好不过是以一种恶去抵制另一种恶;包括武松的临行前的造势助阵,这一场混战中的每一个人,都无特别可同情之处

但是,这场混战中,那以女人为性具、为生殖者、为附属物的夫权的封建性质,决定了武大之死不是一个悲剧,而是一个喜剧

他很容易使我们想到俄国契诃夫小说《套中人》主人公之死,代表的是一种旧的势力的没落

就其个体而言,武大所遭受的虽然是罪过的惩罚,但是,惩罚的不当并不证明被惩罚者的正当

从旧制度的灭亡起见,他的死激起的还应当是哈哈哈的笑声

这并不掩盖潘金莲等杀人犯的罪恶一点也不,武大的生命与潘氏所向往的个人(就其合理的方面而言)的自由一样,都是宝贵的不过,作为一个私人( a private individual),他拥有实现欲望和快活的权利[[12]]

法律上武大绝无罪恶;但作为一个人,在封建夫权意识的毒害之下,他的不可救药的错误,是把自己的欲望和快活建立在他人的痛苦甚至牺牲之上,而视为当然;

潘金莲与西门庆的通奸,纵然与真正的爱情相去甚远,却至少是两厢情愿,在性爱道德上有情理可原,但是,潘金莲因此杀夫却为任何法律所难容

不过,也应当看到,在由男人制定和解释法律的世界上,当时法律整体上对她的不公迫她以不得已的地步,从而堕入杀人为恶的深渊

因此,与武大之死相联系却性质完全相反的是,潘金莲堕落为杀人犯是一个悲剧,一个直接造成武大郎之死的罪恶所铸成的社会的和个人的悲剧,一朵恶之花

她杀死了武大,武大之死使她成为一个再嫁由身的寡妇,而成全了这朵恶之花震撼人心的美

无论故事后来的发展如何,武大之死的喜剧和潘金莲堕落的悲剧都可以说是人性的证明,一个从反面,一个从正面,永远显示着两性关系的人的性质

这正如马克思所说:

人和人之间的最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从这种关系的性质就可以看出,人在何种程度上成为并把自己理解为类存在物、人;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和人之间的最自然的关系

因此,这种关系表明人的自然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或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他来说成了自然[[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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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本文引此书均据此本

[[2]][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7页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76页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73页

[[5]][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全译本),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版,第489页

[[6]]《第二性》(全译本),第694页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73页

[[8]]《第二性》(全译本),作者《序》第18页引蒙田语

[[9]]鲁迅《古小说钩沉》,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30页

[[10]]《第二性》(全译本),作者《序》第17页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73页

[[12]]《第二性》(全译本),第691页

[[13]][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6页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

刊于杜贵晨《传统文化与古典小说》,2001,河北大学出版社转载清楚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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