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爱华:承继、超越与非常态书写:明清到现代家族小说元素的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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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小说的历史是一部曹雪芹没有写完,便泪尽辍笔的《红楼梦》杨义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这句话,形象地说明了现代家族小说与明清家族小说之间血脉相连的承继关系
现代家族小说接过传统的接力棒,并在新的语境下对后者进行了超越
文学奇葩张爱玲,更是在承继和超越明清家族小说的基础上出现了与传统及现代同类题材截然不同的非常态叙述
下面本文试从家族人物的构成与命运、家族小说的结构、人物核心、意象的运用等四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家族人物的构成与命运
一般来说,家族小说的人物最少应为祖辈、父辈和子辈三代人所构成才算圆满完整
金瓶梅》、《林兰香》父辈缺失,家族形态不全备
红楼梦》四世同堂,虽然祖父缺失,但贾母母代父权,在贾家代替贾代善行使着祖父的权利
贾政、宝玉也分别代表了父辈和字辈阶层的文化内涵,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家族结构算是完备和典型

现代家族小说填补了明清家族小说父辈或祖辈缺失的境况,家庭以父系族谱为核心,多由祖、父、字三代人组成如《京华烟云》、《家》、《财主的儿女们》等
同时由于时代的变化,在延续大家族败家子形象的基础上,又增添了跨在祖辈和叛逆者之间的过渡人——长子形象,丰富强化了叛逆者形象,使家族小说的人物画廊愈发充实[1]
红楼梦》之前的明清小说,由于父亲或溺爱或缺席,父子之间大多没有构成强烈的冲突
到了《红楼梦》,封建社会封建文化渐趋日暮途穷,父子冲突白白炽,代表了新旧两种文化的截然冲突及不可调和,开启了现代家族小说父子冲突激烈化的先河
贾政父子冲突以儿子撒手离家而宣告结束,家族故事由此搁浅

而现代家族小说则直接从父子冲突上演,并将叛逆的火焰一烧到底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代表旧权势的父亲如高老太爷、蒋捷山、金铨等纷纷死去,子辈以决绝的姿态拆解、遗弃了旧家,然后勇敢地走出去,到远方去探索利国利民的生存之路
如果说明清家族小说尤其是《红楼梦》,讲述的是一个拆毁(家)的故事的话,那么到了现代,埋葬(家)和重建(国家)则是作家们全力以赴的一个时代命题
在现代家族小说中,作家们接过《红楼梦》的接力棒,将父亲单向度遥望逆子离去的背影改为父子面对面地对抗和冲突
祁瑞全、高觉慧离家后,或到上海寻找新生活,或到抗战根据地磨砺自己无论是苦苦追问自己的丁宁,还是心怀理想追求克力的蒋纯祖,
他们代表着时代的朝气和青春的力量,并具有极强的行动性,这是受时代局限的贾宝玉所无法做到的

文学另类张爱玲,接过五四以来审判父亲的火把,用另外一种姿态焚烧着旧家族的罪恶
她摆脱了同时期革命主流话语的影响,颠覆了传统和现代家族小说以男性为中心的人物构成,代之以祖母、母亲、孙女等母系族谱重新组装家庭成员和家庭核心
作品中的祖父、父亲和儿子一改传统文化中伟岸挺拔、威武阳刚的形象,被女作家怀着憎恶的心情吊诡化地贬抑、置换或驱逐
他们或是天生残疾,如《金锁记》中软骨症患者姜二爷、《怨女记》中鸡胸驼背的姚二爷等;
或四肢健全相貌俊秀却人格残疾,或《花凋》中的郑先生,《心经》中的许峰仪等或者就直接让他死掉来达到驱逐的最终目的

以空缺的否定形式否定父权及父权家庭,即以‘构想父亲的不存在,父亲形象的摧毁’,父权的消失,以及伴随而来的父权家庭的‘消亡’、模糊与‘不存在’,否定他们的存在[2]
而作为家庭女主人,在生存的苦难面前同样惊惧惶惑,充满了人性的无奈和苍凉
二、家族小说的结尾
受史传文学结构的影响,中国古典小说注重故事有始有终、头尾兼备
特别是家族小说,受传记文学的影响尤为深刻,人物(籍贯、年龄、出身)—故事—结局,渐成一套大团圆、封闭式的固定模式
金瓶梅》以西门庆的发家败家为小说线索,其出身、籍贯在小说一开始交代清楚后,中间他与众妻妾的故事开始粉墨登场,最后随着他的死亡众妻妾死的死、嫁的嫁,曲终人尽
《林兰香》从耿朗祖父耿再成说起,结尾延至儿子耿顺九十九岁卒
《醒世姻缘传》详细介绍了男主人公的籍贯、家境后,由他射杀一只白狐积下祸患引出故事,最后化解孽缘以善终做结
《红楼梦》开篇由冷子兴对贾家祖先的介绍中推出主人公贾宝玉,结尾是贾宝玉和贾兰双双考中——兰桂齐芳,在一定程度上延续的仍然是古代小说一以贯之的封闭式结构

五四时期,西方小说的纪实体、日记体、书信体、寓言体、象征体等林林总总的结构形式传到中国,
在现代语境和西方思潮的强烈影响下,多数现代家族小说厌烦了传统小说陈旧的叙述模式,
直接从一人一事展开故事、切入家族生活,用开放的未竟式结尾代替传统结尾,呈现出射线型未竟式的新小说格局: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地摇曳,起风了(《四世同堂》)
接近地平线的一带,还有一块黑云,墨龙似的在伸张它的牙爪……不久,天必须得亮了(《科尔沁旗草原》)
一直到他们渐渐和别人的影子混溶在一处,消失在尘土飞扬下走向灵山的人群里——走向中国伟大的内地的人群里(《京华烟云》)

同漫长朽坏的封建社会相比,现代作家所处的时代有着瞬息万变、热血沸腾的特殊性
旧的正被毁灭、新的还未兴起,一切都是未知状态,现代作家对未来的展望同样也是含混、不清晰的
行在路上是现代家族小说主人公定格的共同姿势,走多远、走多久?到哪里去,还会不会回来?都是未知数
未竟式结尾将盼望指向远方,符合现代语境对未来的展望,也在一定程度上给读者留下了再创造和文学想象的空间
相对于传统的封闭式结尾,未竟式结尾是现代家族小说的一次巨大进步
张爱玲作为现代家族小说的奇葩,其结尾同样与众不同
她既非传统的尘埃落定式的封闭式结尾,也非现代缺少烟火味的未竟式结尾,而是将人物命运和结局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家族破败封闭的围墙内四处回环萦绕,让人跟着揪心地疼痛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金琐记》

张爱玲的小说结尾展现的是人的热切愿望与世界的残酷冷漠互相碰撞而产生的荒诞[3]

即使是看起来花好月圆的《倾城之恋》,才子佳人的结合也是空房子墙上的绿手印,是一个接一个的空虚,是藏在笑颜里的泪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其他如《封锁》、《花雕》、《留情》、《连环套》等,有的结尾在高潮时戛然而止,有的则貌似地久天长的大团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不管结尾如何呈现,在一声叹息下,所有的爱都是生活苦涩的泡沫,苍凉和撕裂才是人世浮华的表象下最真实的内核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三、以人物为小说的核心
《金瓶梅》以前古代小说的叙事结构,大都关注情节的奇趣巧合、曲折离奇,情节是作者全力以赴的核心内容
历史演义中天高莫测的权利更替,英雄传奇中震天撼地的英雄壮举、神魔志怪中千奇百怪的斗术争法等,无不以怪险奇特的情节吸引着读者
虽然以上作品也关注人物,作品人物也有性格,如毛宗岗赞《三国演义》一人有一人性格,各各不同,
李卓吾赞《水浒传》人物描写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但作品中的人物是为情节的奇特服务的,其性格也多凝固静止、一成不变
从《金瓶梅》开始,人物成为作家关注的核心,对人物的倾力打造首成小说的主要任务,情节退居到次要位置
作家开始意识到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小说人物,是从生活中孕育的,环境的变化势必会导致人物性格的变化,因此小说人物的个性内涵应具有变化性

西门庆是恶棍、奸商和贪官的复合体,但除此之外,他还有善于经营[4]、仗义疏财的优点;
耿朗多疑偏狭、心胸狭窄,但同时还是一个为人仗义的豪侠之士
薛宝钗精明世故,但又善于为他人着想,其性格具有丰富性和复杂性;
再比如贾宝玉,从眷恋人生到厌恶尘世再到悬崖撒手,既是心理变化过程,同时也是性格变化的生动说明
现代家族小说继承了古代家族小说以人物为核心、关注人物性格发展流变的写作传统,并内化为一种创作自觉

《四世同堂》中长子祁瑞宣由处处内疚到豁然成熟的心路历程,《家》中高觉新在近乎人格分裂的折磨中从隐忍、自责到释然的性格发展,
《财主底儿女们》中蒋蔚祖、蒋纯祖方向不一的性格流变等等,都体现了现代作家塑造真实人物的努力
不仅如此,受西方小说艺术的影响,现代作家还将笔触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深入挖掘捕捉潜伏在人物心底的细密感受,为人物性格的发展转变提供情感依据
中国古代小说惯于第三人称全知叙事
为了讲述故事的方便,也为了快速推进和左右情节的发展,小说多滞留在人物动作、对话的浅层表象上,而不愿意走进人物内心的汪洋大海
与西方小说家认为小说史是人类的心灵史,并以探究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度为标尺衡量小说艺术成就的高低相比,中国古代小说对人物的内心世界常用暗想想到这样肤浅的词语简要概之

从《金瓶梅》、《红楼梦》开始,古代小说在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上有了新突破
尤其是《红楼梦》,王熙凤在尼姑庵与净虚之间的心理较量、袭人对宝玉的攻心术、钗黛二人争夺宝玉的心理交锋等等,都是颇为精彩的片断
特别是第二十回宝黛之间沥血滴髓的试探、进攻和误会,二人由喜到悔再到矜持的情绪转变等,真真羚羊挂角,无迹可寻,[5]历来为学界所称道,这里不赘
如果说对心理的深层观照在《金瓶梅》、《红楼梦》等小说中还较为罕见的话,那么到了现代家族小说,对人物心理的细腻刻画已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
《家》中巴金写高老太爷临死之际高觉慧一波三折的心理流程就是一例:从记忆中令人敬畏的祖父到眼前流口水的衰朽之人,
从接受全家人庄严敬拜的祖神到他跟小旦写情诗、化妆照相的风流之举,在一番对祖父形象的清理之后觉慧终于走出了祖父的权威迷雾,哑然失笑了
《科尔奇沁草原》中理想主义者丁宁,怀着一腔热血从城里回到草原,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碰壁和失望作者用了大量笔墨写他反思自我的心路历程:
我的思想走得太远了,走了许多的瞎道,抛却了许多的坦途,使我自己忘记了我原来的方面我悲叹这大草原的命运,我同情了那些被遗弃的被压抑的
但是我之对他们并无好处,我对他们,在他们看来,并不存在,我只不过是很形式地位置在他们之上,我不属于他们,只属于我自己……

《财主底儿女们》既是一部描写蒋家家族兴衰的小说,同时又是一部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胡风在序言中就注意到这一点,他认为作者路翎并不限于去做一个历史事件的记录者,而是想做一个潜藏在事件下面试图触摸知识分子波涛汹涌的精神世界的探究者,所要的是那些火辣辣的心灵在历史命运这个无情的审判者面前搏斗的经验[6]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因此,《财主的儿女们》是以对人物心理的描摹为重心的真实的历史是荷塘里所有青蛙的和鸣[7]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可以说,作品有多少人物就交织回荡着多少种心灵的声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如对蒋纯祖在寻找自我的流浪过程中的心理描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蒋纯祖是,用诗人们的漂亮的话说,做着灵魂的冒险
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酷,怪戾有时候,他是在那样的一种燃烧的状态中,心里有欢乐,眼里含着微笑,凝视着涌动着白云的天边,从内心的深处,听到了这个时代的雄壮的命令:前进!……

他忽冷忽热,既热情又冷酷怪戾,做着心灵的冒险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作为富有理想又缺乏社会经验的年轻人,这些心理描写既真实又细腻,而且相当成熟,堪与西方的意识流相媲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01.html

张爱玲更是心理描写的圣手
她从来不用我想他想等浅显的直接引语,而是化虚为实,将抽象的、个体的体验陈述为可被读者的想象和感官所捕捉的动作或感觉,传达出别样的心理真实

这样精彩的片断俯拾皆是:
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擎动着……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当终于有机会面对心爱的人诉说婚姻的悲苦,小说却没有惯见的话语独白,也没有沉痛的人物面影,而是巧用背影,通过女主人公具体的、细碎的动作映射出内心压抑多年的对婚姻厌嫌的情绪;

多年后她识破他的伎俩,亲自驱走了这个一直秘藏在心底的眷恋,心理的茫然空洞宛如眼前酸梅汤缓慢的液滴,一滴一滴,麻木了,没感觉了,如同整个人沉寂地死了一百年……

四、意象的运用
意象的运用在明清家族小说中已经有了一些成功的经验
尤其是《红楼梦》,不仅意象斑驳丰富,而且情景交融,人物、情节和环境融为一体,让人神远意清、回味无穷
以黛玉住所潇湘馆为例:
在验收大观园的贾政及众人眼中,刚刚落成的潇湘馆翠竹掩映、游廊曲折,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居所,故事于此虚阵以待;
第二次对潇湘馆的描画是在花光柳影,鸟语溪声的春天,宝黛暗读《西厢记》,爱情的种子和新生的稚笋一起成长,清新可喜;
镜头再次聚焦潇湘馆是在宝玉挨打后的夏夜,黛玉垂泪饮泣,竹影参差,苔浓淡,无限悲凉隐隐透出;
随着秋天的到来,宝黛爱情的果子已经成熟

电视剧《红楼梦》大观园潇湘馆景观

但周围风刀霜剑严相逼,潇湘馆雨滴竹梢,更觉凄凉,暗示了二人爱情终要消亡的悲剧结局
意象和情节进展、人物心理水乳交融,并随着季节的转变移步换形、异彩纷呈
现代家族小说在明清家族小说大门、围墙、院舍、花园、家居、诗社[8]、家族人等传统意象的基础上,结合时代特点,加进了家外的新元素
如革命、战争、国家、国难、军旗等浓缩时代家国情怀、风云际会的政治意象;
如《新青年》、《每周评论》、《复活》、尼采、易卜生、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无政府主义、人道主义等代表时代思潮的进步刊物、外国作家和西欧思潮;
如苏州、南京、上海、北京等代表远方的城市;
如出走、逃走、冒险、宽阔、光明意味着走出家的象征符号等

张爱玲作为另类写手,在同时代作家集中描写战争、存亡等时代背景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在战争进行的过程中提出重现那些‘不相干’,因为她相信战争不能带来‘生趣’,真正有趣的是人情百态[9]
她避开时代电闪雷鸣的政治风云穿越时光的隧道接手明清家族小说的文脉,写的仍然是围墙内的家中人、家中事
她把传统意象经过艺术处理,注入了现代人的情感和体验,以表达隽永含蓄、言之不尽的情愫,使文本更具艺术张力
夏志清曾经由衷地称赞过,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张爱玲小说意象的丰富首屈一指[10]
此话不假,张爱玲笔下的意象纷繁驳杂,有传统型的,如服饰、月亮、镜子、香炉、天井等,也有代表时代特点的新意象,
如无线电、旗袍、电灯、霓虹灯、玫瑰、胡琴、钢琴、葡萄酒、市井声等意象丰富是她作品的一个特点,将意象活用、巧用更是她的文学特长

她发挥女性的直觉擅长及她特有的艺术敏慧,化虚为实,利用通感唤起的联觉意象构成自己独特的文学画面,以此准确地传达人物难以言说的特定心理情感如:
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连环套》)
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沉香屑——第二炉香》)
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下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封锁》)

把岁月比喻成瓜子仁+瓜子壳,把难以言说的人生伤痛用风吹到虫蛀的牙齿产生的感觉来替代,把都市人压抑的情感比喻成睡着了的城市重量等,

不仅生动形象、让人感同身受,而且还将比喻置于动态的生成演变的过程中,且完全是现代人的口吻、语气和感受,呈现出与传统迥然有别的非常态叙述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
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镜子,是古代小说中的传统意象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李白笔下的镜子是显现人的妆容的常见家居物,凤姐手里的风月宝鉴镜则是饱含丰富寓意的性别寓言

而到了张爱玲手里,镜子承载了另外的功能——时间的飞跃和镜头的切换七巧双手按住镜子,镜子里的内容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现在和十年后两个相距较远的时间段,在曹七巧的注目中通过镜子在一瞬间实现了无衔接,这种电影镜头式的时间切换在当时的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令人叹为观止

传统意义上的月亮意象,多与纯洁团圆、思乡怀人联系在一起
但到了张爱玲笔下,从色彩到形状,从格调到情绪,从再现到表现,张爱玲都进行了诡异的翻转,具有极强的个性和现代性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金锁记》

这是曹七巧和儿子长白夜晚躺在床上吸大烟时看到的景象
月亮不再是纯洁的美好的传统叙述,而变为被乌云挟裹着的、黑白交织的狰狞的脸谱,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炯炯有神的光彩
这种诡谲,恰是一个人精神变态又极具摧毁性的表征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明,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同一个夜晚的同一轮月亮,在曹七巧儿媳妇芝寿的眼里又是另外一幅可怕的景观:
月亮变形为无处不在的太阳,处处都是代表死亡的蓝影子,让人无处可躲就是在这样遍地都是追杀的月亮下,可怜的芝寿自杀了

可以说,月亮意象在张爱玲的笔下,不仅更换了传统意象的情感所指,而且自如地置换变形,游刃有余地暗示人物心理、预测未来命运,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超越性的审美效果
任何文学现象任何天才的作家,都是在前人基础上产生的,都是对历史有所借鉴的结果[11]
孙犁在《<金瓶梅>杂说》中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现代家族小说
虽然在艺术创造、语言形式、思想观念等方面,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对以往的旧文学拼尽全力做了一次扬弃和革命,
但二者之间的家族血缘和文化基因并没有割裂,从明清到现代家族小说元素的流变较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1]楚爱华《家族小说的历史演进和现代品格》,《天津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2]陈晓兰《女性主义批评与文学诠释》,敦煌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182页

[3]许陈颖《割裂的存在——从张爱玲小说结尾探其荒诞意识》,《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

[4]闫岑《论明清小说的契约叙事模式、人物塑造及传播效应》,《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第4期

[5]方正耀《明清人情小说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28页

[6]胡风《〈财主底儿女们〉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7]转引自刘超《明清小说中的书法史例——以<水浒传>和<儒林外史>为例》,《明清小说研究》2016年第2期

[8]阳达、胡瑞瑞《<红楼梦>及其续书中的女性结社》,《明清小说研究》2017年第1期

[9]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页

[10]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03页

[11]孙犁《<金瓶梅>杂说》,《孙犁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页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

刊于《明清至现代家族小说流变研究》,2008,齐鲁书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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