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说的「身体」,指的是有如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所提出的「知觉的主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梅洛-庞蒂说:「我们用我们的身体感知世界」、「身体就是一个自然的我和知觉的主体」[1]
杨大春称之为「灵性化」身体,是「身心统一最终实现」的地方[2]
此外,身体还是一种文化符号,某一时期的某一种身体,传达了某一种文化信息,并决定其价值的高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人们会对肉体加以修饰,例如纹身或装扮,而这些修饰,亦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知觉现象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法】 莫里斯.梅洛-庞蒂 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中国传统小说不乏身体书写,但在以《金瓶梅》为代表的人情小说出现以前,身体书写被重视的程度不算太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人情小说在明代出现,小说开始重视身体书写,实受阳明心学及其后学的影响,例如阳明嫡传子弟王艮曾提出「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3]的说法,身体的地位已得到彰显
人情小说,实际上就是现实主义小说,《金瓶梅》对于日常生活细节以及身体感官的大量描写,使明代后期社会的阴暗面,透过一个个活生生的身体,巨细靡遗的展现在读者眼前
刘衍青说:「这部小说以身体为轴心,反映了晚明社会人们对于金钱、美色、美食的贪婪追求与享受」[4]
「我想,《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些作品的伟大意义,根本不在于为我们伸张了多少时代思想,而在于它们为中国历史保存了一个个活生生的身体;西门庆的身体,潘金莲的身体,武大郎的身体;......栩栩如生--正是通过这些具体的身体,我们得以知道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生活的(而不单是怎样想的),知道了他们的生与死,以及他们细节化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5]
这种说法很有道理,《金瓶梅》有很大一部分的意义确实是来自身体书写
《身体写作与文化症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陈定家 总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此外,尚有一种「政治态身体」,是由国王和人民共同构成的康特诺维茨(Kantorowicz)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国王拥有两种能力,因为他具备两个身体,一种是自然态身体,就像其他每一个人一样,由自然的各部分构成,在这种身体态下,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终难免一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243.html
另一种是政治态身体,其中各部分就是臣民,他和其臣民一起构成……,他与他们融为一体,他们也与他融为一体,他就是「头」,而他们就是各个部分,他对他们拥有唯一的治理权[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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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瓶梅》一书中,西门庆在西门府中有如皇帝,因此也可以从自然态身体和政治态身体两方面加以考察
已经有不少学者留意到《金瓶梅》中的女性身体,尤其潘金莲和李瓶儿的身体欲望,以及她们所承受的父权压迫,更是诸多研究关心的焦点之一
从男性身体的角度来探索《金瓶梅》世界的研究,十分罕见
本文打算以西门庆为中心进行这样的尝试,看能否观察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从而获得一些有意义的理解
笔者认为《金瓶梅词话》即使不是崇祯本《金瓶梅》的祖本,至少是较早问世的版本,因此选择以《金瓶梅词话》为研究文本[7]
霍现俊认为西门庆暗指自称「大庆法王」的明武宗朱厚照[8],此一说法或许还不能说拿得出百分之百的证据,但西门庆在《金瓶梅》中的表现,确实和古代国君的形象颇为类似
事实上吴月娘曾经称西门庆为「昏君」,二十六回西门庆要将来旺送官,月娘苦劝不从,向众人道:
「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恁没道理昏君行货!」(页365)
这「乱世为王」之说,是月娘有感而发,恐怕也有作者的寓意在其中
狐狸精指的是潘金莲,来旺事件西门庆听信潘氏谗言,反反复覆,行径确与昏君无异
因此,当我们把西门庆视为昏君从自然态身体和政治态身两个面向,对其身体进行考察
(一)西门庆的自然态身体
西门庆在《金瓶梅词话》第二回中首度现身,是以潘金莲的视角介绍给读者的
在潘金莲眼中,这时的西门庆大约二十五、六年纪,穿着讲究,「长腰身」,更有着「张生的庞儿,潘安的貌儿」(页29),其后叙事者补充,说西门庆「使得些好拳棒」(页31)
二十九回假吴神仙之口,描述西门庆之长相为:头圆项短、体健筋强、天庭高耸、地阁方圆、手足细软丰润......(页412-413)
六十九回林太太眼中的西门庆则是:「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页1122)
由上述可知,西门庆无疑为一长相出众、身材魁梧的美男子
西门庆对异性显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如果说就潘金莲、李瓶儿、林太太这些男女关系较为复杂者来说,只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那么对于原为杨家「正头娘子」,身价不菲且守寡了一年多的孟玉楼,她坚决下嫁西门庆作妾,就不能不说是被西门庆的外貌和身材所「征服」
玉楼的母舅张四为了说服玉楼勿嫁西门庆,对西门庆多所批评,说他挑贩人口、打妇熬妻、举止欠端、眠花卧柳,
但玉楼欲嫁的决心却坚定无比(第七回页93-94),如果不是见面时看中西门庆的外表,玉楼的决心不可能如此坚定
西门庆对自己的身体也很自豪,在陈洪被参、西门庆关门避祸期间,李瓶儿嫁给蒋竹山,这件事让西门庆大为光火
西门庆最气不过的,是李瓶儿竟选择一个身材和自己相差如此悬殊的对象西门庆得知此事的第一个反应是:
「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十八回,页244)
后来潘金莲问起,他又强调一次说:「若嫁了别人,我倒罢了!那蒋太医贼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甚么起解?」(页249)
等到李瓶儿赶走蒋竹山,终于嫁进西门家,西门庆三天不进房,李瓶儿上吊未死,西门庆反指着她骂道:
「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
「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页267)
研究身体理论的学者认为,体格的壮硕与否,是权力媒介的表现焦点,「凡是天生壮硕的人,就可能会不由自主(下意识)的欺身向天生瘦弱的人而造成非自觉式的影响力或支配力作用的事实」[10]
依此理论,身材壮硕的人会不自觉的拥有一种优越感,只有他影响、支配他人的分,岂能容忍反被弱小的人支配、影响
李瓶儿的别嫁,等于宣告西门庆输给身材远不如他的蒋竹山,对自己身体自豪的西门庆岂能无受辱之感,所以才会如此愤怒
无论如何,西门庆确实拥有一个良好的自然态身体,可是他不但不加以维护,反而一再加以耗损以下我们从「生」与「性」两个方面,来观察西门庆如何耗损,甚至残害他自己的身体
在养生方面:
对照明清时期流传甚广、影响颇大的高濂的《遵生八笺》[11]所提出的关于饮食、运动等方面的养生原则,西门庆没有一项是符合的
首先,在饮食方面高濂认为应秉持「量力而为,不过饱、不食厚味的原则」[12]
我们不必一一细察,只要用应伯爵的一句话概括便知.伯爵说:
「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六十七回,页1096)
其次在运动方面,高濂主张饭后要散步,室外户外皆可,而户外散步的好处是:「杖履门庭林薄,使血脉流通」[13]
反观西门庆则很少运动,如前所述,叙事者曾说西门庆「使得些好拳棒」,但全书未见关于他习练拳棒的描述,而除了在十五回写他踢了一回球(页209),也未见其他关于西门庆运动的描写
在睡眠方面,西门庆显然极为不足
四十三回写西门庆元宵夜在王六儿那里狂荡了两顿饭的时间,回到家已经三更,隔天应伯爵问起,他说:
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南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纔得来家」
这里的叙事,显然有意表现西门庆的耗精劳神,当时应伯爵奉承他说:
「还是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奬,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页632)
这里虽然表示西门庆身体还很硬朗,但盛极而衰,也隐然有开始要走下坡路的暗示
西门庆不断透支体力,五十一回与潘金莲试胡僧药,一整个晚上睡不到半个时辰,然后天一亮就穿戴整齐进衙门,中午又去夏家吃酒,直到二更才回家,全没休息,而潘金莲则「从打发西门庆出来,直睡到晌午纔爬起来」(页770)
而西门庆二更回到家后,未休息,又再和潘金莲行房,算算即使三更前能就寝,到天亮也睡不了多久,所以早晨从衙门中回来后感到疲累,叫箆头的小周儿帮他滚捏按摩,然后「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页781)
西门庆睡没多久,被玉楼、金莲、瓶儿等人吵醒,然后应伯爵过来,西门庆便约谢希大打双陆
不久,又溜到雪洞里和李桂姐「足干够约一个时辰」,「西门庆则使得满身香汗,气喘吁吁」(页793),西门庆此时的疲态更显
而类似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六十一回写西门庆在王六儿处玩乐到二更,回家后和潘金莲「颠鸾倒鳯,又狂了半夜」(页957)即是一例
体力透支不断持续,办李瓶儿后事,使情况更为恶化
西门庆忙了一夜,月娘隔天劝他别去衙门,「大睡回儿起来」,但西门庆记挂翟亲家有人要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感到疲累,请小周儿「捏捏身上」
他对应伯爵说:「近日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页1069)
西门庆此时显然已有自觉,但依然故我,当晚仍和如意儿纵情淫乐
其后又勾搭上林太太、贲四娘子,西门庆的身体更为虚弱,感觉到「腰腿疼」,又不找医生,只在晚上叫雪娥「打腿捏身上」(七十八回,页1348)
隔天想起任医官的延寿丹,要用人乳吃,到了如意儿那里,明明是来修补身体,却忍不住又和如意儿春风一度
叙事者此时介入道:「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镕」(页1353)
西门庆的身体状况愈来愈糟,精神愈来愈不济
一天晚上,「还未到起更时分,西门庆正陪着人坐着,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七十九回,页1367)但他还一心想着王三官娘子蓝氏,「饿眼将穿,馋涎空咽」,因为无法上手,乃趁着酒兴,拿来爵儿媳妇解馋
七十九回,叙事者不断描述西门庆的身体状况,「李铭等上来弹唱,那西门庆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到次日起来,头沉」、「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页1369-1371)
身体不断发出警讯,但西门庆仍然不悟,继续耗损他的身体,虽说最后是潘金莲的荒唐行径害死了他,其实他自己还是要为自己的脱阳而亡,负上大部分的责任
从以上的讨论可知,叙事者不是突然告知读者西门庆因纵欲而亡身,而是绵延数十回,细写他如何过度使用精神体力,以致渐渐消乏
我们看到一个健壮身体逐渐崩坏,对身体本身发出的警讯有发觉而不理会,反而变本加厉去消秏它,终于促成其过早衰亡的过程
如果将身体作为国体的隐喻,这可能也隐含了兰陵笑笑生对于当时社会表面上的承平和繁华的忧心[14]
在性方面:
关于《金瓶梅》性描写的讨论已多,本文无需多谈,只从身体角度提出两方面的观察:
其一是西门庆服食药物的行为,是否与房中术相关,是否有助于养生?
其二是西门庆的纵欲除了力比多(原欲)的释放之外,还带有什么样的心理补偿?
首先,西门庆为了强化他「侵略和征服」的工具,除了借助辅具,更以药物壮大他的性器
而在服了胡僧的药之后,他还能够抑制本身的性高潮,类似于「采阴」、「取精」的房中术
「中世纪,在中国贵族男性阅读的书中曾经介绍过养阴,以及和房中术相关的技巧书中设想与多个女性进行性交,激起对方的性欲高潮,抑制自己的射精以实现长寿」[15]
不过这种理论为许多明代医家所不取,明末袁黄的《济阴纲目》即说:
「今之言养身者,多言采阴补阳,久战不泄,此为大谬肾为精之府,凡男女交接,必扰其肾,肾动则精血随之而流,外虽不泄,精已离宫」[16]
费侠莉认为,明代的医家提出的警告,「使得人们认识到生殖精液是数量有限的资源」[17]
七十九回,《金瓶梅》的叙事者亦以「看官听说」的形式,说道:「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
又曰: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尽,髓竭人亡」(页1378)
「髓竭人亡」事实上就是「精尽人亡」,看来《金瓶梅》的叙事者并不相信所谓的「采补」之术
《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
【美】费侠莉 著
甄 橙 主译
胡衍南认为:「西门庆对于性的贪欢完全是感官的享乐,不但从头到尾都与养生无关,简直就是一种放肆的耗损」[18]
说西门庆的纵欲,「从头到尾都与养生无关」,我完全赞同
「尽管《金瓶梅》的主人公与家内和家外的许多女人都有性关系,既有良家妇女,也有普通妓女,但小说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暗示这些私通有壮阳却老的作用」[19]
因此虽然叙事者曾说西门庆向胡僧「求房术的药儿」(四十九回,页738),但胡僧的药只是帮助西门庆预支他的精力而已,不但无助于养生,反而是促其早死的毒药
其次,在心理补偿方面,美国学者彼德.布鲁克斯引用弗罗伊德《性学三论》的说法,认为:
「所有的性欲都可以被认为是『反常』的,因为它的满足决不是简单的跟生殖器官功能有关,而总是与想象和幻觉同质的」[20]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的性欲显然也不只是来自生殖器官功能,他的性行为也是带着想象与幻觉的,那么他的想象和幻觉成分何在呢?
张国星曾说:「西门庆渔色滥淫,说到底是一场英雄梦」[21]
张国星引用了两个例子来证明这个说法,其一是七十八回,西门庆在和如意交欢时的一段对话:
「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说:「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页1352)
妇人道:「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
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
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22]
「显然,西门庆感到兴奋和快慰的,是对其人格尊严地位的称许与吹捧,是自己战胜其他男性后的骄傲与自得
即是说,他占有这两位女性的深层心理动机,正是在古老的集体无意识作用下,对『女人等于勋章』的人格价值追求」[23]
其实在我看来,西门庆对于人格尊严地位的追求,远不及于「战胜其他男性」想象,这才是从破落户发迹的西门庆最深层的心理欲求
虽然弗罗伊德认为:「多数男人的性欲之中都混合了侵略性和征服欲」[24]
但我认为西门庆的许多狂妄行径,更多来自出身低下以及内无实才的自卑感,正如阿德勒所言:
「由于自卑感总是会造成紧张,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会同时出现」[25]
西门庆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一方面表现在对异性的身体伤害(例如在身体上烧香、以硕大的性器迫使异性求饶等),另一方面表现在透过异性奉承语言所进行的自我膨胀的想象
《金瓶梅》的叙事者为我们展现了西门庆肉身的毁坏,在此之前从没有一部小说能把身体从强健到崩坏的过程描写得如此细腻,且又能够安置合理的心理依据
西门庆原有一具硬朗的躯体,之所以后来渐渐成为如任医官所说的「虚之太极」,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其内在本虚,
《易经.系辞下传》:「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西门庆正是标准的「德薄而位尊」,当他愈是富可敌国、官场得意,愈容易感到表里扞格的焦虑,愈需要想象和幻觉的补偿,也因此而造成他的倒行逆施
(二)西门庆的政治态身体
布莱恩.特纳说:
「实际上,王权最初是驻扎在国王的肉体里面,随着政治理论和权力体制的发展,国王的实际肉体和象征身体开始分离了,国王的象征身体最终表现为抽象的统治权,因此,这样的想法出现了:
国王有一个易腐败毁坏的肉体,还有一个抽象的神圣身体......因为国王身体的整体性象征对国家权力的持久来说特别重要,对国王的攻击就被看成是对国家的攻击」[26]
这段话可能会让我们想起第二十六回,西门庆设局陷害来旺的手法,乃是让来旺背上「杀主」的不白之冤
也正是这个时候,月娘由于劝不动西门庆,对着玉楼等人骂西门庆「乱世为王」,称他为「昏君」
西门庆是「家皇帝」,「杀主」即是「弒君」,本来只有死路一条来旺算很幸运,遇到「仁慈正直」的阴孔目,才能保住一条小命,然而也「已是打得稀烂」(页370)了
《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
汪民安、陈永国主编
正如本文前言所引康特诺维茨所说的,政治态身体是一种集合的概念,是由国王和全体臣民一起构成,以西门府而言,
即是由西门庆和他的一妻五妾、女儿女婿,以及家仆、仆妇、婢女、小厮等构成,扩大而言,还包括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以及在外包养的妓女等等
西门庆是这个政治态身体之首,关系着整个身体的存亡,所以在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说出「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之时,应伯爵说了如下这一段言语:
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得了?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页1003)
这里的「一在三在,一亡三亡」,梅节本《金瓶梅词话》陈诏、黄霖的注释是:「言为首者存亡对其他人影响极大」(页1005)
李布青的解释则是:「比喻某一个人的存在关系重大」[27]
这句俗谚似乎未见于他书,大概也只能以「三」代表多数来解释
但在此不妨将三说成是三宫六院中的「三宫」,《汉书》卷八十六〈王嘉传〉颜师古注谓:「三宫:天子、太后、皇后也」[28]
事实上就是指整个皇室,一指天子,因此「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可以解释为:
应伯爵以此譬喻好让西门庆高兴非不可能,再说如果真如霍现俊所言,西门庆暗指明武宗,此一解释正确的可能性更大
从政治态身体的角度来看,每一个人的身体都不可能是独立的「个体」,正如谢尔德所说:
「我们自己的身体形象从来不是孤立的,而总是同他人的形象相伴」[29]
人是群居的动物,一切身体不可能脱离政治权力的体系,「一旦卷入政治领域,既可以毫不迟疑地被杀死而毫无牺牲价值被看作是权利的合法基石抵御外在权力的侵蚀;既可以被权力肆无忌惮地任意处理被权力积极地干预、教化和投资」[30]
作为政治态身体之首、王权的象征,只要进入西门府这个体系之中,西门庆可以任意处置其中的每一个身体
他鞭打潘金莲、李瓶儿,踢打潘金莲、孙雪儿,把琴童打得皮开肉绽、摆布来旺儿、支使陈经济、收用春梅、绣春等丫嬛、鸡奸书童和王经等等,毫无顾忌,也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然而,就像头脑和身体各部位靠神经来维系,一个国家维系政治态身体的是法律,在西门府中也有一定的规范
理论上,如同「作为政治态身体之首的国王也不能改变身体的法律」[31],西门府中的运作亦有其一定的常规,
例如正妻月娘具有仅次于西门庆的地位,银两出入由她经管,李瓶儿、潘金莲再怎么受宠仍须听命于她,
且即使西门庆本人有时亦不得不听从月娘的主张,例如月娘作主和乔大户结亲,西门庆虽然多次表示「不搬陪」(四十一回,页611),但仍无可奈何
虽如叙事者所言,「自古物听主裁,货随客便」(二十六回,页361),一般臣民在王权之下,似乎只能任君王摆布,
然而,「有权力,就有反抗…...反抗是另一面,是权力关系不可消除的对立面…...最常见的是活动的、过渡的反抗点,它们给社会带来无休止的变迁与分化,打破统一,引起重新组合,穿过所有个体、分裂、改造他们,在他们的肉体和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迹」[32]
在西门府中,反抗从未间断,只是大多时候,人们敢怒不敢言
来旺潜意识中对西门庆实有极深的恨意,在喝了酒之后,不止一次说要杀西门庆,但终究在权力不平衡的状态下吃尽了苦头
虽然如此,老婆惠莲还是以死来强烈表达对于西门庆的反抗
来旺在西门府中已算是有地位的家仆,其遭遇尚且如此,相形之下如倡优一般的书童、画童、琴童等小厮,其身体被权力所操控,自然更不在话下
其中书童是门子出身,读书识字,甚得西门庆宠信但西门府中仍以倡优待之,西门庆玩弄他,
还要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三十四回,页494),又叫他去服侍好南风的安进士(三十六回)
帮闲应伯爵指使他着女妆唱曲,唱完赞美道:「不枉了与他碗饭吃」(三十五回,页517)
伯爵的理论是:「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剉他,就敢〈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四十六回,页672)
这话看来像是怜香惜玉,实则不尊重他们的主体性,也就是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书童为西门府尽了不少力气,但是连玳安都调戏他、欺负他(五十回,页744、五十一回,页773),只有玉箫对他好
但当和玉箫的事被揭发时,他选择先下手为强,卷走几十两银子和许多细软,一溜烟跑了(六十四回,页1024)
书童私通西门庆的婢女,取走西门庆的财物说是一种对于西门府权力的反抗
以西门庆为首的政治态身体,如前引理论本当还有一个抽象的神圣身体,换句话说:国王死了,王权仍在
然而由于西门庆死时未有子嗣,王权没有托身之处,这个政治态身体迅速瓦解,家规荡然,上下相乱,进入失序状态
譬如奴才来保不但中饱私囊、强奸丫嬛,还三番两次前来挑逗、调戏月娘(八十一回),如果此时西门庆还在,就算来保有九条命也不够死
政治态身体不能无首,为了延续残存的王权,小说结尾孝哥儿被普静禅师幻化而去后,月娘必得找一个继承人,最后月娘选择了玳安
霍现俊说玳安影射嘉靖皇帝,认为:「作者有意识地把他塑造成西门庆的倒影」[33]
这种说法颇具创意,如果从政治态身体的角度看来,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文学中的身体,往往由于有特殊的标记,才容易被辨认,彼得.布鲁克说:
「身分及其辨认似乎有赖于标上了特殊记号的身体,......给身体标上记号,这意味着它进入了写作,成了文学性的身体,一般来说,也就是叙述性的身体,因为记号的刻录有赖于一个故事,又推演出这个故事给身体打上记号,这是关于进入了写作的身体成为文学叙述之主题的一个象征」[34]
在《金瓶梅》一书中,女性身体获得较多的标记,潘金莲、宋惠莲的小脚,李瓶儿、如意儿白皮肤,以及秋菊身上的伤,都是小说中刻意强调的
至于男性身体的标记,则除了西门庆、陈经济、应伯爵等少数几人外,一般都较为模糊
前文已经对西门庆的自然态身体做了比较详细的讨论,其中最能标记西门庆身体的,无疑是他原本就伟岸,用了胡僧药后更为硕大的「那话儿」[35]
他不断在异性面前展示,以取得对方的惊叹为乐[36],并以此让异性告饶为得意
其实这种行为极其幼稚,其得意则纯为父权的想象,「阴茎崇拜的标记似乎符合并激起女人完全奉献自己及其身体的欲望--在服从于男性欲望之中,实现她自己的欲望……这完全是一个父权制的设想,一种幻想以男性欲望为主宰的设定」[37]
我们已经分析过西门庆以性征服寻求想象中的补偿,他硕大的阳具正是这个补偿行为的最佳标记
无独有偶的,西门庆的接班人陈经济也是以性器官标记其身体的
异于强调西门庆的硕大,陈经济的特征为长,并且以「棍子」为具体的比喻
八十二回金莲隔窗为他吹箫,即写「这小伙儿站在炕上,把那话儿弄得硬硬的,直竖的一条棍,隔窗眼里舒过来」(页1428)
八十六回陈经济和金莲的奸情败露,又开玩笑说孝哥儿「这孩子倒像我养的」,把月娘气昏了,后来亲率众人棒打陈经济,「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子来」(页1479)
然而陈经济不像西门庆始终扮演欲望主体,他有时是欲望客体,他的后庭也成为其他男性玩弄的对象
这两项标记象征了此一人物的双重性,他其实颇为好强,但既无手段,又无担当,可悲亦可怜,遭遇惨却很难引起同情
《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
【美】彼德.布鲁克斯着
朱生坚译
《金瓶梅》重要的男性人物除了西门庆和陈经济外,当属头号帮闲应伯爵
小说除了描写应伯爵的巧言令色,以及如在金钏小解时用草戏弄她(五十四回,页934)的下流行径之外,极写其馋
四十二回应伯爵等人「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桃花烧卖」(页624)
四十六回伯爵和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赶眼错把菓碟儿带减碟倒在袖子里,都收拾了个净光」(页685)
五十二回也是他们两个,「拿起箸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页784-785)
同一回画童儿拿出四碟鲜物,「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倒的袖子」(页794)
六十七回爱月儿送给西门庆一包亲口磕的瓜仁儿,「这应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页1072)
一见到食物,伯爵即饥渴忘形,这些不断重复的描写,标记了伯爵充满了口腹之欲的身体
正如吴存存所说的,在与众多男性人物的比较中,西门庆始终是最为强而有力的,她说:
「《金瓶梅》里除了西门庆,所有的男性都是显得猥琐无能,或迂滞冥顽,或轻佻油滑,几乎都不堪入目」[38]
也因此除了西门庆外,身体被反复标记的,也只有陈经济、应伯爵等少数几人,而这几个人也因此可以在中国小说人物发展史上,占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身体的标记恰好说明了小说的性质,《金瓶梅》的男性身体所标记的,正是「饮食男女」的欲望世界
美国学者简.盖洛普在所著《通过身体思考》一书的序言中说:
「我时常是通过自我的生活经历进行思考的:也就是说,我在自己进行阅读阐释的过程中苦苦追求的相互联系的链条,是渗透在发生于我自身的一系列事件之中的」[39]
作家透过身体经历来从事写作,并创造出作品中的各种身体,可知文本中的身体,以及创作者的身体,都值得吾人关注
本文只就《金瓶梅》中的男性身体,以西门庆为中心人物进行考察
我们发现《金瓶梅》对于西门庆身体耗损的叙写绵延数十回,看到一个对于身体警讯不予理会,反而变本加厉,终于促成其过早衰亡的过程,而这可能也隐含了兰陵笑笑生对于当时社会表面上的承平和繁华的忧心
我们也分析了西门庆可能因为自卑和空虚,为寻求想象和幻想上的补偿而在性行为上倒行逆施
此外,而被吴月娘称为「昏君」的西门庆,除了自然态身体,同时具有政治态身体
作为西门府政治态身体之首,对于府中所有人,除了月娘之外,几乎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因为死时没有子嗣,王权无所寄托,其政治态身体迅即瓦解
最后,我们也分析了《金瓶梅》中男性身体上的标记,西门庆、陈经济身上反复被标记的是他们异常的性器官,至于帮闲之首应伯爵则标记了他贪馋的口欲
这几位主要男性角色身上的标记,说明了《金瓶梅》所刻意展示的,正是「饮食男女」的欲望世界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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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着,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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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文学身体学〉,载陈定家编:《身体写作与文化症候》,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
[1]【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着,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页265
[2]杨大春:《语言 身体 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页163
[3]【明】王艮:〈答问补遗〉,《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
[4]刘衍青:〈《金瓶梅》身体书写的文学价值〉,载《名作欣赏》,2012年02期,页36
[5]谢有顺:〈文学身体学〉,载陈定家编:《身体写作与文化症候》,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页90
[6]出自Kantorowicz,Ernst(1957)TheKing’s Two Bodies. 转引自【加】约翰.奥尼尔着,李康译:《身体五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页55
[7]本文以梅节校本《金瓶梅词话》为研究文本,【明】兰陵笑笑生着,梅节校订,陈诏、黄霖注释:《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09年修订一版以下引文除了注明回目外,亦标出页码,以利回查
[8]霍现俊:《《金瓶梅》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页2
[9]胡衍南:《饮食情色金瓶梅》,台北:里仁书局,2004年,页58
[10]周庆华:《身体权力学》,台北:弘智文化公司,2005年,页54
[11]陈秀芬说:「高濂的《遵生八笺》在同侪与文人中流传甚广,颇见影响力;无论是屠隆的《考盘余事》与文震亨的《长物志》,都可见《遵生八笺》内容的大幅转录查《遵生八笺》的清代刊刻的版本多达六种,乃明人养生书之最,显见其在后世受欢迎的程度」陈秀芬:《养生与修身-晚明文人的身体书写与摄生技术》,新北市:稻乡出版社,1999年,页29
[12]参见陈秀芬:《养生与修身-晚明文人的身体书写与摄生技术》,页60
[13]转引自陈秀芬:《养生与修身-晚明文人的身体书写与摄生技术》,页61
[14]《金瓶梅》的成书有嘉靖说和万历说,而无论嘉靖或万历,明代社会都还在承平状态,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一章开头便说:「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见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台北:食货出版社,1988年,页1
[15]【美】费侠莉着,甄橙主译:《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南京:中央人民出版社,2006年,页179
[16]转引自【美】费侠莉着,甄橙主译:《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页180
[17]【美】费侠莉着,甄橙主译:《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页181
[18]胡衍南:《饮食情色金瓶梅》,页306
[19]【荷】高罗佩着,李零、郭晓惠等译:《中国古代房内考》,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4年,页303
[20]参见【美】彼德.布鲁克斯着,朱生坚译:《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页51
[21]张国星:〈性.人物.审美-《金瓶梅》谈片〉,载张国星主编:《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页280
[22]这里引用的是《金瓶梅词话》(页268-269),和张国星引用的崇祯本内容不同
[23]张国星:〈性.人物.审美-《金瓶梅》谈片〉,载张国星主编:《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页278
[24]【捷克】弗罗伊德着,林克明译:《性学三论》,台北:志文出版社,1994年,页37
[25]【奥地利】阿德勒着,黄光国译:《自卑与超越》,台北:志文出版社,1996年,页52
[26]【英】布莱恩.特纳着,汪民安译〈身体问题:社会理论的新近发展〉,载汪民安 陈永国主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页22
[27]李布青:《金瓶梅俚语俗谚》,北京:宝文堂书店,1988年,页155
[28]【后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台北:宏业书局,1978年,页882
[29]出自谢尔德《人体的形象和外表》,转引自【英】布莱恩.特纳着,汪民安译〈身体问题:社会理论的新近发展〉,载汪民安 陈永国主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页28
[30]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页24
[31]此说出自约翰.福蒂斯丘爵士(Fortesue,Sir John )DeLaudibus Legum Angliae. 一书,转引自【加】约翰.奥尼尔着,李康译《身体五态》,页59
[32]【法】米歇尔.福柯着,尚衡译《性意识史》第一卷,台北:桂冠图书公司2006年,页82-83
[33]霍现俊:《《金瓶梅》发微》,页123
[34]【美】彼得.布鲁克着,朱生坚译《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页3-4
[35]第四回已刻意形容其「那话儿约有六寸许长大,红赤赤黑胡,直竖竖坚硬,好个东西!」(页58)五十回用了胡僧的药后,「登时药性发作,那话儿暴怒起来,露棱跳脑,凹眼圆睁,横筋皆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分外粗大」(页745)五十一回西门庆亦把那话儿「弄得大大的,露出来与他(潘金莲)瞧妇人灯下看见,唬了一跳」(页765)
[36]五十回写西门庆在和王六儿交合之后,不泄,回到李瓶儿房内,「因把那话儿露出来,与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了不的,说道:『耶嚛!你怎么弄的他这等大?』」(页750)
[37]【美】彼得.布鲁克着,朱生坚译《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页92
[38]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页99-100
[39]简.盖洛普着,杨莉馨译《通过身体思考》,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页7
刊于《金瓶梅研究》第十一辑,2015,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