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勤 赵 韡:鞋杯:文人对雅俗生活的双向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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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第六回写道:(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个殢雨尤云,调笑玩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1]

这里的鞋杯,又称金莲杯、双凫杯等,宋元时即有此说,至明清则大盛,在近古畸形病态的文人审美中,沟通着文学世界和色情世界,是雅与俗交媾的伴生物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鞋杯本是风月场上调情逗趣的道具,却不时与作为雅文化代表的文人行止勾连在一起,掺混着文人的情致与俗趣,因而成为研究文人心态的一个比较有意味的话题
然其本末渊源、发展演变,据笔者所见,似除陈诏《〈金瓶梅〉小考举例》[2]、曾永义《酒话联翩说礼俗·妓女侑酒》[3]二文略作涉及外,很少有文章探讨本节拟就此话题展开阐述

万历本《金瓶梅词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一、作为小说戏曲常用道具的鞋

相传,鞋杯源自苏轼的《选妓约》,行酒皆用新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然较早详细叙及鞋杯的,当为生活在元末明初的陶宗仪他在《南村辍耕录》卷二三金莲杯条中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杨铁耽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余窃怪其可厌
后读张邦基《墨庄谩录》,载王深辅道《双凫》诗云:时时行地罗裙掩,双手更檠春潋滟傍人都道不须辞,尽做十分能几点
春柔浅蘸蒲萄暖,和笑劝人教引满洛尘忽浥不胜娇,刬踏金莲行款款观此诗,老子之疏狂有自来矣[4]

杨维桢(号铁崖)为元末明初著名文人,为诗纵横奇诡,自成一格,世称铁崖体,在当时及后世均卓有影响,故其所称鞋杯,也为以后文人津津乐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三、明顾起元《说略》卷二五、清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卷三○、清徐釚《词丛谈》卷八、清王弈清《历代词话》卷一○、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等,均涉及此等内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另外,刘时中、冯惟敏、瞿佑、彭孙贻等创作的诗词曲以及说部中的《绿野仙踪》、《品花宝鉴》、《淞隐漫录》等,亦涉及鞋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元)杨维桢 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其实,文人关注鞋杯,首先缘于对鞋的关注

古人历来重履履类有屣,有舄,有屐,有屧,有鞋,有靴,有屩,男子贵贱皆蹑之[5]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妇人屦与男子同,自后妃以至命妇,制度质采,咸有等差,不得逾僭[6]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141.html

故有紃履、珠履、複履、穿角履、居士履、高头草履、小花草履、芒履、鸳鸯履、谷木履、雀头履诸品类,或与著履者身份、地位、品性、嗜好相关男女所著履亦略有差异

《宋书·五行志一》谓:昔初作履者,妇人员头,男子方头员者,顺从之义,所以别男女也晋太康初,妇人皆履方头,此去其员从,与男无别也[7]恰道出履之形式演化

《周礼》即载有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靑句、素屦、葛屦诸名色

古人云:着服各有屦也,复下曰舄,襌下曰屦[8]

着夹衣时,所穿为舄;着单衣时,所着为屦可知,舄、屦乃是一物而且,所谓赤繶、黄繶,即是以赤、黄之丝为下缘[9]

古者妇人皆著靺穿履,与男子原无分别也[10],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11]

所关注者,也非仅仅女鞋,如《史记·春申君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12]

(明)胡应麟 撰

左思《吴都赋》:出蹑珠履,动以千百里宴巷饮,飞觞举白[13]傅玄曾作《履铭》,文中所称,乃男子之履[14]

《释名》曰:履,礼也饰足以为礼,又曰:履,拘也,所以拘于足也[15]亦是泛指

稍后,即使咏及女足,也多是写其天然之态如李白《越女词五首》: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东阳素足女,会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16]

《浣纱石上女》:玉面耶溪女,青蛾红粉妆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17]即是

放旷如李太白,在叙及女足时,也似乎并无多少轻薄的意味

再后来,或是以小为奇的缘故,不少文人大都对女子之足小者流露出艳羡之情,如唐大历中夏侯审《咏被中绣鞋》: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沉醉也摩挲[18]

杜牧《咏袜》: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画裙[19]均是其例

以小为美,俨然成了当时之习尚裹足之残酷行为的产生,或与其时上层社会这一审美心理有关,所谓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20],脚小能行,又复行而入画,[21]恰是这一病态心理的写照

(清)李 渔 著

在封建时代,女子为封建礼法所拘囿,往往将自己遮裹甚严,妇人衣服,宜安本分[22]、女子无故,不许出中门

出中门,必拥蔽其面[23]、出门必掩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24]

出行连脸面均须遮蔽,其他身体之部位更不必待言,以至女子行不露足[25]

足与鞋皆成了具有很强私密性之物,只有妓女才不顾人言,舞鞋应任傍人看或便脱鸾靴入凤帷,至于良家女子,则深深掩藏

那种六朝之时的绿流洗素足之女子,已极少见连鞋子也成了秘不示人的闺奁中珍物,或以之赠所爱

元曾瑞卿杂剧《王月英元夜留鞋记》所叙王月英所赠情郎郭华之信物,即端端正正,窄窄弓弓[26]一只绣鞋和一个香罗帕

《醒世恒言》卷一六《陆五汉硬留合色鞋》,叙杭州潘用之女寿儿,与行经楼下的豪门公子张荩目视生情,张荩以红绫汗巾结同心方胜投赠,寿儿则脱下一只合色鞋儿回赠,是以鞋作定情之物

张荩视此鞋似性命一般,备加珍视

同书卷一九《白玉娘忍苦成夫》,叙白玉娘与丈夫程万里生死别离之际,将所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日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复相抱而泣,各将鞋子收藏[27]

别后,万里每到晚间,便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28]后鞋履重合,夫妇重聚

(元)曾瑞卿著

《型世言》第六回全姑丑冷韵千秋所写汪涵宇勾搭朱寡妇,也是将鞋子摄了一只,以作订情之表记;

第十一回诉旧恨淫女还乡,陆慧卿向书生陆容示爱,则是将情书藏于鞋内,即所谓深心怜只凤,寸缄托双凫[29]

《聊斋志异·胭脂》中卞女胭脂,暗自爱上书生鄂秋隼,事为光棍宿介所知,潜往卞处,托名鄂生,捉足解绣鞋而为凭,且缘此酿成惨祸更值得注意的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词话》,发现是书第二十八回竟然出现了八十个鞋字其曰:

此回单状金莲之恶,故惟以鞋字播弄尽情直至后三十回,以春梅纳鞋,足完鞋字神理细数凡八十个鞋宇,如一线穿去却断断续续,遮遮掩掩

而瓶儿、玉楼、春梅身分中,莫不各有一金莲,以衬金莲之金莲,且衬蕙莲之金莲,则金莲至此已烂漫不堪之甚矣[30]

由此可见,在该小说中,鞋,不仅是贯穿前后情节的主要道具,在表现男女性爱上,也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又如清人小说《梅兰佳话》第十五段销魂院竟夜谈心,叙书生梅雪香与才妓桂蕊馆中下棋,故落一子于地,俯身寻觅,暗将桂蕊金莲一捻,但觉弓鞋贴地,似初长猫头笋儿,不上三寸雪香心摇魂飞,徜恍莫定[31]

(清) 曹悟冈 著

欲求欢会,遭蕊婉拒雪香曰:‘莲花可再一现否?’桂不语,以帐蔽面而坐雪香抬起双钩,置之膝上,摩抚半瞬,曰:‘两峰并峙,不盈一握,真爱煞人哩’[32]

在这里,求欢而不得,转而摩抚其鞋与足,鞋与足均具有了性爱的意义

总之,越到后来,女子之绣鞋在男女情事中的作用越明显,且鞋出现于婚姻缔结中的频率也大为增加

据《天津志略》载,男女交换庚帖后,若双方无异议,男女即下定礼

女家以靴帽、文具作答《束鹿县志》谓,新妇成婚后,乃谒见翁姑,陈衣服、巾履为贽,即使拜伯嫂、伯叔、翁姑,拜外祖父家戚属,也莫不如是

《深泽县志》亦记载,二月二日,女家具食物送女归婿家,……作鞋,足其家人所著,名遍家鞋

江苏北部乡村,是于新妇住对月回婆家,给夫家亲眷每人一双鞋,名为满家鞋,与之近似此外,《张北县志》、《定州志》等,均有此相类记载

二、从鞋到鞋杯

古人为何对鞋情有独钟?盖鞋者谐也

以两而合,见鼓瑟吹笙之义焉……好色,人之所欲也如好好色,诚意之事也[33]

可知,饮酒用鞋,乃取其和谐美满之意

尤其在两性关系中,鞋这一物象已异化为带有象征意义的性文化符号,与上古陶器上所绘的鱼具有了相似的意味

写男女之欢合,则是春到天台,笑解罗衫,欵褪弓鞋[34]、一步一金莲,一笑一春风[35]

因其荡湘裙半扎悭,蹴金莲双凤嘴,窄弓弓三寸儿步轻移,引逗得一些文人禁不住心旌摇摇,暗赞可喜,隔纱裙几回偷抹眼

古代弓鞋

无聊文人之所以如此青睐女足、女鞋,就在于与其性联想有关,由最普通不过的足饰,联想到男女调情之举,即所谓被底钩春兴,醉人儿几回轻拨醒[36]

如此看来,旧时文人的鞋杯饮酒,看上去是场恶作剧,其实,箇中却蕴含了他们性指向的转移,以脱其鞋载盏替代肌肤之亲,以看似嘲谑调笑的举止,掩饰了低俗、龌龊的审美心理

同时,也不能排斥这是恋物癖在某些文人身上的反映

杨洪训《性心理》称:

恋物癖是以物品或人的某一部分作为性活动对象的心理病状患这种心理病状的以男性为多

爱慕自己所选择的异性对象,从而也产生对爱慕对象的物品和身体某一部分的喜欢以及美感,把兴趣和性感集中在女性的某些物品上[37]

而当时的文人,对女子之足、女鞋如此溺爱,以至视以鞋载杯为风流雅事

这种审美心理的畸变与倾斜,或与恋物癖有关有此性心理作祟,所以,女子之足,则成了可喜杀的软玉钩,新月芽,

脚踩落花美之为红叶浮香,洗脚水变成了玉莲汤,脚趾头视作金莲瓣,小脚之前半部美其名曰玉笋尖,连汗臭充溢的鞋子,也成了娇染红罗的带香彩凤!

明代著名文士冯惟敏,更将持鞋杯饮酒写成了月牙儿弯环在腮上、筍儿尖签破了鼻梁,以至钩乱春心[38]

正因为是只半新不旧的鞋子,使得冯氏误认为手泽犹存,香尘不断,引惹得心坎儿里踢蹬[39]

嘴与鞋,是处于不同位置、具有不同功用的两件物事,然而,鞋一旦载盏,地位却得以直线提升

本来是与脚耳鬓厮磨的足饰,却得以与饱餍酒肉之口近距离接触,竟然贴上了脸腮、戳上了鼻梁

很难想象,汗脚之臭气与美酒之醇香混合交杂而出,萦绕于鼻端及唇吻之间,竟然成了时人一件竞相追捧的美事

当时文人竟视此为雅,且乐此不疲,趋之若鹜,真可谓以丑为美的范型

由这件事,很自然地使人联想到明陆容《菽园杂记》所载,时人喜粪中芝麻,杂米煮粥食之,或嗜食女之阴津月水,喜食胎衣、蚯蚓诸非人情者事[40]较之鞋杯,更觉不堪

杨维桢何以首倡鞋杯?笔者以为,或与其豪放不羁之个性有关

元末,他狷直忤物,十年不调[41]

张士诚据有吴中,坚请其出山时元主方以龙衣、御酒赐士诚,士诚闻廉夫至,甚说,即命饮以御酒酒未半,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42]

士诚见其志不可屈,无奈放归

(明)陆 容 著

洪武初,朝廷征其修礼乐史书,仅百余日,即以老妇晚岁岂再改嫁辞归晚岁寄居松江时,

海内荐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屨,殆无虚日酒酣以往,笔墨横飞,铅粉狼藉

或戴华阳巾,披鹤氅,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琶和之,宾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也[43]

据称,其时,家中蓄有四妾,名曰竹枝、柳枝、桃花、杏花,皆能声乐,时偕其乘大画舫,尽情出游豪门巨室,争相迎接

时人为之赋诗曰:竹枝柳枝桃杏花,吹弹歌舞拨琵琶可怜一解杨夫子,变作江南散乐家[44]

诗歌创作主张性情,尝称:执笔呻吟,模朱拟白以为诗,尚为有诗也哉?[45]

为诗上法汉魏,出入于少陵、二李(李白、李贺)之间,又时出龙蛇鬼神,以眩荡一世之目[46]

且恃才纵笔,时出新意,如题杨妃袜,安危岂料关天步,生死犹能系俗情;咏刘、阮事,两婿原非薄情郎,仙姬已识姓名香问渠何事归来早,白首糟糠不下堂,皆题目虽小,而议论甚大之佳作

因其名声甚大,故追随者颇多妇人、女子亦在其列

《西湖竹枝词》,杨维桢为倡,南北名士属和者,虞伯生而下凡一百二十二人吴郡士二十六人,而昆山在列者一十一人[47]

其中,最著名者,就有博通文史、为诗精悍的郭翼(字羲仲),才情高旷的顾瑛(字仲瑛),博学强记的秦约(字文仲),幼即以诗名搢绅间的袁华(字子瑛),清俊奇伟的陆仁(字良贵)等人

(元)杨维桢 书

由于他具磊落之才,且平日豪气塞云汉,未尝轻易假人以称可许[48],故一语褒贬,其人便身价骤增

杨氏言行影响当时一大批文人,追步其诗风者有之,向慕其生活态度者有之

以鞋杯饮酒,本来无可称许,但因是杨维桢之所为,也成了人们学步的对象所谓名人效应,或于此见

以鞋载杯,杨维桢之初衷,或许在于有意标新立异、逞才使气,也许与他神出鬼没之诗风追求还有点藕断丝连的关系,又或者与他放浪形骸的生活态度密切相关

而学步者之举,则是把肉麻当有趣,将粗俗作风雅正如有人所说:当历史发生突变或变化的时候,首先表现出来的是人所发生的变化

一些陈旧事物、陈规陋习的丑的本质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有时还与新生事物纠缠在一起,把整个时代搞得美丑自现,五彩斑斓[49]

这种将丑视作美,往往与人的原始本性有关,充满着发自本能和欲望的强烈冲动

三、鞋、鞋杯与文人怪癖

以今人眼光视之,古人种种嗜好,如琴棋癖、山水癖、园林癖、词曲癖、书画癖等,

其中一些或与张扬个性、凸显自我的个性意识相关联,有冲决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之儒家诗教规范的积极意义

然而,以鞋为杯,毕竟是一种轻佻的举动,似多为流连花丛的浮薄浪子所热衷,其间着实暗蕴着男性主体的色情想象和欲望满足,无疑也是对女性极大的不尊重

这一近古以来文人的病态审美,似乎不可能得到社会舆论的认可

然而,雍正年间修纂的《御定骈字类编》卷一四九有鞋杯条目,释曰:

《觥记》注:双凫杯,一名金莲杯,即鞋也王深辅有双凫杯诗,则知昔日狂客亦以鞋杯为戏也

该书《凡例》谓:是书义取骈字,必选字面确实的然、成类不假牵合造作者,除虚字不采外,将天地、时令、山水、居处、珍宝、数目、方隅、采色、器物、草木、鸟兽、虫鱼分为一十二门,至如字面虽实而类聚不伦及不甚雅驯或于对属无取者,槩不泛及

清·雍正年编

可见,鞋杯在主流意识形态里,竟然尚未逸出雅驯的范畴,真可笑也欤

更令人惶惑的是,醉心甚或赞美鞋杯之人,也并非均为登徒浪子

如彭孙贻(字仲谋,一字羿仁,海宁人),就耿介孝友、不同凡流,与同邑吴蕃昌(字仲木)创瞻社,为名流所重,时称武原二仲

甚至这种酒席间应酬的变态举动,竟得以不断发扬光大

如后世有一个叫方绚(字陶采,号荔裳、金园)的文人,专门设计了采莲船、贯月查等多种鞋杯酒令

采莲船令,据方氏自述,妇足本名金莲,今解其鞋,若莲花之脱瓣也飞觞醉客,则正如子美诗所谓‘不有小子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者,故名之曰采莲船

贯月查令,又名摘星贯月,是仿投壶仪节,以莲子、松子、榛子、红豆等果品,投入美人弓鞋,视其贯查,即以载酒行觞

星即查,意指水中浮木,另以妓鞋象形为月,以星贯月,恰如天女散花,流霞片片

方氏以为,鞋杯游戏足可以合宾主之欢心,写友朋之乐事[50]

民国版《香艳丛书》

当然,即便在鞋杯流行伊始,也有持不同意见者,尤其是女性
据说元郑允端就写有《碧筒》一诗,曰:主人避暑开芳宴,轻折荷盘当酒罍半朶断云擎翡翠,一江甘露泻玫瑰胸中爽气飘飘起,鼻底清香拍拍回可笑狂生杨铁篴,风流何用饮鞋杯
当然,以荷叶为酒杯,并不是郑允端的专利发明,据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七记载:
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之际,每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二升,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上轮,菌如象鼻,传吸之,名为碧筒杯,历下学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

这种碧筒杯,历代诗人亦多有吟咏,如共君曾到美人家,池有凉亭荷有花折取碧筒一似酌,争如天上醉流霞等等

以这种杯子行酒,无疑更符合女性清莹纯洁的审美观

对杨维桢,郑氏直斥为狂生,显然对鞋杯之举是充满着憎恶、不屑和鄙夷的

而《清閟阁集》所叙倪云林面对杨维祯鞋杯之举大怒,翻案而起的激烈反映,则并非出于对女性的尊重或对理学格范的谨守与拘泥,更多出于倪氏本身的洁癖

据说,诗琴书画俱风骚绝代的云林子,视不洁如仇雠,《清閟阁集》卷一一《外纪上·云林遗事》谓:

(倪瓒)尝使童子入山担七宝泉,以前桶煎茶,后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或问之曰:前者无触,故用煎茶;后者或为泄气所秽,故以为濯足之用

尝眷赵买儿留宿别院,疑其不洁,俾之浴既具寝,且扪且嗅,复俾浴不已,竟夕,不交而罢

赵谈于人,每为绝倒溷厕以高楼为之下,设木格,中实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童子俟其旁,辄易去,不闻有秽气也

尝留客夜榻,恐有所秽,时出听之一夕闻有咳嗽声,侵晨令家僮遍觅,无所得童虑捶楚,伪言窗外梧桐叶有唾者,元镇遂令剪弃十余里外盖宿露所凝,讹指为唾以绐之耳……[51]

心理洁癖达到这种程度,自然不会觉得热嘟嘟、臭哄哄的鞋杯溢出异香了

《文渊阁四库全书》

作为审美对象的小脚金莲,一般确实浊臭不堪

徐珂《清稗类钞》在谈及睡鞋时讲,睡鞋,缠足妇女所著以就寝者盖非此,则行缠必弛,且藉以使恶臭不外泄也[52]由此可见,文人对鞋杯竟反复把玩并再三形诸吟咏,真的成了曾永义先生文中所指斥的逐臭之夫了

其实,鞋杯之类酒筵上推澜助兴的小花样,反映的都是封建士大夫雅俗生活的双向渗透,寄寓着畸形的占有欲和性幻想
应该说,除了极少数德养深厚、性格耿介的儒士,一般文人士大夫,为其低俗的审美情趣所驱使,也大都不会回避此类世俗性娱乐,甚至以此标榜身份和地位
秦楼楚馆,冶游狎妓,忙得是不亦乐乎,如白居易、元稹、杜牧、柳永等等,大多有此痼疾
只不过,不管是蹭蹬科场还是独擅名场,不管是酒肉常赊还是风光无限,他们的心灵似乎永远焦灼徘徊
困顿场屋者多反激出清脱不驯的乖张之气,而高居庙堂者道德的面具下往往是卑污的个人生活
也许,文人们种种行为上的乖戾放纵,除了贪图享乐、彰显不羁外,还有那么一点萧然世道中消滞化郁的解脱之意
这种庄重与冶艳的两重性,正是古代知识分子心灵的常态,为鞋杯淡淡抹上一笔的兰陵笑笑生,大概也莫能例外

本文作者 赵兴勤 教 授

[1]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68页

[2]《古典文学知识》2003年第3期

[3]《联合副刊》1994年1月12日

[4]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0页

[5]沈自南:《艺林汇考》服饰篇卷九《屣舄类下》引顾起元《说略》,团结出版社,1997年,第177页

[6]沈自南:《艺林汇考》服饰篇卷九《屣舄类下》引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团结出版社,1997年,第182页

[7]《二十五史》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1735页

[8]《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693页

[9]《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693页

[10]沈自南:《艺林汇考》服饰篇卷九《屣舄类下》引《五杂俎》,团结出版社,1997年,第183页

[11]余怀:《妇人鞋袜考》,虫天子编:《香艳丛书》第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507页

[12]《二十五史》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271页

[13]《全晋文》卷七四,《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四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70页

[14]徐坚等:《初学记》卷二六《器物部·履第七》,中华书局,1962年,第629页

[15]《全晋文》卷四六,《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四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81页

[16]《全唐诗》卷一八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31页

[17]《全唐诗》卷一八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31页

[18]《全唐诗》卷二九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42页

[19]《全唐诗》卷五二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30页

[20]《李渔随笔全集》,巴蜀书社,1998年,第76页

[21]《李渔随笔全集》,巴蜀书社,1998年,第77页

[22]唐彪:《妇女必读书》,张福清编注:《女诫》,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1页

[23]史典:《愿体集》,张福清编注:《女诫》,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6页

[24]郑氏:《女孝经》,张福清编注:《女诫》,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0页

[25]袁枚:《缠足谈》,虫天子编:《香艳丛书》第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511页

[26]臧晋叔编:《元曲选》第三册,中华书局,1958年,第1271页

[27]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387页

[28]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387页

[29]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第161页

[30]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77—278页

[31]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4年,第89页

[32]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4年,第91页

[33]方绚:《贯月查》,虫天子编:《香艳丛书》第二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078页

[34]陈铎:【北双调折桂令】〈青楼十咏·临床〉,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一册,齐鲁书社,1994年,第471页

[35]唐复:《美丽》【鹊踏枝】,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一册,齐鲁书社,1994年,第227页

[36]王磐:【北双调清江引】〈闺中八咏·睡鞋〉,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一册,齐鲁书社,1994年,第1037页

[37]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60页

[38]冯惟敏:【北双调仙子步蟾宫】〈八美·鞋杯〉,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二册,齐鲁书社,1994年,第1980页

[39]冯惟敏:【北中吕朝天子】〈鞋杯二首〉,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二册,齐鲁书社,1994年,第1993页

[40]中华书局,1985年,第45页

[4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铁崖先生杨维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页

[42]都穆:《南濠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下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5页

[4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铁崖先生杨维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页

[44]瞿佑:《归田诗话》卷下,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下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1275页

[45]《东维子文集》卷七《吴复诗录序》

[46]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0页

[47]陆容:《菽园杂记》卷一三,中华书局,1985年,第161页

[48]朱承爵:《存余堂诗话》,《历代诗话》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793页

[49]李兴武:《丑陋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2页

[50]虫天子编:《香艳丛书》第二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073页

[5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2]徐珂:《清稗类钞》第十三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6210页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

选自2014(兰陵)国际《金瓶梅》研讨会论文集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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