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三国演义》写历史上的帝王将领、《水浒传》写传说中的绿林豪杰、《西游记》写神话世界的妖魔神怪,《金瓶梅》和《红楼梦》的贡献,在于创造出一大批有血有肉的现实人物,而非概念化的影子
这些人物在性质上,近似于宋元以来市人小说的人物形象,但是得利于长篇体制之便,两部小说在世态人情的描写范围比话本及拟话本更大,所以人物形象显得更加丰润、复杂、而有深度
《金瓶梅》和《红楼梦》既然同是以家族(家庭)生活为背景写成之「家庭──社会」型世情小说,笔下人物的性格及形象不免有共通或相似之处
本文开头提到,脂砚斋的《红楼梦》评点有三处触及《金瓶梅》,但这三段文字一来无关两书创作意旨,二来也不涉两书人物形象
至于脂砚斋之后的清代论者,固然对《红楼梦》男男女女的事迹、性格、命运感到无比兴趣,但却鲜少将之与《金瓶梅》的人物形象具体连接起来
直到民国以后,由姚灵犀编辑的第一本《金瓶梅》研究专书《瓶外卮言》,才首度将两书的人物形象加以对照比较
《瓶外卮言》有三篇文章触及两书人物形象的讨论,一是痴云的〈《金瓶梅》与《水浒传》《红楼梦》之衍变〉,二是节录阚铎在1925年出版的《红楼梦抉微》,三是姚氏自己作的〈金红脞语〉[1]
在这之中,阚铎的研究问世最早,但也最骇人听闻,除了开篇便宣称《红楼梦》以「贾」代「西门」,另外还提出林黛玉即潘金莲、贾珍与秦可卿即花太监与李瓶儿、李纨即孟玉楼、王熙凤即王六儿……等等未经科学论证的主张
至于姚灵犀自己作的〈金红脞语〉,大抵上是遍拾前人牙慧,毫无个人见解,故于人物形象完全是复制阚铎的主张而已
反倒痴云的立论比较具有建设性,他虽然也说宝钗、黛玉系从金莲、瓶儿化出,但却强调两书人物其实同中有异,不能简单看待
如果把痴云和阚铎视为两个极端,一般人会说,前者的研究开始呈现智性的思考,后者的意见只是索隐派遗毒的复发
诚然,一个曹雪芹之流的伟大作家,没有理由借鉴前人创造的艺术形象,但是,谁也不能说阚铎的发现全是无的放矢
举个有趣的例子,张俊曾从题材选择、情节安排、场面描绘、人物塑造、语言运用等处入手,总结出《金》不如《红》的「事实」,
但在人物塑造部分,也不得不承认贾琏的纵欲淫乱之于西门庆、凤姐的狠毒乖滑之于潘金莲、尤氏的有德无才之于吴月娘、尤二姐的忍辱吞声之于李瓶儿、贾雨村的忘恩负义之于吴恩典……确实「都很酷肖」[2];
又,林文山虽然批评阚铎等索隐派是「痴人说梦」,但仍不免怀疑王熙凤、林黛玉的形象系潘金莲的「一分为二」[3]
诸如此类的矛盾很多,它们反映出来的难题是:探究《金》、《红》两书之间的人物形象关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客观地讲,人不是孤立存在的动物,每一个活在现实中的人固然有其个性,但是任何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也必然存在某些共性
在《金瓶梅》和《红楼梦》出场的人物不下数百,比较为读者熟悉的至少也有数十人,因而彼此的性格就有近似的可能
然而,「性格」的逼近不代表「形象」的迭出,这个问题下文再议;至于这种重迭究竟是不是影响下的产物,
以研究《金瓶梅》闻名的徐朔方指出:论者之所以容易低估《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是因为没有想到现代人和曹雪芹的区别;现代作家活在古今中外小说名著浩如烟海的时代,而《金瓶梅》却是曹雪芹当年少数不可等闲视之的巨著,因此自有借鉴的必要[4]
这当然是主观的猜想,但在反向的另一面,有更多人亟欲降低这种影响的效力
例如以下这样的讲法即很常见:《金瓶梅》的作者虽然也想写出人物的复杂性,但是受限于「思想和认识水平的限制」,因此「在这方面做了一次失败的尝试」;
但是「具有高度思想水平和认识能力的曹雪芹」,吸收了《金瓶梅》提供的经验教训,克服了它的缺点,所以《红楼梦》创造出许多不朽的典型形象[5]
已有学者指出,过去关于《金瓶梅》与《红楼梦》人物塑造的比较研究,往往以《红楼梦》作为参照系来评断《金瓶梅》人物塑造所达到的艺术成就[6]
确实,这一类研究往往是先验地确定了《红楼梦》的艺术高度,再来批评《金瓶梅》于此有哪些不足,结论不外是《金》不如《红》,这样的做法当然也是不够科学的
值得一提的是,相关研究往往抬出鲁迅的文章〈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作为后盾,尤其是以下这段文字: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7]
这篇文章出自1924年在西北大学进行的系列讲座,虽然很多人认为是《中国小说史略》的提要、精华,但是鲁迅「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句名言,事实上是讲错了[8]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谈到《红楼梦》时,的确没有提到《金瓶梅》对之起到的影响;不过在谈到《金瓶梅》时,非但没有贬抑之,反而对它的艺术成就相当赞赏,这其中也包括人物刻画层面:
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着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9]
「着此一家,即骂尽诸色」,《金瓶梅》对社会众生唯妙唯肖的描摹,显然甚得鲁迅肯定
尤其在这段文字之后,引录了小说第28回及49回两段文本,前者写西门庆处理闺阁风暴的轻松自若,后者写西门庆在蔡御史面前冒充风雅,这岂非意在肯定《金瓶梅》把西门庆写得丰富而生动?
至于鲁迅没有特别提及的潘金莲,一开始确实是以中国文学史上少数成功的「淫妇」形象深植人心,但这个形象的成功不在于她的淫荡,而是小说写出她性格的复杂性
她那些诸如兰汤午战、品箫溺尿、雪夜弄琵琶等等引人物议的淫行,既是写其好淫,但又何尝不是写受困于一夫多妻制度底下弱势女子正常的性欲追求
同样的,她挑拨吴月娘、拉拢孟玉楼、构陷宋蕙莲、排挤李瓶儿、做弄官哥儿、勾搭陈经济等等引人非议的手段,既是写其性恶,但又何尝不是写受迫于封建宗法制度底下无依女子唯一的生存法则
如此看来,潘金莲岂是完全的坏人?田晓菲说的好:「她最终的沉沦与惨死,有无数的偶然机会在作祟,不完全是她自己的性格所决定的」[10]
所以,鲁迅所谓「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其实自《金瓶梅》开始,它和《红楼梦》一样创造出许多不朽的典型形象(至于《红楼梦》是否走得更远,则为另外一个问题)
《金瓶梅》创造出一组栩栩如生的人物,《红楼梦》也创造出一批活灵活现的男女,然而两部小说众多人物的貌合神似,究竟是「性格」的逼近而已,还是已经构着「文艺形象」的迭出?
因为,唯有触及文艺形象的层次,两部小说的影响研究才有艺术上的价值
作家关于人物形象的设计,都要从人物具体的社会关系出发,其艺术形象方不至于扁平、单调、抽象起来
作为明清世情小说双璧,《金瓶梅》不只写欲,《红楼梦》也不单写情;《金瓶梅》不独意在刻画新兴市民阶层,《红楼梦》也不仅意在叙说没落封建贵族
两部世情小说真正在乎的是「世态人情」,所以两部小说中的人物,都是透过世俗生活下的人情伦常来表现
客观地讲,《金瓶梅》与《红楼梦》于人物描写都是具体而成功的,作家的人物描写都顾及到各种社会关系下的存在处境,因而在探究两书人物形象是否存在影响关系的时候,任何被拿来相提并论的两者之间,必然具备某种共同的社会生活条件──包括接近的阶级出身、相仿的生存环境、相似的特殊际遇等等
可是细察小说文本,两部小说的大部分人物,并不具备共同的社会生活条件,尤其阶级属性实在大不相同
《金瓶梅》的人物系由暴发户商人牵曳出来的市民阶层,西门庆及其妻妾、姘头、友朋多半都有浓厚的市井血缘;《红楼梦》的人物则是贵族公子及名门闺秀,环绕在贾宝玉周围的男女大半出身官宦或皇商之家
正如清人杨懋建《梦华琐簿》所说:「《金瓶梅》极力摹绘市井小人,《红楼梦》反其意而师之,极力摹绘阀阅大家,如积薪然,后来居上矣」[11]
所以,读者觉得《红楼梦》某些人物似曾相识于《金瓶梅》,大半不是艺术形象的部分重迭,而是彼此之间共同的性格使然
例如说贾宝玉从西门庆化出,这不外是着眼于两者皆小说主要人物,又同受女子包围享尽「齐人之福」而已
至于有人说贾琏身上有西门庆影子,多半是从两人都极好女色、偶尔也找清俊的小厮出火这类地方左证;但一个是公子习性、一个是暴发气质,形象其实大不相同,两个角色之所以容易被联想,纯粹因为他们都有男性家长的恶质性格
至于两书主要女性的形象差异更大,单以《金瓶梅》的潘金莲和《红楼梦》的王熙凤为例,前者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后来卖到张大户家作使女、接着嫁给「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之后被暴发户西门庆一顶小轿抬到家里当第五个小妾;
后者则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后来嫁到宁、荣两公之后的贾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可见两人的出身根本是天南地北
虽然《红楼梦》说王熙凤「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的一段话,同样可以套在潘金莲身上,但两者的共同点毕竟只限于外显的性格特征,于具体的艺术形象上却是差异很大的
其他如尤氏之于吴月娘、李纨之于孟玉楼……等,大抵也是一样的情形
所以历来关于两部小说人物的比附,多半皆从人物性格的肖与不肖入手,都有过于天真、简单、以及索隐之嫌疑,事实上两书人物的艺术形象大不相似,《红楼梦》人物形象借鉴自《金瓶梅》的说法也就不能成立
《金瓶梅》与《红楼梦》相隔超过一百五十年以上,因此要谈《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势不能避开从明万历到清乾隆这一段小说史发展[12],事实上已有论者主张要扩大《红楼梦》人物塑造的影响来源[13]
然而在《金瓶梅》与《红楼梦》之间的大部分小说,人物形象的刻画多半没有达到与之比肩的艺术高度,唯有《林兰香》可能对《红楼梦》起到比较根本的影响[14],所以一般仅仅探究两部巨著之间的影响关系
然而许多红学家都表示,「甲戌本」《红楼梦》第一回所见脂砚斋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这个提示不但是可信的,而且此一极可能受《金瓶梅》风月笔墨影响的小说旧稿,后来还被片断地植入《红楼梦》之中[15]
果真如此,《金瓶梅》和《红楼梦》的「距离」就没有想象中那么远,而且出自《红楼梦》旧稿《风月宝鉴》的人物──例如秦可卿,就有更多和《金瓶梅》对照审视的条件
秦可卿和李瓶儿两人同样出身不明,在分别嫁入权贵的贾家、花家之后,私下和公公贾珍、叔叔花太监有不干净的关系,卑下的出身可能和她们作贱自我有密切的关系
如此一来,旧稿写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便可和李瓶儿谋夫(花子虚)夺财对照而观;
新稿写秦可卿「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也可和李瓶儿嫁入西门家之后的与人为善互为解释
从这个角度来讲,秦可卿和李瓶儿难得有共同的阶级出身、仿佛的生存环境、近似的特殊际遇,所以两者之间人物形象的影响研究比较具备条件
不过这一点影响,必须建筑在红学家对《风月宝鉴》的考证确实可信的基础上
除此之外,《红楼梦》人物形象借鉴自《金瓶梅》的说法还是不太成立的,如前所述,读者对某人与某人形似的阅读印象,泰半仍是基于性格的部分重迭而已
注 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48.html
[1]姚靈犀:《瓶外卮言》(天津:天津書局,1940年),頁68-99
[2]張俊:〈論《紅樓夢》與《金瓶梅》〉,收入胡文彬、張慶善(選編):《論金瓶梅》(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年),頁249-272
[3]林文山:〈鳳姐黛玉潘金蓮的一分為二〉,《山西師大學報》(社科版),1986年第4期,頁46-50
[4]徐朔方:〈《金瓶梅》和《紅樓夢》〉,《論金瓶梅的成書和其它》(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頁31-39
[5]曦鍾:〈「深得《金瓶》壺奧」──略談曹雪芹對《金瓶梅》的藝術借鑒〉,《求是學刊》,1982年第4期,頁95-97類似的講法,在前引張俊的論文〈論《紅樓夢》與《金瓶梅》〉中也可以見到
[6]梅新林、葛永海:〈《金瓶梅》與《紅樓夢》比較研究述評〉,《紅樓夢學刊》,1998年第2輯,頁60-77
[7]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九卷,頁338
[8]或許由於當時的聽眾是軍人,文化水平不高,所以魯迅特別強調一般人較熟悉的《紅樓夢》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講得太快、過於簡化而出錯,畢竟這裡的意見和口氣比起他在《中國小說史略》談《金瓶梅》、《紅樓夢》實在扞格
[10]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頁7
[12]就狹義的世情小說來講──這裡指的是「以家族(家庭)生活為背景」所寫成的「家庭──社會」型小說;即那些表面上寫一人、一家、一族於日常生活的婚戀性愛倫常關係,實際上卻意在反映社會整體及眾生群相,但又非「才子──佳人」系列的小說──這中間至少包括《續金瓶梅》、《醒世姻緣傳》、《林蘭香》幾部就廣義的世情小說來講,包括《玉嬌梨》、《平山冷燕》、《好逑傳》在內的才子佳人小說,以及為數更多的色情小說,也都在商品化的機制下於明末清初大量生產
[13]雷勇:〈明末清初世情小說對《紅樓夢》的影響〉,《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3期,頁66-78
[14]胡衍南:〈論《林蘭香》在明清世情小說史的位置〉,《淡江人文社會學刊》,第19期,2004年6月,頁1-27
[15]相關文章甚多,比較具體清楚的可參盧興基:〈從《金瓶梅》到《紅樓夢》──尋找小說史的一段軌跡〉,中國金瓶梅學會(編),《金瓶梅研究》第四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頁10-27
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48.html
刊于《中国学术年刊》,2006,第28期(春季号)转发请注明出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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