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类精神产品的宗教,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自其产生以来都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且不说基督教对西方文学精神所产生的深远持久的影响,就是在中国,自佛教东渐与道教产生后,
其宗教精神对中国文学的创作也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尤其是在小说领域,宗教意识在中国古代小说的创作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所有的中国通俗小说中均包含着宗教主题首先,通俗小说中,由无数神、妖魔、鬼怪、精灵组成的王国与构成中国民间宗教背景的天地一样广阔和神异其次,这些小说的情节中向来不脱离因果报应的观念①
这话说得虽然过于绝对,但也确实道出了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这种特征在《金瓶梅》中有鲜明的显现
《金瓶梅》的宗教意识及其因果报应观念已为人所共知,但是,这种宗教意识对《金瓶梅》起着何种作用?对《金瓶梅》的思想与艺术有何制约?
至今仍语焉不详,笔者不揣浅陋,试图对这一问题作初步的探寻,以就正于方家
一、惩心戒欲——宗教意识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11.html
《金瓶梅》的创作意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11.html
在中国小说史上,《金瓶梅》是第一部以描写普通人生与人生之欲为主调的长篇小说,它通过西门庆的发迹变泰直至纵欲而亡,通过西门庆家族的兴衰,淋漓尽致地展示出世上的芸芸众生对人生之欲,
尤其是财色之欲的大胆追求,揭示了由于人欲横流而带来的人性的堕落、道德的沦丧以及生命的毁灭
作者对此忧心忡忡,他试图以小说的形象描绘,以道德的说教惩创人心,挽救颓败的世风,其主要意图是惩人心,戒淫欲,揭露贪欲对人生的危害,使人持戒惧之心,弃恶向善,而其所使用的说教武器,就是佛、道两教的宗教道德
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中说,《金瓶梅》作者创作《金瓶梅》无非是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胳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
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也指出: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廿公《金瓶梅跋》说《金瓶梅》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
满文本《金瓶梅》序的作者也称《金瓶梅》凡百回中以为百戒……其立意为戒昭明……观是书者,将此百回以为戒
这些为《金瓶梅》作序跋的人在谈到《金瓶梅》的创作意旨时,共同指出了《金瓶梅》的创作意图是戒——劝戒世人节制贪欲,弃恶向善
为了达到这种劝戒的目的,作者采用的方式主要是述因果,谈报应,使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看来兰陵笑笑生为惩治人心而开出的救治良方并不是什么新玩意,而是为人司空见惯的旧方子——佛教的因果轮回与道教的神鬼报应
也正因为此,在《金瓶梅》全书中才弥漫着一层浓重的因果报应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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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的世俗宗教观念中,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都把代表人生物欲享受的财色之欲视为祸害,主张加以戒除,
这种世俗化的宗教意识在唐宋以后随着儒、释、道三教合一趋势的形成而逐渐深入人心,并日益渗透到戏曲小说的创作中
在元人杂剧中,酒、色、财、气被作为世俗的诱惑而加以否定,文人们借对佛、道禁欲思想的宣扬,表达自己超尘脱俗的出世思想,如《吕洞宾三醉岳阳楼》、《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等即是
而在反映市井观念的通俗小说中,酒、色、财、气则往往被作为危害人生的贪欲被作者们大肆渲染,
通过酒、色、财、气给人带来的灾难与毁灭性后果表达作者的道德劝戒,《金瓶梅》就是典型的代表
在《金瓶梅词话》的开首录有四首词,抒发的是失意文人优游林下,远离尘世的闲适情怀,流露出宗教式的出世思想,与元代文人马致远等人吟咏隐逸避世的散曲情调颇为一致,
据清张宗橚《词林纪事》引明陈继儒《笔记》所载,这四首词为《行香子》,是元代高僧中锋禅师所作
且不管这四首词的作者是谁,兰陵笑笑生把它录在书首,别有深意,它表达的是其摒弃世俗欲望,追求恬淡寡欲生活的情趣,
与全书所写的丑恶人生形成鲜明对比,是从正面宣扬超尘脱俗,割断财色之欲的快乐
紧接下来的四贪词则是从反面说明酒、色、财、气给人生造成的痛苦与危害,劝戒世人放弃对四者的贪求,与作者的创作主旨及其在书中对西门庆、潘金莲诸人因追求酒、色、财、气而终致丧命的描写紧密联系
书前的八首词,一正一反,如同话本小说的入话,定下了《金瓶梅》全书的基调
结尾以普静禅师荐拔群冤宣示众人的罪孽与果报,了结《金瓶梅》一书的因果公案,全书首尾呼应,意旨明确,足见出作者的一番劝戒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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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汝梅等校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11.html
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通过活生生的形象探讨着社会与人生之理,他探讨的主要是两方面,一是社会、家庭的兴衰消长之机,二是人生的因果报应之事
《金瓶梅》对西门庆家庭兴衰的描写,从宗教哲理上说源于道家的阴阳循环之理,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之理本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朴素的哲学思想
《易经》、道家、阴阳家皆有论述,道教则将其发扬光大,使之通俗化,神秘化,作为其解释社会兴衰演变的万能钥匙,
把握人生的玄秘要道,天地万物皆是负阴抱阳,阴阳二者相互依存,相互转化,阳盛阴衰,否极泰来,社会的兴衰,人事的起伏消长皆寓阴阳之理
西门庆以一个小商人而至暴富,发迹变泰,但因他为富不仁,纵欲无度,使他的家庭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兴盛中早已埋藏着衰败的种子,最终是忽喇喇似大厦倾,走上败亡之路
在《金瓶梅》中兴衰之机与因果报应之事是紧密联系、互为因果的书的前半部极力描绘西门庆如何丧心病狂地摄取财物,发家致富,如何不顾一切地追逐美色,谋取权势,炙手可热
后半部写其阴盛阳衰,热去冷至,身亡家败,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的:
乐极悲来,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七十八回)
对于西门庆来说这是天道好还,果报不爽,前是盛,后是衰,前是因,后是果,祸福相倚,因果相继,无可移易
佛教认为,为人行善,可以摆脱地狱之苦,获得人天福果
作恶自有恶报,就会堕入阿鼻地狱,进入畜牲、饿鬼之道的轮回,一个人的善恶报应决定于人自身的行为,业果善不善,所作受决定;自作自缠缚,如蚕等无异
尤其是贪、嗔、痴,被佛教视为三毒,三毒不除,人生必遭灾难,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人,正是三毒俱全之人,
所以他们毫无例外地一个个得到恶报,在地狱受苦,这是自食恶果吴月娘贤良忍让,无欲无贪,修心向佛,终得善终,这是善报
兰陵笑笑生似乎唯恐读者不明白自己的创作意图,所以在全书结尾诗中再次申明: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11.html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11.html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11.html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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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作者在书末这么画龙点睛式地总结,《金瓶梅》的创作意旨就更加显豁了
佛家因果报应的伦理本是一种抽象的观念,缺乏一种感动人心的情感力量,鉴于此,早期的佛教徒们就编造了一些关于因果报应的神鬼故事,以耸人听闻
如六朝的一些志怪小说中就有不少关于因果报应的内容,可那毕竟是残丛小语的形式,加之用文言写成,对普通人的感召力仍很有限
《金瓶梅》则用通俗的白话语言,用易于为大众欣赏的小说形式,通过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与丰富细致的情节描写把抽象的因果报应观演说得栩栩动人,具有一种威慑人心的力量,
在中国长篇小说的创作主题方面开了先河,后来的《续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等莫不沿着《金瓶梅》开辟的这条道路走得更远
因果报应与循环轮回的观念使《金瓶梅》蒙上一层浓重的宗教迷雾与迷信色彩,造成了《金瓶梅》创作的缺陷与主旨表达的不足
另一方面,作者从宗教角度去思索人生,剖析人性,无疑也加深了小说对人性的开掘,拓宽了小说对世俗人生主题的表现范围
中国的传统儒教只关心生,不关心死,只关心人生的现世利益,不考虑人的生命本源与去向,佛教则不然,
它不仅关心人的生,更关心人的死,它不仅要了解人从何处来,而且更要探究人往何处去,于是探索人的生死本源,解决人因欲望造成的现世痛苦就成了佛教的使命
正基于这种宗教意识,《金瓶梅》才把关注的重心放在对人生欲望的描写上,真实地揭示了欲望给人生带来的暂时的欢乐.永久的痛苦,甚至毁灭的结局,向人们展示出一幕幕人生的悲剧
写了书中人接二连三的死亡,武大之死,花子虚之死,宋惠莲之死,李瓶儿之死,西门庆之死,潘金莲之死,陈经济之死,庞春梅之死,等等,
每个人的死都是一出令人惊心怵目的人性悲剧,发人深思这无疑使小说更加贴近现实人生
用因果报应的宗教观念来劝善惩恶,以达到挽救人心的作用与劝戒目的,这是《金瓶梅》创作的显而易见的主旨,
然而,兰陵笑笑生为何不采用儒家的伦理道德进行正面说教,以风化世人,反而采用佛教因果去戒谕世人呢?我们认为,从时代思潮看,
在《金瓶梅》产生的时代,儒教日渐衰落,逐渐失去了它维系人心的作用,理学教条遭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厌弃,
相反,佛道两教却一直是在社会上盛行不衰,这样如果纯用儒家的陈腐说教劝喻世人,自然功效不大
其次,到了明代,随着宗教世俗化进程的加快,因果报应的思想已深入人心,它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世俗社会中人贪生畏死,希求来世幸福的心理,因而很容易为人们理解接受
更何况,以因果报应原理撰结出来的故事本身就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感与曲折性,兰陵笑笑生用因果报应的宗教观念作为他撰写小说的支点也并非偶然
《金瓶梅》之前的长篇小说只关心人物外在的品德与行为,不关心人物的命运,只关心英雄的业绩,帝王将相的历史,不关心平凡人的遭际
《金瓶梅》则反之它劝化的对象是世俗众生,它描写的是有血有肉有情欲追求的平凡人,出于对生死因果的思考,在人物描写中他不但注意对人物内在欲求的揭示,而且更重视对人物一生命运的描述
这就驱使他对人物的生活作出真实的描绘与合乎因果逻辑的审美选择,从而使他对人物的命运及其关系进行自觉的因果性的规定
在《金瓶梅》的创作中,兰陵笑笑生自觉地把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纳入因果报应的模式,在创作之初,他就有了通盘考虑,为自己笔下的人物设计好了将来的命运及其结局,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借道术高深的吴神仙为西门庆及其妻妾相面之机,评鉴了主要人物的人品性格,同时也预示了其将来的命运,
有同于《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作者早已为书中人物的命运作了定性安排,
这种安排一方面使书中的人物描写陷入宿命论的泥潭,削弱了小说的现实价值,另一方面却又能使作者对全书人物有统筹安排,使人物性格按预定的道路定向发展,增加了人物描写的内在逻辑力量与艺术表现力
善恶有报,咎由自取,随着人物性格发展及其内部善恶因素的消长,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受命运的支配,走向人生的必然结局,完结一个因果公案,
这是《金瓶梅》在宗教意识支配下对人物命运的定向安排,几乎每个人物都在劫难逃西门庆是何等精明强干,有金钱,有权势,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夺人财产,奸人妻女,害人性命,从不相信什么鬼神报应,吴月娘劝他多行善事,为自己与子孙积些阴德,可他却发了—通有钱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也没有什么事的骇人听闻的怪论,事实怎么样呢?
很快他就遭了报应,自己命丧黄泉,家破妻散,断子绝孙,最终仍没有逃脱因果的制约与命运的捉弄
潘金莲是一个敢做敢为,嘴是刀子心如剑的泼辣女人,她压根儿就不相信什么天理报应,说什么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阴沟里就是棺材
为了自己的贪欲与享乐,她害死了丈夫武大,吓死了官哥,气死了李瓶儿
她任意胡为,自以为无事,但最终被武松杀死,弃尸街头,正应了她自己的话,可谓是现世现报
其他人如陈经济因奸丧命,庞春梅淫欲而亡,甚至李瓶儿因阴鬼索命而死,都是自身的报应
吴月娘、孟玉楼能得善终,也是她们平日忍让大度,安分寡欲所积的善果
如果《金瓶梅》仅仅根据因果报应模式规定人物的命运,从而进行空洞的说教,这样写出的人物必然是干瘪枯萎的道德模型,而缺乏丰满的血肉
兰陵笑笑生并没有立足于空洞无物的道德说教,也没有对人物的性格命运作机械的硬性规定,而是根据自己对生活的深切体验,
对人性世态的了如指掌的洞察,在不违背善恶报应原则的基础上,努力挖掘人物心理深层的内在欲求,
以及由此欲求带来的人物性格内部善恶因素的消长,使人物性格更丰满真实,也更符合其行为心理发展的内在逻辑
潘金莲是一个淫欲旺盛的女人,可她的淫欲与恶性并不是天生具有的,她出身低微,自幼受人歧视,遭人蹂躏,是一个被压迫被侮辱者,
她的不满武大、追求武松,是一个青春女性正常的欲望追求,其中包含着对现实处境的不满与对理想的憧憬
可以说她的前期身世与追求是无可非议,令人同情的,人性中善的因素仍是主导方面,恶的因素并不显著
只是她在现实中接连碰壁,人生的欲望与幻想都破灭后,她遇上了西门庆,才在西门庆的影响下,在西门庆那个污乱的家庭中,一步步走上堕落之路,身上善的因素逐渐消失,而恶的因素却在不断膨胀,纵欲的行为也越来越放肆,终致恶性发展,害人害己,自食恶果
随着潘金莲人性内部善恶因素的消长,她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尖刻狠毒,潘金莲淫毒性格的形成与她个体的欲求有关,也与她身处的环境密切联系,
她的性格成长史也是一部人性由善到恶的发展史,其命运由因到果的发展更符合性格逻辑与社会现实
因此在潘金莲形象的描写中,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因果律远远超过了宗教的报应原则,这是作者在描写人物命运时自觉不自觉地对因果报应模式的突破,或者说极大地丰富发展了因果报应模式的内涵
西门庆生前贪得无厌,聚敛钱财,占人妻女,不仅导引了他自身的灭亡,也造成了他家庭的破败,他奸淫潘金莲,害死武大,
最后他自己也死在潘金莲怀中,他从妓院中娶来了李娇儿,他死后李娇儿又重回妓院,他奸占了仆人来旺的妻子宋惠莲,结果来旺也占有了他的妻子孙雪娥,他包占妓女,他的妻子孙雪娥也沦为娼妓,
他仗着钱财包占了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后来韩道国也拐带着他的财物携王六儿外逃,以为还报,真是报应分明
这种因因果果的报应,如同癌细胞一样从西门庆身上向外扩散,不仅扩散到西门庆的妻妾与家庭,还扩散到他家庭以外的社会,
在陈经济、应伯爵、王六儿、张胜等人的身上也存在着明显的因果报应关系
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金瓶梅词话序》)
《金瓶梅》以西门庆为中心,联系着众多的人物,蕴含着众多相互制约的因果关系,形成了一张笼罩世俗众生的命运之网,
各种人物如同网中之鱼,奋力挣扎,注定要落得个鱼死网破的结局,最终收拢网纲的是普静禅师一人
不难看出《金瓶梅》所定的因果报应已超出个人的范围,扩大到家庭与社会,使因果报应的模式具有了更为普遍的社会意义
现实的人生与人际关系是复杂多变的,其中自然存在着各种难以预测的因果关系,《金瓶梅》以人生之欲望为网结,
以因果报应为经纬,编织着一张张人生命运之网,注重于对人的内在欲望与整体命运的描述,
虽难免消极宿命的宗教色彩,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现实的人生与人际关系,
描绘出一幅幅斑驳陆离的人生图景,引发人们对人性、人的命运以及人际之间的因果关系的思考,把中国古代小说对人生命运的描写向深层推进了一步
三、封闭与开放——因果循环
与《金瓶梅》的叙事模式
因果报应思想不仅制约着《金瓶梅》的人物命运,而且也影响着《金瓶梅》整体结构框架与叙事模式
《金瓶梅》以人生命运为焦点,以家庭为轴心,以市井社会为背景,展开对人生因果、家庭兴衰的描写,
它以西门庆放情纵欲为开端,以西门庆纵欲而死为结局,以普静荐拔群冤为收束,以西门家庭兴盛始,以西门家庭衰败终,
是一笔完整的因果报应公案,中间描绘人物,虚构情节,穿插照应,因果起伏,结构严密,形成一个巨大的网络构架
作者叙述故事、安排情节,常常别具深心,与宗教思想密切关联,如前有吴神仙相面,暗示众人的命运,后有普静禅师解冤说法,了结全书,
—道—僧,前后呼应,中间又着意穿插了黄真人荐亡,谈说生死冤报,薛姑子讲经,叙演因果轮回,看似节外生枝,实际与作者的创作主旨处处关联,
先是吴神仙,总览其盛;再是黄真人,少抉其衰;末是普净师,一洗其业,是此书大照应处
吴神仙、黄真人这些来去神秘的宗教人物在书中若隐若现,以第三者的身份,观察注视着书中人物的命运,目睹着西门庆一家的兴衰,在全书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金瓶梅》一方面演述着真实的人生,一方面又在进行着宗教暗示和说教,朝看瑜伽经,暮诵消灾咒;种瓜须得瓜,种豆须得豆经咒本无心,冤结如何究?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第十回回首诗)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第五十九回)诸如此类的宗教说教在书中屡见不鲜
这些宗教说教与书中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细致曲折的情节叙述相比较,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如同在包装精美的商品上硬贴着一张张标签,成为多余的赘物
但它却在不时地告诉我们,兰陵笑笑生在创作《金瓶梅》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忘记把因果报应的观念融入书中,或者说因果观念始终在他的创作思维中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
从宗教理论的角度看,佛教理论思维的基点是缘起论与因果观,缘起论认为世事万物的生生灭灭都取决于其相互依存的关系和条件,而这种关系与条件的核心便是因与果的联系与转化
所谓:法从因缘有,不应言无因,无无因有果,无无果之因④
世上任何事物与现象的兴起都有其内在的因果根源,因与果之间是互为条件的,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因果相继,互为转化,因果圆融,本始相印,互补互存
作为一种探求宇宙本真,认识社会与人生实相的宗教论与思维形式,缘起论与因果观之中包含着朴素的辩证原理与对理性逻辑思维的认识,虽然它的认识论方法是唯心的
如果仔细研究《金瓶梅》的人物性格描写与叙事艺术,就不难发现作者的创作思维受着佛教缘起论与因果观的影响与制约,即在《金瓶梅》的创作中,对人物的描写与情节的叙述始终贯穿着作者的逻辑因果观念
人物的生死,家庭的兴衰,事件的发生皆是有头有尾,有因有果,形成一个个因果链,集中体现在作者以人物命运为纲,摄取生活具象,组织情节,谋篇布局
《金瓶梅》是以西门庆一生命运为中心组织人物,安排情节的,通过西门庆人生命运的描写联系了他周围妻妾的命运遭际,
展示了一幕幕人生的悲喜剧,揭示了西门庆家庭兴衰的因果规律,并且作者让西门庆的活动上跻官场,
下涉市井,描绘出当时社会各阶层中的各类人物以及各种生活场景,拓宽了小说描摹人生反映社会的功能
《金瓶梅》通过西门庆的生死与其家庭的兴衰描摹人生反映社会,其中暗寓着兴衰消长之机与因果报应之理
西门庆由生而死,由兴而衰,由热变冷,这是因果,而西门庆的死又与孝哥的生同时相继,把孝哥作为西门庆的化身,替西门庆赎罪,这是轮回
在书的结尾作者又告诉我们,西门庆虽然死了,可社会上西门庆式的人物并没有绝迹,西门庆死后又出现了一个张二官人,他继承着西门庆的事业,重新走着西门庆的道路,意味着他又将重蹈西门庆的复辙,
这对于当时的社会人生来说是一个更大的因果,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循环或轮回
如此描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笔,其实并非闲笔,作者的深意寓焉,这样描写就把因果由个人推向社会,使因果报应这种陈腐的宗教模式容纳了新的社会内涵,耐人玩味
这是一种开放型的结构,表现出作者对人生社会的现实思索
因此在《金瓶梅》中存在着两种在因果逻辑制约下的结构形式:
两种结构形式前者是一种潜在的开放结构,后者是一种外显的封闭结构,两种结构并行交织,表现出作者在思考现实人生与宗教人生时复杂的思想
佛学因果论是以唯心主义哲学为本体论的思维形式,其本身是一种自足封闭的因果律,它不可避免地为《金瓶梅》的叙事模式带来了封闭性
小说的结尾以普静了结因果公案,度脱一切善恶亡魂,使他们重又进入轮回,不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是软柔无力的表现
它使《金瓶梅》本应开放的结构封闭了起来,陷入因果报应的宿命论与僵死的宗教模式之中,对后来小说的创作造成不良影响
《金瓶梅》的续书不论是《玉娇李》,还是《续金瓶梅》都受到这种宗教模式的启发,沿用这一宗教轮回的模式撰结故事安排人物的
这说明因果循环的宗教思维定势制约了一代中国古代小说家的创作
因果报应,轮回循环的宗教意识为《金瓶梅》带来新的创造,也为《金瓶梅》带来明显的局限,无论是创造还是局限,是开放还是封闭,
兰陵笑笑生用宗教意识与思维形式思索人生,叙述故事,给《金瓶梅》增加了哲理意味与宗教内涵,促进了古代小说创作的新变化,也使《金瓶梅》摆脱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长篇小说单线松散的结构形式,
使长篇小说的结构更加系统化,更适合于表现纷纭复杂的现实生活,更具审美性,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一种进步
注释:
①《中国的宗教精神》第139页,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
②《妙法圣念处经》
③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④《大正藏·中论》
文章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
刊于《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2,第1期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2年第9期全文复印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