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玉:佛道教描写与《金瓶梅》成书时代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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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文学文本,研究者见仁见智,各说各的理,这是常有的事,不必奇怪但是,对于某些比较具体、明晰的现象,总有一个真相(或曰真理)存在,也是事实只要我们不囿于一己之得,统揽总观,把握或接近这个真相,应该是能够做到的有关《金瓶梅》的佛、道教描写的问题,亦当如此

一、问题的回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自30年代著名历史学家吴晗把有关佛、道教描写的文字视为判定小说成书时代的一个重要依据之后,《金瓶梅》的佛、道教描写就引起了研究者广泛、持久的关注
众所周知,迄今关于词话的成书时代,学术界主要有万历和嘉靖二说
万历说的当然领袖仍是吴晗,他的依据之一是:
金瓶梅》中关于佛教流行的叙述极多,全书充满因果报应的气味
如丧事则延僧作醮(第八回、第六十二回),平时则许愿听经宣卷(第三十九回、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四回、第一百回),布施修寺(第五十七回、第八十八回),胡僧游方(第四十九回),而归结于地狱天堂,西门庆遗孤且入佛门清修
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实,假如作者所处的时代佛教并不流行,或遭压迫,在他的著作中决不能无中生有捏造出这一个佛教流行的社会
在引述了有关史料后,吴晗接着分析认为:
由此可知武宗时为佛教得势时代,嘉靖时则完全为道教化的时代,到了万历时代佛教又得势了
《金瓶梅》书中虽然也有关于道教的记载,如六十二回的潘道士解禳,六十五回的吴道士迎殡,六十七回的黄真人荐亡,但以全书论,仍是以佛教因果轮回天堂地狱的思想做骨干
假如这书著成于嘉靖时代,决不会偏重佛教到这个地步!1

《论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作为造诣独到的历史学家,吴晗的研究方法在当时的《金瓶梅》研究界可谓耳目一新,给予后人的启迪和影响是深远的
就观点本身而言,在当时及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雄辩的,几乎为所有学者所信从
但是,历史学家喜欢概括一个朝代的阔略思维,仍然给他的论文带来了过于粗疏的缺憾;尽管一般人认为它的最大特色正在于大量精彩的微观分析
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一缺憾暴露得越来越明显,终于在80年代以后成了新嘉靖说(区别于明清文人旧嘉靖说)的一个切入口
新嘉靖说的同情者周钧韬先生,针锋相对地指出:
《金瓶梅》中有大量的道教活动描写
例如,第二十九回写到吴神仙贵贱相人;
第三十五回写到西门庆所结十兄弟,一年一度到玉皇庙吴道官打醮,报答天地;
第三十九回西门庆为李瓶儿生子,许下一百二十分醮愿,到玉皇庙还醮愿,官哥寄法名;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病,五岳观潘道士解禳祭灯法;
第六十四回李瓶儿死,吴道官迎殡颁真容;
第六十六回吴道官道众铺设坛场念经,黄真人炼度荐亡;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到泰山岱岳庙进香,大闹碧霞宫;
第九十三回陈经济到晏公庙作任道士之徒,等等……纵观全书,我认为不象吴晗先生所说的偏重佛教到这个地步,而恰恰偏重道教到这个地步
《金瓶梅》中的佛教活动虽较为频繁,但就其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活动的规模和影响论,是远逊于道教的2
周先生的论著,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万历说的基础;但是,也许是出于对吴晗学术威望的尊崇,学术界相信万历说者仍不在少数
进入90年代,二说对峙的平静局面基本上维持着;但比较起来,主张嘉靖说者似更为活跃
这中间,王尧先生的《〈金瓶梅〉与明代道教活动》一文是个代表3
据王文的考察,小说所写民间道教活动五种:
道士主持义兄弟结盟、道士主持生子寄名、道士相面、道士驱鬼除病与道士为死者超度,全系符箓派道士所为
这些活动过程的描写,完全合乎正统的道教仪规,说明作者对道教的仪式十分熟悉
作者对道士态度公充,没有把他们写成一味吹捧、胁肩谄笑的蔑片,充满了作者对道教的崇敬与信仰的心理和虔诚的态度
王文的结论是:作者可能是生活在明嘉靖年间的人这样一来,万历说者似乎更没有生存余地了

《道家文化研究》第七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二、症结所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在明代历史上,嘉靖至万历时代,佛、道的兴衰是如此陡起陡落,以至成为各个朝代鲜明的特征之一
《金瓶梅》作为一部世情书、一部炎凉书(张竹坡语),不可能不打上这一时代印记
因此,高度重视小说的佛、道教描写,从这个侧面去追索小说的成书时代以及作者的生平跨度,的确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但是,不论是主张万历说者,还是主张嘉靖说者,他们在努力尝试这样做的同时,都犯了三个毛病这也是一般研究者容易犯的通病
第一,不是全面地处理文本材料,而是有选择地处理对自己有利的文本材料,对自己不利的文本材料则取无视或淡化的态度
例如,主张万历说者,多方列举有关佛教描写的材料,对有关道教描写的文字语及甚少;
主张嘉靖说者,又津津乐道于有关道教描写的章节,对有关佛教描写的内容加以轻描淡写同时,处理中又都不免牵强和曲解之处
例如,吴晗把因果轮回思想也看作小说成于万历朝的证据,就缺乏说服力原因很简单,因果轮回思想作为原始佛教的一个基本信仰,从汉代佛教东传开始,就已在我国广泛流传,早已成为民众观念和士人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思想,决不是迟至明代万历朝才成为流行的思想,周钧韬认为,小说虽对小道士有贬词,但对大道士无一例外都是褒扬的
例如,在作者笔下,任道士之徒金宗明虽是酒色之徒,任道士本人却是一个怜贫正直、宽大的人物
这种判断完全背离了小说的描写实际(下文详及)
第二,没有把小说创作的客体与主体区别开来,而是简单地根据佛、道描写频次和文字的多少,来确定作者的取舍倾向
例如,主张万历说者,因为小说有那么多佛教活动描写,便认为作者偏重佛教;主张嘉靖说者,又因为小说有那么多道教活动描写,便认为作者对道教有崇敬虔诚的心理
将主客体混同的另一个表现是,有时甚至把小说主人公对佛、道教的态度,与作者的态度等同起来
第三,没有充分考虑到问题的复杂性,而是将问题理想化、简单化,一厢情愿地、盲目地证己非人,殊不知人、己并非势不两立之物
例如,这样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制,能够在短时期内一次性完成吗?
它的空前容量,是否仅仅涵盖了万历初的一段历史,或仅仅涵盖了嘉靖朝的一段历史?
作者是否仅仅生活在万历朝,并没有嘉靖朝的生活经历,或仅仅活到嘉靖朝的尽头或稍长一点,并没有万历朝的社会经验?等等
一当考虑到了这些问题,结论就会审慎得多、科学得多但事实上,这些问题根本就不曾为人们所留意
这三个通病的存在,使得不论是现存的万历说还是嘉靖说,都未能以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获得学术界普遍认可
因此,要使有关佛、道教的描写与小说成书时代的关系得到本质的说明,首先必须确立这样三个观点:
第一,全面的观点
既重视有关佛教描写的文字,又不轻弃有关道教描写的内容;作为嘉靖说者,既要看到小说对道教的崇尚,又要正视它对道教的贬损;反之亦然
第二,发展的观点
归根到底,文学是动态的社会生活的反映,又是动态的作家情思的物化结晶
就《金瓶梅》而言,作者对佛、道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贯串始终需要深入探讨的是,作者对佛、道二教看法的起点在哪里,终点在哪里,转折点又在哪里?从起点到终点的变化过程又是怎样的?是从崇道抑佛变化到崇佛抑道或者反之,还是从佛、道并重变化到佛、道并弃或者反之?
这些都是求解中需要认真对付的变量
第三,主、客体分开的观点
对繁富的、生动的情节产生共鸣,不能代替对其内在底蕴的清醒审视因为,从根本上说,这是一部有着浓厚绝望色彩的批判现实之作,舞台上最溢光流彩的道貌,可能恰恰是最为导演不耻的小丑
自觉保持和小说文本、小说主人公的距离,十分必要
为此,我们先做第一步的工作,即全面地、无所偏倚地,将全书比较显著的佛、道教描司内容并置一起,以便综合观照

《金瓶梅词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三、内容之胪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为便于直观,列简襄如下4(表格省略)

四、观察与结论(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由表不难看岀,大致以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之死为界,整个作品的佛、道教描写,由外到内,岀现了一系列极其显著的变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首先,我们看最不起眼的庙宇的景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道教方面,从第三十九回的玉皇庙到第八十四回的岱岳庙,再到第九十三回的晏公庙,是一如既往的巍峨壮观,的确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但佛教方面,可以说,第七十九回之后,已经并正在发生着旧貌换新颜的巨大变化
第七十九回之前,所写庙宇如第四十九回的永福寺和第七十一回的黄龙寺均破败荒凉;但到第八十九回,永福寺已重修一新,鼎盛气象毕具
第八十八和九十六回的情节则表明,五台山寺庙的修复已被提上议事日程,僧众正加紧活动募集银两;
水月寺起盖大殿的土木工程已经进行了几个月,现有五十多个施工人员还要工作好几个月,才能完工
可以想象,第七十九回之后,所有写到的佛教庙宇都已经或可望马上获得新生,那么,没有写到的其他佛教庙宇一定也能享有这样的命运
这中间,永福寺的变化最具代表性同样是守备大人的香火院,过去丢得坏了,可见它的主人对它釆取的一直是弃之不顾,听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香火院的主要功能,在于为达官贵族家的丧事和祭祖活动,提供专门的宗教服务
在重丧崇祖的古代社会,拥有香火院往往也就成了达官贵族拥有权势的一个象征,《红楼梦》中的贾府也有香火院
是什么原因,使得守备大人要对自己家的香火院,采取如此消极的态度呢?当局政策的原因不言自明
现在,永福寺脱胎换骨,并且有了皇帝的敕额分明,原因就更在当局的政策了
接着,我们看佛、道人物的社会地位这里有两个观察点, 一是百姓之家对佛、道人物的态度,二是官方人员对佛、道人物的态度
从第一个观察点来看,从第八、十六、六十三、六十五、六十八、七十九等回至第八十八、八十九回,一般百姓之家办丧事,都要请僧尼主持或参与祭祀活动,这反映了民间对佛教人物的倚重态度具有较大的稳定性和一贯性
另一方面,民间对道教人物的态度却不是这样这表现在,李瓶儿的死和西门庆本人的死,祭祀活动均有道众参与,但此后陈经济之父的死和潘金莲的死,祭祀活动已没有一个道士厕身
最重要的还是第二个观察点,这里最能见出佛、道人物的社会地位及其变化因为,官方人员是现行政策和最高意志的直接体现者和执行者
从这个观察点来看,佛教人物方面,第七十九回之前,第三十四、四十八、四十九、七十六回的情节表明,除了胡僧因送淫药给西门庆,受到他的招待外,没有一个其他僧尼受到官方人员礼遇;
相反,除了两位尼姑不断被西门庆斥骂羞辱,众多男僧还动辄被抓,成为各种罪行的替罪羊和各种昏官和贪官的宰割对象,命运更其悲苦
但是,第七十九回之后,再也见不到一个僧尼,象前面那样被蒙受不公正待遇道教人物方面,第七十九回之前,第二十九、三十九、六十二、六十六、六十七、七十、七十一回的情节表明,活动在清河县的道士,受到周守备、西门提刑等要员的隆礼接送和高度倚重,活动在京师的,直接为皇帝所宠信
但是,从第七十九回开始,他们的地位开始一落千丈例如,吴神仙过去只往来于权门豪贵,是他们捧侍的高道,现在就成了个靠摆地摊谋生的江湖术士
第九十六回的情节则表明,棍棒加身,追了度牒还俗的惩罚(尽管都是事出有因),过去只是给僧尼的待遇,现在转而落到了道流身上
另外,道教人物地位的下降从他们自己对金钱的态度中看出第二十九、六十二回均写到吴神仙、潘道士拒受谢银,表面上看,反映了他们具有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高尚情操
这可能是一个因素但更主要的因素恐怕还在于,他们地位崇高,所到之处,皆被待若上宾,一切生活用度都不劳自己用银购置
银子对他们来说,确实成了无用之物,他们才可以这样贱视之
反之,第九十三回任道士积攒私,除了个人品德的原因,主要的原因也还是他们地位的卑下住无官府之爵禄,行无上宾之礼遇,不得不设法攒银谋生了
由上两点,可以得出第一个结论:
《金瓶梅》一书所写的时代,是佛教由长期失势转得势,道教由长期得势转失势的时代,在前一个时代,道士地位崇高,稍有点道术如吴道官者,便高贵达官多往投之;
至于从京城来的道士,尽管年纪轻轻如黄真人,山东官员更是趋之若鹜没有一个道士遭受不幸
在崇道的同时,统治集团可能开展过一个排佛运动,故寺庙倾颓,佛子遭扼的现象,随处可见
进入后一时代后,统治集团又立即开展了一个造佛运动,对各地庙宇陆续进行了大规模修盖,僧尼不再成为官员迫害的对象;
道士开始沦落到社会底层,与地痞流氓刘二之流为伍,刘二的骂语我肏你道士秫秫娘,表明他们甚至为流氓所不耻,所以,一当犯了错误,他们被官府痛责也就不可避免
但是,道教虽然失势,统治集团大约只是抑道而未毁道,故各地道观雄峙如故,香火依然
和这一艺术时代对应的现实时代,应该是,也只能是明代从嘉靖中期到万历前期的时代
换句话说,《金瓶梅》反映的不仅仅是嘉靖朝的历史或万历朝的历史,而是从嘉靖中期至万历前期这一时间跨度大得多的历史,是整个明朝历史上随着商品经济的大发展,政治机体开始腐朽,社会道德开始崩溃的较长的转型期的历史

《晓梦堂藏本》内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19.html

五、观察与结论(二)

反映有站在时代终点反思来路的反映,也有基本与时代同步的渐进的反映
《金瓶梅》的反映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换句话说,它是在万历前期一个短时期内差不多一次性完成的呢,还是它的创作时间几乎与情节时间一样漫长?
这个问题的解决,甚至比上述艺术时代的澄清更为重要为此,我们需要继续观察全书佛、道描写的另两项显著的变化
第三,佛、道人物的所作所为
佛教方面,从第八、三十四、四十九、五十、五十一、五十九、六十二回到第六十八回,所有正面写到的僧尼均非善类
他们形貌不雅,迷于财色,不守本分,西域来的高僧专制淫药;观音庵的尼姑过去自己偷情,现在又引诱别人偷情;
见事主美貌,做法事的众僧乱了坛场;本是说法念经的合作伙伴,为一两银子争分不平,竟成势不两立的仇人,等等,可谓丑态出尽
但是从第七十四回(本回距西门庆死的第七十九回情节时间仅差一个多月)开始,胡僧一去不返、薛王二尼姑不复旧态,新出现的僧人更无半点劣迹(第八十八回小玉虽骂五台山行脚僧这厮无礼,到底不过这个下流婢女的自我谑浪罢了),他们都变成了弘扬佛法、慈悲度人的真正佛门弟子,第八十四回和第一百回写到的普静禅师,堪称他们中的楷模
道教方面,第七十九回以前,特别是第二十九、三十九、六十二、六十六回用较大篇幅写到的道士以及其他道士,都为有道真人
他们外具仙风,内禀奇术,既善唤神驱鬼,看相延命,又能直言无讳,不恋钱财;但第七十九回以后,前面的有道真人均不再出现,新上场的道士,如第八十四、九十三、九十四、九十六回所写,均为不守本分、贪财好色的龌龊小人
岱岳庙石道士贪淫险诈,一望而知,晏公庙任道士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偷卖香客钱粮,开店发财,收徒的目的,是利用他们作为赚钱的工具,为了调动这些工具的积极性,他放纵他们嫖娼酗酒,为所欲为,到头来私囊一空,丑行败露,羞气交加而亡
总之,第七十九回以前,佛教方面是坏人坏事,道教方面是好人好事;第七十九回以后,两方面则都颠倒过米
小说情节是小说家审美情感的物化表达,《金瓶梅》有关佛、道人物的情节呈现出这样的变化态势,说明作者对佛、道教的好恶立场经历了一个逆转过程
第四,作者对佛、道人物的直接态度
佛教方面,第七十九回以前,如第八、四十八、五十、六十八、七十六回所写,赤裸裸的八九分斥责,加隐隐约约的一二分同情,是作者态度的全部内涵
斥责的是其不善;同情的又是其不幸
第七十九回以后,斥责和同情消失了,除第八十九回形容道坚的一段骈文,是个背离了小说情节的插科打诨,如第八十八和一百回所写,代之而起的是或间接或直接的赞美
道教方面,第七十九回以前,多处骈文均洋溢着褒美之意,似无一贬词,但实际上,暗含的深刻的讽刺还是灼然可触
因为,吴道官证盟的,完全是一群乌合之众;林真人、黄真人的后台老板皇帝,是一位亡国之君;吴道官为官哥寄名,官哥还是只活了十四个月;潘道士捉鬼,鬼不仅夺去了李瓶儿之命,连西门庆之命也夺去了;
黄真人炼度荐亡全无灵效,李瓶儿等亡灵还在地狱受苦,直到第一百回才经普静禅师荐拨超生
所有道流的神圣和神奇,都不过是欺骗庸公的假相,这才是作者的根本看法
另有个别用语,亦可见出对道教与佛教的一体嘲讽态度,如第二十三回写西门庆与宋惠莲在山子洞里苟合,一个穿白绫道袍,一个着的是貂鼠禅衣
第七十九回以后,如第八十四和九十三回所写,作者则将明褒暗贬的做法,直接变成了辛辣嘲讽
可以说,作者对佛、道教好恶立场的逆转,就浮在文字表面之上
统而观之,作者对道教的仪规确实非常熟悉,特别是对符箓派道士的作法把戏尤其精通,大约也正因此,他对道教作为宗教的欺骗性就更加洞鉴无遗
小说从上到下的元恶巨奸都被安排成道教的虔诚信徒,就清楚地说明了他对道教的彻底否定态度
这一真实的态度,在第七十九回以前一直隐而不彰,显然是为了怕犯现行政策的忌讳
比较起来,作者对佛教的情况生疏得多,直到第七十四回以前,比较详细的佛事活动描写一次也没有
如所周知,他用来攻击佛教人物不守本分、作奸犯科的情节,大多抄自他书5
但他却频繁地、放肆地讥笑着僧尼,毫不掩饰对他们的恶感这种情绪,显然只能来自他所生活的时代氛围的感染
以西门庆之死前后为转机,作者对道教的真实态度无所顾忌地公开暴露出来,原因当在于过去的政策忌讳已经不存在
同时,他对佛教的情况变得比较熟悉了,小说对宣卷过程的详细、生动的描写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对佛教的态度也基本改变了,从满怀敌意到变得相当友好了,这显然也是时代风气使然
这些情况应该是,也只能是这样解释:
《金瓶梅》从开头至西门庆死前后,创作于崇道抑佛的嘉靖朝;西门庆死后的情节,创作于崇佛抑道的万历朝
也就是说,《金瓶梅》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成书过程,它的主体情节完成于嘉靖朝,尾部情节完成于万历朝
《金瓶梅》的作者,应该是一位生平夸嘉、隆、万三朝,而主要活动在嘉靖朝的人物这就是我们的二个结论

内阁文库本

六、其他细节的补证

有相当多未被人注意的其他细节,透露出小说情节时间从嘉靖中期绵延到万历前期,以及小说最终定稿于万历十七年以后的消息
第十回提到花子虚伯父花太监曾做广南镇守宋代职官并无镇守之名
职官有镇守之名,太监充任镇守,乃明制
《明史•职官志三•宦官》载:镇守太监始于洪熙,遍设于正统,凡各省各镇无不有镇守太监,至嘉靖八年后始革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六镇守内臣革复条又载:
镇守内臣之革,在嘉靖九年十年间,天下称快……至十七年,而太师武定侯部勋奏请复之,上许云贵、两广、四川、福建、湖广、江西、浙江、大同等边,各仍设一人,中外大骇……十八年四月,以彗星示变,将新复镇守内臣,尽皆取回,遂不再设
据此可知,太监充镇守,为明前期普遍沿用的制度,至嘉靖八年后即九年十年间,此制始被废止;
但后来在从嘉靖十七年至十八年四月的数月间,在包括两广在内的沿边地区,又曾恢复此制,小说中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住了半年有余,就告老在家,暗扣的正是嘉靖十七年至十八年的这一历史
花太监归乡死后一年,才是主体情节的开始时间,这就表明,小说反映的明代历史的起点是嘉靖十九年这是严嵩入阁的前一年
第十二回,潘金莲报与生辰八字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时,刘瞎子算命说,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两位星辰打搅
本回叙事时间为徽宗政和四年,干支为甲午,而非甲辰;本年潘金莲足岁25,上推25年干支为己已,与本回所写生年为庚辰亦不合
原来,这个甲辰乃是嘉靖二十三年的干支;由此上推25年,为正德十五年,干支恰为庚辰
嘉靖二十三年严嵩始为首辅,不久就唆杀辅相夏言,两位星辰打搅显指此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给西门庆相面时说,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第三十二回回首诗又云:常言富者贵之基,财旺生官众所知财旺生官为嘉靖末的一句社会流行语
《万历野获编》卷二六术艺条载:
嘉靖季年,政以赂成,入赀严氏者,即摧美官……时人嘲之云:近日星士出京,逢旧知问以何故南归,云,我术不验,无计觅食耳向日官印相生者方贵,今则财旺生官矣……
第八十一回说,那时河南、山东大旱,赤地千里,田蚕荒芜不收……
田蚕应在江南,故河南、山东大旱,实即江南大旱本回叙事时间为徽宗重和元年,重和元年前后江南并无大旱
明代江南地区范围最广、持续时间最长、受灾最严重的干旱,发生在万历十六至十七年
《明史•五行志一》记载:万历……十七年,苏、松连岁大旱,震泽为平陆,浙江、湖广、江西大旱小说所写当据此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第六十六回山东两司官员名单中的陈四箴一名遍查宋、明各史,均无此人,显系作者虚构
将这一虚构之名,和缀在小说前面的《酒、色、财、气四贪词》合看,可以确凿无疑地肯定,它们原来影射了发生在万历十七年的一个陈四箴的重大事件
据《明史•雒于仁传》:
于仁举万历十一年进士……十七年入为大理寺评事,疏献《四箴》以谏其略曰,……臣闻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
陛下八珍在御,觞酌是耽,卜昼不足,继以长夜,此其病在嗜酒也宠十俊以启倖门,溺郑妃靡言不听,忠谋摈斥,储位久虚,此其病在恋色也
传索帑金,括取币帛,甚且掠问宦官……此其病在贪财也
今日搒宫女,明日笞中官,罪状未明,立毙杖下……此其病在尚气也,四者之病,胶饶身心,岂药石所可治?臣今敢以《四箴》献,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诛臣身,臣虽死犹生也,惟陛下垂察
《酒箴》曰……《色箴》曰……《财箴》曰…… 《气箴》曰……
神宗震怒之下,欲加重治,幸赖申时行竭力回护,雒于仁才仅斥为民,保全了性命
小说前面的《四贪词》,重点不在陈说四贪的现象,而在于莫贪之劝戒,实亦《四箴词》
《四贪词》与小说整体的关系并不紧密
从内容的关联来看,《四贪词》酒、色、财、气并戒,四戒同等重要但小说第一回开宗明义只拈出一个色字,大谈女色误国的道理,说明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的戒色主题,根本没有提到其它三戒
可见,《四贪词》并非作者创作伊始就已确定的指导思想
从在小说文本中的位置来看,《四贪词》不在第一回,也不在全书总目录和正文之间,而在全书总目录之前
这两点足可表明,《四贪词》乃是全书外加之物,是全书定稿之时,作者有所感而增写上去的
它和第六十六回的陈四箴一名,都成了作者定稿时,故意打上的时间印记

本文作者 潘承玉 教授

【注】

1《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转引自《论金瓶梅》,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12月

2《金瓶梅新探》,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4月周先生力排万历说之非,主张《金瓶梅》成书于明代隆庆前后;但实际上,他是新嘉靖说的强有力同情者之一

3载香港道教学院主办《道家文化研究》第七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6月’

4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认为小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为陋儒补作笔者多方考索,确认其言不诬,故此处不将这五回的内容包括在内拙文《〈金瓶梅词话〉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真伪论考》,载《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7年第3、第4期

5如第八回众僧为金莲所迷,乱了坛场的情节抄自《董西厢》;第三十四回薛姑子吊死人命的情节抄自《清平山堂话本》的《戒指儿记》;第六十八回二尼姑勾心斗角争经钱后的—段文字抄改自《宝剑记》等

文章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六辑,1999,知识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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