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问世以来,明清文人即陷入奇书/淫书之辩,一直到鲁迅,才把它和真正的「淫书」做出有效区隔他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后或略其他文,专注此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1]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鲁迅先把《金瓶梅》定位成人情小说及世情书,其特色及主旨为「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其次感慨作者正逢乱世,所以小说内容不免「时涉隐曲,猥黩者多」;无奈众人专注此点,略其他文,以致此书一向有诲淫罪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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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史略》鲁 迅 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至于「时尚」之说,既指当时社会颇有宣淫风气,也包括当时文坛已见不少「淫书」鲁迅接着又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其尤下者则意欲媟语,而未能文,乃作小书,刊布于世,中经禁断,今多不传[2]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他在这里强调两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一是《金瓶梅》虽间杂猥词,但其他佳处自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18.html
二是那些「末流」之作「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令人不忍卒睹
鲁迅并没有给这些末流之作另一个类型名称,因此后人对这批小说的类型命名很多,本文率以「艳情小说」称之[3]
如果要为艳情小说下一个定义,它们乃鲁迅所谓「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者,也就是以性交活动为唯一内容或主要内容,全篇充斥露骨且过度性交描写的小说
既然艳情小说指的是前述所谓「全篇」或「主要」描写性交活动者,那么中国第一部艳情小说,当是明代前中期的《如意君传》[4]
《如意君传》,署吴门徐昌龄着,它的传播最早见于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
海外汉学家先一步注意到《如意君传》对《金瓶梅》起的影响,韩南(PatrickD. Hanan)在1960年代那篇鸿文Sources of the Chin Ping Mei就已提到:
《金瓶梅》的创作来源包括长篇小说《水浒传》、白话短篇小说、文言色情短篇小说《如意君传》、宋史、戏曲、清曲和说唱文学[5]
后来刘辉进行考证,知此书卷首序及卷末跋之甲子纪年,当是明正德9年甲午(1514)与正德15年庚辰(1520),较《金瓶梅词话》万历45年丁巳(1617)刻本早了一百年
他同时也总结道:「在《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中,《如意君传》对它的影响是明显的,尤其在性生活描写方面,最为直接」[6]
两部小说写妇人性交高潮时的生理反应──「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是两篇文本雷同度最高的描写;又,妇人向男子控诉行房过于猛烈粗率,那种娇泣的语态也很近似
此外,《金瓶梅》这里关于「牝屋」的说明,《如意君传》也有──「牝屋乃妇人深极之处,有肉如含苞,花盖微拆男子垂首至其处,觉其翕翕然畅美不可言」两段文字几乎一样
又,《如意君传》这里写到性交声响「其声犹如数牛行泥淖中」,第78回西门庆和林太太性交时也有──「其声犹若数鳅行泥淖中相似」
难怪韩南说:「我们不应该低估《如意君传》和其他话本对小说色情描写在词汇上所起的借镜作用」
《金瓶梅词话》今有万历45年(1617)东吴弄珠客序,但在刊刻之前,小说早以手抄本形式在文人之间流传,目前所知最早的流传记录是万历24年(1596)袁宏道写给董其昌的信[7]
在这段期间内,「全篇」或「主要」写性交活动的艳情小说至少有《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
该书现存版本全为清刊本,清初之《肉蒲团》、《在园杂志》都曾提及此书,然三余堂覆明本《东西晋演义》无名氏序亦引及此书,因而台湾大英百科公司「思无邪汇宝」版《痴婆子传‧出版说明》推论,此书必然早于万历40年(1612)[8]
《绣榻野史》,4卷,今存明万历刊本,题卓吾李贽批评、醉眠阁憨憨子校阅,板心下署「醉眠阁藏版」
台湾大英百科公司「思无邪汇宝」版《绣榻野史‧出版说明》据明人王骥德《曲律》所载推论,书约成于万历25年(1597)前后[9]
《浪史》,40回,日本传抄本题风月轩又玄子着由于明泰昌元年(1620)刻本(天许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天启7年(1627)薛冈《天爵堂笔余》都曾提及,因而李梦生推论此书「至迟作于明万历年间」[10]
后人对这几部书评价都不高,尤其《绣榻野史》和《浪史》
孙楷第批评《绣榻野史》:「虽有意铺张秽亵事,而文甚短浅,勉分节段以视《金瓶梅》之汪洋恣肆,实乃天壤之别」[12]
又批评《浪史》:「所记皆床笫秽亵事,不可理喻而文甚荒率」[13]
将《金瓶梅词话》和这几部万历朝艳情小说放在一起讨论是有意义的
作为同时期的小说,其性描写几乎都受到《如意君传》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一方面,《如意君传》和《痴婆子传》堪称明代文言中篇小说「唯二」艳情名篇,除同样是「全篇」或「主要」写性交活动,且皆以荒唐的女性为传主,两者之借鉴关系也很明确:
《痴婆子传》写栾翁戏狎沙氏时,沙氏以水喷翁面,栾翁竟以武则天事唐高宗时「未承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来回应,此正是《如意君传》的场景
另一方面,前面提到《金瓶梅词话》写妇人性交高潮的生理反应,以及妇人控诉男子行房过于猛烈的神态,极有可能受到《如意君传》启发,然而同样情况在《绣榻野史》、《浪史》亦皆可见
例如《绣榻野史》卷1写到:「金氏满身麻木,口和舌头都冰冷,昏晕了不动大里把口咘气,金氏方纔开眼,搂住大里叫:『我的亲亲心肝,几乎射杀了我!』」
又如《浪史》第13回写到文妃蒙眬着眼,邪视浪子道:「心肝,这番比了前次,更觉美妙干到不可知处,满身麻翻,脑后森然,莫知所之一条性命,几乎丧了」[14]
然而,《金瓶梅》和这几部艳情小说,在性描写上有什么差别?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同样受到《如意君传》影响,《金瓶梅词话》和《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却走上完全不同两条道路:
前者是「描摹世态,见其炎凉」之世情小说,后者是「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之艳情小说;
《金瓶梅词话》的性描写比重不足全书百分之二,《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则以性交活动为唯一内容,且全篇尽是露骨、过度的性描写
此外,鲁迅称赞「《金瓶梅》作者能文」,孙楷第批评《绣榻野史》「文甚短浅」、《浪史》「文甚荒率」──第一代小说史研究者对世情小说/艳情小说之能文/不能文的论断,除了针对小说整体而发,必然也包括其性描写段落
然而很遗憾,金学界对《金瓶梅词话》性描写的评价,竟然出奇低下!
以著名金学家刘辉为例,他既作了包括〈《金瓶梅》的历史命运与现实评价──之一:非淫书辨〉在内一系列文章,斥责向来的淫书恶谥;
但在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小说中性描写是不成功的,有严重缺陷、趣味低下、完全是动物层次:
我认为《金瓶梅》中的性行为描写,大致有三种情况:
一是与刻画人物性格密不可分;
二是为写性而写性,带有严重的低级欣赏情趣,其韵文部分的肆意渲染尤甚,成为赘疣,把这一部分删去,对这部小说的美学价值不会有丝毫影响;
三是重复雷同过多,完全可以一笔带过即便是第一种情况,里面也掺杂了一些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亦可删削
因而,从总体看,《金瓶梅》中的性行为描写,是不成功的,恰是这部作品的严重缺陷问题主要在于作者的欣赏趣味低下,只要一涉性行为描写,便把人的价值降低到一般动物的层次,而未有美的升华[15]
作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权威学者,刘辉偏颇的说法也许情有可原,但诚有商榷余地
第一,他承认《金瓶梅》性描写与人物性格刻画密不可分,却以为其中「一些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可以删削,然而既是人物性格补充如何可以妄加删削?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又是什么?
第二,所谓「为写性而写性」所指为何?饮食男女作为人之大欲,基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性应当写,饮食也应当写,但怎样才算为写性而写性、为写饮食而写饮食?
又,刘辉觉得作者刻意提供低级欣赏情趣,但东吴弄珠客、田晓菲读《金瓶梅》都认为作者是大菩萨心肠[16],读者反应岂有标准可言?
第三,韵文部分只能以「赘疣」视之乎?从审美的角度讲它没有特殊功效吗?
无视鲁迅所谓「《金瓶梅》作者能文」、同刘辉一样鄙弃《金瓶梅词话》性描写成绩的情况,在当今金学家身上也很普遍
例如许建平,一方面说:
「作者笔下的性行为文字,有韵文,也有散文那些大白话的散文,……大概正因其真,所以也最能活现人物的性格,揭示人物间的关系,展露人物心理,显示丰富的生活内容,成为一部书中货真价实的文字少了它,人物的关系、面貌就模糊不清,更难活起来」[17]
但另一方面又说:
「就叙事的方法而言,《金瓶梅》性文字的明显缺陷是公式化、雷同化处处穿插着似骈非骈,似词非词的打油诗,翻来覆去总是那么一套,令人生厌又由于这些文字多是从他处抄来的,不但文字粗鄙低劣,甚至有的驴唇不对马嘴,写夏天的却挪用到了冬天,冬天的一段插入了夏天」[18]
要确定《如意君传》作为小说的来源之一,有必要对色情描写的两种手法区别一是含蓄、间接、暗示、比喻的手法它运用韵文和骈句有时它用较长的一段韵语描写模拟战争的隐喻
它的作用是避免留下栩栩如生的视觉体验它和直接手法相反,后者的目的在于唤起尽可能完整的体验前者主要见于口头文学
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说书人和听众之间不可能采取另一手法由口头文学发展而来的话本小说也一样,它遵从口头文学的传统手法同样自然的是另一手法见于书面文学,作者要把读者群记在心上[19]
韩南的意思是,一方面,《金瓶梅》和其他话本小说一样,直接或间接受到说话艺术影响,因此其性描写不可避免要承袭说话人的习惯,用韵文含蓄、间接、暗示、比喻、隐喻地描写性活动
但另一方面,《金瓶梅》又是悖反于说话艺术的书面文学,所以它有条件用散文提供读者栩栩如生的视觉体验
刘辉等人对《金瓶梅》性描写承袭说话传统的特色缺乏谅解,对明中后期日用类书、文言小说、白话小说、淫词艳曲等不同类型文本共享性话语的「互文」趋势缺乏尊重,更遑论低估了韵文描写独具的含蓄美学表现,只气急败坏地批评这里重复、那里抄袭,且未经举证就指谪其渲染低级欣赏情趣
此外,刘辉等人固然肯定《金瓶梅》性描写于人物性格刻画有功,但又彷佛对散文叙事的拟真力道存有恐惧,以至于妄议其掺杂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甚而因此批评文字粗暴、笔法可笑、成就乏善可陈
《金瓶梅》性描写除了在布局上自有用意,更重要的乃是人物性格的补充及社会关系的展现
尤其性关系作为小说叙事摹人的重点,作家把西门庆对性的向往,和他对财富权力的追逐联系在一起;让每个妇人对性的不同态度,对照起她们各自的生存斗争
君第27回「醉闹葡萄架」,西门庆如何仗其男性家长权威侮辱潘金莲的身体?第38回
「夹打二捣鬼」,王六儿如何用贴心的性服务建立起女儿远嫁后的新天地?第69回
「通情林太太」,暴发商人玷污功勋之家的隐喻又是什么?……这样的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
以下,为了和艳情小说互为比较,特引一段长文加以论证
这里的背景是:官哥儿么折、李瓶儿身亡之后,奶妈如意儿为了能续留西门府,无人处常在主子根前献殷勤,不久果然得西门庆收用;
虽然顺利顶了主母的窝,却仍对西门庆极尽奉承之能事,包括喂乳、吞精、溺尿等性服务样样都来
西门庆见丫鬟都不在屋里,在炕上斜靠着背,扯开白绫吊的绒裤子,露出那话来,带着银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傍边放着菓酌,斟酒自饮因呼道:「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替达达咂我到明日,寻出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来,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着,爹可怜见」咂弄够一顿饭时,西门庆道:「我儿,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
老婆道:「随爹你拣着烧炷香儿」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把裙子脱了,上炕来仰卧在枕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褪下一只裤腿来西门庆袖内还有烧林氏剩下的三个烧酒浸的香马儿,撇去他抹胸儿,一个坐在他心口内,一个坐在他小肚儿底下,一个安在他毛必盖子上,用安息香一齐点着那话下边便插进牝中,低着头看着拽,只顾没棱露脑,送来送进不已又取过镜台来,傍边照看
须臾,那香烧到肉根前,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也!」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西门庆又问道:「我会㒲不会?」妇人道:「达达会㒲毛必」两个淫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
甫一开场,西门庆要如意儿为其口交,承诺赏她一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已可看出两者之间的权力关系
如果说第75回西门庆要求溺尿在如意儿口里,是用秽污女性身体的方式考验其忠贞;这里西门庆要求在如意儿身上烧香,则是用伤害女性身体的方式考验其忠贞
再接下来,西门庆丢了一个自己写好的脚本给如意儿,妇人只消宣称自己是因西门庆的性能力而离开丈夫熊旺,烧香所带来的肌肤之苦就可以结束
在这个看似幼稚的游戏里,读者除了看到无依妇人的辛酸,更看到男性家长在无意识里的焦虑──即便本就彻底拥有如意儿(及其他妻妾),西门庆仍要一再确认这个事实,以确认自己性交能力的方式
这也反映了暴发官商在无意识里更深层的焦虑──即便西门庆在商场、政坛春风得意,既有银子也有权力,他仍要透过性交成就来反复验证这个事实
换句话讲,作者在这里隐隐托出西门庆在无意识领域的「去势」焦虑,既担心失去性能力,也担心失去在家庭里的统治力,更担心失去在官场及商界的主宰力
西门庆死前几回,是他攀向人生权力高峰的精采时刻,作家却写其陷入无休止的性爱追求,言外之意发人深省
除了看到人物性格的补充及社会关系的展现,这段文字仍有细节颇为可观
《金瓶梅》有「色彩心理学」,小说很早就提示西门庆对白/红反差的性迷恋心理──他喜欢妇人有一身白晳肌肤,又特别钟情于红鞋
第28回「兰汤午战」,正是被潘金莲白身子/红睡鞋的色彩反差,挑起了无意识的性爱欲望
又,第75回西门庆夸如意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这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接着又说:「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缎子,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缎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也是反映同样的癖性
所以,这里写肌肤白皙的如意儿仰卧枕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用意不言自明,大红潞紬裤儿许是之前西门庆赏的「铺子里拿半个红缎子」所做,除了情节连贯,此处安排又暗示妇人投男人所好的心理
至于同时期的艳情小说呢?先看看《痴婆子传》这篇万余字的文言小说,写妇人阿娜二十余年间私通十二人,一个接着一个故事,性描写的文字密度很高
从一开始写少女性探险,婚后是好几场受胁逼奸,成为少妇后则行事从容三十余岁,阿娜决意勾引儿子的家庭教师谷德音,在派遣狂浪的婢女青莲为饵事谷之后──
予曰:「其具何似?」青莲曰:「昂藏伟壮,非寻常物,似驴之行货耳」予曰「:可矣,夜令来」谷于月上时蹑西楼而登揖,予答拜谷曰:「犯不韪以造妆台,罪万死」予曰:「清风朗月,不耐孤枕,欲共君谈咽,以度此良宵,胡以谦为?」遂并肩坐予心动,不复能玩月,而青莲曰:「可寝矣」即各解衣,灭灯共寝谷曰:「卿之好我,无望之恩也,其敢以驽骀泛驾而自贻戚乎?」捣之初入,果似难容者,迥异前所历诸物及更入之,觉充满快人又入之,穴无隙矣上下四旁,皆所蟠际
予曰:「先生之宝异哉!非青莲几误我一生矣不韦、嫪毐,当不是过」且谷之物既伟而复长,入不已,益令爽然汗沾背又美伸缩法,体不动而内若掷梭,真令人乐极欲涛之泻可知也物之口,能开能合,而含予之蕊,即令人百骸欲酥,乐不能堪,辄昏晕其伸缩最久,数可数百
予曰:「不料死子手」谷曰:「将为我死,我何惜以一死报乎?」予曰:「乐诚非常」其缩也若以枘括,而伸又若凿之中孔谷亦曰:「卿之鼎,如吾之美馆也,良不易得其穴不深而能受,不浅而能迎,不严密而轧轧焉遶物而进予曰:「爱我甚矣」是夜,谷达旦不寐,予虽因之疲甚,然称快不已
《痴婆子传》是一部流传甚广且屡遭禁毁的艳情小说,吴存存说得好:
「上官阿娜在纵欲过程中绝没有像西门庆在《金瓶梅》里那样受到崇拜,虽然她本人始终怀着对性的渴求,但在绝大多数的性行为中,她充当的是男性泄欲的玩弄品的角色,受到作者和书中每一个人物的鄙视」[20]
此说固然,但在阿娜二十余年的性史中,对男风和尚如海晓以「妇道」一节,以及期约偷期先生谷德音一节,妇人都是主导的一方,这两处文字也较为轻盈流畅
不过,在这场导致东窗事发的美妙性爱中,关键的仍是「昂藏伟壮」的阳物──是阳物而不是谷德音这个人给阿娜带来空前的幸福
相对于《如意君传》,薛敖曹一样因为壮大阳物得到武后的竉幸,然而薛敖曹在小说中有机会发展出自己的个性,其之于武后也有性交以外的存在意义,但这在《痴婆子传》丝毫未见
接着看《绣榻野史》卷3这个例子:
金氏道:「且不要闲话,尽着弄婆婆便了」东门生兴发难当,着实一气抽了四五百抽金氏也心中动兴,把手去摸东门生的毛乱子,笑道:「这两个鹅卵石,打得粪门都肿了」麻氏也不曾答应,把毛非乱颠乱动,倒把毛非迭进来
东门生又急抽了二百,道:「要来了!」金氏道:「来了正好!」麻氏道:「我够了,你来了罢!」东门生又狠命的槖槖响抽了一阵,约有一百多抽,又着实尽根往毛非里乱墩乱研,麻氏也快活得紧,大声叫道:「我的心肝肉儿,我真个要痒杀了!」金氏道:「轻叫些!」只见东门生忍不住,就一撬两撬来在麻氏毛非里,麻氏把脚放下,紧紧抱住东门生在身上东门生道:「可好么?我有本事么?」麻氏道:「我丈夫从不曾有十抽,怎知道今夜里有这样快活!我一日不死,我一日在这里,怎么舍得心肝肉儿呢!……」
这里是东门生伙同妻子金氏,骗奸寡妇麻氏得逞后的一场性交,这场性交花费近两千字篇幅,以上引文已是活动尾声
无论这场性交还是整部小说,都符合鲁迅批评《金瓶梅》末流时所谓「着意所写,专在性交」的特征,通篇故事全在写一场又一场的性交活动,而且「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所有人物满脑子只有性而无日常生活可言
《绣榻野史》的性描写才真正是沦于动物性,因为性交纯粹只图官能愉悦,两造之间不牵涉复杂的人际网络及深刻的权力关系,因此性描写变成是纯粹写性,所以也就没有补充人物性格、凸显社会关系之必要
东门生在这里道「可好么?我有本事么?」纯粹就是标榜自己的性交力度,绝不像西门庆问如意儿「我会㒲不会?」意在言外的是男性家长兼暴发官商的信心危机附带一提,这段描写的人物口吻,才真是粗暴可笑吧!
陆姝便撑着小小的采莲舟儿,傍到亭边,文妃脱了衣服,便登莲舟陆姝又撑到台边,文妃也去了袴儿,坐在石台上,叫着陆姝道:「你来与我打个浴儿」陆姝便捧着水打浴,却将牝户摩弄,戏道:「逞着这好去处,俺两个做一满怀」陆姝便取飞来椅摆在台上,叫文妃仰面椅上,掮着双足,投入麈柄两人大闹,弄得遍身汗浃,却遇一阵香风,清凉可喜
文妃笑道:「好个热卵,少不得这阵凉风」说罢,两个欲兴如火,一来一往,狠命迎送文妃快活无比,阿呀连声,陆姝便将津喠送过口去,道:「放尊重些」文妃道:「吾要死了,性命尚不知怎的,那里晓得尊重也」两个热闹多时,文妃口中胡言胡语,陆姝也不问他,狠命抽了一会,也觉快活难熬,阳精大泄流到池中,许多金色朱鱼乱抢咽,都化为红白花鱼,如今六戟花鱼即此种也
文妃笑道:「这些鱼儿也都爱你,怎的就化了花鱼也?」陆姝笑道:「嫂嫂你原不知,人有不同,若是风流俊俏的人,他这一点精液,凭你丑妇吃了,也都化为艳女,况这鱼儿」文妃笑道:「心肝,这毛戍儿真个好妙药也!」便去含弄龟头,弄得陆姝死活难过,大叫道:「来了!」不觉放了文妃一口,文妃都咽了,笑道:「如今吾也化为艳女了!」
诚如孙楷第所说,此书「所记皆床笫秽亵事,不可理喻」小说夸大了阳具崇拜心理,妇人一个个或追逐、或倾倒于男人的阳具,沦为害馋痨痞的水性扬花
艳情小说对男子阳物的凸显,从《如意君传》就已开始,不过变态性的崇拜并非到《肉蒲团》才真正得到发挥[21],万历年间的艳情小说就已经开始放大了,《痴婆子传》如此,《浪史》亦复如是
且不提书中妇人对阳具朝思暮想的描写,此段文字标榜美男子的精液可以令金色朱鱼化为红白花鱼、妇人在吞精后笑称自己即将化为艳女,俱是从阳具崇拜延伸出来的荒谬
《金瓶梅》也有非常多妇人为男子口交、吞精的描写──包括前引第78回──西门庆确实颇好此道,然而小说但凡写到此景,无论是妇人屈意承欢或男性命令要求,无一不在展现男性与女性的权力不对等
《浪史》却不同,口交与吞精被交待成绝对意义上的啖食及耽美,完全没有折射女性存在处境、反映男性家长权威的意涵
又,相较于《绣榻野史》语言声口粗俗,《浪史》最令人反胃的,也许是对性交一切那股理所当然的态度因为抽空了人伦内容、权力关系、社会性质的性活动,就成了真正的动物性描写,而叙事声音偏又对此洋洋得意,不免更加惹人嫌恶
总之《金瓶梅》作为一部世情小说,即便是风月笔墨,在写实的用意以外犹有补充人物形象性格、交待人物存在处境、提点人物社会关系的企图
但是与《金瓶梅》同一时期的艳情小说,除了对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人物言行的合理性等文艺指标毫不关心,更对小说可以追求的哲学或社会学使命不感兴趣,所以它们和《金瓶梅》的距离相当遥远
换句话讲,《金瓶梅》和同为万历年间出现的艳情小说固然都受到《如意君传》的启发或影响,但《金瓶梅》终究是世情小说,《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则还是艳情小说,桥归桥,路归路
「《金瓶梅》与艳情小说的关系,实乃『承先』有余,『启后』不足……毕竟中国艳情小说起源甚早,自成系统,明清时代『淫书』充斥,《金瓶梅》既非始作俑者,也没有那么大的负面影响」[22]
鲁迅说「《金瓶梅》作者能文」,孙楷第批评《绣榻野史》「文甚短浅」、《浪史》「文甚荒率」,诚然是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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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收入《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9卷,頁182
[2]同前註,頁183
[3]林辰很早就針對選「豔情小說」而捨其他名稱提出了有意味的看法,詳參林辰:〈豔情小說和小說中的性描寫〉,收入張國星主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性描寫》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頁31-52
[4]有些學者對豔情小說的義並不限於「全篇」或「主要」在寫性交活動者,若是如此,中國豔情小說的範圍就很大了,張廷興《中國古代豔情小說史》(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就是箇中例子
[5]【美】韓南:〈《金瓶梅》探源〉,收入韓南著,王秋桂等譯:《韓南中國古典小說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頁223-264
[6]劉輝:〈《如意君傳》的刊刻年代及其與《金瓶梅》之關係〉,收入劉輝:《金瓶梅論集》(台北:貫雅文化公司,1992年),頁47-60
[7]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卷六〈錦帆集之四──尺牘〉,「董思白」條,頁289
[8]明‧芙蓉主人:《痴婆子傳》,收入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24冊(台北: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79以下引文悉據此版,茲不贅註頁碼
[9]明‧呂天成:《繡榻野史》,收入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2冊(台北: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15以下引文悉據此版,茲不贅註頁碼
[10]李夢生:《中國禁毁小說百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69
[11]此語出自得月樓刻本《平妖全傳》敘文,引自明‧羅貫中著,張榮起整理:《三遂平妖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頁144
[12]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頁68
[13]同前註,頁69
[14]明‧風月軒又玄子:《浪史》,收入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4冊(台北: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110以下引文悉據此版,茲不贅註頁碼
[15]劉輝:〈《金瓶梅》的歷史命運與現實評價──之一:非淫書辨〉,收入劉輝:《金瓶梅論集》,頁314
[16]【美】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
[17]許建平:《金學考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頁238
[18]同前註,頁240
[19]【美】韓南:〈《金瓶梅》探源〉,收入韓南著,王秋桂等譯:《韓南中國古典小說論集》,頁244
[20]吳存存:《明清社會性愛風氣》(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頁108
[21]康來新:〈身體的發與變:從《肉蒲團》、〈夏宜樓〉到《紅樓夢》的偷窺意涵〉,《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17卷第3期,2007年9月,頁165-173
[22]陳益源:〈淫書中的淫書──談《金瓶梅》與豔情小說的關係〉,收入陳益源:《古典小說與情色文學》(台北:里仁書局,2001年),頁55-85
文章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
刊于《东亚汉学研究》,2019,第9号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