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辉:《金瓶梅》反映的建筑经济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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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项需要耗费大量社会财富的行为,建筑活动受到经济方面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经济情况伴随着建筑的整个生命周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新建筑的筹划过程是在有着基本经济基础的情况下开始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建筑用地的获得也是需要一定财富积累的;大量建筑材料的获得、运输及加工都跟经济密不可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建筑的施工过程每一步都要有一定层次的经济作为后盾;建筑的使用过程、以至使用一定阶段后的更新等,也都是与经济相关联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甚至,建筑最后的终结,都与一定的经济状况改变有关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因此,作为建筑历史的研究,不可能完全抛开其依赖的社会经济状况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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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研究小说《金瓶梅》的过程中,能明显感受到小说作者对于当时社会市井生活的方方面面详尽的记述,这其中就包含着经济状况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张竹坡认为《金瓶梅》堪比《史记》,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理由便是《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也……三五年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计帐簿[1]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64.html

在研究过程中也很容易发现,除去时间上的一丝不乱,其在空间方面也有着非常准确的描绘,如前面对于城镇、宅院等布局的分析

除去这些之外,在研究过程中笔者曾对小说中述及的所有金钱花费整理出一个索引,发现作者不厌其烦地记下了几乎所有货币往来,大到一所宅院的文契,小到日常赏给佣人的小费,以至购买一个丫鬟、包养一个妓女等的花销,均历历在案,细至毫厘

在叙事过程中,倘若没有一个相对比较真实客观的经济背景作为依据,恐怕很难这样系统性地对整个经济情况进行一番描绘

这些细致的经济状况描绘,恰恰可以作为研究明代中晚期市井建筑经济情况的一个良好参照

当然,建筑经济作为一门系统学科,讨论的是关于建设项目经济方面的预测、决策、实施、分析、评估等活动,作为一个建筑历史研究者,笔者无意更多地介入其它领域的内容

只是从一个全面的历史角度来看,人类的建筑活动应该是全方位的,其影响因素也是多角度的

抛却其它的因素而把建筑史简化为风格史的研究,是违背历史的客观性的

这部分研究试图以小说《金瓶梅》文本为依据,结合历史上的一些经济发展资料,从一个侧面探究在市井生活状态下经济对于建筑发展的影响

《金瓶梅》所处的社会经济概况

综合一些相关资料,小说所描绘的场景的经济概况可以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考量

在时间上看,《金瓶梅》位于明代的中晚期

这一时期,经历了洪武至宣德年间的发展,整个社会经济有了一定的基础,由织耕结合的传统经济走向商品经济的空前发展

特别是明代中期之后,弃农从商、弃本逐末者日渐增多,按照松江名士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的说法,到了嘉靖、隆庆年间,‘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2]

在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之类属于前者,而应伯爵之类的帮闲,当属于后者这是一个经济上由不断发展而渐次腐坏的时期

而在空间上来讲,《金瓶梅》中的场景发生在运河边上

从最粗浅的理解上,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本身就是财富的代表,而实际上水不仅仅是自然界中的活动的因素,而且是历史地真正动力[3]

在明代中晚期商品经济的因素带动漕运的空前发展,运河沿岸的许多码头都成了商业繁华的经济重镇

沿运河城市如杭州、苏州、扬州、淮安、济宁、临清、天津等都是依靠运河成为商品集散地,商业盛衰与运河相终始[4]

西门庆所生存的清河县,在小说中就处于这样的位置上,因此对于他在很短的时间内积聚大量的财富有着地理上的优势

综合这些时间、空间方面的因素,小说中西门庆财富的积累都有着良好的先天条件,为他所进行的建筑活动奠定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运河风光

西门庆对于建筑财产的支配状况

上面所述是针对明代中晚期社会的一个普遍情况

小说《金瓶梅》是那个时期的市井社会生活状态的一个代表,其中,西门庆是小说的主人公他是恶霸、奸商、贪官的复合体[5]

他在很大程度上有着社会代表性,霍现俊曾归纳了四个方面:一是以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为代表的集‘地主、恶霸、商人’三位一体形象说;二是以卢兴基为代表的新兴商人形象说;三是以陈诏为代表的官商形象说;四是以孙逊为代表的官商和新兴商人混合形象说[6]

无论怎样,这个小说形象代表了当时市井社会中一股新兴的、有很大影响力的人群

他们在很多方面影响着这个社会的某些变革,他们的旨趣也代表着某些社会文化的发展方向

因此,对他们在建筑方面的经济行为做一个切片式的分析,对于研究当时的建筑文化转变,也具有着一定的代表性

戴敦邦绘《金瓶梅人物》

前面对于小说《金瓶梅》时代的经济概况分析表明,在明代中晚期的运河沿岸,有着很大的时间、空间商业优势

《孟子·公孙丑章句下》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有了所有上面的条件,西门庆对于自己经济状态的改变还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他本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在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

后来谋娶了孟玉楼与李瓶儿,在二人身上分别获得一些财产,而来他家避难的女婿陈经济也带了许多箱笼,这些都成为西门庆最初的经营资本

此后他扩大经营,开店放贷,巧取豪夺,在短时间内积聚了大量的财富

另一方面,他通过贿赂各级官府要员,不仅取得了一些商业经营机会,而且自己也获得了一个官员地位,这就为他进一步的商业活动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平台

到小说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临终时,从他口中列举出来的家产,包含与乔亲家合作的共计九万一千七百四十两白银,这还不包括他自家宅院扩大的部分及街对面、狮子街等处的房产

这些财富,对于那些基本的建筑活动早已是绰绰有余了

在积累了这些最基本的财富后,西门庆还要获得建筑行为所需的土地

在古代中国的农耕社会,土地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源,因此受到历代朝廷的重视在很大程度上,土地更是超越了它的实际使用功能,而具有一定的政治及宗法意义

因此,中国传统社会一直到元代,用地获得方式都受到官府与亲邻的干预

但到了明代,欲出卖土地的人,不必像唐、宋、元代人那样先向官府申牒和由官府发给文牒或公据,也不必请尊长画字,立账取问亲邻,甚至连同产人也没有规定必须问,卖主即可与买主立契,这种行为至少在官府文书中没有如前代那样的限制土地买卖的条文[7]

并且,这样政策下所发生的土地买卖行为,在《金瓶梅》所属的嘉、隆、万时代尤为突出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一份统计表明,在明代徽州地区卖屋基类的契纸,自洪武至正德的十一朝间共有35件,而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分别有33件、16件、27件[8]

小说《金瓶梅》中所述西门庆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获得大量土地与房产,绝非偶然

别墅

综观整部小说,西门庆获得建筑用地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是购得田宅后推倒重建

这方面有代表性的是在李瓶儿的央求下花了五百四十两银子买下花子虚的旧宅(第十四回),然后又花费五百两修建一个花园(第十六回)

这个过程中,西门庆最重要的需求就是与自家宅院相邻的基地

在后面他谋划着为自家扩建祖坟的时候,也是采取这样类似的方式:

西门庆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钱三百两银子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教张安和他讲去若成了,我教贲四和陈姐夫去兑银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我买了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

妇人道:也罢,咱买了罢明日你娘们上坟,到那里好游玩耍子——第三十回

崇祯本

二是通过娶妇直接获得房产
在娶孟玉楼时候,西门庆听了薛嫂的话,把一所价值七八百两银子的宅院留给了小叔子(第七回)
在娶李瓶儿的时候,那所曾由花子虚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购得的宅院,顺理成章地归西门庆所有
小说在这个过程中只写了雇了五六付杠,整抬了四五日(第十九回),其实从上下文交代看,这些财产的价值已经远高于那所位于狮子街的宅院了

《金瓶梅》连环画·说娶孟玉楼

三是直接花钱购买下现成的房产

由于房产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占有着很重要的地位,并且都是需要一定花费的资产,因此,西门庆在笼络女人的过程中会把购买房产作为一个重要的承诺

后来,在与韩道国老婆王六儿的交往过程中,西门庆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替他在狮子街石桥东边(实际应为西边——笔者注),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下一所房子

这多处的房产确是有着比较高的花费,但对于西门庆这样的一个比较成功的市井商人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金瓶梅》连环画·包占王六儿

西门庆家在县前街上的本宅,依据推算值一千二百两左右的银子;扩建的花园子,成本为五百两,会有些升值也大概八百两左右;李瓶儿带来的在狮子街的房子,值二百五十两;

狮子街石桥边上王六儿所住的值一百二十两;西门庆祖坟的扩建部分,花二百五十两买下,加之先前所有的部分,总计大约五百两这样算来,在西门庆名下的房产部分,总计大概两千九百两左右的银子

而西门庆临终时算得的产业,如前文所统计,大概有近十万两左右而小说记载他这几年的花费更是有四百五十六笔,折合用银大概十八万两[9]

可见房产在其日常生活的花费中,已经不算什么重要的开销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西门庆对于自家的房屋建筑有着充分的处置可能性

庭院

统观整个小说《金瓶梅》的描述,西门庆对于所有建筑进行的处置分为两种,一是扩大使用面积,二是改建或扩建为店面

对于前者,有代表性的扩大就是他自家的宅院,买下了花子虚的原有住宅后,扩建成为一个大花园,供自家日常使用(第十四回)

对自家祖坟附近的一处庄子,也是买下后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第三十回),同样也是用于赏玩

当然还有如韩道国夫妇,在狮子街的新宅处,由于隔壁乐三家的一处平台遮了自家的风水,于是又使了三十两银子盖起两间平房来,这可以看作是一个半被动的扩建行为

所有的这些扩建,都只是单纯地增加建筑面积,其目的也多是为了日常的使用

《金瓶梅》绘画本

改建成为店面的情况在《金瓶梅》中也非常多,这是有别于很多置业者的行为

西门庆本来只在县前街上开着一间生药铺,后来——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又打开门面二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傅伙计、贲第传开解当铺

女婿陈经济只要掌钥匙,出入寻讨,不拘药材贲第传只是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

潘金莲这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尝当许多银子出门——第二十回

西门庆原本只在自家宅前临街的店面中经营,后来正好有一个契机,于是看到狮子街房子的经济潜力——

西门庆便告说:……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间,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 ——第三十三回

除了这些之外,西门庆还与乔大户合作,在街对面的房子里,开了一家缎子铺(第六十回),也是此类对于建筑的处置方式

作者绘·西门府平面图

由此可见,对于自家所拥有的建筑,西门庆在经济上有着绝对的处置权力,但是他的处置方式都是比较单一的扩建,比较积极的使用也仅仅限于变更某些建筑的使用功能,开设为经营场所

这样对于建筑的处置方式,在中国古代社会市井中有着某种层次的代表性

《金瓶梅》中主要建筑价格情况

小说《金瓶梅》中与建筑价格相关的线索主要有以下几处:

第一处是武大郎的居住情况

依据《金瓶梅》所描述,武大本无家无业——

……单表武大,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第一回

此处并没有详细交代他所赁房屋的具体情况
后来,张大户把家婢潘金莲嫁给他,并让他居住在自家拥有的房子中,花五两银子给他做本钱去售卖炊饼
后来张大户主家婆察知这些情况后,把他们赶了出来
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觉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第一回

小说中潘金莲无业,仅仅依靠武大郎五两银子起家,每日卖炊饼的钱,他们可以租到内外两间房屋居住
再后来,潘金莲卖了自己的一些首饰,撺掇着武大去外面典更好的房屋:
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第一回

《金瓶梅》剧作布景·武大郎作坊

《辞海》中对于典的解释是抵押、典当,此处也可作为典卖之意,即活卖,出卖时约定期限,到期可备价赎回
但无论如何,可以看作这十数两银子基本反映了这上下两层楼、两个小小院落的建筑价值

第二处是西门庆谋娶孟玉楼时看到的她家的居住情况

在小说中,这处宅院有着比较详细的描述,建筑的基本状况是:

……出的南门外,来到猪市街,到了杨家门首原来门面屋四间,到底五层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西门庆勒马在门首等候薛嫂先入去,半日,请西门庆下了马进去

里面仪门紫墙,竹枪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正面上供养着一轴水月观音、善财童子,四面挂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风,安着两座投箭高壶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第七回

这是一个拥有着五进深院落的建筑群,关于这所建筑的价值,后文借媒婆薛嫂之口说出:

刚才你老人家看见门首那两座布架子,当初杨大叔在时,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钱这房子也值七八百两银子到底五层,通后街——第七回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是词话本中的文字,在崇祯本此句为: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袖着插戴,骑着匹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骑着驴子,出的南门外来

不多时,到了杨家门首

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同进去

里面仪门照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

薛嫂请西门庆坐了,一面走入里边后文也删去了薛嫂提出的价格

五进院

结合对于两个版本的分析,笔者认为这样的删改仅是为了小说的节奏更为顺畅,语言也更加小说化,并不代表这样的数字违背当时的实际价格,至少是小说写作时期——即明代嘉、隆、万时期的真实情形

第三处是花子虚的宅院情况

先是花子虚败落时清点家业时透露出来一些:

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

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延挨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第十四回

这里提到的住居小宅,就是西门庆家旁边的院落,后被盘剥后拆毁盖为西门庆花园的扩建部分,当时连地带宅共值五百四十两银子
花子虚卖掉了这处房产,不得不在外另觅住处:

……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第十四回

关于这处房屋的详细情况,后文中西门庆女眷受邀来此赏灯时有所描述:
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随着,到狮子街灯市李瓶儿新买的房子里来这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进去,两边厢房,三间客座,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着乔皇亲花园李瓶儿知月娘众人来看灯,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先迎接到客位内,见毕礼数,次让入后边明间内待茶——第十五回

这个建筑群体就是价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的宅院

宅院

第四处线索是西门庆自家宅院关于原有宅院的情况,并没有细说,但利用花子虚旧宅用地的扩建部分,小说文本中有大体的一个价格:

一日西门庆会了经纪,把李瓶儿床后茶叶箱内堆放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两,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盘缠,其余都付与西门庆收了,凑着盖房使教阴阳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土动工将五百两银子委付大家人来昭并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

当日贲地传与来昭,督管各作匠人兴工先拆毁花家那边旧房,打开墙垣,筑起地脚,盖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处——第十六回

当初西门庆盘下花子虚这所宅院时,花费了五百四十两银子(第十四回),而此处拆倒重新盖了花园子,却仅仅用五百两的钱,其原因应该是新扩建部分以花园为主,实际建筑量并不大
而西门庆自家房产的价值,是后文通过陈经济与乔大户新置办的一个院落相比较的时候间接表明的:

……经济道: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门面七间,到底五层 ——第三十三回
这里提到的情况并不包含着新扩建部分,仅仅是轴线上的建筑
在这里可以有一个规模上的比较,小说中并没有太多的叙述花子虚原有宅院的规模,但通过前文五百四十两这样的一个价值,可以大体估计出原有的那个住居小宅大体上只有西门庆家轴线建筑群体的一半不到,当然这已经考虑到其家业败落时贱卖的因素,加上毗邻西门府而造成的价值上的减少

跨院

当然,拆旧房子的时候,会有很多价值的折减如西门庆盘下祖坟附近的一处地,里面涉及到要拆去原主家的一处神路明堂:

贲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门外看那庄子,今早同张安儿到那家庄子上,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们不是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够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拿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植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

西门庆吩咐贲四: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 ——第三十五回

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来,当时的建筑过程中,最重要的花费大概并不是土地、甚至不是工钱,而是一些建筑材料——就连那些拆下来的旧建材,也是非常值钱的

第五处线索是西门庆在狮子街另一处为王六儿买的房产如前文研究西门庆建筑时候分析的,这一处的地段非常好,但规模并不是太大——

不料西门庆外边又刮剌上了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替他狮子街石桥东边,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一所门面两间,到底四层,房屋居住除了过道,第二层间半客位,第三层除了半间供养佛像祖先,一间做住房,里面依旧厢着炕床,对面又是烧煤火炕,收拾糊的干净;第四层除了一间厨房,半间盛煤炭,后边还有一块做坑厕俱不必细说——第三十九回

这里有一个详细的规模标准,甚至有各房间的使用性质,描述建筑经济情况非常准确
崇祯本此句为:不料西门庆外边又刮剌上了王六儿,替他狮子街石桥东边,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一所房屋居住门面两间,到底四层,一层做客位,一层供养佛像祖先,一层做住房,一层做厨房
正如前面分析的,崇祯本在这些方面的删减,只为使语言更加流畅,小说化的特征更浓,却在无意间也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后来西门庆在这里偶然发现隔壁乐三家搭的一个月台,认为遮了自家的风水,韩道国夫妇经过一番算计后,造了两间平房——

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庙上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月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

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时搭月台,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倒不好了,是东子房子了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两间平房起来——第四十八回

虽然小说文本中并没有明讲月台、两间厦子等的价钱,但都应该是在韩道国夫妇轻松承受的范围内,最终决定的两间小房,花费是三十两银子
——这个价钱实际上正是当初潘妈妈从王招宣府中把潘金莲卖到张大户家的数目(第一回),仅为西门庆每月包养妓女李桂姐花费的60%(第十一回)后来西门庆资助常时节寻得一处房屋,大概这样的规模,也大概是这样的价钱:
可好常时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第五十九回
第六处线索为夏延龄因职位升迁要留任于京,西门庆从中牵线,欲把其在清河县的房产转卖给何千户小说中先是夏延龄自己描述了那房产的价值:
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值若干?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后边又盖了一层,收拾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第七十回

从这里夏延龄提出的价格上看,这个宅院的规模与西门庆府及乔大户新置办的房屋差不多
其中提到后边又盖了一层,耗费为二百两,亦即增加一进院落的建筑成本是二百两,这样的一个价格概念基本符合先前总体宅院的价值
后来,西门庆受邀到何太监家做客时,对于宅院的情况又有更加详细的描述:
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若是到任所,还望大人那里替他看所宅舍儿,然后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有二三十口……西门庆首: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出外银子的房儿才够住
西门庆道:敝同僚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甚好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正好天泉住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值儿?西门庆道:他对我说来,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 ——第七十一回

依据西门庆在这里的描述,可以看出这个房屋的规模确实与他自己家类似,临街的门面房有七间之阔,后面有五个进深的院子

二进院

此处并没有详细述及这五个进深是否包含了夏延龄后来添建的一层平房,依据相应价格的计算,可以认为五个进深的院落是整个建筑群的主体,而这一层平房只是后来加出来的一个罩院,加上一个小的园林景观,并没有列入主体中
而后文中,二人见到夏家的文契,只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更加印证了这个规模
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里面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我家做官的既治产业,还与他原价 ——第七十一回

小说文本对于这个用原价一千二百两买下的宅院,在后面有着实际的描述:
西门庆道:今日同长官到那边看看去于是出衙门,并马两个到了夏家宅内家小已是去尽了,伴当在门首伺候两位官府下马,进到厅上西门庆引着何千户前后观看了,又到他前边花亭,见一片空地,无甚花草
西门庆道:长官来到,明日还收拾了耍子所在,栽些花翠,把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户道:这个已定学生开春从新修整修整,盖三间卷棚,早晚请长官来消闲散闷
西门庆因问:府上宝眷有多少来住?何千户道:学生这房头不上数口,还有几房家人并伴当,不过十数人而已西门庆道:似此还住不了,这宅子前后五十余间房——第七十七回

在小说中,出于刻画人物性格的需要,夏、何双方对于宅院价格及入住人数都有一定程度的虚报
且不过多讨论这类问题,单就双方经过讨价还价后达成的一致,以及后来私下的叙述,就能看出当时建筑的大体价格,以及建筑所能容纳的居住人数

一进院

基本的情况是,一千二百两银子能购买一所七间门面、五至六个进深的宅院,能入住主仆总计二三十人

依据上面六处关于建筑与其价格方面的线索,可以大致列出这样的一个表格:

表2.2 《金瓶梅》中的主要建筑价格情况

建筑使用者

建筑规模

所用银两

涉及回目

武大郎

县门前楼上下两层 四间房屋 第二层是楼 两个小小院落,

十数两银子

第一回

孟玉楼

门面屋四间 到底五层 三间倒坐客位 通后街

七八百两银子

第七回

花子虚

西门庆隔壁宅院

五百四十两

第十四回

狮子街宅院 门面四间 到底三层 临街是楼 仪门进去 两边厢房 三间客座 一间梢间 过道穿进去第三层 三间卧房 一间厨房

二百五十两

第十四、十五回

西门庆

花园扩建部分

五百两

第十六回

乔大户

门面七间 到底五层

一千二百银子

第三十三回

韩道国夫妇

门面两间 到底四层 间半客位 半间供养佛像祖先 一间做住房 一间厨房 坑厕

一百二十两银子

第三十九回

两间平房

三十两银子

第四十八回

常时节

门面两间 二层 大小四间

三十五两银子

第五十九回

夏延龄卖给何千户

门面七间 到底五层 仪门进去大厅 两边厢房 鹿角顶 后边住房 花亭

一千二百两银子

第七十、七十一、七十七回

从表中可以看出,小说文本中所提出的建筑价格基本是合乎一个比较逻辑的,又兼之其它相关因素的考虑,可以认为代表了当时建筑的基本价格

当然,这些价格都是反映当时建筑与银两之间的比价关系,是一个相对的衡量指标,只有与当时社会白银的实际购买力相联系,才能得到一个更加客观的结论

参考中国货币历史方面的相关资料,中国用银虽有很久的历史,但西汉及以前,只作工艺上的用途……一直到元末,白银还算不得十足的货币……到明英宗时放松银禁,于是各种物价多用银来表示,这样中国才真正成了一个用银之国,白银才真正货币化[10]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以米价为标准讨论白银的购买力问题依据彭信威的研究,在明代嘉靖、隆庆、万历三代,每公石米的价格分别为银两0.584、0.591、0.638,这一时候正是小说《金瓶梅》的创作期

另一方面,从收入上看,正德以后,官俸九成用银,一成用钱,……这样计算,则正一品官每月可得白银五十四两八钱一分,另加铜钱四千二百六十三文许正九品则一月可得白银三两四钱六分五厘,另加铜钱二百六十九文半[11]

由上面这些资料不难发现,在明代中晚期的时候,建筑行为对于经济的依赖性就很强,建筑需要耗费人们很大的一部分财富

综上研究可见,小说《金瓶梅》中对于与建筑相关的经济现象有着比较详细的描述

通过一定个人努力,在天时、地利等条件的作用下,西门庆拥有了大量的财产在这些财产中,有一部分被用来置办房产

但西门庆购买土地与房产的目的非常明确,要么是用于日常生活及享乐,要么是用于扩大经营除此之外,西门庆不希望通过房产投资获得利益

——实际上,从小说后面夏延龄与何千户的买卖过程可以看出,房产在那个时代是不具有保值属性的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经济的变化带给西门庆所拥有建筑的变化非常有限,特别是对于建筑本身属性的改变

《金瓶梅》绘画本·序

通过对于小说中所有建筑行为的描述也可以看出,建筑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项活动,占用了大量的人类财富

但是那些经济类的因素,对于一个时代建筑的影响,或许只是总体的规模、型制、装饰、建筑高度与层数等这些与等级、数量紧密相关的因素

而对于那些建筑形态与文化深层的内容,则真正触及得非常少,更不用说通过触及这些东西而产生的布局、形态上的本质变革

那些深层的东西,根植于当时、当地的文化土壤中,成为构建某种文化惯例(本尼迪克特语)的因素

因此,当有外来的作用力试图影响那些表现出来的东西时,首先便会遇到这些文化惯例的抵抗

这种惯例如此强大,以至于在小说《金瓶梅》中,从武大郎到西门庆,当他们获得自己的建筑空间时,根本不曾想过去改变他们在那新的空间中的个体行为因此,从总体上看,经济的变化对于建筑的根本影响是有限的

更微观地剖析了西门庆的个体行为后,可以更直接地看到这些

《金瓶梅》连环画

西门庆在小说的后部,他对于建筑行为而言,完全是一个能主之人(计成语),已经完全可以支配建筑空间的变革

但他所有的变革尝试,也仅仅是空间规模的改变与个别使用性质的调整对于总体层次上的建筑空间格局,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变革

这一方面是由于中国古代的木构建筑具有很强的功能适应性,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最重要的,还是文化惯例的相对恒定性

因此,可以认为,经济对于建筑的深刻改变是通过文化方面的因素而实现的,具体到小说《金瓶梅》中,倘若这种情形发生,那么也是因循这样的一个路径实现的:

经济→社会组织(西门庆家庭关系)→宅院其中间环节,可以理解为当时、当地所固有的社会文化

而经济抉择的合理性受到文化条件的深刻制约[12],因此可以看出经济对于建筑影响的间接性

当然,这样的情况是针对小说《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而言的,但无疑这种情况是带有普遍意义的,这或许从李笠翁对于窗栏的变化描写中看出一二:

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窗栏之制,日新月异,皆从成法中变出……但造房建宅与置立窗轩,同是一理,明于此而暗于彼,何其有聪明而不善扩乎?[13]

对于中国古代的建筑,不论经济是否发生显著变化,而能很快产生变革的,或许也只有这些层面的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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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1] (清)张竹坡语,详见(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G]//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65-88,引文出自第76页

[2]王毓铨主编.中国经济通史(明代经济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3

[3]前苏联学者梅契尼柯夫在《文化与伟大的历史河流》中的表述语,转引自梅新林等主编.现代文化学[M].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5:66

[4]姚汉源.京杭运河史[M].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1998:26

[5]黄霖.金瓶梅讲演录[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98

[6]霍现俊.西门庆形象新探[J].明清小说研究,1998(1):114-122

[7]王毓铨主编.中国经济通史(明代经济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21

[8]资料出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徽州契约文书目录》,引自王毓铨主编.中国经济通史(明代经济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14

[9]参见郑铁生.《金瓶梅》与白银货币化[J].明清小说研究,2007(4):267-279

[10]彭信威.中国货币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493

[11]彭信威.中国货币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504

[12](美)罗伯特·F·墨菲.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M].王卓君,吕乃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160

[13] (明)李渔.闲情偶寄[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176

作者单位:中国美术学院

刊于《<金瓶梅>建筑研究》,同济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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